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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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巴莱特船长跟我说起了这个人。我相信很多人都没去过“星期四岛[南太平洋托雷斯海峡群岛的首府。托雷斯海峡位于澳大利亚与新几内亚岛之间,周围的托雷斯海峡群岛由270多个岛组成。]”。这个岛在托雷斯海峡,因为是库克船长在星期四发现的,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我在悉尼时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岛是上帝创造的最后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去了那里。他们还跟我说,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还提醒我要当心,说不定会有人割断我的喉管。我乘一艘日本货船从悉尼出发,快到星期四岛时有船员划一条小船把我送上岸。那是在深夜,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影。帮我把行李拿到岸上的船员告诉我,只要往左拐,很快就会看到一座二层楼房,那就是旅馆。小船划走了,码头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扔下行李不管,更不想在码头上过夜,那里除了硬邦邦的石头以外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所以我扛起行李就朝旅馆的方向走去。四周一片漆黑。船员说我只需要走几百码就能找到旅馆,可是我似乎走了远不止几百码,我很担心是不是迷路了。好在最后我终于隐约看到了一座楼房,看上去还算有点儿像样,应该就是旅馆了。屋里没有灯光,不过这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光线,我总算找到了一扇门。我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找不到门铃。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我又用手杖使劲儿敲了几下门。终于,我头顶的一扇窗户推开了,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有什么事。

“我刚从‘奈良’号下船。”我说,“有房间吗?”

“我马上下来。”

我又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法兰绒睡袍的女人来开了门。她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一头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身材有些壮实,眼睛很亮,鼻子红得出奇。这个女人热情地向我问好,招呼我进去,直接把我领到楼上,给我看了一个房间。

“你坐吧。”她说,“我这就给你铺床,一会儿就好。想喝点儿什么?我看,喝点儿威士忌不错吧。这么晚了你也不会想洗澡了吧,明天早上我给你送一条浴巾过来。”

她一边铺床一边问我叫什么名字,到“星期四岛”来做什么。她看得出我不是船员——在这个岛上来来往往的船员总是住这家旅馆,二十年如此,所以她都认得出来的——她想不出我到这个岛上来干什么。我该不是来检查海关的吧?她听说过悉尼要派人过来检查海关。我问她有没有船员住在这里。她说有的,有一个,是巴莱特船长。还问我认识他吗?就是那个怪里怪气的人,他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可是瞧瞧他大口喝酒的模样,是的,那可真是少见。好啦,床铺好了,她祝我睡个好觉。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床单是干净的。她点亮了一截蜡烛头,跟我道了晚安。

巴莱特船长肯定是个怪人,不过他跟我此行的目的毫不相干。我是在第二天的晚餐桌上同他相识的——在我离开“星期四岛”前,饭桌上总有海龟汤,从此我不再把这看作名贵佳肴了——只是在同他聊天时我偶尔提到了我会说法语,巴莱特船长便提议我去见见法国人乔。

“要是有人能同那个老头儿讲讲他的家乡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要知道,他都九十三岁了。”

法国人乔近两年来体弱多病,穷困潦倒,一直住在医院里,我就是到医院去见他的。他躺在病床上,穿着肥大的法兰绒睡衣,是个干瘪瘦小的白胡子老头儿,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又黑又浓。他很高兴同我说法语,他来自科西嘉岛,说话带有明显的家乡口音,但是由于他多年生活在说英语的人中间,他的母语已经说得不那么准确了,他经常把英语词当作法语词来用,还按法语动词的变位规则来使用英语动词。他说话时手舞足蹈,语速很快,大多数时候他的声音清晰有力,但时不时地会突然变得含糊虚弱,那沙哑低沉的说话声好像是从坟墓里传出来似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说实话,我怎么样都没法把他看作这个世界的人。他的真名叫乔瑟夫·德·保利。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出身名门,同我们在鲍斯威尔写的《约翰逊传》里读到的那位保利将军同出一族,但是他对这位鼎鼎大名的先辈毫无兴趣。[鲍斯威尔(1740—1795),在文学史上享有盛誉的苏格兰传记作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记述英国文坛大师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生平的《约翰逊传》。这里所说的保利将军指科西嘉政治家和独立领袖帕斯奎尔·保利(1725—1807)。]

“我们家族出了太多将军啦。”他说,“当然了,你兴许不知道,我们家跟拿破仑·波拿巴也沾亲带故。不,我没读过鲍斯威尔的书。我从不读书。我的生活就是一本书。”

他在1851年加入法国军队。那是七十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仍令人惊叹。他当过炮兵中尉(“同我的亲戚波拿巴一样。”他说),在克里米亚同俄国人打过仗,1870年升任上尉,又同普鲁士人打仗。他指给我看他光秃秃的脑袋上的一个伤疤,说那是被一个普鲁士骑兵的长矛刺的,接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告诉我,他如何把剑猛地刺进了那个骑兵的身体,根本就拔不出来了。那骑兵倒地死了,剑留在了他的尸体上。可是法兰西帝国渐渐衰落,他加入了共产党,同梯也尔领导的政府军对抗了六个星期。我对梯也尔这个人物没有什么印象,听到法国人乔说起这个已经死了半个世纪的人时依然如此义愤填膺,我不禁感到惊诧,甚至觉得有些滑稽。他以东方人的腔调绘声绘色地重复着当年如何在国民议会上破口大骂这位白痴政客,嗓门儿越来越尖厉。为此,法国人乔被判处流放到法属新喀里多尼亚岛五年。

“他们应该毙了我才好。”他说,“可是这帮孬种,他们不敢。”

接着,他讲起了那段漫长的航程,还说了他在南太平洋英属殖民地的经历,说到自己遭受的奇耻大辱时,他又怒火冲天了:他成了政治犯,他们把他同各种野蛮的罪犯一起押送。他们坐的船在墨尔本靠岸,押送的军官中有一位他的科西嘉老乡,这人帮助他跳船逃跑了。他游到了岸上,听从那个朋友的劝告直接去了警察局。警察局的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派人叫来了一名译员,检查了他已经湿透了的身份证件,然后告诉他,只要他不登上法国的船,他就是安全的。

“自由啦!”他大声对我嚷道,“自由啦!”

接下去,他经历了各种颠沛流离。他做过厨子,教过法语,扫过马路,挖过金矿,做过流浪汉,挨过饿,最后流落到了新几内亚。在那里,他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事。他漂流到了野蛮人的领地,那里的人都还是食人族,历经上百次九死一生的遭遇后,他竟然自封为一个野蛮部落的国王。

“看看我,朋友。”他说,“现在我只能这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救济活下去,想当年我可是统治一方的君主啊。是的,可以说我曾经是个国王。”

后来他同英国人发生了冲突,结果失去了他的领地,只好逃到国外重新开始生活。显然这是个有本事的人,没多久他就在“星期四岛”上拥有了一支采珍珠的船队。眼看他的生活终于进入了一个安乐港,那时他已经上了年纪,一心盼着可以优裕体面地安度晚年。可是一场飓风毁掉了他的船队,他遭到了灭顶之灾,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他年纪太大了,没法东山再起。打那以后,即使他尽其所能也只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最终身体还是垮掉了,只好住进了医院。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到法国或科西嘉去呢?共产党人在二十五年前就获得特赦了。”

“五十年过去了,法国和科西嘉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的一个表弟抢走了我老家的地。我们科西嘉人是不忘旧事的,有仇必报。如果我回去,我就必须杀了他。他有子孙。”

“怪怪的法国老头儿。”站在病床一头的护士微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好歹也过得很不错了。”我说。

“哪里,哪里。我这辈子过得糟透了。不管我走到哪里,灾祸总会跟我到哪里。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老得不成人样,只等入土了。感谢上帝,我没有孩子,不用把我的厄运传下去了。”

“嘿,乔,我还以为你不信上帝的。”那护士说。

“你说得对。我是个怀疑论者。我从没见到过任何一个迹象可以证明世间万物的安排中有什么精心设计的目的。如果宇宙真的是由某个造物主创造出来的,那个造物主也只可能是个犯罪的蠢货。”他耸了耸肩,“反正我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也待不了多久了,我很快就会亲眼看到世间万物的真谛了。”

这时,护士告诉我说,我探访这位老人的时间到了。我握住他的手同他告别,问他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他做的。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说,“我只想死。”他亮闪闪的黑眼睛眨了一下,“不过眼下你要是能给我一包烟抽,我会感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