对德·拉博德赖夫人来说,这一年冬季在巴黎和她十月份在桑塞尔完全一样。艾蒂安为了使“自己的妻子”对巴黎的生活入门,将这次二度蜜月又穿插上不少观剧节目。只有楼下包厢迪娜才肯去。刚开始时,德·拉博德赖夫人还保留着外省那种假正经的某些残余,怕叫人看见,将自己的幸福遮掩起来。她常说:“德·克拉尼先生、格拉维埃先生会尾随我而来,这种事他们是干得出来的!”她人在巴黎,却害怕桑塞尔。卢斯托的虚荣心极强,他对迪娜进行教育,带她到最有名的裁缝铺子里去,将当时最时髦的青年女子指给她看,建议她模仿她们的打扮。德·拉博德赖夫人外表上的外省味道很快就变样了。卢斯托的朋友碰到他的时候,也都祝贺他赢得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心。这一季节里,卢斯托文学创作很少,虽然心高气傲的迪娜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用在自己的打扮上,而且以为一点也没给她的心肝宝贝增加什么开支,卢斯托还是欠了很多债。过了三个月,迪娜已经适应,对意大利剧院的音乐已经如醉如痴,对各个剧院的节目、演员、报纸以及时髦的笑话,都已了如指掌。她对这种持续不断的激动人心的生活,对这种转瞬即逝的急流,已经完全习惯。对于巴黎叫外来人不断吃惊的那些事,她也不再象表现惊异的塑像那样探颈翘首了。这个充满智慧、繁华、丰富的世界,有才气的人如鱼得水、再也无法离开的地方,她善于呼吸这里的空气了。卢斯托收到各种报纸。一天早晨她看报时,报上两行文字使她忆起了桑塞尔和自己的过去。这两行文字是这样的:
“桑塞尔法院检察官德·克拉尼男爵先生被任命为巴黎最高法院代理总检察长。”
这与她自然不无关系。
“这位品行端正的法官,他多么爱你!”记者微笑着说。
“可怜的人!”她回答道,“我怎么对你说来看?他这是追我来了。”
此刻,艾蒂安与迪娜正处于爱情最光辉灿烂、最完美无缺的阶段,也就是两人已经完全相互习惯,但是爱情又仍然保持着新鲜味道的阶段。相互了解,但是还没有相互理解。没有从同样的灵魂深处反复经过,还没有象后来那样相互研究得十分透彻,知道对方对最重要的事和最不重要的事会怎么想,怎么说,作出什么手势。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还没有发生过冲突、意见分歧,还没有过漫不经心的目光。无论对什么事,两个人的心灵总是往一处想。所以迪娜经常对卢斯托说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伴随着这些话的那种表情、眼神,所有的女人见了肯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等你不再爱我的时候,就把我杀死吧!”
“你若是不再爱我了,我想我会把你杀死,然后自杀。”
听到这些令人心醉的耸人听闻的话,卢斯托总是回答迪娜说:“我求上帝保佑的,就是希望见你对我忠贞不移。将来一定是你抛弃我!……”
“我对你的爱是绝对的……”
“绝对的,”卢斯托重复了一句,“当真吗?我给光棍聚会拖了去,我又和从前的一个情妇见了面,她讥笑我。我虚荣心发作,摆出完全自由的男子汉的样子,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如果发生了这种事,你还爱我吗?”
“一个女人只有在人家爱她胜过爱另一个的时候,才能肯定人家是真爱她的。如果你还回到我身边,如果……噢!你会使我体会到,原谅自己心爱的人的过失是怎样的幸福……”
“这么说,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爱了!”卢斯托叫了起来。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她答道。
卢斯托提议写一封信,信中双方各自说明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得不自杀。手里有了这封信,双方都可以杀死不忠的一方而不冒什么风险。虽然交换过这样的话语,但是双方谁也没写这样的信。记者虽然眼前感到很幸福,但他打算一旦厌倦了就背弃迪娜,而且愿意为这种欺骗而牺牲一切。对他来说,德·拉博德赖夫人就是一笔财富。但是他也戴上了桎梏。德·拉博德赖夫人这样成婚,使人既见到了她思想高尚,又使人看到了自尊产生的巨大力量。在这种完全的亲密相处之中,每个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面具,这位少妇仍保留着她的娇羞,表现出她那大胆的诚实和有雄心壮志的人那种独特的力量,这正是她性格的基础。所以卢斯托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迪娜虽然成了巴黎女人,但她比最俏丽的轻浮女人仍高一筹:她可以很逗乐,说出玛拉迦说的那种话来。但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思考习惯,她读过的大量作品,都使她的诙谐风趣大大扩展。而匈兹和佛洛丽纳之流充其量不过是在很有限的一块地盘上玩弄一下她们的风趣而已。
“迪娜是尼侬和斯塔尔夫人的料,”①艾蒂安常对毕西沃这样说。
①尼依(1620—1705),本名安娜·德·朗克洛,法国名媛,以美貌和富于才智着称,和斯塔尔夫人(1766—1817)一样,都是法国著名的女才子。
“一个女人既是一个藏书室,又是后宫妻妾,是很危险的,”毕西沃这个爱开玩笑的人回答道。
德·拉博德赖夫人一旦身孕在形体上显现出来,就决定再也不迈出住所一步。不过在闭门索居、只到乡下散步之前,她打算参加拿当一部正剧的首场演出。这种文艺界的庄重场合,倒给两千人找了事干。这些人自认为巴黎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迪娜从来未见过首场式,自然感到很好奇。此外,她对卢斯托已钟爱到以他的过失为荣的程度,她竭尽全力与上流社会抗争,她打算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那天,她的一身打扮十分迷人,与她那身体不适的样子、面庞的病态美十分相谐。她那惨白的面色赋予她一种高贵的神态,一缕一缕的黑发使她显得更加苍白。她的灰眼睛炯炯有神,镶上了黑眼圈,似乎更美。但是一场更可怕的痛苦在等待着她。这种巧事也常有:在前排给记者的包厢,正在安娜·格罗斯泰特租的包厢旁边。这两位挚友谁也不跟谁打招呼,甚至不想相认。第一幕演完,卢斯托离开了包厢,剩下迪娜一个人。所有的望远镜都瞄准了她,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德·封丹纳男爵夫人和与她一起前来的玛丽·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却接待了几位上流社会最出色的人物。迪娜不会泰然自若地拿望远镜瞄别的包厢,她一个人孤单单呆在那里,更如受罪一般。她极力摆出高贵而沉思的姿态,让自己眼睛望着天,却无济于事。她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这一点上。她掩盖不住自己的忧心忡忡,显得有些土气。她把手帕摊开,越是不想作什么动作,越是肌肉紧张地作出那种动作来。最后,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幕间休息时,一个男人叫人打开了迪娜包厢的门!德·克拉尼先生出现了,毕恭毕敬,但神情忧伤。
“您的荣升使我很感愉快,能看见您,向您表示这种愉快,我很高兴。”
“咦!夫人,我是为谁到巴黎来的呢?……”
“您说什么?”她说,“难道我与您这项任命有什么关系么?”
“完全是这个关系。自您不住在桑塞尔以后,我就忍受不了桑塞尔啦,我简直活不成了……”
“这种诚挚的友谊对我很有益,”她说,一面向代理检察长伸过手去,“我现在的处境使我珍爱真正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他们的价值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您的敬重。可是您来看我,就是对我表示敬重,这比您十年的爱慕更叫我感动。”
“您成了整个大厅好奇的对象,”代理总检察长接着说道,“啊!亲爱的,难道您的角色应该是这个么?难道您不能既幸福又保持体面么?……我刚才听人说您是艾蒂安·卢斯托先生的情妇,你们跟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这样您就与社会完全割断了联系,您现在蔑视社会对您的敬重。可是,即使您有一天正式与您的情人结婚,您也是需要这种敬重的……您难道不应该呆在家里,和您母亲呆在一起吗?她很爱您,足以将您置于她的保护之下。那样做,至少大面上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