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莱辛忙里偷闲地回想起她雇主的太太,罗斯玛丽·巴顿。
她很不喜欢罗斯玛丽·巴顿。但直到那个十一月的上午,跟维克多·德瑞克初次谈话后,她才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到了何等程度。
那次谈话是一切的开端,引发了一连串事件。那之前,她的感觉和想法都深藏于潜意识中,连她自己都不真正了解。
她爱慕着乔治·巴顿。一直如此。第一次来到他面前时,她二十三岁,冷静、能干,一眼就看出他需要人照顾。于是她开始照顾他。她替他节省时间和金钱,并省却不少烦恼。她为他挑选朋友,引导他养成得体的爱好。她阻止他冒轻率的商业风险,同时鼓励他在必要时冒明智的风险。在他们长期的相处过程中,乔治从未怀疑过她,一直把她看作一位恭顺得力的助手,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他特别喜欢她的外表——整洁闪亮的黑发、时髦利落的定制服装、漂亮的耳朵上戴着小巧的珍珠耳钉、化了淡妆的白皙面庞,以及淡粉色的唇膏。
他觉得露丝永远是对的。
他喜欢她客观超然的态度,不会感情用事,也不考虑人情世故。因此,他跟她讲了很多私事,她总是带着几分同情倾听,并适时提出中肯的意见。
但是,她对他的婚姻生活束手无策。尽管不喜欢新娘,但她也接受了,并尽力帮他准备婚事,为巴顿太太减轻了很多负担。
婚礼过后有一段时间,露丝和老板的关系变得稍稍没那么亲密了。她严格地限制自己只处理公务。乔治则把很多工作交到她手上。
正是因为她的高效,使得罗斯玛丽很快就发现,乔治的莱辛小姐,可以处理各个方面的事情。莱辛小姐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彬彬有礼、讨人喜欢。
乔治、罗斯玛丽和艾丽斯都叫她露丝,她经常来艾尔维斯顿广场吃午饭。如今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但看上去还和二十三岁时一个样。
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亲密的交流,她却总能对乔治细微的情绪反应了如指掌。她知道他的婚姻生活是何时从狂喜转变为满足,她也知道满足是从何时转变为一种不好定义的情感的。这个时期他表现出的种种大意、粗心,都由她一一订正了。
无论精神多么恍惚,露丝·莱辛都好像没有意识到。对此,乔治十分感激。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早上,他跟她谈起了维克多·德瑞克。
“我想让你替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可以吗,露丝?”
她看着他,面带问询之色。不用明白地回答“好的”,他们已足够默契。
“每家都会出败家子。”乔治说。
她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人是我太太的表哥,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我不得不这么说。他快把他母亲弄破产了——一个昏庸愚笨、感情用事的老人,本来股票就不多,还为了他把大部分都卖了。维克多·德瑞克一开始在牛津伪造支票,这事好不容易被掩盖过去了,那以后,他就坐着船满世界跑,到哪儿都一事无成。”
露丝只是听着,兴趣不大。她熟悉这类人。他们种柑橘、搞养鸡场、去澳大利亚的大牧场当徒工、去新西兰的肉类冷冻厂当工人。他们什么也干不成,在哪儿都待不久,投给他们的钱一律花光。她对他们向来没兴趣。她更喜欢成功。
“他最近在伦敦现身了,而且我发现他一直在骚扰我太太。她从上学那会儿就没正眼瞧过他,但他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无赖,一直写信管她要钱,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我跟他约好了,今天中午十二点在他住的旅社见面。我想让你替我去办这件事。事实上,我不想接触这个家伙。我从来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也不想让罗斯玛丽见他。我想,如果由第三方出面解决,就完全可以公事公办。”
“确实,是个好主意。你想怎么安排?”
“一百镑现金,加一张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票。钱要等他上船了再给。”
露丝笑了。
“很不错。你要确保他真的上船走了!”
“看来你明白了。”
“这事没什么稀奇的。”她面不改色地说。
“是啊,这种人到处都是。”他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介意。”她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能处理这件事。”
“什么事你都能处理。”
“船票订了吗?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德瑞克。船票在这儿。我昨天给轮船公司打了电话。圣克里斯托瓦尔号,明天从蒂尔伯里起航。”
露丝接过船票,看了一眼,确认信息无误后塞进了手提包。
“就这么定了。我来办。十二点。地址呢?”
“拉塞尔广场,鲁伯特旅社。”
她记了下来。
“露丝,亲爱的,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温情脉脉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你是我的左右手,我的另一半。”
她红了脸,很愉悦。
“我向来不善言辞……我一直把你所做的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么依赖你……”他重复道,“各个方面。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友善、最可爱、对我帮助最大的姑娘!”
露丝用笑声来掩饰她的喜悦和尴尬,她说:“你说这些好听的话会宠坏我的。”
“哦,但我说的是实话。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丝,没有你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
她带着他话语中的温情出了门,到鲁伯特旅社去完成任务时,这份感觉还在。
眼下这个问题并没有让露丝感到棘手,她对自己处理各种情况的能力相当自信。倒霉的故事和不幸的人都打动不了她,她准备把维克多·德瑞克当成日常工作来处理。
他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尽管更有魅力。她没估计错他的性格,维克多·德瑞克没有什么优点。讨喜调皮的样子背后隐藏着最最冷酷无情、工于心计的心。她没有料到的是他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操控他人情感的纯熟技艺。或许,她还低估了自己对他的魅力的抗拒心理,因为他确实很迷人。
他迎接她时显得异常惊喜。
“乔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惊喜呀!”
她以平淡冷静的语调陈述乔治的条件,维克多很友善地接受了。
“一百镑?真不赖,可怜的老乔治。六十镑我都接受——你可别跟他这么说!条件:‘不要来烦扰可爱的罗斯玛丽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丽斯表妹——不要让可敬的乔治表妹夫难堪。’完全同意!谁送我上圣克里斯托瓦尔号?是不是你,我亲爱的莱辛小姐?我很高兴。”他皱了皱鼻子,同情地眨了一下眼。他有一张瘦削的、棕色的脸,给人斗牛士的感觉——浪漫的风采。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而且他知道这一点。
“你和巴顿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吧,莱辛小姐?”
“六年。”
“要是没有你,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了解你的一切,莱辛小姐。”
“你是怎么知道的?”露丝厉声问道。
维克多咧开嘴,笑道:“罗斯玛丽告诉我的。”
“罗斯玛丽?可是——”
“没什么。我不打算再打扰罗斯玛丽了。她已经对我很好了——很有同情心。事实上,我从她那儿拿到了一百英镑。”
“你——”
露丝没有说完,维克多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她发现自己也笑了。
“你太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一个颇为成功的寄生虫,掌握纯熟的技巧。举个例子来说,只要我拍一封电报,暗示我要自杀,我母亲就会掏钱。”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深深地自责。我是个坏蛋,莱辛小姐,我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坏。”
“为什么?”她很好奇。
“不知道。你不一样。我不能跟你玩平常的把戏。你那双清澈的眼睛——你不会上当的。不,‘可怜的家伙,受到了过于严厉的惩罚’[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原文为“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这一套对你不起作用,因为你没有同情心。”
她的表情变得冰冷起来。
“我鄙视同情。”
“不顾你的名字吗?你叫露丝,不是吗?调皮。没有同情心的露丝。[露丝(Ruth)除了做名字以外,还有同情心的意思]”
她说:“我不同情弱者!”
“谁说我弱了?不,不,你错了,亲爱的。也许可以说我邪恶。不过我得为自己说句话。”
她撇了一下嘴。老套的借口。
“什么?”
“我过得很快活。”他点点头,“我过得非常非常快活。我看尽了人生百态,露丝。我几乎什么都干过,做过演员、仓库管理员、服务员、勤杂工、行李搬运工,还在马戏团里做过道具管理员!我在一艘不定期货轮上当过普通水手,在南美的一个共和国竞选过总统。我进过监狱!只有两件事我没有做过——老老实实地工作一天和自己养活自己。”
他看着她,哈哈大笑。她认为自己应该感到反感,但维克多·德瑞克的力量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让罪恶显得有趣。他正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不必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露丝!你没你以为的那么有道德!你崇拜成功,你是那种最终会嫁给老板的女孩。这才是你应该跟乔治做的事。乔治就不该娶罗斯玛丽那个小傻瓜,他应该娶你才对。要是他娶了你,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多了。”
“我认为你很无礼。”
“罗斯玛丽是个该死的笨蛋,向来如此。天使一般可爱,却笨得像只兔子。她是那种男人会迷恋,却不会忠心的女人。你呢,你就不一样了。天哪,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你,他永远也不会厌倦。”
他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极其真诚地说:“如果!但他是不会爱上我的!”
“你是说乔治没有爱上你?不要欺骗自己了,露丝。万一罗斯玛丽有个三长两短,乔治会立刻娶你的。”
(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维克多看着她说:“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乔治握着她的手,声音里饱含温情——是啊,确实如此……他总是向她求助,依赖她……)
维克多温和地说:“你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我亲爱的姑娘。你只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玩转乔治。罗斯玛丽就是个小笨蛋。”
是这样的,露丝暗想,要不是有罗斯玛丽,我肯定能让乔治向我求婚。我会好好待他,好好照顾他。
她的心头突然腾起一团无名的怒火,以及强烈的憎恨之情。维克多·德瑞克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她。他喜欢往别人的脑袋里灌输想法,或者像现在这样,说出那些本就在那里的念头……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偶遇这个第二天就要去地球另一端的男人。回到办公室的露丝已不再是那个走出办公室的露丝了,尽管没有人发现她的举止或样子有何不同。
她刚回到办公室一会儿,罗斯玛丽·巴顿就打来了电话。
“巴顿先生刚出去吃午饭了,我能做什么吗?”
“哦,露丝,可以麻烦你吗?那个讨厌的瑞斯上校发来电报,说他赶不回来参加我的聚会了。你问问乔治,他想邀请谁顶替。我们必须再找一位男士。现在有四位女士——艾丽斯,当然了,还有桑德拉·法拉第,还有——另外一个是谁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我想,我就是第四个。您非常友善地邀请了我。”
“哦,当然了。我把你给忘了!”
罗斯玛丽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看不到露丝·莱辛的脸一下子红了,双唇紧闭。
被邀请参加罗斯玛丽的聚会是一种恩赐——是看在乔治的份上!“哦,是啊,我们会邀请露丝·莱辛的。她会很高兴接到邀请,而且她很有用,模样也不错。”
那一刻,露丝·莱辛知道她恨罗斯玛丽·巴顿。
恨她富有、漂亮、粗心、无脑。罗斯玛丽不需要每天在办公室里辛苦工作——所有东西都是放在金托盘上递给她的。风流韵事,一个宠爱她的丈夫——不需要工作,也不用做计划——
可恨、高高在上、自大、美得轻佻……
“我希望你死掉。”露丝·莱辛低声对着已挂掉的电话说。
她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这太不像她说的了。她从没激动过,从没这么轻易地被激怒,她向来冷静、克制、高效。
她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那个下午,她恨罗斯玛丽·巴顿!一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恨着罗斯玛丽·巴顿。
也许有一天,她会忘掉罗斯玛丽·巴顿,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刻意再次将思绪带回到十一月的那些天。
坐在那里看着电话机——感觉怒气在心中升腾……
她以令人愉快的克制的声音把罗斯玛丽的话转告给乔治。她提议自己不去了,这样男女人数就均等了。乔治立刻拒绝了她的提议!
第二天上午,她来到办公室告诉乔治圣克里斯托瓦尔号已经起航的消息。乔治欣慰且感激。
“这么说他已经坐船走了?”
“是的。我刚把钱交给他,舷梯就收起来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船离开码头时,他在船上挥手大喊:‘代我向乔治问好,告诉他今晚我要为他的健康干一杯。’”
“厚颜无耻!”乔治说。接着,他又好奇地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露丝?”
她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哦,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乔治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都没注意到!她好想大声喊:“你为什么要派我去见他?难道你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吗?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从昨天起我就变了一个人吗?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危险人物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吗?”
但是,她没有喊出来,而是以事务性的口吻说:“关于圣保罗的那封信——”
她是个高效能干的秘书……
又过了五天。
罗斯玛丽的生日。
在办公室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去美容院——穿上一条黑色的新裙子,化上精致的妆容。镜子里面有一张脸看着她,不太像她自己的脸。一张苍白、坚决、充满仇恨的脸。
维克多·德瑞克说得对。她没有同情心。
后来,当她注视着桌对面罗斯玛丽·巴顿那张发蓝抽搐的脸时,她依旧没有同情心。
如今,十一个月过去了,想到罗斯玛丽·巴顿,她突然感到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