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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丹尼街的中部,靠近小狮街角,不久前有着一所宝贵的店面房屋,资格之老,可以让历史学家作为描写过去巴黎的蓝本。在这所老宅的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好像涂满了象形文字。那些横木和斜木,在屋子正面的粉泥上,勾勒出许多并行的小裂痕,构成X形和V形,行人除了把它们叫作象形文字以外,还有什么名字可叫呢?即使是最轻的车辆驶过,这些椽木的每一根都在榫眼上震动。这所古老可敬的建筑物的顶是三角形的,这种式样在巴黎已经快要找不到了。被巴黎不正常的气候所侵蚀的屋盖,向街道上突出三尺,一方面保护了台阶不受雨淋,另一方面遮掩着顶楼的墙壁和没有栏杆的天窗。顶楼是一块块木板砌成的,这块木板的下端钉在那块木板的上端,好像盖屋顶的青石板那样,无疑是想减轻这座不牢固的房子的负担。

4月里一个下雨天的早晨,一个青年人紧紧地裹着大衣,站在这所老宅对面一家商店的屋檐下,像个热心的考古学家似的细细端详这所古屋。这所16世纪平民阶级的遗物,确有不少地方值得他研究。每一层楼都有它的特点:二层楼有四个又长又狭的窗户,彼此靠得很近,窗的下端装有方形木格,目的是使室内光线模糊,这样狡猾的店主就能利用这光线使布匹显出顾客所需要的颜色。青年人好像对房屋的这个主要部分非常蔑视,他的视线并不在那里停留。三层楼的百叶窗向上摺着,高大的窗门装着波希米亚玻璃[1],窗后挂着黄色的罗纱小窗帘,仍然引不起青年人的兴趣,他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四层楼的平凡的十字窗上,窗框很粗糙,尽可以陈列在工艺馆里,作为法国细木工初期产品的标本。窗上装着小块玻璃,它们的绿颜色绿得那么深,如果不是那青年人有极好的眼力,他就看不出窗内挂着蓝色方格布窗帘,窗帘掩蔽着内室的神秘,挡住了爱偷看者的视线。有时候,这位观察者,因为瞧不出什么结果来,又因为这座房子和整个地区埋在静寂中,感到厌烦,就将视线移到房屋的底层。当他重新瞧见楼下店面时,一个不由自主的微笑就浮上他的嘴角;这里的确有些可笑的东西。一根巨大的木梁,横架在四根柱子上,柱子仿佛弯曲着,好像经不起这破房子的重压,木梁上厚厚地漆过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层次之多,好像一个年老公爵夫人脸颊上的胭脂。在这根宽阔而颜色厚重得像浮雕的木梁正中,有幅古画,画着一只正在拍网球的猫。引起青年人发笑的就是这幅古画。但是应当说,就是当代最有才华的画家,也创作不出这么滑稽的画来:猫的一只前爪抓住一个和它自己一样大小的网球拍,用后脚站起来,正在瞄准一只由一个穿绣花衣服的绅士向它打过来的巨大的球。画的内容、颜色、陪衬,一切都安排得使人相信绘画者有意跟店主和行人开玩笑。年深月久使这幅天真的图画变了样,有些地方剥落模糊而更显得奇怪,使一些细心的过路人也为之迷惑不解。例如猫的有斑点的尾巴剥落得和猫身分离,而我们祖先的猫的尾巴又粗又长,翘得又高,足以使人把这尾巴误认为一个旁观者。图画的右边,一片碧青色的背景勉强掩饰住木头的腐朽,在这片背景上有店主的名字:“琪奥默”,左边是:“舍维来先生的继承者”字样。字母是依照老式书法,把“u”写作“v”,把“v”写作“u”的。阳光和雨水把字母上薄薄的一层金粉吞蚀了大半。这幅图画和两旁的文字,构成了“猫打球商店”的招牌。这类招牌虽然会使许多巴黎商人认为可笑,但是图画里的景象,过去是实有其事的,这是用死的图画描绘活的景象。我们聪明的祖先曾经把一些珍禽异兽当作商店的招牌,吸引了许多顾客跑进他们的商店。例如“织布猪”“绿毛猴”等等,都是些关在笼里的动物,它们的聪明灵巧,使过路人大为惊奇。而对它们的训练工作,证明了15世纪实业家的无比耐心。利用这些好奇心,比较目前圣丹尼街还有一些商店悬挂的《天神像》《诚实之神像》《降福图》和《圣约翰断头图》等等,更能招徕主顾,使幸运的店主更快地致富。足见有些人以为世界一天天变得更聪明,近代的滑头商人超过古代的想法是错误的。不过青年人站在那里不是在欣赏那只猫,这幅图画只要看上两眼就可以有很深的印象。他本身也有引人注意的地方:他披着一件仿照古式打褶的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双时髦的鞋子,更引人注意的是,在巴黎的泥泞中他竟然穿着一双白丝袜,袜上的斑斑污泥证明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看起来他好像是从婚礼或者跳舞会中回来的,因为这么大清早,他手上拿着白手套,而且他的黑色松散的头发作圆圈形垂在肩膀上,说明他的发式是时下流行的“嘉哈嘉拉式”[2],这种发式是受了大卫派绘画[3]和本世纪初期人们对希腊、罗马式样的狂热崇拜的影响而流行的。除了几个早起的菜贩向市场奔去的声音以外,这条本来非常热闹的街道,这时候是异常静寂,只有那些在这种时间游荡过荒凉的巴黎的人才能领会得到。在这种静寂中,巴黎的喧闹声音慢慢复活起来,好像海洋的波涛声从远处传来。这个陌生的青年,若叫猫打球商店的商人看到,会觉得十分古怪,正如猫打球商店在这个青年人的心目中那样。他的白得耀眼的领带,使他的愁闷的脸显得比实际上更为苍白。他的黑眼睛所发出的光芒,有时晦暗,有时明亮,正和他面部的古怪轮廓,以及他在微笑中紧闭着的嘴唇,配合得非常调和。他的由于极度不快而紧皱的前额,有点不祥的征兆。前额岂不是人身上最能使人预见未来的吗?当青年人的前额表达激动的热情的时候,皱纹深深陷入,使人望而生畏,但当他的易于波动的感情恢复平静的时候,前额上却显出一种明朗的韵致,使容貌十分吸引人,而快乐、悲哀、爱恋、愤怒、轻蔑在面容上显现出来,具有这样大的感染力,能激起最冷酷者的共鸣。当青年人正等待得厌烦万分的时候,顶楼上的天窗突然打开,青年人竟没有注意到窗口上探出三个圆团团的、白中透红的快活面孔,也是最普通的面孔,好像某些纪念碑上所雕的神像那样。这三个面孔,装在天窗框里,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那些胖天使的脑袋。这是店里的三个学徒。他们贪婪地呼吸街上的空气,说明顶楼里面是如何的闷热和发臭。学徒们者见了呆站在那里的青年人以后,显得最快活的一个学徒从窗口上消失了,他再度在窗口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喷水器,大家显出恶作剧的神气,把一阵淡白色的细雨向青年人头上洒下来,水的香味证明三个学徒的脸颊刚修剃过。随后三个学徒立刻缩进顶楼里,踮起脚尖来欣赏被捉弄的人的愤怒。然而青年人只是满不在乎地抖动他的大衣,他抬头仰望天窗,脸上露出极端不屑的神气,使三个学徒不得不收敛了笑容。这时候,四层楼的一个粗笨的十字窗被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沿着窗槽推了上去,这种吊窗的辘轱往往钩不住笨重的玻璃窗,而出人不意地让窗子落下来,于是经过长时间等待的青年人,终于获得了他的酬报。一个容貌清新如水中白花的年轻姑娘在窗口显现出来,头上披着一条打褶的纱头巾,使她显得非常纯洁。她的脖子和双肩,虽然裹在棕色的织物里,但由于睡眠中的翻动,一部分皮肤仍然透露出来。天真质朴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的表情,双眼宁静安详,正是天才画师拉斐尔[4]早就在其杰作中传诸不朽的眼睛,同时也具有典型的处女的优雅和娴静。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面颊,洋溢着青春和生命,正和古旧而粗陋的、有着黑色栏杆的窗户构成鲜明的对照。像日间的花朵在清晨还未舒展因夜寒而蜷缩的花瓣那样,年轻姑娘还没有十分睡醒,她的蓝眼睛起先漫无目的地眺望邻近的屋顶和天穹,然后按照习惯低下来俯瞰阴暗的街道,她的视线马上和她的崇拜者的视线接触,爱美的心使她觉得不该在衣衫不整时被人瞧见,她赶紧向后退缩,窗上破旧的辘轱旋转了,十字窗迅速掉下,落得那么快,使得我们今天为我们祖先的这种天真的发明,取了一个可恶的绰号[5]。于是幻象消失了,对于青年人来说,那是一片乌云突然遮住了最明亮的晨星。

这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猫打球商店的玻璃窗的护窗板,像变戏法一样突然被卸除下来,一个和招牌有同样高龄的老仆人把有敲门槌的古旧的门向商店的内墙拉折进去,又以颤抖的手将一块方形的、黄色丝线绣着“琪奥默——舍维来的继承者”字样的绒布系在门上。对于许多过路人来说,猜出琪奥默先生经营什么生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保护商店外部的粗铁条中望进去,很难看清楚那些像渡海时的鲞鱼一样多的、用棕色布包着的大包裹。猫打球商店的旧式店堂表面上看来很简朴,然而琪奥默先生是巴黎所有呢绒商人中货色最多、关系最广、商誉最佳的人。如果同业中有些商号和政府订了买卖契约而呢绒数量不足时,无论订货数量多大,他总有办法向同业供应。这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获得最高利润,却不必像他们那样去钻门路或行使贿赂。如果有些同业付给他的是一些很有信用但期限较远的票据的话,他就叫他们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贴现,这对于他仍然是一举两得的事,因此在圣丹尼街的商人间流传着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你不要遇见琪奥默先生的公证人!”由此可见那种贴现是不上算的。老仆人的开门工作刚做完走开,琪奥默先生就像奇迹一般出现,站在猫打球商店的台阶上。他看看圣丹尼街,看看四邻的商店,看看今天的天气,好像远道旅行回来的一个人,在哈佛港登陆时重新看见法兰西一样。等到他看清楚在他睡眠时,一切都没有变动之后,他才看见了站在那里的陌生青年。这青年也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宛如生物学家韩堡在美洲仔细观察他所看见的第一条电鳗[6]。琪奥默先生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短裤,杂色袜子和方头银扣的鞋子。他的暗绿色的绒上装,下摆和垂尾都成方形,裹着他微驼的身躯,纽扣是白色的金属制品,使用得久了变成了红色。他的灰色头发梳得那么平贴和整齐,使他的黄色脑盖看起来好像犁过的田。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眼眶下面闪闪发光。忧患在他的前额留下无数皱纹,像他衣服上的皱褶一样多。他的苍白的脸表现出他有耐心,有商业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的狡猾的贪婪。在那时候,还有许多老家族虽然生活在新的时代中,却还保存着过去的习俗和那些具有行业特征的衣饰,就像生物学家居维埃[7]在石矿中发掘出来太古时代的遗物一样。琪奥默家族的家长就是著名的守旧者之一:琪奥默先生还时常怀念着过去以商人领袖兼任的巴黎市长,而且总是用几十年前的旧名称来称呼商事法庭的判决书。早起也是他的守旧传统之一,他是全家中第一个早起的人,他经常毫不含糊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三个学徒,如果他们迟到,他就责骂他们。三个年轻的学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要从他们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们偷懒的证据和痕迹来。今天早上老呢绒商人却丝毫不注意他的学徒,他正在猜想那个穿着丝袜和披着大衣的青年人,为什么要很关心地时而注视他的招牌,时而注视他的商店内部。日光已较明亮,可以看见店里用铁丝网围着的柜台,柜台四周挂有古旧的绿色丝质帷幕,台上放着巨大的账册,那是本店前途的不开口的预言书。那个非常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爱慕,好像要描下侧边饭厅的图样似的。饭厅由开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玻璃窗照亮着,一家人集合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可以很容易望见店门口所发生的最小的事情。一个曾经在“限价时代”[8]生活过的商人,认为一个陌生人这么爱慕他的住宅是很可疑的。琪奥默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愁容满面的青年人必然在转猫打球商店的银柜的念头。最年长的那个学徒,暗中欣赏了一阵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进行的格斗以后,大着胆子站到珙奥默先生站立的石阶上去,只见那个青年正在偷看四楼的窗户。他向街心走前两步,恍惚瞥见奥吉斯婷。琪奥默小姐慌忙从窗口上缩了进去。老呢绒商人对他的大学徒的自作聪明很不高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陌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钟情的学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惧突然平息了。因为这时候青年人招呼了一部向邻近地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忙地踏了上去。他这一走使另两个学徒心上也落下一块石头,本来他们瞧见他们恶作剧的对象还站在那里,心里是有些不安的。

“好了,诸位先生,你们抄着手在那里干什么?”琪奥默先生向他的三个学徒吆喝,“他妈的!从前我在舍维来先生那里,这时候我已经检查了好几匹布了。”

“大概是从前天亮得特别早?”第二个学徒嘀咕着,他是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的三个学徒中,除了最年长的一个外,虽则其他两个的父亲是卢维尔和当地的工业资本家,他们把儿子交给琪奥默先生当学徒,一直到儿子们能够自立时为止,只要求十万法郎的代价,可是琪奥默先生认为他的责任是用老式的专制办法将他们严格管教,他驱使他们像黑奴一样工作,这种专制办法在我们时代的新式大商店是想象不出的,近代商店的职员到三十岁便想发财了。三个学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够使十个现代那些爱享乐、乱花钱的伙计忙得要死。没有丝毫声音来扰乱这所庄严屋子里的和平,似乎所有的门窗关节都经常用油润滑,而所有的家具都非常干净,表明了屋主人治家很严和极端节省。他们午餐时,把整整一大块奶酪留给学徒们,并不将奶酪切开,三个学徒装出很敬重这块奶酪的样子,最调皮的一个学徒开玩笑地把最初买进奶酪的日期写在原封未动的奶酪上。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有时会引起琪奥默两个女儿中年轻的一个发笑,她就是刚才在窗口上出现、使陌生青年着迷的那个美丽的少女。虽然三个学徒,连年资最老的一个在内,都要付很贵的食宿费,但在进餐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胆敢在吃完正餐以后,仍然坐在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点心。每当琪奥默太太说要调配沙拉[9]的时候,几个学徒就会想起她怎样吝啬地用手倾倒一点点冷餐油。除非他们老早就为这越轨行为预备好一些无可反驳的正当理由。每星期日,三个学徒轮流由两个陪伴琪奥默全家到圣路教堂去做弥撒和参加晚祷。琪奥默的两个女儿维意妮小姐和奥吉斯婷小姐很朴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亲尖利的眼光监督下,各自挽着一个学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琪奥默夫妇。受琪奥默太太的影响,琪奥默先生已习惯了拿着两本黑羊皮包装的厚厚的弥撒经本。第二名学徒是没有薪水的。至于最年长的那个学徒,由于他始终如一而且小心谨慎地服务了十二年,已经初步掌握了店里的秘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为他劳动的代价。有时在家庭的喜庆节日,他还可以得到一些礼物,这些礼物只由于琪奥默太太用她的干枯而皱瘪的手亲自制造才有价值:例如一些网眼钱袋,琪奥默太太小心地在里面塞满了棉花,使钱袋上的透明图画显现出来。又如一些式样很难看的背吊带,或者几双粗重的丝袜[10]等等。也有时,不过次数很少,这位“首相”能够参与家庭的娱乐,像一起到乡下避暑,或者等待新戏上演了几个月以后,才订下一个包厢,一起去看巴黎早已无人过问的剧目。除此以外,传统的师傅和学徒之间的尊卑界限在其余学徒和老呢绒商人之间牢不可破地存在着,使学徒们觉得偷一匹布比破坏这些例规更容易些。这种陋习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可笑,然而这些老式商店正是良好习俗和道德的温床。老板把学徒当作养子,学徒们的衣服是老板娘替他们收拾、缀补和翻新的。老板不仅仅在学徒的德行和知识技能方面对他们的父母负责,如果一个学徒病了,老板要像慈母般看护他。病势危险的时候,老板还不惜花费大量金钱来请最著名的大夫为他医治。如果学徒中有品性高尚而遭遇不幸的,这些老商人为着爱惜他的才能,会毫不踌躇地将他们的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他,而他们在很久以前早已将自己的财产信托给他了。琪奥默就是这些古式人物之一,如果保存了可笑的一面,他也保存了古人的一切优点。因此他的大学徒若瑟夫·勒巴,一个贫苦的孤儿,在琪奥默的心目中就是他的长女维意妮的未来夫婿。然而若瑟夫一点也没有他师傅的那种“长幼有序”的思想,他的师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学徒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次女奥吉斯婷小姐。要理解这份爱情为什么会秘密发展起来,必须进一步说明老呢绒商人的专制家庭的内部情况。

琪奥默有两个女儿。长女维意妮长得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琪奥默太太是本店的老主人舍维来先生的女儿,她经常笔直地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以致不止一次她听见一些路人开玩笑地打赌说她是用木桩插在那里的。她那瘦长的脸上透露出一种笃信宗教的神气。她既无风韵,态度也毫不可亲,经常在她的近六十岁的头上戴着一顶式样永远不变的软帽,而且像寡妇一样帽上垂着花边。附近四邻都管她叫“看门的修女”。她说话带着命令的语气,举动有点像电报机那样不规则地跳动。她的明亮得像猫眼的眼睛似乎因为自己貌丑而仇恨所有的人。维意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起在母亲的专制管教下长大,维意妮已经有二十八岁。她的青春减轻了,因为和她母亲相像而有时在脸上露出来的那种讨厌神气,然而母亲的严厉管教使她具备两种抵得过她的缺点的美德:她温柔,很有耐心。奥吉斯婷小姐还未满十八岁,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好像和她的父母在生理上毫无联系似的,正如假正经的谚语所说的:“小孩是上帝给的。”她的身材矮小,描绘得正确点说,她长得娇小玲珑。她是一个文雅、天真、可爱的小东西,如果一个社交场中的老手批评她的缺点,最多不过说她有些小家气的动作,有些平庸的态度,有时举止不大自然而已。她的沉默而娴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易捉摸的忧郁,那是所有那些过分软弱不敢违抗母亲意志的年轻姑娘所共有的。姐妹俩老是穿得很朴素,她们只能以保持高度的洁净来满足女子的爱美天性。这种洁净对她们非常适合,而且和闪闪发亮的柜台、一粒灰沙都没有的木架(老仆人不准它们有灰),以及她们周围一切古朴的气氛非常调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们不得不从辛勤工作中去找寻幸福的因素,因此直到现在为止,她们使母亲非常满意,琪奥默太太经常在暗中赞美两个女儿性格的完善。我们不难想象她们所受教育的结果。她们成长以后是预备投身商业的,惯常听到的只是些生意经,只读过语法、簿记、一点犹太史和勒·拉瓜[11]所著的法国史,所看的书都经过她们母亲的挑选,因此她们的知识并不很广。她们很懂得怎样理家,熟悉物价,体会得到积累金钱的困难,她们很节省而且对于商人赚钱的本领有很大的敬意。虽然她们的父亲很有钱,她们仍然精于缝纫和刺绣。她们的母亲经常说要教会她们怎样烹饪,目的是使她们懂得怎样配备菜肴而且能够很内行地责备烧饭女佣。她们对于社会上的娱乐茫然无知,她们父母所过的生活就是她们的典范,她们很少张望一下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们母亲的眼光中,这所老宅就是整个宇宙。家庭喜庆节日的宴会,对于她们就是未来的人间的全部快乐。遇到这种时候,三楼的大客厅就要招待戴着钻戒的罗甘太太,她是舍维来家的女眷,琪奥默太太的堂妹,比琪奥默太太年轻十五岁;还有年轻的赖布丁,财政部副科长;赛查·皮罗多,有钱的脂粉商,和他的太太赛查夫人;加缪索先生,布顿尼街最有钱的丝织品商,和他的岳父加陶先生;此外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和一些德行高尚的太太们。节日的准备工作是琪奥默太太母女三人单调生活中的一种变化,她们把包扎着的银餐具、瓷器、蜡烛和水晶食具等解开来,走来走去地忙碌着,像修道女们要迎接主教一样尽显巴结。到了晚上,三个人把节目的装饰和用具揩拭、收拾和放回原来的地方之后,都感觉很疲乏,两个女儿服侍她们的母亲睡觉,琪奥默太太对她们说:“孩子们,我们今天什么事都没干呀!”有时在这庄严的集会中,“看门的修女”准许她们跳舞,却把纸牌和骰子移到自己的卧房里去玩,这个恩典是最意想不到的幸福之一,使她们快活得好像在嘉年华节[12]时期,琪奥默先生带领她们去参加两三处盛大的舞会一样。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老商人每年要举办一次豪华大宴,在这宴会里他是一文钱也不节省的。被邀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和有身份,都不敢不来,因为即使是规模很大的商店也要求助于琪奥默先生的巨大信用、财产和丰富的经验。可惜这种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并不能像想象的那样,给两个女儿带来什么好处。她们在这些记载在家中“流水簿”内的宴会里,所佩戴的首饰的寒酸气足使她们脸红。她们跳舞的姿势毫不出色,而且在母亲的监视下,她们在谈话中只能用“是的”和“不是”来回答她们的舞伴。她们还要遵守猫打球商店的老规矩:必须在晚上11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那时正是宴会和舞会开始热闹的时候!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上似乎和她们父亲的资财颇为相称,但时常由于家训和习惯,使这些娱乐变得索然无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一句话就可以描绘它:琪奥默太太要她们在大清早就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要她们每天在同一钟点下楼,要她们每天在一定时间做同样的工作,就像在修道院里那么有规律。然而奥吉斯婷有天赋的高贵品质,能够体会到这种生活的空虚。有时她的眼睛仰望着,似乎在向这幽暗的楼梯和潮湿的店堂提出询问。她在探索了这修道院式的静寂之后,似乎得到情感生活的模糊启示,这种生活认为情感高于一切。在沉思中,她脸泛红色,手停了下来,让手中的白纱罗跌落在光滑的橡木柜台上,停了一会儿,她的母亲就用即使在最和善的声调中也显得尖刻的嗓音问:“奥吉斯婷,我的宝贝!你在想些什么呀?”也许《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郭明热伯爵回忆录》[13]这两部小说对她的思想发展起了相当的作用,这两本小说是奥吉斯婷在一个新近被琪奥默太太辞退的烧饭女佣的衣柜里找到的,奥吉斯婷在去年冬天的长夜里暗中把它们贪婪地看完了。因此奥吉斯婷的具有模糊的生活欲望的表情,她的温柔的嗓音,茉莉花色的皮肤,以及蓝色的眼睛,在可怜的若瑟夫·勒巴的心中,燃烧起一种既猛烈又带着敬意的爱情。可是奥吉斯婷由于一种容易理解的任性,对这个孤儿一点意思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他爱着她的缘故。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的瘦长的腿,褐色的头发,肥大的双手和强健有力的脖子,却成为维意妮小姐暗中爱慕的对象。维意妮虽则有五万银币的陪嫁,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向她求婚。这两种互相排斥的爱情,在静寂幽暗的柜台旁边滋长起来,像紫罗兰在树林深处滋长一样,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在辛勤的工作和宗教式的幽静中,这些青年男女迫切需要生活上的一切变化,因此经常用眼睛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这种注视必然或迟或早诱发爱情。看惯一张脸,就会不知不觉地在那里找出品格上的优点,而抹杀了一切缺点。

“从我的大学徒的态度上看来,我的两个女儿不必等待多久就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未婚夫前面跪下来!”琪奥默在读着拿破仑提早兵役年龄的命令时,勾起自己的心事,不由得这么想着。

自从这一天以后,老商人很担忧长女的青春日渐衰退,他想起自己从前娶舍维来小姐的时候,处境正和若瑟夫·勒巴与维意妮今天的情景相仿。他想,他受过舍维来先生的恩惠,欠下神圣的债务,如果能够把女儿嫁给勒巴,把自己在相同的处境中所受的恩惠在这个孤儿身上偿还的话,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却在考虑自己和奥吉斯婷结合的障碍: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比奥吉斯婷大了十五岁!而且他太聪明了,不会猜不出琪奥默先生的计划,他深深知道琪奥默先生的严酷的原则:次女绝不会比长女早出嫁。可怜的学徒,他心地的高尚,正比得上他腿的修长和胸膛的深厚,因此只能在沉默中忍受痛苦。

这就是当时这个小小国度里的情形,这所处在圣丹尼街中部的老宅子,十足像拉特哈普修道院[14]的一所分院。然而为了把表面上所发生的事情和内心的情绪同样正确地说明,我们必须追溯到几个月以前。有一天黄昏时分,有一个青年人从阴暗的猫打球商店前面经过,店里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在那里欣赏了一阵这种能够吸引世界上任何画家停下脚步的景象。那时店堂里还没有点灯,周围很黑暗,好像是一幅图画的幽暗背景,店堂深处是饭厅,厅里面点着一盏光辉灿烂的灯,散放着那种使荷兰派绘画增加不少美感的黄色光线。白色的台布,银餐具和水晶用具在光和暗的鲜明对照下构成美丽的陪衬。家主的脸,他的妻子的脸,学徒的脸,奥吉斯婷的秀丽的外貌,以及立在她身边两步远的肥头胖耳的女佣,构成了奇特的一群!这些脑袋是这么特别,每个人的表情是这么坦率,很容易使人猜到这个家庭的和平、静寂和生活的朴素。这种偶然凑成的景象,即使写真能手也不容易画出来。这个过路人是一个年轻的画家,七年前曾经得到“绘画大奖金”[15]留学罗马,新近归国。他的心灵充满诗歌,他的眼睛饱看过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16]的杰作,在这个艺术有极高成就的伟大国度住了这么一长段时期以后,他现在所渴求的是真实的景物,无论真假,这却是他当时的心情。经过在意大利的长时期的浪漫生活,他现在心灵上所要求的是那些羞怯而沉默的处女,不幸在罗马时,他只能从绘画中找到她们。猫打球商店的真实景象在他的心灵中燃烧起热情,使他从欣赏整个景物转化为对景中主角的深深的崇拜:奥吉斯婷便是这位主角。当时她好像在沉思,没有吃东西。悬挂在头上的灯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使她的头部轮廓特别清晰,她的上半身似乎在一个火环中移动,灯光近乎超自然地照耀着她。青年画家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是一个贬落人间的仙女,正在回忆着天堂。一种几乎不可形容的情感,一种清澈而热烈的爱情充满了他的心。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似乎被他的思想的重压碾碎了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幸福中挣扎出来,回到自己家里,不吃饭,也不睡觉。第二天,他跑进自己的画室,把昨天那种即使回忆起来也足使他发狂的景象画在画布上,一直到完成以后才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满足,当他还没有把他所崇拜的女子忠实地绘成画像时,他的幸福是不完全的。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猫打球商店附近徘徊,有一两次他还大胆地装作顾客跑进店里,想从更近的距离来观察那个被琪奥默太太的翅膀保护着的迷人的小东西。整整八个月,他沉溺在恋爱和绘画中,即使他最亲密的朋友也见不到他。他也忘却了社交、诗歌、戏剧、音乐和他的一切生活习惯。一天早晨,吉洛德冲破了那些艺术家们所常用的种种避客的借口见到了他,问了他下面一句话,把他从梦中惊醒:“这次沙龙你拿什么作品出来?”

青年画家捉住他的朋友的手,拉他进入画室,揭开一幅放在画架上的图画和一幅人像给他看。吉洛德慢慢地,热诚地欣赏了这两幅杰作以后,跳起来搂着他的朋友亲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激动的情绪,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让对方在内心里感觉出来。

“你在恋爱吗?”吉洛德问。

他们都知道提香、拉斐尔和达·芬奇[17]所绘的最优美的人像都是情绪激动时的作品,在不同的条件下,恋爱的确产生了一切杰作。青年画家点了点头,代替了一切回答。

“你真幸福,从意大利回来以后又能够在这里谈恋爱!不过我并不赞成你把这两幅作品拿到沙龙去展览,”大画家继续说,“你瞧,这两幅画在那里是不会引起赞赏的。这一类写实的颜色和天才的杰作还没能受人赏识,一般人还不习惯于欣赏这类高深的作品。我们所绘的画,朋友,不过是些壁炉前面的防热圈屏,不过是些屏风。还是作作诗,翻译翻译希腊罗马的作品更好!这些东西比我们可怜的创作更容易获得荣誉。[18]”

青年画家并没有接受这善意的忠告,两幅画终于拿出去展览了。那幅室景在绘画上引起了革命:它使那些风俗画[19]大量产生,数量之多,竟使人以为是用机器制造的。至于那幅人像几乎没有一个艺术家不把这幅栩栩如生的绘画深深印入脑际。观众们——作为一个整体时往往很能够分辨美丑——为人像留下了桂冠,吉洛德就亲手将桂冠挂在画上。无数的人包围着两幅画,简直像一些女太太所说的,把人也挤死了。一些投机家和贵族把这两幅画的价钱极力抬高,而且用双拿破仑金币来做计价单位[20],青年画家固执地拒绝出售,也不肯让人家制造复本。有人肯出高价来把这两幅画制成雕版。然而商人也好,业余收藏家也好,都碰了钉子。这件事情虽则变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然而从性质上来说,这种新闻不会传到圣丹尼街那个小小的“隐遁地”[21]去的。可巧有一次公证人的太太罗甘夫人来访问琪奥默太太的时候,和她所钟爱的奥吉斯婷谈起了画展,并且对奥吉斯婷解释画展的目的。罗甘太太的长舌自然引起奥吉斯婷对参观画展的兴趣,奥吉斯婷鼓起勇气暗中哀求罗甘太太陪她到罗浮宫去。罗甘太太和琪奥默太太谈判的结果,终于得到同意把奥吉斯婷从刻板的工作中解放两小时左右。于是奥吉斯婷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走到那幅挂着桂冠的图画前面。当她认出面中人就是她自己的时候,一个寒噤使她像一片枫叶那么浑身哆嗦起来。她害怕了,向周围张望,想找回那个被人群冲散的罗甘太太。突然间,她的充满恐怖的眼睛看见了青年画家的着迷的脸,她蓦地想起这就是时常在她家附近徘徊的一个散步者,由于好奇,她常常注意他,以为他是一个新搬来的邻居。

“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青年画家凑近羞怯的姑娘的耳边说,她听了这句话竟吓呆了。

她鼓起一阵超人的勇气,冲破拥挤的人群,一直找着还在人群中挣扎,想走到图画前面的罗甘太太。

“您要被挤得气也透不过来的,”奥吉斯婷喊道,“我们走吧!”

然而在沙龙里有时两个女子是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走动的,人群迫使她们身不由己地行走,奥吉斯婷和罗甘太太被推到离第二幅画几尺远的地方。命运竟使她们两人都很容易地走到那幅新派的天才杰作前面。公证人太太所发出的一声惊呼被人群的喧嚣嘈杂声音所淹没了。至于奥吉斯婷,她一见到这幅美妙的图画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看见那个如醉似痴的青年画家站在她的前面两步远近,一种几乎不可解释的情感使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暗示不可声张。青年画家点头作答,表示他已懂得奥吉斯婷的意思,罗甘太太是他们的障碍。这幕短短的哑剧像是一团炭火投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使她觉得自己犯了罪,觉得自己和画家之间已经私订了盟约。沙龙里面使人窒息的热气,往来不断的盛装艳服的人群,以及使奥吉斯婷眩晕的绚烂色彩,无数活的或图画中的人脸,四面八方的金色画框,使奥吉斯婷在混乱中有种喝醉了酒的感觉,这种感觉增加了她的恐怖。如果不是在这些混乱的感觉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从她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使她全身充满活力的话,也许她早已昏迷过去了。另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已经被这个魔鬼控制住,说教者们早就大声疾呼,把魔鬼设下的陷阱告诉过她。对于她,这片刻是疯狂的片刻。她发觉这个青年人脸上露出幸福和爱情的光辉,而且一直伴送着她到罗甘太太的马车旁边。受着一种全新的冲动,处在一种使她暴露本性的陶醉状态下,奥吉斯婷顺从了她的内心的强有力的呼唤,对那青年画家望了几眼,而且丝毫不掩饰她自己的心乱如麻的状态。她的粉红色的双颊,从来没有和她的雪白的皮肤构成更鲜明的对照,画家这时才看清楚了她在最美丽和最纯洁时的状态。奥吉斯婷感到又惊又喜,因为她想起了由于她来参观,才产生了他的幸福,而他却是人人谈论的英雄,他的天才使猫打球商店的平凡景象永垂不朽。她被人爱上了!这是无可置疑的。当她离开了画家的时候,这句简短的话还在她的心里响着:“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愈来愈剧烈的心跳使她感觉痛苦,而且奔腾的热血在她身上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假装头痛得很厉害,借以避免回答罗甘太太所提出的关于那两幅画的问题。然而,回到家里,罗甘太太免不了把猫打球商店被人绘成一幅名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琪奥默太太说了。奥吉斯婷听见她母亲说也要到沙龙里去看看自己的商店时,直吓得四肢一个劲儿发抖。她只好再坚持说自己头痛,才得到允许回到房间睡觉。

“这就是赶热闹所得到的结果:头痛!”琪奥默先生高声说,“图画里画着我们每天在街道上看见的东西,这有什么意思?不要跟我提起这些画家,他们如同你们的作家一样,是些饿死鬼。他们到底闹些什么鬼把戏,要把我的铺子放在他们的图画里糟蹋?”

“这样一来,倒可以使我们多卖几尺布啦!”若瑟夫·勒巴说。

虽然有这么一点好处,可是艺术和精神文化依然在这个做买卖的场所里再度被人诅咒。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奥吉斯婷在这些谈论中是得不到什么希望的。到了晚间,她才开始第一次做恋爱的默想。这一天的经过,宛如一场梦,她爱把这场梦在思想上重温一遍。她开始觉得有恐惧,有希望,有愧疚,有一切情感上的波动,足使她的简单而羞怯的心灵从中得到慰藉。她发觉这所阴暗的屋子多么空虚,而在她的心中却有多么丰富的宝藏!做一个天才的妻子,分享他的荣誉!这样一个念头,对于一个在这种家庭的怀抱里长大的女孩子,还能不在她的心中起着重大的破坏作用吗?对于一个一直在庸俗的教养下成长、渴望过时髦生活的女子,这念头还能不引起她的一切希望吗?一线阳光射进了这所监狱。奥吉斯婷突然恋爱了。在她的心中,多少情感一起受到鼓舞,以致她不加考虑,即行屈服。在十八岁的年龄,爱情哪有不在一个少女的眼睛和外部世界之间放上它的七色三棱镜的!她没有能力预见到一个钟情的少女和一个富于幻想的男子的结合,会产生什么不幸的给果,她只以为自己是命定了要使他享受幸福的,一点也不觉得在她和他之间有些什么不调和。对于她,现在就是整个将来。第二天,她的父亲和母亲参观沙龙回来,哭丧着脸,说明他们有些不如意:首先,那两幅画被画家收回去了,他们扑了一个空;其次,琪奥默太太失落了她的羊毛披肩。奥吉斯婷去过沙龙之后两幅画就失踪的消息,在奥吉斯婷的心目中,正是青年画家温柔体贴的流露,这种温柔体贴是妇女们即使单靠本能也能体会得出的。

那天早上,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被学徒们喷水的青年,就是年轻画家泰奥多尔·衡·索马维尔。他响亮的名声早已使奥吉斯婷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上次他刚从舞会归来,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等待奥吉斯婷出现,而奥吉斯婷却完全不知道他等在那里。这是沙龙事件之后,他们仅有的第四次会面。青年画家的放浪的性格和琪奥默严格的家庭制度完全矛盾,由此而产生的障碍,使画家对奥吉斯婷的热爱更为强烈,这是很容易想象到的。怎样才能接近坐在柜台里夹在维意妮小姐和琪奥默太太这样的两个女人中间的少女呢?她的母亲从来不离开她,怎样才能和她通信呢?泰奥多尔像一切情人那样,善于在幻想中为自己增加一些不幸,他设想几个学徒中一定有一个是他的情敌,而其余两个是帮助他的情敌的。即使他逃过了这些阿尔居斯们的监视,他仍然无法逃过老商人或琪奥默太太的严厉的眼睛。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失望!大凡囚徒争取自由,恋人要达到恋爱的目的,都会运用激动的理智作最后挣扎,想出一些巧妙的办法来,但当时青年画家的恋情过分猛烈,竟使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于是泰奥多尔就在附近地区像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来回徘徊,好像这样走动会使他想出办法来似的。在用尽了心机之后,他居然想出了用金钱收买那个肥头胖耳的女仆的办法。因此在琪奥默先生和泰奥多尔互相注视好一会儿的那个不幸的早晨以后的半个月中,青年画家已经时不时的和奥吉斯婷交换过几封信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约好在白天的一定时间,以及星期日在圣路教堂做弥撒和做晚祷的时候会面。奥吉斯婷把家里所有亲友的名单送给她的亲爱的泰奥多尔,让他从这里找找门路,看看是否可能从这些一心一意想着金钱和商业,把真正的恋爱视为一种可怕的投机、视为闻所未闻的投机事业的人们中间,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然而猫打球商店里的一切习惯都没有变动。如果奥吉斯婷有时心不在焉,如果她有时违反家法,上楼回自己房间,把花瓶放在某个位置给青年画家作暗号。她有时叹气,有时沉思,谁都没有注意,连她的母亲也没有,这种现象会使熟悉这个家庭特点的人觉得惊奇,因为在这所房屋内,一种染有诗意的思想会和里面的人物产生显著的矛盾,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和视线不被大家观察和分析。然而,这只挂着猫打球商店旗帜的安静的船只,在巴黎这种惊涛骇浪的海面航行,必然要碰到那些号称“春分,秋分的暴风雨”的季节风的袭击,这些暴风雨就是所谓“年度总盘存”。半个月以来,店里五个“船员”和琪奥默太太与维意妮小姐一起埋头于这个巨大工程中:搬动一大包一大包的货物,稽查布匹丈数,以确定剩余布匹的实值;仔细地察看系在货包上的卡片,查明进货日期;调整现行价格等等。琪奥默先生始终站着,手里拿着一把尺,羽毛笔插在耳背后,宛如一个指挥航行的船长。楼板上开着一个小孔,琪奥默先生的尖锐的嗓音透过小孔,向着下面货栈深处送过去一大批谜语式的商业切口:“多少H—N—Z?”“拿去了。”“Q—X剩多少?”“两码尺。”“什么价钱?”“五—五—三”“把所有的J—J、所有的M—P和剩下的V—D—O,记上三个‘A’。”其他许多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在柜台间嗡嗡响着,活像近代诗的诗句,为浪漫主义者互相传诵,以培养对自己一派的某个诗人的欣赏热情。到了晚间,琪奥默关上大门,同他的大学徒及妻子,一起清算债务,重新上账,写催告信给拖欠的人,以及开出发票。三个人共同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工作的结果记在一张大版方形纸[22]上,证实琪奥默店里有多少现金、多少货物、多少有价证券和票据;证实猫打球商店不欠外债,反而拥有十万或二十万法郎的债权;证实资本增加了;证实田租要增加,房产要修理,或者年金要加倍。因此就产生用加倍的努力来重新积攒金钱的必要,而这些勇气百倍的蚂蚁从来不曾在脑子里自己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呀?”幸运的奥吉斯婷就是趁这每年一度的扰扰攘攘的机会,才能躲过她的阿尔居斯们的尖利的眼睛。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年度总盘存的工作结束了。在资产总值项下,加上了足够的圈圈,以致兴高采烈的琪奥默暂时取消了全年中必须遵守的关于餐末甜食的禁令。他不动声色地搓着双手,准许他的学徒们一直留在餐桌旁边。每个“船员”刚喝完一杯家常酒,外边已经响起马车的车轮滚动声了。他们全家都到杂剧院去看歌舞《灰姑娘》[23],至于两个较年轻的学徒,每人得到一块值六法郎的银币,并且准许他们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他们在半夜以前回来。

虽然这一天这么奢侈放浪,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老呢绒商人仍然在6点钟就起来修刮胡子。他穿上他向来感到满意的栗色的有华贵反光的上衣,把金环挂在他的肥大的丝短裤两侧。到将近7点钟的时候,全家还在睡觉,他就向和二楼货栈相连接的一个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光线从一个十字窗中透进来,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院子,四面被乌黑的墙垣围着,看上去很像一口井。老商人亲自把他非常熟悉、钉着铁皮的护窗板推开,把玻璃窗沿着窗槽向上推开了半截。院子里的冷空气涌进来,使闷热而发着办公室里特有气味的小房间变得凉爽。老商人仍然站着,一只手放在褪了色的羊皮交椅的肮脏的扶手上,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坐下去。他很感动地凝视着那张有两个斜台面的写字台,他的对面安置着他的妻子的座位,就在弓形墙洞的下面。他静静观看那些编有号码的纸夹,那些细麻绳,那些工具,那些在呢绒上烙印的铁印,以及那只银箱,都是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东西,对着它们,仿佛自己面对着已故舍维来先生的幽灵。他把一张高脚凳向前移,已故的舍维来先生那时就叫他坐在这张凳上。这张凳以黑皮作垫,里面塞的鬃毛早已从四只角里钻出来,但是还没有掉落,他用一只哆嗦的手,把它放到以前舍维来先生放置的地方。然后,在一种很难描绘的激动心情之下,他拉了拉通到若瑟夫·勒巴床头的唤人铃。当他发出了这个有决定性的信号以后,过去的回忆使他神经紧张起来,他拿起三四张汇票,装出审阅的样子,实际上一点也没有看进去,这时候,若瑟夫·勒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请坐在这儿。”琪奥默指着高脚凳对学徒说。老呢绒商人从来未曾让他的学徒当面坐下,这时候若瑟夫·勒巴禁不住战栗起来。

“你认为这些票据怎样?”

“这些票据是不会兑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前天已经知道爱地因公司用金子来结账了。”

“噢!噢!”老商人嚷起来,“不是病得很重是不会让人家看见胆汁的。我们来谈些别的吧,若瑟夫,年终盘存已经完成了。”

“是的,先生,而且利润的优厚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用这些新名词,什么‘利润’哩,就说‘收入’得了。若瑟夫,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们取得这些成绩,你也有一份功劳。因此,我不想光付给你工资了,琪奥默太太叫我送给你一份股份。嗯,若瑟夫!琪奥默和勒巴岂不是很响亮的合伙名字吗?我们要使签名更完整一点,还可以加上‘公司’字样哩。”眼泪涌上若瑟夫·勒巴的眼睛,若瑟夫极力抑制着。

“呀!琪奥默先生!您待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呢?我不过尽了我的责任罢了。您肯收容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孤儿,已经是莫大的恩……”

若瑟夫用右手衣袖揩拭左手衣袖的袖口,低着头,不敢朝老商人望。琪奥默微笑着,心里想:这个谦逊的青年正像自己从前一样,必须加以鼓励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维意妮的父亲接着说,“你的确有点不配这恩典,若瑟夫!你信任我,不像我那么信任你。(若瑟夫猛然抬起头来)你知道银箱的秘密。两年以来我把全盘生意都告诉你。我让你为我们的货物跑外埠。总之,我一点事情也不瞒你。而你呢?……你在打主意结婚,可是从来没有对我漏过一句口风。(若瑟夫·勒巴脸红起来)哎呀!”琪奥默高声说,“你居然想骗过我这个老狐狸吗?我!你亲眼看见我才准了老郭克的破产的!”

“先生,您怎么能够,”若瑟夫·勒巴一面回答,一面仔细观察他的店东,正如店东观察他一样仔细,“您怎么能够知道我在恋爱?”

“我什么都知道,饭桶!”可敬而又狡猾的老商人一面扭着若瑟夫的耳朵,一面说,“我饶恕你,因为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您答应了我吗?”

“不止答应了,而且还有五万银币的陪嫁,我还要在遗嘱上留给你同样的数目,你算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在新的合伙基础上前进。我们还要努力做大批生意,孩子!”老商人叫喊着,站了起来,挥动着臂膀。“你懂么,我的女婿?这世界上只有做生意!那些怀疑做买卖有什么乐趣的人都是傻瓜。到处找生意做,在商场中称雄,像在赌台上一样苦苦地等待爱地因公司破产,看着皇家禁卫军穿着我们出产的呢绒走过,伸出一只脚把邻人绊翻,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而不是阴损人;出品比别人便宜;努力于自己所创办的事业,使它由开创到壮大,由不稳定到成功;像保安部部长一样熟悉每家商店的内情以免上当;在倒风中毫不动摇;在一切实业城市里都有书信来往的朋友;若瑟夫,这岂不是一场永恒的赌博吗?可这就是生活,生活!我将在这扰扰攘攘中死去,像舍维来老头一样,而且乐于这样做。”

琪奥默老头兴奋地说着,好像在做即兴演讲,在热情洋溢中他竟没有注意到他未来的女婿正在泪流满面地痛哭。

“嗯,若瑟夫,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啊!我非常非常的爱她,琪奥默先生,以致我缺乏了勇气,我相信……”

“嘿,孩子,”受到感动的老商人说,“你想不到你自己多么有福气,他妈的!她也爱你呢。我知道的,我!”

于是他望着他的大学徒眨巴着他的两只绿色的小眼睛。

“奥吉斯婷小姐!奥吉斯婷小姐!”若瑟夫·勒巴在狂热中喊了出来。他正要飞奔出房门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被一只钢铁般的臂膀抓住,他惊愕的店东猛力把他拉了回来。

“奥吉斯婷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琪奥默问,声音冷酷严峻,顿时使可怜的若瑟夫·勒巴冷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学徒嗫嚅着说。

琪奥默对于自己的自作聪明而产生的错误感到非常狼狈,重新坐了下来,把尖小的脑袋捧在双手中,默想自己所处的尴尬地位。若瑟夫·勒巴羞惭而失望,仍然站着。

“若瑟夫,”老商人用冷酷而威严的口气重新开口,“我对你说的是维意妮。爱情是不能定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乱说话,让我们忘记刚才的一切吧。我绝对不会让奥吉斯婷比维意妮早出嫁的。你的股息将是百分之十。”

然而,若瑟夫·勒巴受了爱情的鼓动,突然有了勇气和口才,合拢着双手,用热烈而充满情感的声调向琪奥默诉说了十五分钟,竟使当时的情势有了变动。如果谈的是生意经,老商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会马上做出一个决定来。然而这一次离生意经十万八千里,正如老商人自己所说的:是情感的海上,没有指南针,只好在奇异的事件前面束手无策地随意漂流。由于他天性善良,他竟有些让步了。

“哦,活见鬼!若瑟夫,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十岁的!从前舍维来小姐并不漂亮,可是她现在并没有要埋怨我的地方。学我的样子吧。不要哭,你是笨蛋吗?你要什么?也许结果会完满的,我们等着瞧吧。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好想的。我们这些男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塞拉东式[24]的丈夫,你听见我说什么吗?琪奥默太太是虔诚的,而且……好了好了,他妈的!我的孩子,今天早上去做弥撒的时候,你挽着奥吉斯婷的臂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