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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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塔诺镇[位于意大利坎帕尼亚大区阿马尔菲海岸的一个景色优美的环山小镇]坐落在陡峭的山腰,小镇上一栋栋白色房子杂乱无序地挤在一起,这些房子的青瓦屋顶历经数百年的日晒已经褪成灰白色。意大利有不少依山而建的城镇,但是波西塔诺镇不一样,这个山边小镇的美妙之处不是随便看几眼就可以一览无余的。一条条古朴的街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山坡上,街边有一些粉刷过的巴洛克后期风格的老房子,是一些那不勒斯贵族的度假屋,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已不复往日的奢华,却也仍不失气派。这里的小镇风光的确堪称诗情画意,每到冬季,镇上的两三家简朴小旅馆里总是住满了男男女女的画家,他们每天笔耕不辍,以各自不同的格调抒发满目的美景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情感。这些画家中有的不辞劳苦将他们目所能及的每一扇窗户、每一片青瓦都一丝不苟地记录在画布上,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勤恳劳作无疑总能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他们会把自己的画作拿给你看,不忘谦虚地说一句:“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表达真情吧。”有的神采飞扬,如醉如痴地用调色刀刮起一团团油彩,在画布上恣意涂抹一番,一边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要表现的个人风格。”然后他们会微微闭上眼睛,探询似的喃喃自语:“我觉得这是我的风格,你说呢?”还有一些画家则会把一些圆圈和方块以非常有趣的方式排列在一起,一边神色凝重地嘟囔一句:“这就是我看到的样子!”这些人往往坚定沉静,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波西塔诺是个南部小镇,夏天游人稀少,一片宁静。有一家干净凉爽的旅馆,露台上挂满了葡萄藤,晚上可以坐在那里眺望大海,天空中闪烁着淡淡的星光。码头上有一家小餐馆,你可以坐在餐馆的拱门下品尝腌凤尾鱼和火腿,吃上正宗的通心粉和刚打捞上来的新鲜鲻鱼,畅饮冰镇葡萄酒。每天有一趟从那不勒斯开来的轮船抵达,送来邮件,海边没有港口,轮船上的乘客只能坐小船上岸,轮船抵达时会给这片海滩带来一刻钟的热闹。

有一年的八月,我在卡普里住得有些厌倦了,便决定去波西塔诺住几天。我租了一条渔船,船夫把我送过去了。途中我在一个阴凉的小海湾停留,洗了澡,吃了午饭,还睡了一会儿,傍晚才到达目的地。我信步朝山上的旅馆走去,身后跟着两位壮实的妇女,她们的头上顶着我的两个行李袋,到了旅馆我才发现还有别的客人住在这里。旅馆的服务生名叫乔塞佩,是我的老朋友了,在这个季节,他一人身兼数职,擦皮鞋、搬行李、打扫房间、做厨师,全由他包了。他告诉我,有一位美国来的先生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

“他是画家还是作家?”我问。

“都不是,先生。”

怪事,我心想。在这个季节,除了“德国候鸟运动青年[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德国流行的一个青年团体运动,倡导回归自然,抗议工业化]”,一般是不会有外国人到波西塔诺来的,而那些风尘仆仆的青年背包客往往也只会住一晚就走。我想象不出会有什么人愿意在这里住上三个月,当然,除非是故意躲起来。在当年的年初发生过一件震惊整个伦敦的事件,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金融家因欺诈案败露而匆匆逃走,因此我便产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说不定住在这里的神秘陌生人就是他。我同这个人并不熟识,所以相信我这个不速之客应该不会惊扰他的。

“你会在码头上的餐馆里见到这位先生的,”我准备下山时,乔塞佩对我说,“他总在那里用餐。”

我到餐馆时发现那人并不在。我点了晚餐,用餐前没有要鸡尾酒,而是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倒也很不错。不过几分钟后,我就见到一个男人走进了餐馆,准是跟我同住旅馆的那个客人了,不过我一时有些失望,看得出他不是那位潜逃的金融家。这个人上了年纪,个儿高高的,脸庞瘦削俊朗,皮肤因在地中海度夏而晒成了古铜色,他身穿一套奶油色的丝绸外衣,看着很利落而且还有点儿时髦,没有戴帽子。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却仍很浓密。他的举止气定神闲,颇有风度。他环视了一圈拱门下的五六张餐桌,发现都有一些本地人在那里玩牌。他的目光停到了我身上,眼中含笑,朝我走来。

“我听说你刚到旅馆。乔塞佩说他不能过来引见我们认识,不妨由我做个自我介绍吧。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吃饭会让你感到无聊吗?”

“怎么会呢,请坐。”

他转身用漂亮的意大利语告诉正在给我摆放餐具的女服务生,说他要同我一起用餐。他看了一眼我在喝的美式咖啡。

“我在他们这里存放了一点儿杜松子酒和法国苦艾酒。可否让我给你调一杯干马天尼?”

“求之不得。”

“这里的环境很有地方风情,喝点儿马天尼可以增添几分异国情调吧。”

他调的鸡尾酒真的很棒,使我们在吃正餐前的腌凤尾鱼和火腿时胃口大开。这位老兄谈吐幽默,还很健谈,同他聊天挺开心的。

“如果我话太多了请你原谅,”不一会儿他就这样说,“这是我三个月来第一次有机会用英语交谈。我想你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所以想要抓紧机会好好聊聊。”

“在波西塔诺住了三个月,时间够长的吧。”

“我租了一条船,在这里游泳、捕鱼,还看了很多书。我这里有很多好书。如果你想看,尽管开口,我很乐意借给你。”

“我也带了不少书,够我看的了,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你都带了什么书。看看别人的书总是有意思的。”

他犀利地看了我一眼,眨了眨眼睛。

“看一个人有什么书,也能看出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他轻声说了句。

晚饭后我们继续聊天。看得出此人读书很多,兴趣广泛。他谈起绘画简直如数家珍,我起先猜想他可能是个艺术评论家或者画商。可是后来我又发现他好像也一直在读苏维托尼乌斯的书,所以我判断他应该是个大学教授。我便问他尊姓大名。

“我姓巴纳比。”他答道。

“这个姓氏最近可特别出名啊。”

“哦,何以见得?”

“你没听说过鼎鼎大名的巴纳比夫人吗?是你本国的同胞。”

“说实话,最近我的确老在报纸上见到她的名字。你认识她?”

“是的,很熟。她经常大摆宴席,只要她邀请我,我总会去的,她请的每个人都会去。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来伦敦闯社交圈,老天,真的是声名大噪啊。她一出场谁都黯然失色了。”

“我猜,她很有钱吧?”

“太有钱啦,可她声名远扬并不是因为有钱。有钱的美国女人多的是,而巴纳比夫人能有现在的声望纯粹是因为她非凡的个人魅力。她从不装模作样,非常自然。难能可贵。你一定了解一些她的身世吧?”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巴纳比夫人或许在伦敦鼎鼎大名,但是就我所知,在美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

我也在心里笑了,不过没有流露出来。我完全可以想象,眼前的这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谦谦君子若是知道那位非凡的巴纳比夫人的丰富而又充满活力的经历,熟悉她插科打诨的幽默和带着泥土气息的直率,该会有多么震惊。

“嗯,要不我来跟你说说她吧。据说她的丈夫是个看上去粗野但心地善良的好汉,她自己说的,她丈夫高大魁梧,一拳可以撂倒一头公鹿。他在亚利桑那很有名,人称‘神枪迈克’。”

“我的天!怎么会呢?”

“听说几年前他曾一枪打死了两个人。她还说她丈夫的枪法至今在落基山脉西部仍找不到对手。他是个矿主,但年轻时做过牛仔,走私过军火,天知道他还做过什么。”

“不折不扣的西部风格。”这位教授说,我觉得他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讥讽。

“也许是个亡命之徒吧,我想。不过巴纳比夫人讲她丈夫的故事的确精彩得很。不用说,每个人都再三央求她叫她丈夫过来跟大家见见面,可是她说她丈夫从不肯离开他的广阔天地。一两年前他挖到了石油,赚足了钱。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听说她在饭桌上大讲当年同丈夫共患难的经历时,把满桌的人都听得入迷了。如果你目睹这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她可一点儿都不漂亮,但衣着华贵、珠光宝气,亲耳听她讲自己当年如何帮矿工洗衣服、给整个营地做饭的故事,你一定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你们美国女人的适应能力真是令人惊叹。看看巴纳比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首席,同各位世袭王公贵族、外交使节、内阁大臣,还有这位那位公爵谈笑风生,实在难以想象几年前她还在为七十个矿工做饭呢。”

“她识字吗?”

“我猜她的邀请函都是秘书代写的,但她绝不是个无知的女人。她告诉过我,过去在矿区,她坚持每天晚上等所有矿工睡觉后看一小时书。”

“了不起!”

“不过,那位‘神枪迈克’只是在突然发现自己需要签支票时才勉强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我们上山回到旅馆,互道晚安前约好了第二天带上午饭,一起划船去这位朋友发现的一个小海湾玩。那天我们玩得很尽兴,游泳、看书、吃饭、午睡、聊天,回来后我们又一起用晚餐。第二天早上在露台上吃过早饭后,我提醒他不要忘了答应过要给我看他带来的书。

“跟我来吧。”

我同他一起走进了他的房间,乔塞佩正在他的房间里整理床铺。我一进屋就看到了一个极精致的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就是那位声名显赫的巴纳比夫人。我的朋友也看到了照片,他突然气得脸色铁青。

“你这个傻瓜,乔塞佩,为什么把这张照片从衣橱里拿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它收起来吗?”

“我不知道,先生。所以我把照片放回了先生的桌子上。我以为先生会喜欢看见夫人的相片。”

我大吃一惊,差点儿站不稳了。

“我说的巴纳比夫人就是你的妻子?”我惊叫道。

“是的。”

“我的老天,你就是‘神枪迈克’?”

“我看上去像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能说实话,不像。”

我瞥了一眼他的手。他冷笑了一下,把手伸了出来。

“没有的事,先生,我从没有赤手空拳撂倒过公鹿。”

一时间,我们默默相互对视。

“她不会原谅我说出实情的,”他唉声叹气地说,“她一直要我改名换姓,我不肯,她就勃然大怒。她说这样早晚会露馅儿的。我说在波西塔诺躲三个月就够窝囊的了,如果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用,那还不如死掉算了。”他迟疑了一下。“现在我只好请求你大发慈悲了,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阴错阳差地被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相信你能替我保密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但我真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个医生,过去三十年,我们夫妻一直生活在宾夕法尼亚州。我不知道你看到我时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粗人,但是我敢说,我太太是我一生见过的最有教养的女人。后来她的一个表亲去世了,留给她很大一笔遗产。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我的妻子一下子变成了特别有钱的人。她平时就爱读英国小说,唯一渴望的就是成为伦敦社交圈的名流,用她在小说里读到的种种豪华排场来大宴宾朋,出尽风头。她花的是自己的钱,尽管我对她想做的事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可是她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我也是高兴的。去年四月我们坐船去游玩,碰巧在船上遇见了赫里福德郡的年轻公爵和公爵夫人。”

“我知道。就是他们把巴纳比夫人捧起来的。这对夫妇疯了似的迷上了她,就像穷追猛打的记者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我在船上病了,长了疔疮,只能躺在特等舱里不能出去,所以巴纳比夫人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坐在甲板上时正好身旁坐着公爵夫人。她无意中听到了几句话,马上就明白了英国的贵族并不像常人想象的那样熟悉我们美国的上层社交圈。我妻子的脑子反应很快,她很快对我说,如果你有一个祖先在英国《大宪章》上签过名,那么你或许不会对某个熟人的爷爷曾经是做鼬皮买卖的,或者另一个熟人的爷爷过去是个摆渡船夫这种事有什么兴趣。我妻子挺有幽默感的。她同公爵夫人攀谈起来后,随口给她讲了一个西部传说,为了讲得有趣些,她有意无意地说成像是她自己的经历。这招立刻灵验。公爵夫人恳求她接着讲,我妻子便又瞎编了一些故事。二十四小时后,公爵夫妇就对她言听计从了。她每隔一会儿就跑到我的舱室来给我讲她的进展。我没有多想,只是听得心里痒痒的觉得太好玩了,反正我也闲着无事可干,就叫人到图书室找来布赖特·哈特的小说,让她学学书里写的一些妙招。”

我猛地拍了一下脑门。

“难怪我们都说她简直同布赖特·哈特[布赖特·哈特(1836—1902),美国小说家,西部文学的主要代表。以描写加利福尼亚州的矿工、赌徒、娼妓的短篇小说闻名。最有名的作品是《咆哮营的幸运儿》]一样高明。”我惊呼道。

“我心里喜滋滋地想象着这样一幅情景:等我们的航行结束后,我会在我妻子的朋友们面前现身,然后我们两口子告诉大家实情,想想大家该会多么惊愕啊。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盘算,没有把我妻子考虑在内。就在我们快到南安普顿的前一天,我妻子告诉我,赫里福德公爵夫妇在为她张罗聚会。公爵夫人急不可耐地要介绍她认识各式各样的风云人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说,这个好机会不能被我搞砸了。她直言告诉我,事态的发展已经迫使她只能以完全不同的身份介绍我。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经把我塑造成了‘神枪迈克’,不过我敏锐地猜到她一定忘记了说我也在船上。长话短说吧,她要求我去巴黎待一两个星期,等她稳固了她的角色后再回来。我巴不得到巴黎的索邦大学去好好做点事,也不想在伦敦参加什么上流社会的聚会,所以我让她继续航行去南安普顿,自己则在瑟堡港下了船。可是我在巴黎才住了十天,她就坐飞机过来找我了。她告诉我,她已获得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比任何小说里描写的情节还要精彩十倍,但是只要我现身就会毁掉一切。好吧,我说,那我就留在巴黎不走了。她不喜欢我这个想法,她说我离她这么近,随时有可能碰上哪个熟人,这样她的心里就会片刻不得安宁。我提出去维也纳或罗马,她也都不同意,所以最后我就来到了这里,像个逃犯似的在这里一连躲了三个月。”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左手一枪右手一枪打死过两个赌徒?”

“先生,我这辈子都没打过枪。”

“还有,那次有一帮墨西哥匪徒围攻你们住的小木屋,你妻子帮你装子弹,你们守了三天,直到联邦军队赶来救了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

巴纳比先生冷冷一笑。

“这个我可从没听说过。你不觉得太离谱了吗?”

“离谱!可我觉得这就是西部电影里的画面啊。”

“我随便一猜就知道,十有八九我妻子就是从那些电影里得来的灵感。”

“可是还有那洗衣盆呢。帮矿工洗衣服什么的。你不知道她给我们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们都捧腹大笑。她怎么说的来着,她就是坐着那个洗衣盆漂流进了伦敦社交圈的。”

我说着,大笑起来。

“我们都被她耍了。”我说。

“特别是我被她耍惨了!”巴纳比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我一直说她是难能可贵的。她实现了我们每一个英国人心中与生俱来的浪漫激情,她所做的正是我们都想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揭穿她的。”

“多谢你这样想,先生。伦敦社交圈或许得到了一位了不起的名流女士,可是我很快就会失去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

“‘神枪迈克’只能存在于美国西部的旷野。亲爱的巴纳比先生,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必须继续失踪。”

“万分感谢你的提醒。”

我听出他的回答明显是带刺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