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先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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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曜会

大正四年、五年[1915、1916年。]的时候,我、久米君、松冈君,以及现在在东北帝大任教的小宫丰隆先生、野上臼川先生等人,经常出入夏目先生府宅,也就是每周一次于星期四晚上的聚会。“木曜会”这个名称是谁命名的,记不清楚了。先生的宅邸,门厅紧连着起居室,再下面才是客厅,最里间是先生的书斋。书斋里没有榻榻米,地板上铺着地毯,面积十铺席左右。先生坐在地毯上的座垫上,面对书桌写文章。先生有好多傲人之处,这间书斋就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这么说:

“不久前,我看了许多京都的茶室,比较起来,还是我的书斋更加雄大、气派……”

我们的木曜会都在这间书斋里举行。先生的书斋雄大体现在哪里,我不清楚,只看到天花板上有鼠洞,到处残留着鼠尿的印痕。书斋只有一扇高窗,宛若监狱或精神病院,镶嵌着坚固的铁格子。先生出于何种考虑选用这种结实的铁格子,这在我看来,也是一个疑问——我们在这间书斋围着先生彻夜长谈,“不早了,该回去啦。”听到先生的催促,这才一个个离座而去——先生的府宅位于早稻田南町。如今,先生旧宅周围高楼林立,可那时候,走出先生的家,对面是医生的房子,旁边有条一尺多宽的小沟。我们半夜里一出先生家门,肯定会对着这条小沟撒尿。奇怪的是,只要一个人开头,大家全都跟着效仿。如今担任大学教授的小宫先生和野上先生也是站在那里小便的成员。一天晚上,我和久米君比其余两位先生晚了一步出来,只见小宫、野上两位先生肩并肩,一边撒尿一边聊天。

“我最近后脑勺渐渐长出白发了。”小宫先生说。

“我也看到了。”野上先生应和道。

——木曜会有各种议论。小宫先生等人,说话总爱顶撞先生,我等年轻人则为之心惊胆战。有一次,我们照旧谈到深夜,出门小便时,我问小宫先生:

“您那样老是和先生顶撞,合适吗?”

小宫先生回答说:

“先生对我们的反驳先是一手接过去,轻轻周旋一下,最后运用野猪踢兔子的办法惩治我们。他对付我们十分得意,简直是一种享乐。你们也该大胆地上啊……”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也时常敢于顶撞先生了。

国辱

先生的书斋虽说是骄傲的资本,也有过这样的事——

有一次,有两名美国女人(尊敬点说,是女士)联名写信,要求拜访先生。女人是参加旅游团来日的美国文学者——虽说算不上什么“家”,但看样子喜欢作诗。不用说,信是用英语写成寄给先生的。对此,先生拒绝她们来访。那封回绝的信当然也是用英语写的,据先生自己说,写起来比创作一篇小说还困难。我们对他谢绝美国女人访问感到不解,曾战战兢兢地问道:

“美国女人那么渴望见您,为何要拒绝呢?”

先生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不想让那些女人知道,夏目漱石这个人睡在满是鼠尿的书斋里。她们回到美国,肯定会大肆宣扬日本文学家们生活得很悲惨。这可是日本的国辱啊!”

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类似这方面的事很多很多。

钱汤[大众澡堂。]

先生经常去钱汤。一天,他坐在冲洗间擦肥皂,旁边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正在冲澡,泡沫毫不留情地洒到后边弓着身子的先生的脑袋上。那人只顾冲水,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性情急躁的先生立即火了,厉声喝道:

“混账东西!”

先生思忖着,骂上一句虽然很过瘾,要是那男人同自己干起架来,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立即感到害怕,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那男人也许慑于先生的威严,老老实实地道歉说:

“对不起。”

“亏得他来上这么一句,终于得救啦!”

先生回忆起来十分感慨,仿佛真的得救了。

作诗

先生爱发怒是相当有名的,尤其是犯胃肠病那些日子,脾气更大。平时工作时,面对书桌,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大体从上午九点开始,整个上午都用于写作。最热衷工作的时期,是写作《行人》和《明暗》那阵子。从早上九点一直写到下午六点,这样的日子并不罕见。不过,也有例外,下午完成一段工作之后,就埋头写诗。说写诗,不是指新体诗,而是汉诗。汉诗这玩意(——我等一窍不通),具有音韵等种种限制,做起来非常难。漱石先生作诗也很痛苦,嘴里不住地嘀咕,好不容易完成一首或两首七言绝句或五绝。论起先生作诗时的表情,那副样子更是严肃认真,难以接近。

志贺君和先生

我们去先生家,见面时总是心怦怦直跳,两腿一个劲儿哆嗦。——前辈志贺直哉君,有一天初次拜访先生,被引到那间书斋。先生庄严地坐在书桌旁的座垫上,也不问一声客人从哪里来,一副禅宗和尚参禅时心情沉静的样子。志贺君也茫然失措地默默打坐在先生面前,膝头不住地颤抖,心里显得越发不踏实。这时,一只苍蝇飞来,停在先生鼻翼的一侧。先生为了驱赶苍蝇,抬起手来,这回志贺君得救了。先生使劲儿向旁边一摇头,赶走了苍蝇。……志贺君越来越尴尬了。当时志贺君抖得很厉害,所以志贺君回去后,先生的夫人对先生说:

“那位客人或许有心脏病吧。”

扣留

先生住宅位于早稻田南町,有天晚上,那一带失火了。正巧,先生经过失火那条街,准备从那里走回家去。也因此,先生被圈到事故现场里了。可是稀里糊涂的先生走着走着,就逐渐接近了警戒线。警察厉声喝问:

“从哪里来?”

于是,先生做了很有逻辑性的问答:

“开始从这边(住宅)来,如今从那边(火灾现场)来。”

本来对于逻辑学之类并非一窍不通的警察,把先生视作可疑人物,立即扣留了他,指着道旁的木材说:

“坐到那儿去!”

说罢,急匆匆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位被扣留的人。警察马上对先生斜睨了一眼,说:

“你可以回家了。”

当时,先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他想到警察局蹲上一个晚上的监房,随即说道:

“顶替的来了,就把我赶走了?让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

警察听了,瞪着眼吼道:

“还磨蹭什么?快走!”

于是,先生只好回家了。

禅僧

先生听说某禅寺藏有古画、古物等国宝,一天,雇人力车专门去了那里一趟。为了尽快看到国宝,他走到脱鞋处正在解鞋带,值班的僧人在正蹲着的先生的头顶一声大喝:

“你干吗解鞋带?谁让你进来的?”

先生觉得有些蹊跷,畏畏缩缩抬起头来。刹那间,那僧人一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想必禅僧看到挨骂的先生正要开口说话,才赶紧藏到了屏风背后吧,真是个有意思的和尚啊。先生心中甚是感动,重新系好鞋带,打算转身回去。这时,那位禅僧蓦然从屏风后出来,对先生大加赞扬:

“你毫不生气就这样回去,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先生暗自思忖:

“你躲到屏风背后自是很好,其后又跑出来满嘴的感激话,真是没出息。看来,你只能做个守门的和尚。”

女人

有人问先生:

“像先生这样的人,有没有想过女人呢?”

先生听罢,默然良久,随即瞅着那人说道:

“你不要拿麻子来捉弄我!”[日本熟语:只要心里喜欢,麻子也看成酒窝。相当于汉语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是我最近从朋友那里听到的。

万岁

初次见到先生时,谈起有没有在人前喊过“万岁”的事,我回答说一次也没有。先生听罢随即说,有一次朋友举行婚礼,他受托带头喊过“万岁”[日本习惯,凡喜庆燕集或选举胜利,由一人带头,众人高举双手,三呼万岁。]。其后,先生自己也记不清了,不过总有两三回吧。当时,为何很少喊万岁呢?先生说,他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我说,这也会有的,不过,当人们兴奋至极,很想发出声音的时候,“万岁”这个词,不像“乌拉”这个词,缺乏响亮的力度。先生对这一说法极力反对。由于我的坚持,先生带着厌恶的表情,沉默不语了。我因此讨了个没趣。自那以来,我觉得先生对我抱有反感了。

文章[以下诸段的小标题为译者所加。]

有一次我说,我想写志贺君那种文章,总也写不出来。我问先生,为何写不出那种文章来呢?先生说,不要一心想着做文章,怎么想就怎么写,自然就成为那种文章了。接着又说,那种文章,他也做不出来。

先生说,一次走在路上,拉马车的马离开马车追他而来。于是,他只得逃到另外人家去。那匹马是真的追自己,还是追别人,也还没弄清楚。

正冈子规

正冈子规在《墨汁一滴》写道:有一次,他和先生一起到早稻田附近的田埂上散步,漱石不认识水稻,令他惊讶。因而,我向先生问起这件事。先生说,不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大米是出自田里的一种农作物,也认识田里种的是稻子,只是不知道稻子——亦即眼前的稻子和大米之间有何关系,正冈也没有进行逻辑性的考虑。先生说起来振振有词。

安井曾太郎

先生观看安井曾太郎的绘画,说:“笔墨细腻,一如我也。”

高楠顺次郎[高楠顺次郎(1866—1945),日本佛教学者,为日本最早进行梵文研究佛教学者之一。]

先生动辄爱发脾气。我曾讲过这样一件事,这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高楠顺次郎曾经说,夏目君这个人,与其待在大学里,不如到外面当作家更好。先生听了立即变色道:“依我说,高楠还是不待在大学的好。”

古董

先生喜欢搜集古董,他买了件东西,读不出上面的字。一问,原来是“专利卖出”几个字。

栗子

大约是过年的时候,先生的饭菜里添了些栗子。先生有糖尿病,一概不吃甜的东西。然而,先生一边吃着栗子饭,一边说道:

“我的那位妻子说,甜的东西只限于点心,别的一概没关系。”

说罢,缩起脖子只顾扒饭。

骗子与小偷

先生说,罗丹是骗子,莫泊桑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