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亚历山德拉·法拉第

阿加莎·克里斯蒂Ctrl+D 收藏本站

桑德拉·法拉第没有忘记罗斯玛丽·巴顿。

此刻她正想着她——想着那天晚上,餐厅里,她倒在桌子上。

她记得当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时,发现斯蒂芬正看着她……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真相吗?看出了憎恨和夹杂着恐惧的胜利吗?

过去快一年了,但她脑海中的记忆还新鲜如昨!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太恐怖了,真是这样。一个死了的人还活在你的记忆里可不是什么好事。罗斯玛丽就是这样。活在桑德拉的记忆里——也活在斯蒂芬的记忆里吗?她不知道,但她认为可能性很大。

卢森堡餐厅——那个可恨的地方有顶好的食物、迅捷的服务和豪华的装修 。一个避不开的地方,总有人邀请你去那里。

她很想忘记,但一切合谋让她铭记。就连费尔黑文也无法幸免,乔治·巴顿住进了小官府。

他真的超乎寻常。总的来说,乔治·巴顿是个怪人,完全不是她喜欢的那种邻居。在她看来,他的到来破坏了费尔黑文的魅力与宁静。这个夏天之前,费尔黑文一直是个休养地,她和斯蒂芬幸福生活的地方。但他们幸福过吗?

她紧抿双唇。是的,一千个“是的”!要是没有罗斯玛丽,他们会很幸福。罗斯玛丽摧毁了她和斯蒂芬基于互信与柔情携手共建起来的脆弱的精神大厦。某种东西,某种直觉,命令她不要让斯蒂芬看到她的激情,她的全情投入。自从那天在基德明斯特公馆,他假装害羞,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穿过房间找她聊天的那一刻起,她就爱上了他。

但他知道她是谁,她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时候接受这一事实的。他们结婚后不久吧。有一天,他跟她解释,为了通过某项法案,必须采取干净利落的政治手段。

当时有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呢?后来她想起来了,其实,这和那天他在基德明斯特公馆所采用的策略如出一辙。她没有惊讶,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其实,她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意识到,他爱她和她爱他的方式不同。不过,她想,可能他真的没有能力这样爱。那种爱的力量是她命中注定的不幸。不顾一切地喜欢,她知道,这样的强度在女人中很少见!她情愿为他去死;她乐意为他撒谎,为他搞阴谋,为他受苦!另一方面,她骄傲且沉默地接受了他希望她填补的位置。他需要她的合作、她的同情心,她积极且智慧的帮助。他想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头脑,以及她与生俱来的显著优势。

有一件事她绝不会做,那就是对他表现出爱慕,这会让他难堪,因为他无法给予等量的回报。她真心相信他喜欢她,很高兴有她为伴。她能预见到,会有一天,她的负担将无限减轻——一个充满柔情和友谊的未来。

她想,他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

后来,罗斯玛丽出现了。

有的时候,她痛苦地撇着嘴想,他怎么会以为她不知道。从第一分钟起她就知道——在圣莫里茨,她第一次看到他看那个女人的眼神。

当天她就知道,那个女人会成为他的情妇。

她知道那个女人用的香水的味道……

她能从斯蒂芬礼貌的表情、出神的目光中看出他在回忆什么,他在想什么——是那个女人,那个他刚刚离开的女人!

她平心静气地想,她所经历的痛苦难以估计。一天天忍受折磨,除了信念——她天生的骄傲——没有什么能支撑她走下去。她不会表露情绪,永远不会表露情绪。她的体重减轻了,更瘦了,脸色更苍白了,皮肉紧绷在突出的头骨和肩胛骨上。她强迫自己吃东西,但无法强迫自己睡觉。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干涩的双眼凝视着黑夜。她鄙视吃药,认为那是脆弱的表现。她要坚持下去。哀求、抗议,表现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这些都令她厌恶。

她只有一份安慰,少得可怜——斯蒂芬不会想离开她的。即使是为了他的事业,不是因为喜欢她,那也是坚固的事实。他不想离开她。

也许,有一天,他对她的迷恋会过去……

毕竟,他看上那个女人的什么了呢?她漂亮、迷人——但其他的女人也一样。他在罗斯玛丽·巴顿身上发现了什么令他着迷的东西?

她没有头脑,愚蠢,而且不——她尤其喜欢抓住这一点——不太有趣。要是她机智、有魅力、善于挑逗——这些才是能钩住男人的东西。桑德拉坚信这件事会过去——斯蒂芬会厌倦的。

她相信他这辈子的主要兴趣在事业上。他注定是个干大事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他有政治家的好脑子,而且很乐于使用它。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业。一旦迷恋的感觉开始减弱,他就肯定会意识到这个事实吧?

桑德拉一分钟都没考虑过离开他,她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她是他的,灵与肉都是他的,无论他想要,还是想丢。他是她的生命、她存在的意义。爱火以一股中世纪的力量在她心头燃烧。

也有过让她满怀希望的时刻。他们去费尔黑文时,斯蒂芬似乎更像平日的他了。她突然感觉昔日他们之间的关怀又回来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还想要她,喜欢她的陪伴,依赖她的判断。他暂时逃离了那个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来更快乐了,更像他自己了。

事情并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正在恢复,要是他能下定决心跟她断绝来往……

回到伦敦后,斯蒂芬故态复萌。他憔悴、担忧、满脸病容,并且开始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她知道原因何在。罗斯玛丽想让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决心迈出那一步,放弃他最在乎的一切。愚蠢!疯狂!他是那种永远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典型的英国男人。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的,但罗斯玛丽很漂亮——也很愚蠢。斯蒂芬不会是第一个为了女人抛弃事业,又后悔的男人!

桑德拉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在一个鸡尾酒会上。

“……告诉乔治——我们必须下定决心。”

那之后不久,罗斯玛丽就染上了流感。

桑德拉心里又有了一线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流感很容易引发肺炎——去年冬天,她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就是这么死的。如果罗斯玛丽死了——

她没有极力遏制这种想法,也没有因此反感自己。她足够老派,可以不间断、无忧虑地憎恨。

她恨罗斯玛丽·巴顿。如果念头可以杀人,她早就杀死她了。

然而,念头不能杀人——光有念头还不够……

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的化妆间,罗斯玛丽斜披着一件银狐皮大衣,那么美丽。生过病之后她更瘦了,脸色更苍白——娇弱的气质让她的美显得越发超凡脱俗。她正站在镜子前补妆……

桑德拉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面交叠的脸孔。她自己的脸如雕像一般冰冷,没有生气。可以说无情——一个冷酷的女人。

然后,罗斯玛丽说:“哦,桑德拉,我是不是占了整面镜子?我已经弄好了。可怕的流感害得我气色很差,我的样子简直不堪入目。身子虚得很,还头疼。”

桑德拉相当礼貌地关心道:“今晚头还疼吗?”

“有一点。你带着阿司匹林吗?”

“我有一颗胶囊装的。”

她打开手袋,拿出胶囊。罗斯玛丽接了过去。“我先放包里,以防万一。”

那个能干的黑发女郎——巴顿的秘书——目睹了这场小小的交易。然后轮到她用镜子了,她只是稍微在脸上扑了点粉。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几乎可以说五官端正、体态健美。桑德拉觉得她不喜欢罗斯玛丽。

她们离开化妆间,桑德拉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罗斯玛丽,然后是莱辛小姐——哦,对了,还有那个叫艾丽斯的女孩,罗斯玛丽的妹妹,她当时也在。她显得特别兴奋,大大的灰眼睛,穿着女学生风格的白裙子。

她们走进大厅,加入到男士们中间。

领班急匆匆走过来,引导他们就座。一行人穿过一道巨大的圆形拱门,没有任何东西提醒他们——一丝一毫提醒都没有——罗斯玛丽再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道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