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的画
平素,我总想得到一幅大雅的画。然而,即便大雅,也并非不惜金钱所能为之。总之,我想尽力拿出五十元来,买大雅一幅画。
大雅是伟大的画家。古时候,高久霭崖[高久霭崖(1796—1843),日本江户后期南画家。就学于谷文晁和池大雅,进而研究明清画法。]就算处于空无一文的困窘之地,唯有一幅大雅的画不肯撒手。那种笔墨横姿的画,虽数百元亦不为高。之所以将价格限定于五十元,只能说明我无余财之可悲矣。然而,论其大雅之画品,例如,投以五百万元,与我投以五十元,或许一样廉价。因为艺术品的价值一旦换算为支票、纸币加以考虑,那就只能是难以度量的俗物。
根据波德莱尔写的文章,他平时希望得到“质量上乘、保存完好、价格约四十先令的伦勃朗”。实际上,他两度邂逅价格低廉的伦勃朗。第一次是为一英镑所困未能买得;第二次在征询朋友梵高的意见之后,终于买到了手。至于是怎样的一幅画,花了多少钱,这些一概不明确。不过,买的时候是一八八七年,买的地方是斯特兰德(伦敦)的一家当铺的店头里。
从这一先例来看,欲得五十元之大雅,未必是不可能的。或许能于荒寂之城镇的一家古董店里,买到仅剩下的一幅九霞山樵的水墨山水——我有时百无聊赖之际,仿佛等待弥勒出世,沉浸在如此的空想之中。
面疱
过去,我创作《罗生门》这篇小说时,曾经写到主人公下人的脸颊上长着一颗特大的面疱。当时王朝时代的人们,几乎没有不长面疱的人。谦虚地说,当时虽是根据推量而来,其后,在《左经记》上看到“二君”的说法,“二君”或“二禁”,可知为今日之面疱也。二君等,当然是假借字[日语“面疱nikibi”同“二君nikimi”“二禁nikin”发音近似。]。不过这种发现,只有我自己觉得高兴,别人未必感到有什么意思。
将军
官宪将我的小说《将军》抹去了数行。但看今日之报纸,那些生活窘迫的伤兵,手里拎着写有“被队长欺骗做了阁下[阁下,此处指高级将官。]们的垫脚石”“什么无后顾之忧?撒谎!”等各种传单,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上。抹杀伤兵这种事实,似乎为官宪的力量所不逮。
还有,今后官宪虽然禁止发卖“使人对某某的某某失去某某之念”,但“某某之念”与恋爱一样,并非立于虚伪之上所能为之。所谓虚伪,乃过去之真理,今日属于非通用藩币[原文为“藩札”,日本江户时代,诸藩为解救财政困乏所发行的限于领内使用的纸币。]之类。官宪强调虚伪,消灭某某之念,云云。这和一边推行藩币一边叫人兑换黄金无异。
天真无邪者,乃官宪也。
生发灵
文艺与阶级问题的关系,就像头和生发灵之间的关系。当然,若已有毛发,则不一定需要涂抹生发灵。再者,若是秃头,恐怕涂抹也没有用。
艺术至上主义
艺术至上主义之极致当为福楼拜。用他自己的话说:“神出现于万象之创造,而不出现于人世。艺术家对于创造的态度,也应如斯也。”因此,即使在《包法利夫人》中展开一个Mikrokosmos[英语:小宇宙。],亦不会诉诸于我等之情意。
艺术至上主义——至少在小说中的艺术至上主义,的确容易让人打哈欠。
一切不舍
某人唯有帽子是高级的,若是没有那帽子就好了——有人这么说。可是,一旦除去那顶帽子,某人的服装就一点也不显得气派,只有粗俗的外观蔓延全体。
某人的小说是充满感伤的,某人的戏曲是富于理性的。所有这些,都是和帽子一样无法选择的语言。只有帽子是高级的人,与其花工夫去除帽子,不如花工夫力求上衣、裤子和外套都变得高级起来。感伤类的小说作者,与其压抑感情,不如努力活用理智。
这不单单是艺术上的问题,人生也同样如此。极力克服五欲[佛教词语:财欲、色欲、饮食欲、名欲和睡眠欲。]的和尚,没听说有人成为伟大的和尚。成为伟大和尚的常常是那些一边克服五欲,一边抱有其他热情的和尚。即使云照[渡边云照(1827—1909),日本真言宗僧人。反对明治初期的废佛毁释,致力复兴佛教,希图统一真言宗。]听到和尚罗切[僧人割断阴jing。],也谆谆告诫弟子:“男根,须隆隆者也。”不是吗?
我等内部的所有之物都应当意气扬扬尽情生长。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等的唯一成佛之道。
赤西蛎太
一次,我和志贺直哉先生的一位读者谈起“赤西蛎太的恋爱”这个话题。当时,我说了这样的话:
“那部小说中的人物如荣螺、鳟次郎和安甲等,大都是同鱼贝有关系的名字。志贺先生也并非没有幽默感。”客人很惊奇地说:“可不是吗,我可一点也没有觉察。”其实,客人比我等更加了解“赤西蛎太的恋爱”。
客人绝非轻薄儿。学问、人格兼备,是个少有的“文艺通”。他之所以没有觉察到这一事实,是从志贺先生作品的类型而言呢,还是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无形中头脑囿于某一方面的限制呢?不单是客人,我等对此也应该加以注意。
钓名文人
自古以来,作家出书时,利用报纸杂志刊载的评论,为自己的书争得好评的人,并非少见。其中,有的为自己涂脂抹粉,有的作者在匿名的情况下,亲自出马写评论,对自己的作品大肆吹嘘一番。
德·拉罗什富科[德·拉罗什富科(1613—1680),17世纪法国道德学家的主要代表之一,用箴言的形式来评论世人的生活规范。]是著名的箴言集的作家,但根据圣佩韦[圣佩韦·查理·奥古斯丁(1804—1869),法国诗人、文艺批评家。被称为现代批评之父。]所写的文章称,此人在Journal Des Scavans[法国最古老的面向英语圈的学术论文杂志。]上的评论曾进行过自我修饰。况且,Journal Des Scavans是当时发行的唯一一本杂志,那篇评论刊载于一六六五年三月九日,因此,作家利用评论这件事,具有十分古老的渊源。我一边想起拉罗什富科的箴言,一边阅读这篇报道,实际上当时的我不能不感到苦笑。细思之,日本文坛属新开辟天地,恶风亦少。但论起谄媚的批评和抬高同伙的批评,其危害也广为人知。
顺便提一下,此评论的作者是D.萨布莱侯爵夫人,被评论的就是那部箴言集。
历史小说
既然叫历史小说,就得多多少少忠实于那个时代的风土人情。但是,也有的只把那个时代的特色——尤其是道德上的特色作为主题。例如,日本王朝时代,即使男女关系的思考方法,也和现代大不一样。作者和泉式部自身对这些地方,就像对待自己的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进行描写。此种历史小说在和现代对照之间,自然易于给与某种暗示。梅里美[普罗斯佩·梅里美(1803—1870),法国作家,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艺术品格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伊莎贝尔》[伊莎贝尔一世,奠定了西班牙统一的基础。帮助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这样,法朗士的《彼拉多》也是如此。
但是,日本的历史小说中尚未见到这类作品。日本的,大都古人之心和今人之心共通,可以说是捕捉人性闪光的快速处理的作品。不论是谁,少年的天才之中,有谁不肯另辟蹊径呢?
世人
据西洋杂志所载,一九二一年九月,巴黎建造法朗士雕像的时候,他自己试着做了揭幕式演说。最近读了这篇演说词,其中有这样一节:“我认识人生,并不是和人接触的结果,而是和书接触的结果。”但世人亲近书本,也不一定就能理解人生。
雷诺阿说:“想学画就到美术馆去。”然而,世人或许会说,与其看古代名画,不如向自然学习。
所谓世人,常常就是这类人。
渡火修行者
社会主义,不是是非曲直的问题。单单是一个必然。我对这一必然并不感到必然,恰似观看渡火的修行者,禁不住惊叹之情。正像那种过激思想取缔法案之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俊宽[俊宽(1143—1179),日本平安末期真言宗僧人。于鹿谷山庄同藤原成亲等人,密议讨伐平清盛。事泄后遭流放,死于鬼界岛。]
《平家物语》《源平盛衰记》以外,试对俊宽作新解释的尝试并非自现代始。近松门左卫门的俊宽,就是最著名的例子之一。
近松的俊宽之留岛,是俊宽自身的意志。丹左卫门尉基康携有俊宽、成经和康赖等三人的赦免令。但唯有做了成经妻子的岛上女子千鸟没有获准上船。正使基康本想答应,但副使妹尾不允许。已经听说妻子死了的俊宽,为了使千鸟上船,杀死妹尾太郎。“因斩上使之咎,今改为留守鬼界岛之流民,以彰上之慈悲,以补上使之过。”这位充满英雄之气的俊宽,一边规劝成经、康赖等登船,一边从容不迫地说道:“俊宽所乘乃弘誓[弘誓,佛语,普度众生之意。]之船,不想乘浮世之船。”
我以前和久米正雄一起观看过俊宽的戏。演员阵容为:俊宽——已故段四郎,千鸟——歌右卫门,基康——羽左卫门,其余不记得了。俊宽那段“乘船”的道白,当时使得久米正雄大为感动。
近松的俊宽远比《源平盛衰记》里的俊宽更加伟大。不用说,送船出港时,无疑是悲叹不已。但其后,近松的俊宽或许安度余生了吧。至少不像《盛衰记》中的俊宽那样晚年境遇悲惨。——应该说,近松早就以这样的心情,描写了“不受苦的俊宽”。
但是,近松的着眼点不仅放在“不受苦的俊宽”上,他的俊宽是“平家女护岛”的登场人物之一。而仓田、菊池两氏的俊宽,仅以俊宽为主题。流放于鬼界岛的俊宽是如何生活,又是如何迎来死亡的呢?这是两氏的问题。这个问题,尤其是菊池氏,也会转换为这样的形式吧——“我等和俊宽一样,当陷于流岛之境遇时,应该怎样生活下去呢?”
近松和两氏的立场不同,这由《盛衰记》记事的改窜便可窥知。近松为塑造那样的俊宽,只是对造成俊宽悲剧的关键——赦免令一事加以变更。两氏自然亦不弱于近松,他们无视《盛衰记》中的记事。然而,两氏没有像近松那样,赦免令一事他们未曾改变。既然在所给的条件之内试着解释俊宽,这一点是应该保存的。
和此种情况完全相同,仓田氏和菊池氏立场的差异,也是表现在对《盛衰记》记事的变更,与变更的手法上。仓田氏让俊宽的女儿死去,菊池氏将岛变成丰沃之地——这皆是两氏为了便于塑造各自的俊宽——“受苦的俊宽”和“不受苦的俊宽”。我的俊宽在这一点上,也是追从菊池氏俊宽之踪的。唯菊池氏之俊宽,可以发见其安住于外部生活之因由,而我之俊宽则未必止于此。
可是,正如谣曲和净琉璃中的俊宽,留守于不毛之孤岛,依然能悠悠地生活。如此伟大的俊宽亦并非难以想象。只是,捉此巨鳞之事,实非现在的我所能为也。
附记:
出现于《盛衰记》里的俊宽,是富于机智的思想家,也是爱恋鹤之前[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好色者。我在这一点上特别忠实于《盛衰记》的内容。还有,俊宽的歌作,似乎劣于康赖和成经。俊宽长于议论,并非诗人之肌体。我在这一点上,依然不改忠实于《盛衰记》的态度。又,《盛衰记》中的鬼界岛,纵然不是大地,恐怕也不全是岩石。至于《盛衰记》关于海岛的记述,只要都会人摒除对于边疆的恐怖与厌恶,那就如古代风土记中所记述的一样,会成为一座十分可爱的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