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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去接阿拉和亨利了。托马斯·赫德森就把捕龟船船舷高高的边沿当作了工事,趴在后面。他把脚抵住了舱口,在那里用心观察可有小划子的踪影。彼得斯在舱口的另一边,两脚朝下躺在那儿,脸上蒙着一件德国海军的常用衬衫。他的个儿竟有这么高,这我以前倒从来没有注意到——托马斯·赫德森心里想。

他和威利结果都去把捕龟船搜了一遍,船里早已炸得一塌糊涂。船上总共才一个德国人,也就是打死了彼得斯的那个,他显然只当彼得斯是长官。船上还另有一把施迈瑟自动手枪,近两千发子弹,子弹装在个金属箱里,箱子是用钳子或开罐刀撬开的。船上再没有其他武器了,据此推测,上岸去的人一定都带着枪。从小划子的防滑木垫和甲板上留下的痕迹来看,那小划子至少该有十六英尺长,在捕龟划子里算是大号的了。船上吃的东西也还有不少,以鱼干和烤猪肉脯为主。打死彼得斯的,是他们留守在船上的伤员。这人一处伤在大腿,伤口还不小,已差不多收了口,还有一处伤在左臂的肌肉,也已差不多愈合。他们的海图还挺详细,有美国沿海的,也有西印度群岛的。船上还有一条骆驼牌香烟,上面没有贴税票,却盖有“供应舰船”的字样。他们没有咖啡也没有茶,更没有一点酒,什么样的酒都没有。

现在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们上哪儿去了?捕龟船上的这场小小的战斗,他们就是看不见,至少也该听见声音了,所以他们很可能要回来拿他们留在船上的东西。他们肯定看见有个人坐摩托小艇独自一人走了,再说从这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来判断,船上似乎也至少该有三个人非死即伤吧。他们一定会回来拿他们留在船上的东西,他们说不定还偷偷藏着些什么呢,拿了东西就赶紧趁着夜色向内陆逃窜。小划子即使在哪儿搁浅问题也不大,几个人一推就推下水去了。

那小划子一定是很结实的。托马斯·赫德森现在没有了报务员,就没法把小划子的模样通报各地,也无从请大家一起来协助搜索了。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如果真打算要干一下,真有决心要干一下,他们还可以趁黑夜来攻打我们的大船。不过这种可能性看来是微乎其微的。

托马斯·赫德森用尽心思,对局面作了最周详的考虑。最后他得出了结论:我看他们一定躲进了红树林子,把小划子也拖进去藏起来了。我们要是上岛去搜捕他们的话,他们要打我们一个伏击还不容易?随后他们就可以逃进通向内陆的那个辽阔的海湾,穿过海湾,设法在夜间偷偷绕过弗兰塞斯岛。那是不难的。需要补给他们可以一路去买,买不到就去抢,这样一直向西划去,到了哈瓦那附近就可以设法跟那里的德国潜伏人员联系上,那里的德国潜伏人员会掩护他们,收容他们。他们还大可以去换一条好些的船。

去抢一条,偷一条,都是可能的。我得去弗兰塞斯岛汇报一下,一方面可以把彼得斯的遗体交给他们处理,一方面也可以请示一下下一步如何行动。在到达哈瓦那以前估计还不至于会有什么麻烦。弗兰塞斯岛上有个中尉管事的,我们在那儿不至于会遇上什么麻烦,彼得斯的遗体他们是会接收的。

船上的冰用来保存彼得斯的遗体也还够用,到弗兰塞斯岛是没有问题的。我还可以在那儿加油,冰可以到凯瓦林去补充。

这帮家伙,我们是好歹一定要拿住的。但是我不能叫威利、阿拉、亨利他们到红树林子里去挨德国手提轻机枪的枪子儿,那种牺牲太无谓了。从这船上的种种迹象来看,他们有八个人是肯定的。今天我本来倒有个机会可以出其不意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这么好一个机会结果却吹了,这也不知是他们机灵呢还是他们运气好,反正他们做事总是很有些办法的。

我们已经损失了一个人,而且损失的又是个报务员。不过我们现在已经逼得他们只剩了一只小划子了。要是看到这小划子的话,我们就非炸掉它不可,然后就封锁了岛子,不把他们一一抓获决不罢休。不过我可不能拿我们的性命去冒险,不能去钻这种八个打三个的圈套。该归我的,总是我的。迟早总会是我的。唉,彼得斯牺牲了。我这不是正规部队,牺牲个把人员谁也不会注意。但是我就不能不在乎,我这条船上的人就不能不在乎。

我倒真巴望他们会回来——他心里想。可真要是那帮杂种想来看看这船上出了什么事,弄得我只能单枪匹马跟他们打这场无名岛之战,那可怎么行?也真是,不知道他们到岛上干什么去了?也许是捉牡蛎去的吧。威利就提起有牡蛎来着。也许他们只是大白天不想待在这捕龟船上,怕飞机飞来,会发现了捕龟船。不过他们现在也应该知道这些飞机每天活动的时间了。他奶奶的,我倒真巴望他们会出来,快把事情干脆了结了。我这里反正有很好的掩护,他们想要上船,就非得进入我的射程不可。对了,你说我们跳上这捕龟船的时候,那个德国伤兵为什么不向我们开火?我们这小艇上发动机的声音他总该听见的吧。也许他睡着了。小艇上发动机的声音又不大。

这件事情费解之处实在太多了,我也根本吃不准自己分析得是不是正确——他心里想。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夺这条船。不过不这样干我看也不行吧。船总算是报销了,我们牺牲了彼得斯,也打死了他们一个。虽说不上有多么出色的战绩,毕竟还说得过去吧。

他听见了小艇发动机的嗡嗡声,就转过头去看,见小艇绕过岛子的尖角开来了,可是艇上总共才看到一个人。那是阿拉,坐在船尾。不过他发现小艇的吃水却很深,想到威利和亨利一定是平卧在船底。他心想:威利倒真有些鬼点子。这一来,岛上的那帮家伙还只当小艇里总共才一个人呢,可他们也会注意到那跟刚才去的可并不是一个人。我也说不上这算不算妙计,不过威利肯定是合计过的。

小艇来到了捕龟船的背面,托马斯·赫德森也看清了阿拉那宽大的胸脯、长长的胳臂、黑黝黝的脸膛,脸上现在是一脸的严肃了,还看见了他的两腿止不住在抽动。亨利和威利果然都头枕着双臂,平卧在船底。

捕龟船早已里高外低倾侧了过来,小艇一到船下,阿拉的手一搭上舷栏,威利立刻一翻身,侧着身子说:“快上去,亨利,爬到汤姆旁边去。你的家伙阿拉会递给你的。彼得斯那一把也可以拿来用。”

甲板已经侧得很厉害了,亨利肚子贴着甲板,小心翼翼爬了上去。经过彼得斯跟前的时候,还瞅了他一眼。

“嗨,汤姆,”他招呼说。

托马斯·赫德森拉住了亨利的胳膊悄声说道:“你到船头上去,千万要卧倒,不能有一点马虎。要隐蔽在船舷的边沿下面,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

“明白了,汤姆,”那大个子说完,便一点一点往下退,好向船头上爬去。他这一下就不得不从彼得斯的腿上爬过去了,顺手他还捡起了彼得斯的冲锋枪和弹夹,把弹夹都插在自己的子弹带上。他还掏出了彼得斯口袋里的手榴弹,一起挂在自己的子弹带上。他在彼得斯的腿上拍了拍,抓着两支冲锋枪的枪口,爬到了船头的岗位上。

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他顺着侧得厉害的甲板在七零八落的断枝残叶上爬过去时,还朝那炸得一塌糊涂的前舱口里望了一眼。他就是看到了什么,从表情上也一点都看不出来。一到船舷的边沿下面,他就把两支冲锋枪都放在右手边上,然后试了试彼得斯那支枪的性能,重新换上了一夹子弹。他把其余的弹夹都沿着船舷的边沿一字儿摆开,从子弹带上解下手榴弹来,也都放在手边。托马斯·赫德森见他已经铺排停当,在抬眼瞭望岛上青枝绿叶丛中的动静了,于是便转过头来跟威利说两句。威利躺在小艇底上,阳光刺眼,他一好一坏两只眼睛全都闭上了。他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卡其长袖衬衫,下身是条破破烂烂的短裤,脚上着一双胶底跑鞋。阿拉坐在船尾,托马斯·赫德森突然注意到了他那一头黑发好浓密,那一双大手抓着船舷,样子也有些异乎寻常。他的两腿还在那里颤动,不过托马斯·赫德森向来了解他的特点,他在战斗之前总是那么紧张,可是一旦投入了战斗,那个表现可真是没得说的。

“威利,”托马斯·赫德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威利睁开了那只好眼睛,坏的那只怕太阳,依然闭着。

“我请你批准我绕到岛那头去,摸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们可不能让他们逃出这个岛子。”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汤米。干这号买卖我在行,再说这也是我分内的事。”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干这档子事只能一个人去。你放心好了,汤米。要是我把他们轰了出来,就让阿拉赶快回这儿来帮着你对付他们。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回头他可以再去海滩上接我。”

这时他两眼都已睁了开来,紧紧盯住了托马斯·赫德森,一副神气就像在向人兜卖什么家用器具,似乎对方买得起而不买实在是怪可惜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跟你一块儿去。”

“得了,我们不要再多争了,汤姆。我跟你老老实实说一句,干这号买卖我绝对在行。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手了。像我这样儿的,你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呢。”

“好吧,你就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可发现了他们的小划子千万要炸掉。”

“你当我是干什么去的?当我是闲荡去的?”

“你要去的话还是快走吧。”

“汤姆,你听我说。你反正已经给他们布下了两个陷阱。一个是我们的船,一个就是这儿。你又有阿拉帮着,所以灵活性很大。你大不了就是损失一名病退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牺牲了也无所谓的。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这个人就是爱啰唆,”托马斯·赫德森说,“快走你的吧,臭狗屎来保佑你!”

“去你的,”威利冲他骂了一声。

“听你说话元气还挺足呢,”托马斯·赫德森说。随即就用西班牙语把他俩此去的任务向阿拉交代了一下。

“你别费心了,”威利说。“回头我躺在船底里自会对他说的。”

阿拉说:“我这就回来,汤姆。”

托马斯·赫德森看他使劲一拉绳开动了发动机,又看着小艇开了出去,船尾是阿拉宽阔的肩背和黑头发的脑袋,船底里躺着的是威利。威利早已把身子转了过来,脑袋紧挨在阿拉的脚边,好跟他说话。

别看这家伙俗气,他有胆量,了不起——托马斯·赫德森心想。威利老哥们儿可真有他的。我正想打退堂鼓呢,亏得他促使我打定了主意。遇到了危急关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就只要跟前能有一个海军陆战队战士,够格的固然好,就是有毛病的也行。我们现在可正是处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祝你成功啊,威利先生。你老爱说去你的,你自己可千万不能“去”啊。

“你没什么吧,亨利?”他轻轻地问。

“我没什么,汤姆。威利敢这样一个人去闯,真是英勇过人啊,你说是不是?”

“英勇过人?这样的字眼他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托马斯·赫德森说。“在他只是认为他有这个责任而已。”

“我没有跟这样的人结成好朋友,真是遗憾。”

“患难之中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今后我要跟大家都成为好朋友。”

“我们大家都有很多打算,要今后从头做起,”托马斯·赫德森说。“但愿这个‘今后’能这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