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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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嘛,男爵先生讲起来大概比我更头头是道,”国王马厩总管回答。

“岂止是迷人呢,”卡那利接受了德·埃鲁维尔先生的恶意挑战,说道,“不过,小姐,我这么说大概有些偏心,因为她作我的朋友已经十年。我能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全是她给我的,她保护了我,使我免遭上流社会的各种风险。总之,是德·绍利厄公爵亲自使我走上了今天这条路。如果没有这个家族的保护,国王、公主们可能早就将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诗人置诸脑后了。因此,我对他们的热爱永远充满感恩戴德之情。”

说到这句话时,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个使您产生灵感,写出那么多精彩的诗歌,使您产生如此美好情感的人,我们该怎样热爱她才是呀!”莫黛斯特深受感动地说,“怎么能想象,一位诗人没有缪斯呢?”

“没有缪斯,他就会是铁石心肠,他写出来的诗就会象伏尔泰的诗句一样干巴巴,因为伏尔泰从来只爱伏尔泰本人,”

卡那利回答。

“您在巴黎不是赏脸对我说过,”布列塔尼人杜梅问卡那利,“您所表达的情感,没有一样是您感受到的么?”

“脚正不怕鞋歪,我诚实的大兵,”诗人微微冷笑地答道,“不过,您要知道,在精神生活中和现实生活中同时具有许多情感,是允许的。可以表达出美好的情感而没有感受到,也可以感受到而表达不出来。拉布里耶尔,就是我这位朋友,他爱一个人都爱得丢了魂了。”他望着莫黛斯特慷慨大度地说道,“我呢,自然也和他爱得一样强烈。除非我抱着幻想,我想我能够赋予我的爱情以一种与其强烈程度相一致的文学形式。可是小姐,我可不敢打包票说,”他作了一个颇有些过分讲究的优美动作,转身向着莫黛斯特说道,“我明天不会没有文采……”

这样,诗人就战胜了一切障碍,为了爱情,他一一跳过了人家扔到他腿下的棍子①。这种巴黎式的机智,使这位高谈阔论者的朗诵闪闪发光,莫黛斯特往日还从未领略过,她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了。

①指摆脱人家给他制造的麻烦。

米尼翁夫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卡那利立刻作出回答,就天主教问题,以及有一位虔诚的妻子多么幸福的问题,来了一套十分精彩的长篇大论。听完他的高论之后,比查凑到矮小的拉图奈尔耳边说道:

“这家伙真能见风使舵!”

比查细心观察,发现卡那利朗诵的语调缺乏淳朴自然,往往用夸大其辞来代替真情实感,加上各种各样的前后矛盾,因此文书道出这句颇有点过分挖苦的话来。莫黛斯特则如同被蒙上了双眼。卡那利能说会道,她又打定主意对卡那利表示关切,这就使她看不到比查发现的东西。在法国,一场闲谈总是变幻莫测的。米尼翁先生、杜梅、比查、拉图奈尔对闲谈的不连贯倒不介意,只是对卡那利的言论前后不一致感到十分惊奇。凡是他们感到惊奇的地方,正是诗人令莫黛斯特非常佩服的灵活之处。她一面将诗人引上自己幻想的曲径,一面心中暗想:“他爱我!”这场表演,必须称之为“做戏”才对。比查和这场“演出”的许多观众一样,对于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的主要缺点印象很深。正象那些惯于在沙龙中高谈阔论的人一样,卡那利让他的缺点暴露无遗。也许他事先已经明白了对方要说的意思,也许他根本就不听,也许他有那种一面听人讲话,一面考虑别的事情的本领,总之,梅西奥的面部表情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不仅使他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而且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不听别人讲话,既是缺乏礼貌,又是蔑视别人的表现。卡那利的这个习惯未免过分了些,他常常忘记回答人家要求回答的话,又不经过任何有礼貌的过渡,便直接转到他一心想谈的话题上去。如果是一位地位很高的人,这样粗鲁放肆还可以为人所容忍而不表示拒绝,可它在人的心灵深处仍会播下仇恨和报复的种子。若是一个与自己地位平等的人,这种粗鲁放肆甚至会使友情瓦解。当梅西奥偶然强迫自己倾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他却又产生另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只是听听,而不表示自己的意见。这种半自我牺牲虽然不象上一种做法那样刺激人,却同样使对方不自在,使人不高兴。在人世交易中,没有什么比施舍专注更能赚钱的了。“谁听不进,谁倒霉”①不仅是一句圣经箴言,而且也是一桩极好的投机买卖。遵循这句箴言办事,人们就会原谅你的一切,甚至有些恶习也能原谅。卡那利为了讨莫黛斯特欢心,便一意孤行。如果说,他在她眼中很讨人喜欢,而在其他人面前,他却常常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①或:听懂话的人自有好处。

莫黛斯特对她造成的十位受难者毫不留情,她请卡那利朗读一首自己的诗作。人家将卡那利的朗诵天才吹得神乎其神,她希望能见识见识。莫黛斯特将书递给卡那利。卡那利接过书,有气无力地哼唱了——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一首诗。这首诗在他的诗作中被认为是最美的一首,题目叫做Vitalis①,是模仿莫尔的《天使之爱》的。拉图奈尔夫人、杜梅夫人、哥本海姆和银钱总管听得直打呵欠。

①拉丁文:生机勃勃。

“如果您玩惠斯特牌也玩得不错,先生,”哥本海姆拿出五张纸牌,摊成扇形,对他说道,“我就算从未见过象您这么完美无缺的人了……”

这个提法正好表达了每个人的想法,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玩得还可以,满够在外省打发我的余生。”卡那利回答,“你们看,比起玩惠斯特牌的人来,我的文学和谈吐显然有些过剩!”他把那本书扔到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放肆地补充一句。

这个细节表明,象卡那利这样的沙龙英雄,一旦走出他的天地,要冒多大的风险。这时,他就象一个为某一阶层的观众所欣赏的演员,一旦离开那个圈子,来到一个高级剧院,他的天才就烟消云散了。

叫男爵和公爵一伙,哥本海姆和拉图奈尔搭伴。莫黛斯特坐在诗人旁边,这叫可怜的爱乃斯特伤心透顶。他从这个任性姑娘的脸上看得出来,卡那利对她的诱惑力越来越大。对梅西奥拥有的那套引诱人的本事,拉布里耶尔简直一窍不通。

上天常常拒绝把这种本事赋予正直的人,这些人一般说来都相当腼腆。这种本事要求脸皮厚,办法活,可以称之为走机智钢丝,甚至还包括一点摹拟表演。从精神上来讲,一个诗人身上难道不总是有点喜剧演员的味道么?将自己并未体验过但可以设想出其各种变化的感情表达出来,和必要时佯装有这种感情,以便在私生活的舞台上获得成功,这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然而,如果社交场上人人必需的那种虚伪已经毒害了诗人的灵魂,他也能将自己的才能用来表达某种需要表达的情感,正象注定要在孤独中生活的伟人最后将自己的内心转化到自己的理性之中一样。

“他的目标是几百万的财富,”拉布里耶尔痛苦地想道,“可是他装作有情,装得那么象,莫黛斯特会相信的!”

拉布里耶尔非但没有比他的对手表现得更和蔼可亲,更有风趣,反倒学起德·埃鲁维尔的样子,仍然面色阴沉,焦躁不安,全神贯注。在王室的高官仔细研究年轻女继承人出格的言行的时候,爱乃斯特却在忍受着妒火中烧的痛苦折磨。

直到此刻为止,他崇拜的偶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和比查到外面去了一会。

“这回算完了,”爱乃斯特说,“她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我岂止是叫人讨厌而已!再说,她是对的!卡那利多么迷人,他一言不发也颇有风趣,眼中闪耀着激情的光芒,他那夸大其辞也颇有诗意……”

“可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吗?”比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