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如今的社会文明,是要把驿车抵达广场和从广场出发的时间都记载下来;有多少信件都要数一数,什么时候将信扔进邮筒,什么时候将信送到,要盖两道邮戳;住宅都编上号码,核实了每一层楼开多少扇门窗以后,都要在征税底册上将各层标注出来。在土地册的大张纸上用最详细的线条,把全部领土划成最小的块块表示出来。这种巨人下令创作的巨人作品,大概也快完成了!可怜的法国女人们,在这样的社会文明中想隐姓埋名,想来上一点点浪漫故事,你们试试看吧!人们不断地饶舌,在离市中心最远的边缘上,对最无关紧要的举动都要仔细琢磨一番;省长家里餐末点心吃什么要看个究竟;站在一户小康人家门口,把他吃的甜瓜有几道筋也要看个明白;节俭的手将黄金放进钱箱时发出的响声,也要极力听个清楚。人们每天晚上围在火边,就把区里、城里、省里各家财产的数字估计一遍!不谨慎的姑娘们,你们不想避开警察的目光,倒想避开喋喋不休的饶舌,你们试试看吧!
由于一场常见的张冠李戴,莫黛斯特算是躲过了最无恶意的侦探。爱乃斯特已经为此自责不已。可是,哪个巴黎人愿意上一个小小的外省女子的当呢?“万事勿上当”,这个可怕的警句摧毁了人类一切高尚的思想感情。
爱乃斯特良心上受到的每一谴责,都在下面这封信中留下了痕迹。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这位正直的年轻人内心情感上经历着怎样的矛盾斗争。
上面的事情发生以后,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夏日,莫黛斯特在她的窗旁,读到了这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六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您,如果我确实知道您有万贯家财,我是会采取完全不同的作法的。为什么呢?我考虑了其原因,是这样的:在我们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促使我们去追求和占有幸福的情感,这种天生的情感又在社会中得到了恶性的膨胀。大部分人将幸福与经济手段混为一谈,在他们看来,财富是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不论什么时代,社会情感都早已将财富变成了一种宗教。我如果知道您有万贯家财,那我就会极力讨您欢喜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应该期待在一个男子身上,尤其是还青春年少的男子身上,有那种以良知代替感情的明智。而且在一个猎物面前,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动物性本能总是推动他向前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您很富有,那么,您从我这里得到的就不会是一通教训,而是恭维和奉承话了。那时候,我会不会很自重呢?我表示怀疑。小姐,在这种情形下,事情成了,自然就得到了宽恕。至于是否幸福……那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是用这种手段讨的老婆,我还能提防她么?……当然……您的行为或迟或早会真相毕露。您的丈夫,不论您使他变得多么伟大,最终总要责备您使他遭人白眼。您自己,或迟或早,说不定也要看不起他了。解决这种金钱婚姻造成的难题,一般人是用暴君的利剑,坚强的人是用宽恕,诗人是用哀叹。小姐,这就是我诚实的回答。
现在请您仔细听我说。您使我对您、对我都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对您,我还了解得不够,对于我自己,我也了解得很少。这是您获得的一大胜利。您有这样的才能,将隐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坏思想都搅动起来。经过思考,从我心底也升起了某种高贵的情感,所以我以最亲切的祝福向您致敬,就象在茫茫大海上,灯塔为我们指明了哪里有使人可能遇险的礁石,人们都向灯塔致敬一样。这就是我的自白,因为我宁愿失去大地上的一切财宝,也不愿失去您对我的敬重,也不愿失去我对您的敬重。
我曾经想知道您是何许人。我刚从勒阿弗尔回来。我在勒阿弗尔看见了弗朗索娃·珂歇,我跟随她到了安古维尔,而且看见了您置身于您那漂亮的别墅中。您和诗人梦幻中的女子一样美丽。但我不知道您是隐身于埃鲁维尔小姐之后的维勒干小姐,还是隐身于维勒干小姐之后的埃鲁维尔小姐。虽然这是大大方方地干的,但是这样侦查别人使我感到脸红,于是我的研究工作宣告停止。
您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要责怪我颇有女人气吧:难道这不是诗人的权利么?现在,我已经向您敞开了心扉,我已经让您看透我的心思,我还要补充几句话,您可以相信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我只是向您投过飞快的一瞥,这已经足以改变我的看法。您首先既是诗人又是一首诗,其次才是一位女子。是的,在您身上,有一种比美貌更宝贵的东西,您是艺术的理想美,您是神奇的美……那些注定更默默无闻地过活的少女,干了您这样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对于具有我赋予您的那种品格的一位少女来说,情形就不同了。很多人,社会生活的偶然将他们抛掷到大地上,为的就是组成一代人。这芸芸众生中,也偶有例外。
如果您的信,是您对于一般法则给妇女制定的命运进行了漫长的富有诗意的遐想的结果,如果您出于一个卓越的、有学识的头脑的兴趣,想了解一个您认为天赋奇才的人的私生活,以便和一颗与您的心灵相同的心灵,建立起与大多数的关系不同的一种友谊,而且排开对你们女子所处地位的各种束缚,当然,您就是一个例外了!用来衡量人们行动的一般法则,要衡量您的决心,未免太狭隘。于是,就又回到了我在第一封信中说的那句话上,而且仍然那么有力:您要么是作得太过分,要么是作得还不够。
您迫使我扪心自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请您再次接受我的谢意。您纠正了我一个错误看法。这种看法在法国相当普遍,即认为婚姻是发财致富的一种手段。当我思想混乱的时候,一个圣洁的声音与我交谈。我对自己庄严地发下誓言,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发财致富,以便在选择伴侣时不为贪财的动机所左右。总而言之,我谴责了、也克制了您在我心头唤起的不适当的好奇心。您没有六百万。您如果真是一个拥有如此大量财产的姑娘,在勒阿弗尔要隐姓埋名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巴黎,我看见贵族院议员的大群家族追逐着富有的女继承人。您如果拥有这么多的财产,这一大群家族一定会将您暴露出来,他们一定会把国王的马厩总管派到你们维勒干府上去求婚。所以,我向您表示的情感,是完全抛开任何浪漫的想法,也抛开现实情况,只作为一个绝对规律而设想的。现在只要您向我证明,您有一颗力主违背一般规律的心灵,您内心深处,就会认为我那第二封信也和我第一封信一样有道理。您既然注定要过布尔乔亚的生活,就请您服从这个保持社会稳定的铁的规律吧!如果您是超乎常人的女子,我很佩服您。但是,您本应该克制本能,却想听从自己本能的驱使,我就可怜您了。社会要求人克制本能。有一本书叫《克拉丽莎·哈洛》①,这部家庭史诗,其绝妙的道德教训就是:书中被损害者②合情合理而又正直的爱情,使她走向灭亡,因为这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继续都违背了家庭的意旨。家庭,不管多么愚蠢,多么残酷,反对洛弗拉斯,就是有道理。家庭,就是社会。
②指克拉丽莎。
①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