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董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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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乾坤

戈蒂埃[朱迪丝·戈蒂埃(1845—1917),法国诗人、历史小说家。父亲是特奥菲尔·戈蒂埃(Teophile Gautier)。曾翻译中国诗词,以《玉书》为名出版。]诗中的中国,既是中国又不是中国。葛饰北斋《水浒画传》里的插图,谁又能说如实画出了中国呢?那位明眸的女诗人和这位短发的老画伯各以其无声的诗和有声的画,表现出的这个相仿佛的所谓中国,不正堪称为他们白日里恣意逍遥游的别样乾坤吗?人生幸有别样乾坤。谁又能共小泉八云往还于天风海涛、苍苍浪浪处,而不叹为蓬莱蜃中楼呢?(一月二十二日)

轻薄

元李衎[李衎(1245—1320),元代画家,字仲宾,号息斋道人。擅长画墨竹。存世画迹有《四清》《墨竹》和《双松》等。]观文湖州[文同(1018—1079),北宋画家,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人称湖州先生。善诗文书画,尤擅于墨竹。]竹数十幅,悉不满意。读东坡、山谷等评,亦思私其交亲也。偶遇友人王子庆,话及文湖州之竹,子庆曰:“君未见真迹,府史藏本甚真,明日当借来示之。”翌日即见之,风枝抹疎拂塞烟,露叶萧索带清霜,恰如坐渭川、淇水间。衎感叹无所措,甚自耻闻见之寡陋矣。如衎,未可恕也。或有见写真版塞尚,即喋喋其色彩value[绘画的明暗效果。]之论者,其轻薄足以唾弃之。不可不引以为戒。(一月二十三日)

俗汉

巴尔扎克葬于拉雪兹墓地,内政部长巴罗什侍奉于棺侧。送葬途中,回首看到同样侍奉于棺侧的雨果,问:“巴尔扎克先生是有才之士吗?”雨果吁咈而答:“乃天才矣。”巴罗什对此回答愤愤不平,向别人嘀咕道:“这位雨果先生,也是闻所未闻的疯子。”法国亦不无这般俗汉!日东帝国[指日本。]大臣诸公,当可安意矣。(一月二十四日)

同性恋

爱道林·格雷的人,不可不读一读Escal Vigor[比利时小说家埃克豪特的同性小说。],男子爱男子之情,不无遗憾地尽皆写入此书之中。若将书中此类事翻译出来,触及我当局忌讳之可疑文字不少。出版当时惹过有名之诉讼事件,亦多为此等艳冶之笔所累。作者埃克豪特,乃比利时现代之大手笔,其声名未必居勒莫尼耶[卡米耶·勒莫尼耶(1844—1913),比利时作家,多以法语写作。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贪婪的人》等。]之下。然人才济济之日本文坛,尚无就此人等身之著述加一言之介绍者。文艺岂独限于北欧之天地,而呈其aurora borealis[北极光。]之盛观?(一月二十五日)

雅号

日本作家如今多不用雅号。区分文坛之新人旧人,殆以观其有无雅号足矣。然前有雅号而后舍之不用,也不在少数。故雅号之薄命亦甚矣。记得俄国作家有名为奥西普·戴莫夫者,和契诃夫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同名。戴莫夫借此名为雅号乎?如得博览之士示教,当为幸甚。(一月二十八日)

青楼

法语的妓楼,谓之La maisonverte,乃龚古尔首创,盖出自“青楼美人”之译语也。龚古尔在日记中说:“这年(一八八二年),为了搜集我迷恋的日本美术品,所费金额实为三千法郎。这是我全部的收入,甚至连购买怀表的四十法郎也未能剩下。”又云:“数年以来(一八七六年),欲赴日本之念难以止息。但此次旅行并非只为满足我日常的收集癖,乃为了完成我所梦想的一卷之著述事。题为《日本的一年》,日记体裁,叙述情调。若此,则可得无与类比之好文字。唯我老矣,奈何?”想起爱好日本版画、爱好日本古玩,更爱好日本菊花的伶俜孤寂的龚古尔,青楼一语虽短,却未尝不能表现无限之情味。(一月二十九日)

言语

言语原多端。曰山,曰岳,曰峰,曰峦。用其义同字异者,即可偶得意于隐微之间。称大食者为大松,称发信人为左兵卫。以听者为江户哥儿乎?当面骂之犹恬然自若矣。试思之,如品箫,如后庭花,如倒浇烛。借《金瓶梅》《肉蒲团》中之语汇,做成一篇小说。此时,能有几名检阅官善于看破其淫亵坏俗也?(一月三十一日)

误译

试指出卡莱尔[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评论家、历史学家。著有《衣裳哲学》《论英雄》《法国革命》等。]德语译文误译之D.昆西[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文学家、随笔作家。作品有《瘾君子自白》等。],乃富有才智之人也。D.昆西亦叹服其襟怀,遂结百年之心交。云云。卡莱尔之误译如何,不得而知。予所知误译之最滑稽者,乃为将Madonna[圣母玛利亚,或指绘画中的圣母像。]译为“夫人”。译者或以乐园守门之仆非天使乎?(二月一日)

戏训

往年,久米正雄将show[轻喜剧,短剧。]训为“笑吁”,易卜生训为“燻仙”,梅特林克[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诗人、剧作家。以神秘的象征剧,为现代剧别开生面。作品有诗集《温室》,戏曲《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和《青鸟》等。]训为“瞑照燐火”,契诃夫训为“智慧丰富”。称“戏训”可乎?《二人比丘尼》作者铃木正三,题其《耶稣教辩斥》一书为“破鬼理死端”,亦当有恶意戏训之一例。(二月二日)

俳句

红叶[尾崎红叶(1868—1903),日本小说家、砚友社同人。作品有《金色夜叉》《多情多恨》等。]之句,未会古人灵妙之机,非独为其谈林调[江户时代流行的俳谐流派,代表人物有西山宗因等。]之故也。见此人之文,亦无楚楚落墨直成松之妙矣。长处在于精整致密、描石不忘点缀一细草之巧。短于作句非当然乎?牛门之秀才[小栗风叶和泉镜花同出红叶门下,二人并称“牛门二秀才”。]镜花氏之句品,遥出于师翁之上。此亦不外乎此理也。仿佛斋藤绿雨[斋藤绿雨(1868—1904),明治时代小说家、评论家。]虽藏他纵横之才,句遂与沿门触黑之辈不分轩轾,亦不可思议矣。(二月四日)

松树林荫路

东海道松树林荫路被砍伐之由,曾一时从报上读之。若为改修道路,似不可制止;然为此百尺枯龙蒙斧钺之灾者,不下百千。想到此犹感无限可惜也。克洛岱尔[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驻日本、比利时等国外交官。作品有诗集《五大颂歌》《战争诗集》,戏剧《城市》《给圣母报信》等。]来日时,见此东海道松树林荫路,遂作文一篇。瘦盖含烟、危根倒石之状,可谓描写得灵彩奕奕。今此松树林荫路将亡矣。克洛岱尔若闻之,或恐尚未浴于黄面竖子之王化,而不堪长太息矣。(二月五日)

日本

戈蒂埃在《姑娘的中国》一书中提及,埃雷迪亚[法国高蹈派诗人。]说过,日本亦是别样乾坤。帘里美人弹琵琶,等待铁衣男士来。其景其情本为日本所独有。然而,由绢之白、漆之金所装点的世界,却只有飘渺的帕尔纳索斯[原为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缪斯居住的山峦。即指高蹈派。]梦幻的意境。而且,埃雷迪亚的梦幻之境,若在地图上能够找到其所在地,兴许靠近法国,但离日本却很遥远。他歌德的希腊,犹如特洛伊战争中勇士嘴里那一抹未消的啤酒泡沫。可叹的是,国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二月六日)

大雅

东海画人虽多,但未有如九霞山樵[池大雅的别号。]之大器者。大雅年及三十时,忧其技不能如意进取,曾求教于祇南海。血性过大雅者,岂可不因迟迟之进步而无焦躁之念乎?唯反反复复学习者,乃九霞山樵不误圣胎长养[禅宗用语,顿悟后的修行。]之机之功夫。(二月七日)

妖婆

英语中witch一词,虽然一般译为“妖婆”,但年少美貌之witch亦不可谓之少。梅列日科夫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作家和文艺评论家。所著历史小说《基督和反基督》《保罗一世》《亚历山大一世》《十二月十四日》,将历史事件涂上宗教色彩。]笔下的“先觉者”,邓南遮的“居里的女儿”,以及等而下之的克劳福[约翰·克劳福(1783—1868),英国殖民长官及文化研究家。著有《印度诸岛史》等。]的Witch of Prague等,描写颜如玉的witch,细究起来犹多。然白发苍苍之witch,或可称随一[随一,佛语,意即多数中之第一者。]乎?哈代的小说亦有不少取材于妖婆。著名的Under the Greenwood[即哈代的小说《绿荫下》。]中的伊丽莎白·安达菲尔德,即属此类。在日本,山姥鬼婆,都不是纯粹的witch。中国《夜谭随录》所载的夜星子之类,可谓略近妖婆也。(二月八日)

柔术

据闻,西人每言及日本,必想起柔术。然而,阿纳托尔·法朗士[阿纳托尔·法郎士(1844—1924),法国作家。作品风格富于轻妙的嘲谑和辛辣的讽刺,代表作品有小说《波纳尔之罪》《金色诗篇》等。]在《天使的反叛》一章里,有个情节描写从日本来巴黎的天使,抓住法国警察,投重物以袭之。勒布朗[莫里斯·勒布朗(1864—1941),法国作家。创作侦探小说,尤以侠盗“亚森·罗宾”系列最受欢迎。]侦探小说的主人公侠盗罗宾,亦通柔术,乃从日本人处所学也。然日本现代小说中,极柔术之妙的主人公仅有泉镜花《芍药之歌》中的桐太郎。柔术,亦是预言者不得不回故乡之叹耶?好笑,好笑。(二月十日)

昨日风流

赵瓯北《吴门杂诗》云:“看尽烟花细品评,始知佳丽也虚名。从今不作繁华梦,消领茶烟一缕清。”又《山塘》诗云:“老入欢场感易增,烟花犹记昔游曾。酒楼旧日红妆女,已似禅家退院僧。”一腔诗情,令人想起永井荷风之感也。(二月十一日)

发音

爱伦·坡的名字被Quantin版印作Poë之后,法国等诸国皆发音为“坡埃”。据说我等英国文学恩师、已故劳伦斯先生,也发音为“坡埃”。西人之名发音虽有易于讹误之事,但一向尊崇惠特曼、爱默生的人,亦将自己心中的神圣作了误读,实在令人惊讶。不可不慎。(二月十三日)

傲岸不逊

一青年作家在某次聚会席上说:“我们文艺之士……”一旁的巴尔扎克忽打断他,说:“不许与我等为伍。我等乃现代文艺之将帅也。”文坛二三子,素闻有傲岸不逊之讥。然予未见有一人像巴尔扎克者。本来,亦未闻《人间喜剧》之著述成于二三子之手矣。(二月十五日)

烟草

烟草行于世,乃在发现美洲之后。埃及、阿拉伯、罗马等亦有吃烟之俗,仅闻于青盲者流之口。美洲土人嗜烟,哥伦布至新世界时,已知有烟卷、烟丝和鼻烟。淡巴菰[Tobacco的音译。]之名实乃植物之名称,但用于品尝烟丝之味的烟管之称,未免滑稽。但欧洲的白色人种,想出吃烟之新构思:轻便之雪茄之发想也。据《和汉三才图绘》载,南蛮红毛甲比丹,首先以船载传来日本者,即如此雪茄之物。村田烟管尚未出世时,我祖先已口衔雪茄,于春日煦煦之街头,仰望天主教堂之十字架,不惜赞叹西洋机巧之文明矣。(二月二十四日)

《尼古丁夫人》

波德莱尔的烟斗诗,本翻自Lyra Nicotiana[有关烟草的一本诗集。],西洋诗人之爱吃烟,与东洋诗人之爱点茶,可谓好一对。小说界,巴里[詹姆斯·巴里(1860—1937),英国剧作家,风格以充满空想而知名。代表作有《彼得·潘》等。]的《尼古丁夫人》最脍炙人口。唯轻妙之笔容易使读者微笑。尼古丁之名,本出自法国人耶安·尼古特。十六世纪中叶,尼古特以大使之职被派往西班牙,随即获得从佛罗里达进口的烟草,知其对医疗有效,便大力栽培,一时间,法人称烟草为尼古蒂安那[花烟草Nicotiana的音译。]。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进而使得佐藤春夫写出奇文《指纹》。又有出于巴里之后者,又写作一部超出巴里数等的烟草小说《哈瓦那的马尼拉》。(二月二十五日)

一字之师

唐任翻[任翻(?—846),唐代诗人,出身贫贱,入试不第,放浪江湖。诗作婉丽,多有佳句。]游天台巾子峰,题诗于寺壁,诗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题毕,后行之数十里。途上忽觉“一江水”不若“半江水”。即回题诗处,见有人已削“一”字,改作“半”字矣。翻叹息曰:“台州有人。可想古人用心于诗之惨淡经营之迹。”青青[松濑青青(1869-1937),正冈子规门人,为关西俳坛代表人物。]于俳句集《妻木》中,有“初梦醒,红纽欲结成”一句。我觉一字不可,可以“已”易“欲”字。不知青青能拜予为一字之师否。一笑。(二月二十六日)

白雨禅

狩野芳涯[狩野芳涯(1828—1888),日本画家,学于狩野雅信,继承狩野派传统。作品有绝笔画《悲母观音》等。]常教诸子,曰:“画之神理,唯当悟得,不当为师授也。”一日,芳涯病卧。偶白雨倾天来,深巷寂绝行人。师徒共默听雨声多时。忽有一人,高歌过门外。芳涯莞尔,顾诸弟子曰:“会也。”句下有杀人之意。吾家吹毛剑,单于千金购之,妖精泣太阴。一道寒光,君看取矣。(三月三日)

批评

皮隆[亚力克西斯·皮隆(1689—1773),法国诗人,剧作家。]以讽刺闻名于世,一文人说他:“可以成前人未发之业为事也。”皮隆冷然答曰:“这不很好嘛。君可作自身之赞词。”当代文坛如闻之,有批评党派者,有批评卖笑者,有批评寒暄者,有批评雷同者。毁誉褒贬纷纷,如庸愚之才自赞。一犬吠虚,万犬亦传实。未必如皮隆所谓可做前人未发之业矣。寿陵余子生于此季世,虽皮隆亦难矣哉。

语谬

既有门前雀罗鸣啭之的先生,亦有辩之如燎原之火的夫子。既有赞明治神宫之用材的文质彬彬农博士,亦有议海陆军之扩张、艨艟[古代战船,出自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海防上》。]不可不罢休之国会议员。昔姜度诞子,李林甫作手书曰:闻之,有弄麞之喜。客视之,掩口。盖笑李林甫误将“璋”字为“麞”字也。今大臣之慨时势,论危险思想之弥漫,曰:“病既入膏肓,国家兴废,在于旦夕。”然无怪天下者。不顾汉学素养,亦不可不谓甚矣。况今之青年子女,商标之英语可解,四书之素读迷茫。托尔斯泰之名耳熟,李青莲之号眼疎。纷纷难数。日顷,偶于书林之店头,见数册古杂志。题为红潮社发《红潮》第某某号。岂不知汉语“红潮”乃女子月经也。(四月十六日)

入月

西洋有否歌颂女子红潮之诗乎?寡闻未知之。中国宫掖闺阁诗中,鲜有歌颂月经者。王建《宫词》曰:“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春风吹珠帘,荡漾银钩处,见蛾眉宫人湔衣裙,月事不亦风流耶?(四月十六日)

遗精

西洋有否歌颂男子遗精之诗乎?寡闻未知之。日本俳谐锦绣段中,有“遗精惊晓梦,神叔”,然遗精之语意,果与当代所用之同否?则不得其详。若识者示教,幸甚。(四月十六日)

后世

君不见,本阿弥之折纸[鉴定证明书,保证书。此处为“定评”之意。]古今已变。罗曼派起,莎士比亚之名,轰之四海如迅雷。罗曼派亡,雨果之作,八方之废事似霜叶。茫茫流转之相。目前泡沫,身后梦幻。知音不可得。众愚难度。意大利欲修弗拉戈纳尔[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1732—1806),法国画家。以华丽的笔致和甘美的色彩,描绘18世纪波旁王朝末期宫廷的风俗。]之技,布歇[弗朗索瓦·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装饰美术的代表者。长于制作神话画、牧歌画等。]为此曰:“勿看米歇尔·安热[疑为米歇尔·安热·乌阿斯,为18世纪上半期的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之作,彼唯如狂人也。”笑布歇为俗汉,岂敢不难也?若千年后,不可谓天下无靡然赴布歇之见也。白眼傲当世,长啸待后代,亦仅是鬼窟里生计。何若混于俗,而自不俗也?篱有菊,琴无弦,南山见来常悠悠。寿陵余子陋屋卖文,愿一生不言后世。纷纷文坛,张三李四,谈其托尔斯泰,论西鹤,或甲主义,乙倾向。是非曲直,喋喋不休。且安于游戏三昧之境也。(五月二十六日)

罪与罚

鸥外先生主笔的《珊草纸》第四十七号,载谪天情仙[野口宁斋(1867—1905),明治时代汉诗人,号啸楼、谪天情仙等。]七言绝句数首:读《罪与罚·上编》。西洋小说题诗,最初恐在此数首中。兹抄录二三于次:“考虑闪来如电光,茫然飞入老婆房。自谈罪迹真耶假,警吏暗疑狂不狂。”(第十三回)“穷女病妻哀泪红,车声轣辘仆家翁。倾囊相救客何侠,一度相逢酒肆中。”(第十四回)“可怜小女去邀宾,慈善书生半死身,见到室中无一物,感恩人是动情人。”(第十八回)诗佳否暂不云,明治二十六年之昔,文坛亦有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者。对此数首诗难禁破颜一番者,何独寿陵余子乎?(五月二十七日)

恶魔

恶魔之数甚多,总数有一百七十四万五千九百二十六个,可分为七十二队,每队设队长一名。此乃十六世纪末叶,德人威尔[中世纪恶魔学家。]《恶魔学》所载,不问古今,不论东西,传魔界消息详密如斯者,实所未见。(十六世纪之欧罗巴,恶魔学之先师不少。威尔之外,如意大利之阿巴诺[意大利哲学家、占星家。],英格兰之斯科特[英国人,研究巫术、魔法。],皆天下如雷贯耳)又曰:“恶魔变化自在,可成为法律家、昆仑奴[东南亚棕色人种。]、黑骊、僧人、驴、猫、兔,或者马车轮子。”既能成马车车轮,岂不变为汽车车轮,半夜诱人去烟花城中也?可畏,可戒。(五月二十八日)

《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共《剪灯新话》于中国小说中,谈鬼说狐,极尽寒灯断魂之妙,此乃为人所知。然作者蒲松龄,不满朝廷之余,托牛鬼蛇神之谭,讽宫掖之隐微,本邦读者若未看过实乃憾事也。据云,例如第二卷所载《侠女》,实为年羹尧之女,暗杀雍正帝之秘史翻案。昆仑外史题词曰:“董狐岂独人论鉴”。还不是泄露这般消息,乃何也?西班牙有戈雅《狂想曲》[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作品(Los Caprichos),以讽刺西班牙社会的弊病为主题,画面阴暗恐怖。],中国有留仙《聊斋志异》,共借山精野鬼,痛骂乱臣贼子。东西一双白玉琼,可堪金匮之藏也。(五月二十八日)

丽人图

西班牙有丽人,谓之Dona Maria Teresa。年轻时嫁与比利亚弗兰卡十一代侯爵Don José álvalez de Toledo。明眸绛唇,香肌凝如脂。女王玛丽娅·卢斯,妒其美,遂鸩杀之。人间有只得一香囊之长恨者,彼杨太真为之哪桩?侯爵夫人有情郎,谓之Francesco de Goya。戈雅画名驰誉西班牙,生前屡屡绘制玛丽娅·特雷莎之画像。俗传若可信,Maja vestida和Maja desnuda两帧画像,亦实传侯爵夫人一代国色也。后年法国有一画家,谓之Edouard Manet。戈雅得侯爵夫人画像,狂喜不能自禁,直接模仿其画像,作一帧如春丽人图。马奈当时乃印象派先驱,与彼相交者,当世才人不少。其中有一诗人,谓之Charles Baudelaire。马奈得侯爵夫人画像,赏玩之如拱璧。1866年,波德莱尔发狂疾,绝命于巴黎寓居。壁间亦有此檀口雪肌、美如天仙丽人图。星眼长长浮秋波,望《恶之花》作者之临终。犹如往年马德里宫廷,黄面侏儒旁观筋斗戏。[比利亚弗兰卡侯爵托莱多的夫人玛丽娅·特雷莎(Maria Teresa),曾传与宫廷画家戈雅有密切来往。戈雅为她画的《裸体的玛哈》《穿衣的玛哈》两幅作品,堪称代表。侯爵夫人于1796年丧偶,于1802年神秘地死亡。](五月二十九日)

卖色凤香饼

中国称卖龙阳之色的少年为相公。“相公”一语,本出自“像姑”。妖娆恰如姑娘也,“像姑”“相公”,同音相通,即仅替换使用的阴马之名也。中国,路上鬻春女称野雉,盖诱惑徘徊行人,恰如野雉之谓也。邦语称此辈为“夜鹰”,盖同出一辙。野雉之语,再到野雉车之语。所谓“野雉车”,何也?出没于北京上海无牌照之朦胧车夫也。(五月三十日)

泥黎口业[泥黎,亦作泥梨,梵语,“地狱”之意。口业,口中言语。]

寿陵余子为《人间》杂志写《骨董羹》,既已三回。引东西古今之杂书,举玄学之气焰,恰类似麦克白[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中的主人公。对三个妖婆的预言抱有野心,弑杀邓肯王、将军班柯,后被邓肯王的长子所讨伐。]曲中妖婆之锅。知者三千里外避其臭,昧者一弹指间中其毒。思之,是泥黎之口业。罗贯中作《水浒传》,若生三生哑子,寿陵余子亦书《骨董羹》,抑受如何冥罚?默杀乎?扑灭乎?或余子小说集一册不卖于市乎?若不速投笔,醉中独立绣佛前,爱逃禅之闲也。悔昨之非而知今之是。为何须臾踟蹰也?抛下,吾家骨董羹。今日若吃得珍重,明日厕上有瑞光。粪中舍利,大家且看之。(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