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迪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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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凡 译

第一章

年轻的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从孩提时代起就对生活很放任,他曾想从事比较高深学术的研究,但由于几次迟到而被取消了升入高一级文科班的资格,于是他就轻率地下决心,听从老师和父母的劝告,放弃学习生涯。事情刚发生不久,他就被安置在一个公证人办公室当候补者。因此他便留心观察,发现大学生之身价和科学多半被估计过高,而且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很少取决于考试的通过和高等专科学院的学历。这种意识很快在他身上扎了根,这也抑制了他的记忆力,并促使他有时在同事中讲述,他是如何经过深思熟虑违背教师的意愿选择了这门表面上看来似乎较简单,而他认为是他生活中最聪敏的抉择的职业,即使为之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他每天在街上总能遇见背着书包继续留校上学的老同学,当他看到他们在老师面前脱帽行礼时,他就高傲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并沾沾自喜。白天他耐心地接受公证人的领导,这位公证人不会让这位初学者工作得轻松愉快的。晚上他就与伙伴们练习抽烟的技巧和悠悠自在地在马路上逛荡的本领。在这伙臭味相投者之中迫不得已时也喝上一杯啤酒,虽然他把从母亲那儿讨来的零用钱宁可去买糖果糕点。每当晚间下班时,其他人在享用黄油面包和喝果子酒时,他在办公室里也总能吃到一些甜食,吃一片果酱面包的时刻较少,大部分时间是吃一种内夹掼奶油外浇巧克力的球形糕点,或一种调入奶油之峰形面团,或蛋黄杏仁饼。

此时,他完成了第一次的培训时间,自豪地移居首都。他对乔迁之地特别满意,这儿才是较高地推动他的天资得到充分发挥之地。年青人很早就被美好的艺术所吸引并渴望着美和荣誉。在年轻的同事和朋友中,无庸置疑,他已被视为出色的兄弟和天才的男子汉,凡在社交和审美事务中他都充当头头和顾问。他从小就爱好文艺,擅长唱歌,吹哨,朗诵和跳舞,因此在各方面有良好的修养,自那时起,他就成为一个名手,甚至还学会了新式的乐器。他有一把吉他,尤其他能用吉他伴唱歌曲和风趣的小诗。因而在每次社交活动中都能获得满堂喝彩。此外,他有时还能赋诗,他将这些诗词谱上著名的乐曲未经试唱就用吉他演奏。同时他很讲究衣着款式,既不损害体面,又能标新立异,显得与众不同。特别是打领带,他采用大胆的自由的活蝴蝶结,这种方式是任何其他人所不能仿效的。而且他有意识地把他那头漂亮的棕色头发梳理成高贵绅士风度的发型。当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在随便聚集而成的社交晚会上跳舞和同女士们交谈,或在愉快的社交团体里,背靠沙发椅,唱着快乐的小曲,同时还用柔嫩的手指拨弄挂着绿丝带的吉他时,人们看到他时而暂停弹奏伴唱,谦虚地答谢雷鸣般的掌声,时而若有所思地轻轻在弦上继续弹奏,直到在场观众一致强烈要求他唱一支新颖的代表作和成名曲。除了微薄的月工资外,他还从家里取出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财,随心所欲地在社会上结交朋友,寻找乐趣,以求满足和不受损害,因为尽管在某些方面他有天赋的敏捷才能,但几乎仍然还是一个孩子。因此他宁可喝覆盆子果汁,不太喜欢喝啤酒。若有可能,他宁可在糖果糕点铺那儿喝一杯巧克力和吃几块糕点以代替进餐。在他的伙伴中确实不乏追求名利者和忌妒者,因此孩子们自然也称他是诸如此类的人物,尽管他多才多艺,孩子们对他不尊重,这是唯一使他有时感到忧伤的问题。

除此以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诚然还有另外一个阴影。按照他的年龄,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开始悄悄地选择漂亮的姑娘,固定地和一个或另一个姑娘相恋,但恋爱带给他的痛苦多于欢乐。因为,他的爱情渴望在不断滋长时,追求爱情的勇气和行动劲头却日渐下降。他在小房间里弹吉他时,也许能唱出许多富有激情的情歌;但在姑娘面前他就缺乏勇气。他虽不愧为一个杰出的跳舞能手,但当他试图略表内心感情时,他的笨嘴拙舌使事与愿违。不过在他结交的朋友圈内他说话很有威信,唱歌很有吸引力,表现得非常突出。但他很乐意为获得一个美丽姑娘轻轻的一吻而牺牲朋友们的掌声和所有象征荣誉的月桂树。

羞怯是纯洁心灵的基础,这似乎与他其他的性格不相吻合。他的朋友们根本不相信他会不甘堕落。每当他们情欲冲动时,就随意与女仆和女厨师们在不正当的关系中寻找爱情的欢乐,在那之际,虽也接近恋爱关系,但根本谈不上有何激情和理想的爱情,更谈不上坚贞不渝和将来结成伉俪的美好愿望。但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不愿有这种爱情,无此轻举妄动的行为。

在场的姑娘们很喜欢注视他,而他却不敢正眼瞅她们一眼,他的漂亮脸蛋,他的跳舞艺术,他的歌喉很中她们的意,而他身上那种羞怯的神情也很讨她们的喜欢。姑娘们感到在他的美丽和可爱的形象中隐藏着一颗完美无缺的少年的心。

但目前他对这些恻隐之心一无所知,即使在娱乐中他还总能获得人们的欣赏。然而这个阴影变得日趋深沉和使人略感不安,几乎面临着使他生活逐渐变得暗淡无光的危险。在这种万恶的年代里,他用巨大的热情全力以赴地工作。当时还是个模范的公证处助理。晚上勤奋地准备职业考试,有时是为促进他的思想走上另一条道路,有时是为更早和更可靠地进入理想的境界,能作为一个求婚者,甚至能幸运地作为一个新郎而出现。由于枯燥无味的会议和艰苦的脑力劳动并不适合他的性格,因此这段时间并未持续很久。工作热情消退后,这位年轻人又抓起了吉他,潇洒而又满怀激情地漫步在首都大街上,或在小本子上写诗,最近写的多是属于爱情和伤感类型的诗歌。它们由词、诗韵和漂亮的成语组成。这些诗歌是他在袖珍歌集中随处读到,并记在脑中的。他将这些诗歌组合在一起并立即就动手干起来,于是就产生了一本由所爱戴的各种流派爱情诗的诗人所通力表达的精致的诗歌丛书。把这些诗在律师办公处用公正的字体予以誊清,这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因此,在这一小时誊抄时间内,他把全部忧愁困苦抛之脑后。平时他也有一种随和的性格,无论在休闲或恼怒时刻,他都喜欢弹奏乐器,因而把一些重要的和现实的问题都抛之九霄云外。他每天用在修饰外表的时间也相当多,用梳子和刷子梳理较长的褐色头发,剃光上唇上面短而稀疏的小胡子,以及做其他的修面动作;另外还要打领带结,刷净西装上衣,修剪和磨光指甲。此外,整理和欣赏保藏在红木小箱盒内的贵重首饰,也经常使他忙得不可开交,其中有一对镀金的衬衫袖上的纽扣,一本用绿色的天鹅绒装订的图书,书名为《勿忘我》,里面记载了他挚友的姓名和生日,一枝用白骨雕刻成的钢笔杆,笔杆上镶有纯金银制成的哥特式的装饰品和一块极小的玻璃片。若拿玻璃片朝着灯光往里看,内含尼得发尔特1纪念碑的风景画面,离纪念碑稍远处可看到一颗能用极小的钥匙开锁的银心。还有一把藏于假日外衣口袋中的小洋刀,刀鞘是用象牙制的,上面雕刻着鼠麹草花,最后是一只姑娘用的破碎的胸针,它镶有许多块宝石,拥有者打算以后趁节日之际请人用它为自己加工一些成套之饰物。此外,他还有一根细长而时髦的散步用的手杖,手柄是一只多毛猎犬的头,另外他还有一只金质的七弦琴式样的胸针,这当然是他自己用的。

当年青人保存金银珠宝首饰等贵重的东西,并认为它很值钱时,他也诚实地到处传播他内心正在不断燃烧着的爱情的星星之火,他正在根据痛苦和欢乐情况观察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并期望着他能郑重地使用并馈赠这些宝物的时光早日来临。

此时,同事中出现了一群新人,拉迪德尔不喜欢他们这群人强烈动摇他迄今以来的声望和威信。高等技校任何一位年轻讲师晚上开始不计报酬地讲授国民经济课程,积极去听课者尤以写字间的职员和低级干部居多。拉迪德尔的全部熟人也都去听课了,现在他们聚会时,对社会事务和内部政策做激烈的辩论,拉迪德尔概不,也无能力参加这种辩论。他对此感到无聊和愤慨,因面对这种新思潮,他过去的一身文艺才干差不多被伙伴们遗忘得一干二净,几乎不再需要。他的地位渐渐从昔日的高处坠落到毫无荣誉的深渊。最初还挣扎,多次携带着书本回家,但后来他发现这些书本极为无聊,于是叹息地又把书本扔开了。他抛弃知识如同放弃荣誉。

在这段时间内,由于他不大抬起漂亮的头,因此星期五那天忘了请人剃须和当天及星期二按常规该料理的事情。在傍晚归途中,他从理发师所住的那条街穿出来时就踏进了饭馆附近一家简朴的理发店,以弥补一下所耽误的事情;纵然忧伤压在心头,他也没有不遵守习惯。他在理发师那儿度过的一刻钟时光始终像在过一次小小的节日。如果必须按程序等待他也毫无意见,他会愉快地坐在一张沙发椅子上翻阅报纸,观看墙上用画片装潢的有关肥皂、发油和剃须膏的广告,直到轮到他理发时,他就享受似的把头往后靠在理发椅上,马上感受到助理理发师小心翼翼的手指,凉嗖嗖的剃须刀,最后闻到脸颊上扑鼻的香粉。

由于他踏进了理发店,把手杖靠到墙上并挂上帽子,坐在这张宽阔的理发椅上,并且听着喷香的肥皂泡沫沙沙作响声,这时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一位年轻的助理理发师全神贯注地为他服务,为他剃须,并帮他洗干净,一面椭圆形的手镜送到他面前,再把他的脸擦干净,然后似开玩笑的在上面扑上香粉,最后客气地问道:“没有什么其他需要了吧?”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跟着站起身的客人,给他刷净西装上衣的领子,收下服务周到的剃须费并递给他手杖和帽子。这一切使这位年轻的先生进入一种良好的心满意足的精神状态中,他便撅起嘴唇,吹着愉快的口哨踏上大街;在街上他听到刚巧碰见的助理理发师在问他:“请原谅,您是否名叫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他详细观察了这位男人一番后,立即就从他身上认出了他是过去的中学同学弗里茨·克洛伊贝尔。若在另一种情况下他也许就会不太乐意承认这位熟人,并提防与一位助理理发师开始交往,以免在同仁面前有失体面。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此外,他的傲气和地位优越感在这段时期大大地下降。因此,此事就像常人心情好时会需要友谊和重视别人那样地发生了。他向克洛伊贝尔伸出手去,并叫道:“瞧,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难道我们还不相互称呼‘你’吗?你好吗?”中学同学高兴地接受了伸过来的手和“你”这个称呼,由于他正在上班,没有时间,他们互相约定星期日下午再相聚。

此时此刻理发师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很感谢他的老同学,他虽养尊处优,却还能回忆起在校时的友谊。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对他邻居的儿子和同班同学总怀有一种敬意,因拉迪德尔各方面的生活条件都优越于他,而拉迪德尔目前潇洒的外表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星期天一下班,他就精心地准备上门拜访并穿上他最好的服装,在踏进拉迪德尔的住房之前,他用一张报纸把靴子擦干净,然后兴高采烈地登上楼梯,他一眼望见了阿尔弗雷德门上的名片,便上前敲门。由于拉迪德尔很想给他同乡和年轻朋友留下一个光辉的印象,因此也略微准备了一下。他以极大的诚意接见了他的朋友,桌上放着一杯带糖的上乘咖啡,他很大方地邀请克洛伊贝尔就座喝咖啡。

“请别客气,老朋友,是不是?我们一块喝咖啡,随后就去散步,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然,他认为很适当,于是谢座,喝咖啡和吃点心,然后又得到了一支香烟。他对这非凡的礼仪表现出难以掩饰的高兴。不久他们就用从前的乡音聊谈陈年旧事,聊谈中学老师和同班同学们以及一切时过境迁之事。理发师不得不谈一些中学毕业以来他的境遇和他在何地何处周游。然后另一位接着开始报道他的生活和他的展望。最后拉迪德尔从墙上拿下吉他,调音拨弦,开始唱歌,一曲接一曲,歌词全是纯洁而有趣的民间生活,理发师笑得热泪盈眶,他们放弃了散步,取而代之去观察拉迪德尔一些贵重的饰品。由此他们引发了一番议论,内容涉及到他俩各自在美好生活中对生活的憧憬。那时,理发师对幸福的要求无疑要比他的朋友实际得多。但最后他完全无意识地抛出一张王牌,因而获得对方的重视和忌妒。讲的就是他在城里有一个未婚妻,并邀拉迪德尔不久与他一起到她家去拜访,在那儿他将受到热烈欢迎。

“哎看,”拉迪德尔叫道,“你有未婚妻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走到这一步。那你们一定已经决定何时举行婚礼?”

“还未完全确定,但我们等待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两年,我们已经期待了一年多。我有一笔母亲的遗产,三千马克,如果我再为此努力干一年或两年,并且省吃俭用,我们大概就可开设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地点我也已选好,即在瑞士的沙夫豪森,在那儿我工作过两年,师傅很喜欢我,他已上了年纪,不久前他写信给我,如果我已准备就绪,他最愿意把他的理发店转让给我,而且不太贵,从那时起我就非常熟悉这家理发店,该店营业相当兴盛,正好位于旅馆附近。那地方有许多外国朋友,除理发外还顺带销售一些风景画片。”

他把手伸到假日穿的褐色外衣胸袋中,掏出一只信封,内既有沙夫豪森师傅的来信,也有一张用丝光纸作封皮的风景画片,他把这张画片给他的朋友拉迪德尔观赏。

“啊,莱茵河瀑布!”阿尔弗雷德叫道,他们共同欣赏画片。这是用一种处在紫蓝色光线中的莱茵河瀑布。理发师描绘了一切,他熟悉上面的每一个地点,并加以详细叙述,而且还谈到了许多浏览自然界奇迹的外国朋友,然后又谈到了他的师兄和他所开创的理发店。他充满热情和欢乐地朗诵师傅的来信,这也促使拉迪德尔谈锋颇健,甚至还拿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炫耀自己。因此他开始谈起尼得发尔特纪念碑,他自己虽没见过,但他的一个舅舅到那儿游览过。他打开了他的衣柜,取出了白骨制的钢笔杆,让他的朋友通过小玻璃片来观赏隐藏其中的壮观。弗里茨·克洛伊贝尔承认这种美并不亚于他的红色瀑布,同时他又谦让正在打听他手艺的拉迪德尔讲话。谈话非常生动,拉迪德尔总是有意地提出新问题,而克洛伊贝尔认真并诚实地给予回答,交谈的尽是一些剃须刀的磨光,剪发刀的手柄,润发脂和润发油诸如此类等问题。弗里茨乘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内装高级润发脂的小瓷盒,他以此作为简单的礼物赠送给他的朋友和主人。经过一番推却后,拉迪德尔终于收下礼品。他打开瓷盒,用手刮了一点,在头上略为尝试一下,最后放到盥洗台上。此时夜幕徐徐降落,弗里茨想在未婚妻家用餐,于是便向拉迪德尔告别,不得不对这位同学的友好接待表示衷心的感谢。阿尔弗雷德也发现,这天下午的时间消遣得非常舒适和愉快。因此他们赶快约定星期二或者星期三晚上再碰头。

第二章

此时,弗里茨·克洛伊贝尔想起他应答谢拉迪德尔星期天的邀请和喝的上乘咖啡,并也向他再度表示敬意。因而星期一他用镶金边的纸给拉迪德尔写了一封信,并将信纸缚在信鸽上。邀请他星期三晚上同赴希尔森街梅塔·韦贝尔小姐,他的未婚妻家共进晚餐。

这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对于韦贝尔小姐进行过了解,得知她出身于一个故世已久的高等法庭的书记员家庭,是一个官员的女儿,她还有一个未婚嫁的姐姐,因此他可能是受她们尊敬的客人。这个权衡以及对尚未婚嫁姐姐的想法促使他打扮得特别漂亮,甚至事先已考虑好交谈的内容。大约八点钟左右他打扮得很潇洒、很体面地在希尔森大街上出现,不久就找到了这幢住宅,但并不进去,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直到一刻钟后他的朋友克洛伊贝尔走过来,他俩结伴,一前一后登上少女楼上的居室,韦贝尔寡妇在玻璃门门口接见了他们,一位羞怯的小老夫人容颜苍老,愁云密布,满脸痛苦。这张脸似乎预示着对这位公证人候补者的光临缺乏热情。他向老夫人问候,并作自我介绍,然后走进光线暗淡却散发着烹调香味的过道,从那儿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如此大,明亮而宽敞是人们始料未及的。窗边晚霞中的窗帘之光线犹如教堂之窗口一样阴森。寡妇的两位女儿神采奕奕地从窗边走了过来,这两个人同样也感到非常惊喜,大大地超过了小老夫人所期待的最佳的愿望。

“感谢上帝,”其中一位说着并向理发师伸出了手。他向拉迪德尔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于是拉迪德尔向美丽的姑娘靠近并自然地鞠了一躬,并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前面,递给少女一束五月盛开的鲜花。这是他在途中购买的。梅塔欢笑着并表示感谢。接着将她姐姐推到前面,她也同样含着笑容,她长得非常漂亮,满头金发,名叫玛尔塔。于是他们立刻分头坐到铺着台布的桌子旁喝茶,并品尝用自制菜配制、用蛋制品装饰成花圈的色拉。用餐时大家默不作声。弗里茨坐在未婚妻身旁,梅塔正在给他面包片上涂黄油。老母亲一边费力地咀嚼着,一边用不变的充满忧虑的目光环顾四周,她目光后面的表情相当舒适,但这种目光给拉迪德尔留下了焦虑的印象,因此他吃得很少,感到压抑和拘谨。

饭后母亲虽留在房里,却消失在窗边一张躺椅里,事前她就拉上窗帘,似乎在打瞌睡。因此年轻人像鲜花开放一样地欢腾起来,而姑娘们用嘲弄和好斗的语言纠缠客人,在此之际,弗里茨总是支持他的朋友。幸福的韦贝尔先生在墙上从樱桃树木框里向下俯视,但除他的肖像外,舒适房间内的一切,从夕阳照射下的窗帘到姑娘们的衣和鞋,甚至到挂在狭小的墙壁上的曼陀林2,都显得那么悦目和使人愉快。

姑娘们开始与他交谈得热烈起来,客人的目光落到了那只曼陀林上,他心急如焚地朝乐器那边凝视,回避着轮到他回答而使他难堪的问题。他急于打听这对姐妹中谁是精通音乐和会弹曼陀林的。现在矛头落到了玛尔塔身上,她马上受到妹妹和妹夫的哄笑,自那妙龄少女的憧憬之梦早就消失以来,曼陀林几乎不再发声。尽管如此,拉迪德尔先生坚持要玛尔塔献上几曲,并供认自己是一个不顾情面的知音朋友。由于玛尔塔小姐绝对不肯动手,于是梅塔抓起乐器把它放到玛尔塔面前,但由于她婉言谢绝并羞得面红耳赤,拉迪德尔就伸手把曼陀林拿过来,用不熟悉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试弹起来。

“哎,您真的会弹,”玛尔塔叫了起来,“您真棒,让别人感到窘迫不安,自己居然弹得这么好。”

他谦虚地解释道,这并不算什么,他几乎常常手上总有一种乐器,但最近几年来他却一直在弹吉他。

“是的,”弗里茨叫道,“但你们应该听到他弹才对!为何你不随身将吉他带来?下次一定带来,行吗!”

晚霞不翼而飞,当两个年轻人告辞时,躺在窗边沙发椅上被遗忘的矮小和多忧多愁的母亲站起身来,向他们道晚安,弗里茨还陪同拉迪德尔继续走了一段路程,拉迪德尔内心充满了快乐和赞扬。

变得寂静的韦贝尔住宅里,客人上路后桌子马上就被擦得一干二净,灯光也熄灭了。两位姑娘在卧室里如同平时一样保持肃静,直到母亲入睡。玛尔塔先是轻声耳语,然后就大声说开了。

“你把鲜花插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已经看见插到炉上玻璃杯里了。”

“哦,是的!晚安!”

“怎么,你困了?”

“有一些。”

“那么你认为这位公证人如何?你尝到了一些甜头,不是吗?”

“怎么这样说呢?”

“哎呀,我总是那么想,我的弗里茨如果是这位公证人候补者该多好!然而却是另外一个理发师。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有那种可爱之处。”

“是的,有点儿那种味道。不过,他很讲究仪表,有审美能力,你看见他的领带没有?”

“当然看见了。”

“还有,你知道,他有点儿天真,一开始甚至非常羞怯。”

“他毕竟才二十岁么,——好了,晚安吧!”

玛尔塔入睡前还思念了一会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玛尔塔对他很中意,如果有朝一日他踏进门来,认真考虑他俩的婚姻关系的话,她定会为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敞开心扉。因她对单纯的卖弄风情不感兴趣,部分原因是她在花季少女之前已上过预备学校(否则从哪里接触曼陀林),另外原因是除了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梅塔外,她不想再长期地与人无婚约地交往。

公证人候补者的心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虽是一个已长成翅膀、正想飞翔的青年,但还生活在对爱情模糊的渴望之中,他爱上了有缘相遇的漂亮的小女儿,本来梅塔也是更喜欢他,然而她已成为弗里茨的未婚妻,此事已成定局。但除梅塔外又出现了玛尔塔;经过那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渐渐倾心于她,因此他对她那种用金黄色的发辫盘结成光亮而沉重的花冠形象总怀有朦胧的敬意。

这种情况仅延续了寥寥几天,直到小圈子内五个人又重新端坐在韦贝尔住宅的客厅里;由于寡妇的饭桌不能做到如此经常款待客人,因而这次年轻人来得较晚。拉迪德尔随身带来了吉他,弗里茨非常自豪地把吉他搬到前面,乐师有意如此安排,结果他的艺术得到了发挥,并也引起热烈的掌声。但他并不仅满足于此,而要奉献他的全部才华。因此在他演唱了几支歌曲并马上发挥唱歌加弹奏的艺术后,很快就引起其他人音乐上的共鸣,他用字正腔圆的音调开始歌唱,在第一节拍时就立即引起了合唱。

音乐和节日气氛使这对未婚夫妇感到温馨和陶醉,两人不知不觉地靠得更近了,并且按照诗节的韵味轻轻地一块合唱着。在此期间他们边聊天并偷偷地用手指互相抚摸,与此相对玛尔塔面朝演奏者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兴高采烈地合唱完了全部的诗节。告别时在照明度较差的过道上,这对未婚夫妇互相交换接吻,而另外两个人站在那儿窘迫地等了一分钟之久。然而在床上梅塔又把话题引到了公证人候补者身上,她总是提到他的名字,而这次对他却充满了钦佩和夸奖。而她姐姐只是说,对,你说得对,把金黄色的头发放到两只手上,久久地静静地躺着而不能入睡,仰望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深深地呼吸着。以后,当她的妹妹已入睡时,玛尔塔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声的叹息,然而这种叹息并非意味着现实的痛苦,而仅产生于对所期望的各种爱情的不可靠性的一种抑郁的感情,而且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她习惯于多次发出叹息后在鲜红的嘴上挂着一丝笑容不久就入睡。

交往在愉快地继续发展,弗里茨·克洛伊贝尔自豪地称他的朋友为天才的阿尔弗雷德。梅塔高兴地看到,她的未婚夫不是孤单只影而来,而且携带了一位乐师,但玛尔塔越来越多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几乎还留存童年的天真时,她对他的爱就越发炽热。她似乎感到上帝是特意为她把这个漂亮而易于驾驭的青年创造成一个她能引以为荣和感到自豪的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而却不必事事听命于他。

在韦贝尔家受到盛情接待而颇感满意的阿尔弗雷德在玛尔塔的亲切友好中感到温暖,他虽很羞怯但知道珍重这种温情。与这位雍容华丽的姑娘恋爱并建立婚约关系在大胆行动的时刻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在整个阶段就会出现仰慕力和诱惑力。

双方仍然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可能有某些原因,尤其玛尔塔在与他较长的接触中发现这位年轻人身上存在着某些不成熟和稚气,同时也找到了补救的办法,不要让这样一个还缺乏生活经验的青年过分容易地踏上幸福之路。她大概看到,要将阿尔弗雷德属于自己并把握住他,对她来说也许易如反掌。但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并不太容易对付,这对玛尔塔来说似乎还算公平。现在玛尔塔把自己置于拉迪德尔背后,也许不到最后不见分晓。至少玛尔塔非要得到他不可,于是她决心目前暂时盯住他,并准备好期待的时间,因他值得获得幸福。

拉迪德尔却有另外的想法,但他隐忍不说。首先是他的羞怯一再导致他不相信自己的观察,甚至怀疑自己被人爱慕和思念的第六感觉。对于这位姑娘他却感到自己太年轻和太不成熟——并非毫无道理,虽然她可能比他才大三岁或四岁。但在严肃的时刻他忧心忡忡地最后考虑到自己的表面生计是建筑在何等不稳固的基础之上。在他必须结束迄今的次要行动和在国家考试中显示他的能力和知识的这一年越来越临近时,他的怀疑就变得越发严重。他大概迅速而准确地学会了公务员所有的规范训练和接待礼仪,他在办公室里表现得很好,杰出地扮演了一个忙碌的文书;但他对学习法律感到很困难,甚至当他想到国家考试所要求的一切时,就会全身冒汗。

有时他绝望地把自己禁闭在小屋里并下决心攻克科学堡垒。桌上摊放着简要手册,法律书和注释。每天清早起身,打着哆嗦地坐到写字台旁,他削尖了铅笔,预订出每周的详细规划。但他的意志相当薄弱,他从未长久坚持过,他总是找到似乎目前更重要和更必要的另外的事做。因此书放在桌上并且看的时间越长,那么书的内容就越发可想而知了。

此时他与弗里茨·克洛伊贝尔的友谊变得越来越牢固,有时弗里茨竟然晚上来拜访他,如果看到有必要,就自告奋勇给他剃须。这时阿尔弗雷德想亲自尝试一下这种手艺,于是弗里茨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他用严肃而且近乎恭敬的方式把剃须刀柄递给他高度敬重的朋友,并教他如何顺当地把刀磨快和如何均匀而耐久地打肥皂泡沫。弗里茨讲解完了操作要领后,阿尔弗雷德马上就学上手而且手指特别灵敏。不久他不仅能迅速而准确地给自己剃须而且还能为他的朋友和教他的师傅服务了。于是他从中感受到了乐趣,有好几天这种乐趣使他白天被学习困扰得痛苦不堪,可到了晚上仍相当乐观。当弗里茨向他透露还要教他编发辫时,这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弗里茨由于阿尔弗雷德进步很快而感到兴奋。有一天,他给拉迪德尔带来了一条由妇女的头发编成的人造辫子并给他指出这样的艺术品是如何产生的,拉迪德尔立即为这精湛的手工艺品而感到欢欣鼓舞,并开始用手指耐心地在这根辫子上把头发一绺一绺地解开,然后又把它们互相编成辫子,他很快就获得成功。但现在弗里茨带来了艰难而精巧的工作,而阿尔弗雷德如作表演一样地学着,把长长的人造丝头发像品尝食品美味一样通过手指,专心致志于编织的方式和发式的造型,不久他就显示出也要卷发的渴望,现在每次与朋友相聚时,总是谈论他们彼此在行的事情。他现在也用探讨和学习的目光观察所有他遇到的妇女和姑娘们的发型,他所提出的一些中肯的分析使克洛伊贝尔感到万分惊奇。

他几次三番和郑重其事地请求弗里茨,不要把他消遣时间的任何事情告诉韦贝尔姐妹俩,他感到这种新手艺在这儿也许并不光彩。尽管如此,他向往有朝一日手里握着玛尔塔少女的金黄色长发,并把它编结成造型新颖、艺术精湛的发辫,这是他的情人之梦想和隐藏在内心的愿望。

此时整个夏天行将结束。这是八月份的最后几天,那时拉迪德尔正在韦贝尔家与他们一块散步。他们沿着山谷向上漫游直到城堡遗迹地区。就在山谷出口处一块倾斜的山坡草地上、城堡的阴影下休息。这天玛尔塔与阿尔弗雷德打交道时显得特别友好和亲密,在绿色的山坡上她位于阿尔弗雷德附近,正在整理一束迟开的野花,她把草地上一些盛开的闪着银光的鲜花加到野花之中,看起来非常可爱和诱人。因为阿尔弗雷德的目光紧紧盯着玛尔塔,于是他发现玛尔塔的发式上长出了什么东西,他向她走近并告诉她,同时大胆地把手伸向金黄色的辫子,并且自告奋勇地要替她梳理。但玛尔塔很不习惯同他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变得面红耳赤和十分恼怒,简单地拒绝了他并请妹妹把头发往上别起。阿尔弗雷德因感到忧伤和自尊心略受伤害而默不作声,他恼羞成怒地不仅回绝了后面将要在韦贝尔夫人家赴宴的邀请,而且回到城里后立即各奔前程。

这是一对恋爱尚未成熟的情人之间所闹的第一次小别扭,这次别扭大概也许能促进他们之间的恋爱并使他们的恋爱有所发展。然而情况恰好相反,此时又发生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第三章

玛尔塔认为她对阿尔弗雷德的警告无足轻重,当她发现阿尔弗雷德已超过一星期不登她家的门,确实感到惊异。他使她内心略感痛苦,因而她多么希望再见到他。但阿尔弗雷德坚持了八至十天之久,似乎也确实产生怨恨时,玛尔塔考虑到,她自己也从未给过他一次如同情人行动的权利,现她开始愤恨自己,如果他再次登门装扮成宽容的修复和好角色,她要向他指出,他是大大地搞错了。

此时玛尔塔自己也产生误解,因拉迪德尔的坚持并非出于骄傲,而是由于羞怯和畏惧玛尔塔的严厉所致。他想等待一些时间,直到玛尔塔原谅他当时的强求举动,而他自己要忘掉愚蠢和克制羞愧。在这段忏悔时间内他清楚地感到他已多么习惯与玛尔塔交往,再度放弃与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姑娘温暖的接近,可能将会给他带来莫大的苦恼,因而到了第二周的星期三他就不再长久坚持下去。有一天,他细心地刮了胡子,换了一根新领带,又到韦贝尔家拜访,这次没有弗里茨,他不愿弗里茨成为他羞愧的见证人。

为避免空着双手仅作为乞求者而出现,他想出了一个计划。九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将有一个盛大的射击节和颁奖日即将来临。整个城市已在热情地准备迎接。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想邀请韦贝尔两位小姐参加这场娱乐活动。希望以此作为他上门拜访的体面理由,同时也能取得玛尔塔的欢心。

一个友好的接待也许会使这位几天来饱受寂寞的情人得到安慰并使他成为一个忠诚的勤务员。但由于他的坚持而受到伤害的玛尔塔现在开始变得冷若冰霜,当阿尔弗雷德走进客厅时,她几乎不搭理而走开,让她的妹妹去接待和交谈,她却忙于拂拭,有时待在房里,好像旁若无人。拉迪德尔惊恐万分,当他和梅塔窘迫的谈话中止时,过了片刻他才敢转向感情受到伤害的人并向她提出他的邀请。

但这场邀请现在决不可能被接受,阿尔弗雷德低声下气的顺服仅增强了玛尔塔这次要狠狠教训小伙子一顿并修剪掉他利爪的决心。她冷静地倾听着,用下述托辞拒绝他的邀请,她不同意与年轻的先生一块去欢度节日,至于涉及到妹妹的事,她大概已经订婚,因而新郎邀她赴宴,如果他有意同往的话。

于是拉迪德尔抓起帽子,简单地鞠了一躬,好像一个敲错了门感到抱歉的男人一样从她家走出来,甚至不想再回首。梅塔虽试图挽留并劝说他,但玛尔塔冷冷地用点头示意回答他的鞠躬,而阿尔弗雷德除感到玛尔塔好像永远回绝他以外,别无其他心情。

他认为自己在这场情感纠纷中表现得很有男子汉气概和令人自豪。这种思想对他略有自我安慰,然而愤怒和悲哀仍占上风。他气愤地跑回家,而当晚上弗里茨来拜访他时,他就任其敲门,给弗里茨吃闭门羹。书本在桌上告诫地望着他,吉他挂在墙上,但他让这一切任其自流。晚上出来跑到街上逛马路,直到疲惫不堪才回家。此时他想起了曾经听说过有关妇女感情上的虚伪和变化无常的一切恶习,以及他过去只是以一个不学无术和爱说大话者出现。现在他理解了这一切并感到这些话虽非常尖刻但很切中要害。

几天过去了,阿尔弗雷德违反他的骄傲和意志,始终希望能发生一些所期望的事,如通过弗里茨带来一张便条,或一条信息。因第一次怨恨发泄后对他来说修复和好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排斥在外,甚至他的心摒弃了种种理由仍然回到生气的姑娘身上。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甚至也无人来。然而盛大的射击节即将临近,不管忧伤的拉迪德尔是否对此节日感兴趣与否,他不得不每天去耳闻目睹,人们如何准备欢庆这个光辉的节日。街上竖起了一些大树并编织了许多纸链,一幢幢房屋用冷杉树枝装饰起来,拱形门上标有题词,草地上盛大的庆祝会场也已竣工,彩旗在上空高高飘扬。此外,秋天的万里晴空展现了一片碧蓝,景色非常宜人。

拉迪德尔虽对射击节愉快地等待了几星期之久,一天或两天的庆祝日行将在他和同事们面前降临,但他竭力抑制欢乐而且坚定地抱着不是用眼睛去观赏隆重的庆祝仪式。他不快地看着彩旗和用树枝叶扎成悬挂在树上的花环。敞开的窗户后面随处可听到乐队在排练和姑娘们边工作边唱歌的声音,充满期待和节前喜悦的城市越是喧哗,他越是敌意地在这片纷乱中走他自己的独木桥,即完全因愤怒而忍痛割爱。近几天来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除了谈论射击节和出谋划策外别无他论,他们考虑该如何十分机灵和尽情地享受这欢乐的场面。有时拉迪德尔扮演得非常自然,甚至做到似乎他也很高兴,而且他也有打算和计划;但多半他沉默寡言地坐在书桌旁,做出努力中含有很大怨恨的样子。此时阿尔弗雷德的内心不仅为玛尔塔和与她之间的感情纠葛在燃烧着,而渐渐地也为他如此长久和欢乐等待的盛大节庆而燃烧着。现在他可能从中一无所获。

当克洛伊贝尔拜访他时,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射击节开始前的几天,他做出一副苦脸相而叙述道,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情冲昏了这位姑娘的头脑,她竟拒绝邀请去欢度节庆,他解释,按照他们目前的这种关系无法参与文娱活动。现在他向阿尔弗雷德建议,他俩一块去共度欢乐的节庆。不请两位寡言欢笑的少女是完全合适的,没有她们存在他只需消费一个或几个塔勒就可。但拉迪德尔也抵制了这种诱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但解释道,他不宜前去参加,为在学习中有所进展,他也想充分利用这段休闲时间。关于学习他过去同他的朋友谈得很多,同时他又运用了如此之多的术语和外语,以致弗里茨对他表示非常敬重,竟不敢找任何借口而闷闷不乐地走了。

此时,射击节必须开幕的这一天到来了。这是星期天,据说射击节要延续一个星期。整个城市回荡着歌声,铜管乐吹奏声,小臼炮隆隆声和人群的欢呼声。队伍从各条大街涌集而来。全国的各种社会团体都已到达。四周响起一片音乐声。而人流和乐队所奏的曲调最终全部汇聚在城市前面的射击大厅,这是数以千计的人早晨以来所站着等待的地方。队伍像奔腾的江河黑压压地滚滚而来,队伍上方的旗帜在沉甸甸地飘动,然后竖立在地上,巨大的广场上充满着一个乐队混合着其他各种吹打奏乐的闹声。星期天明媚的阳光普照在这一片壮观的场地上。扛旗者晒红的额上冒着大汗。节日的筹备者们用沙哑的嗓子在叫喊,如神经错乱似的来回奔跑,受到人们嘲笑。通过人群的呼喊才使他们受到激励。凡站在近处并找到入口处的人利用捷足先登的机会在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喷泉啜饮室争得一杯新鲜的饮料。

拉迪德尔在房内坐在床上,尚未穿上靴子,似乎情绪欠佳,经过漫漫长夜的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胸有成竹地决定写一封信给玛尔塔。他从抽屉里取出书写工具和一张上面印有他的姓名第一个字母的花体字的信笺。笔杆内插上一支新笔尖,用舌头把它舔湿,蘸着墨水,然后用饱满而讲究的公文字体首先写上希尔森大街,高贵的韦贝尔·玛尔塔小姐的地址。有时从远处传来吹奏乐器的频吹声和节日的喧哗声使他扫兴。因此他发现,以描写这种情绪来开始他的信正是恰到好处,于是他谨慎地开头写道:

非常尊敬的小姐!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问候,今日是星期天早晨,因射击节开幕,远处正在奏乐。但我不能参加这个盛大的节日,因而只能留在家里。

  

他通读了这几行,感到非常满意,于是继续思索,此时他还想起了几句能描述他困境的漂亮而切题的成语。但怎么办呢?他很清楚,如果一旦准备解释爱情和求婚时,而且他是否有胆量和勇气还是个问号,眼下只能产生一个可能和结果。即使他想到了和想出了什么锦囊妙计,只要他不通过国家考试,就没有求婚的资格,一切都等于是无稽之谈。

于是他又优柔寡断和气馁地坐下,虚度一小时光景,他不再往下写了,整幢大楼万籁俱静,而室外却是另一番景象。远处欢庆节日的音乐声穿过屋顶而冉冉离去,拉迪德尔在沉思他的悲哀,恍悟到今天又失去了多少欢乐和乐趣,而在今后长时间内,甚至也许绝无机会再看到这样盛大而光辉的节日了。因此一种自我怜悯之心和一种难以克制的自我安慰之需向他袭来,吉他也无法填补这种心灵上的空虚。

中午时分,拉迪德尔做了他绝不想做的事,他穿上靴子而离开了家。他本来只打算散步,但不久又回到家中,脑际萦回着这封信和他心中的痛苦,街头巷尾的音乐声、喧哗声和节日的魔术表演如同磁石山吸引小船那样地吸引着他。甚至他意外地站在射击大厅中,当他恢复理智后,便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认为自己泄露了悲哀。然而这一切仅保持了片刻时间,因人群在前呼后拥,而咆哮声震耳欲聋。但拉迪德尔不是在欢呼声中坚定留下而又走开的那种人。

拉迪德尔无目标和无愿望地徒步漫游,被人群簇拥着,因此他看到,听到和嗅到并吸收了如此之多的激动人心的事情,使他高兴得头昏眼花。喇叭声、号角声和强烈的铜管乐队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而在休息时,从远处,即在酒宴开始的地方传来了感人和悦耳的小提琴和笛子合奏的交响音乐。此外,在人群中紧接着发生了许多特别令人高兴和害怕的事情,不少马因受惊在嘶鸣,不少孩子因跌倒而在大声呼喊,一个过早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旁若无人地在唱歌。小贩高声呼叫着到处在兜售橙子和糖果、孩子玩的气球和吃的糕点以及小伙子帽子上戴的人造花束。旁边一只木马在飒飒作响的大风琴音乐声中旋转不停。这儿一个推销员与一个商人在作公开的交易,而商人不想付钱;那儿一位警察手中领着一个迷途的小孩。

麻木的拉迪德尔亲身体验到这种热情洋溢的生活并感到参加这样一种活动和亲眼目睹全国可能还要长期谈论的幸运之事很幸福。打听人们等待皇帝光临花费了多少小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当他成功地挤进了圣贤堂附近,即在布置彩旗的高地举行筵席的地方,带着崇敬的心情看到了市长、市参议会议长和其他的佩戴着勋章和徽章的任要职者坐在荣誉桌之间进餐并用精致的玻璃杯喝着白葡萄酒。人们窃窃私语地在称呼着这些要人的姓名,凡略知他们一些其他情况或甚而和他们打过交道者均博得非常感谢的旁听者称号。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和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显赫场面允许他想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幸运者。但小拉迪德尔感到作这种光彩事件的旁观者非常伟大而有意义,因此表现出十分惊讶和赞叹不已。也许由于他把那些不太幸运的人和未能在场的人都作了详细的描绘,由此来说明他高瞻远瞩。

他完全忘了吃午饭,甚至几小时后感到饥饿时,就坐到一个制造糖果糕点商的帐篷内一连吃掉了几块蛋糕。为不耽误要事,然后他又赶往拥挤的人群,真是太幸运了。即使从后面瞭望,也终算看到了皇帝。现在他购买了一张打靶场的黑市入场券,即使他对射击事务一无所知,然而他也满怀热情和紧张的心情去观看射击,他让一些著名的射击英雄崭露头角,而他用敬畏之心注视着射手的面部表情和眼睛动作。然后他又去观看旋转木马,看了一会儿,又漫步走向树下一群欢乐的似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买了一张印着皇帝肖像的美术明信片。随后他又悉心倾听一位大声叫卖货品并接连开玩笑的商人在呼喊。同时在注视穿戴得五光十色和五花八门的人群时,他自己的眼睛也获得了享受。拉迪德尔脸红耳赤地从摄影师的小木房内退出,因其老婆邀他入内并在围观者的笑声中叫出了一个令人喜悦的年轻的唐璜的名字。为了倾听音乐,闭口哼唱著名的曲调同时挥动他的小手杖有节奏地进行打拍,因而他一再留着不走。

由于经过了上述所安排的各种活动后,天色已近黄昏,射击已告结束,在大厅或树荫下到处摆设的宴饮正在开始。当天空还月色朦胧,而钟楼和远山巍然屹立在明澈的秋夜之中时,此处已灯火辉煌。拉迪德尔飘飘然地向那儿走去,一直玩到夕阳西下。现在市民们忙于回家吃晚饭,精疲力竭的孩子们昏头昏脑地骑坐在父亲的肩上,漂亮的汽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年轻人的乐趣和胆量逐渐在变动,开始他们以跳舞和饮酒为乐,而当广场和街上变得空旷和人影稀少时,甚至各个角落都出现了一对对恋人,他们臂挽臂已显得非常不耐烦,那就可预料他们在黑夜之中的欲望了。

拉迪德尔的欢乐情绪仅维持了一小时就如渐渐消失的阳光一样而消逝。寂寞的年轻人遨游了一个晚上变得激动而悲哀,每一对亲热地欢笑着路过他身旁的恋人,他都羡慕地从背后目送他们。在一个花园里,高大而黑色的具有诱人壮观的栗树下挂着一批纸做的在发光的红色吊灯,在同一座花园里传来一种优美的令人眷恋的音乐,他就追踪这小提琴所发出热烈而低沉的琴声而走了进去。长桌旁许多年轻公民在吃饭和喝酒。桌子后面贴着一张很大的才照亮了一半的跳舞项目公告。这位年轻人在一张桌子的空位上就座,并点了酒和饭菜,然后就平静下来呼吸着花园里的空气和倾听着音乐,吃了一些饭菜,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不习惯的葡萄酒。他观望红灯,听小提琴演奏,呼吸节日夜晚香气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孤独和苦闷。他目光所向之处,看到的是红光满面和炯炯有神的眼睛。穿着假日服装的年轻小伙子们目光果断而傲慢,打扮入时的姑娘们满含渴望的神情,准备跳舞的双脚正跃跃欲试。当音乐以崭新的节奏和优美的乐曲响起时,数百盏灯光照耀的舞场顿时辉煌起来。双双对对的舞伴匆匆地挤入舞池,翩翩起舞。

拉迪德尔慢慢地啜饮着酒,以便能在那儿多待一会。但当酒快喝完时,他尚未下决心回家。他叫人再拿一小瓶酒来,他坐在那里,凝视着眼前这一景象,并感到局促不安。命运故意悖逆众人,好像今晚有一种幸福可能垂青于他。这是从过多的欢乐之中也给他留下的一点。但如果此事不发生的话,他就在痛苦和对抗中把生活中第一次喝醉酒的行为归于自己的权利,至少是为了节庆和不幸才留下不好的名声。因此他周围的欢乐气氛越是强烈,他的不幸即如同他所需的安慰一样就升得越高,而使这个涉世不深的无防御者的行为也显得越过分和陶醉。

第四章

当拉迪德尔坐在桌旁酒杯前热切观望着舞池中翩翩飞舞的人群时,纸做的红灯和音乐的快节奏使他入迷。他厌烦他的痛苦甚至感到绝望。突然他听到身旁附近一句轻微的询问声:“就你一个人?”

他迅速转过身去,并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他看到一位美丽的黑发姑娘,头戴一顶亚麻织成的小白帽,身穿一件质地轻柔的红上衣。她咧着一张淡红色的嘴巴高兴地欢笑着,而在她激昂的额头和深色的眼睛上方披着一些前刘海。“独自一人?”她同情并开玩笑地问道。而他回答:“是的,很遗憾。”于是她拿起他的酒杯,用目光征求他的允许,先说了句祝酒词,接着就如饥似渴地把酒一下子喝光。此时他看着她细长的脖子,这褐色脖子上的领子是用轻质柔软的红布料制成的。而在她饮酒之际,他感到忐忑不安,预感到一件风流韵事可能在此发生。

拉迪德尔又把喝光的空杯斟满酒,把它递给姑娘,以促成这事而作一些努力。但她却摇摇头,回头望着一段新音乐正在响起的舞池。

“我想跳舞,”她说着并盯着年轻人的眼睛,他立即站起身并向她鞠躬,然后再介绍自己的姓名。

“您姓拉迪德尔?那么您的名字呢?我叫范妮。”

她把他拉向身边,搭好跳舞的架势,然后两人就潜入华尔兹舞飞快的旋律和狂风巨浪般起伏的节奏之中。拉迪德尔跳圆舞曲从未跳得如此出色。过去跳舞时,他仅享受他的技术熟练,双腿灵巧和姿势优美之乐,当时他经常考虑的是外观如何?总得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现在他不必考虑这些,紧跟着尽情地旋转,随风飘动而不用防备;但内心感到幸福和激动。不久他的女舞伴就用力拉他摇他,使他喘不过气来,站不住脚跟。很快她就平静地和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以至她的脉搏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同时她的体温又传递到他的身上。

跳舞结束时,范妮挽着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松开,边做深呼吸边慢慢地沿着林荫大道,在其他许多对恋人当中,在充满温暖色彩的黄昏之中漫步而行。星光闪烁的夜空将它那夜色透过树林筛射进来,从侧面射来的是节日吊灯的红光被活动的阴影打断。许多正在休息的舞伴在这不稳定的灯光中闲聊,活动着。穿戴白色和浅色衣和帽,裸着脖子和手臂的姑娘们,有些还具有专业知识修养,她们同时在玩孔雀开屏。拉迪德尔把这一切仅视为一种彩色的迷雾。它同音乐和夜晚的空气汇合。而就在那儿,有时仅在近旁擦过一张目光炯炯而聪敏的脸孔,一张露出雪白牙齿而畅怀大笑的嘴巴,一只白色而温情地弯曲的手臂,眼下明显地出来闪亮登场。

“阿尔弗雷德!”范妮轻声地说道。

“哎,什么事?”

“你真的也没有情人,是吗?我的情人到美国去了。”

“是的,我没有。”

“你不想成为我的情人?”

“我很愿意。”

她全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同时向他显示湿润的嘴巴。在树林中和旅途上吹拂着一股爱情的魔力,拉迪德尔吻着姑娘这张鲜红的嘴巴、雪白的脖子和褐色的颈背、手和臂。他领着她,或她拉着他走到阴凉树荫旁一张桌子边,叫人拿酒来并与她共饮一杯酒,他把手臂放在她的臀部,感到全身血管都在冒火。自这一小时以来,外界和往日的一切都被他抛之九霄云外和扔到无底深渊。这样热烈的夜晚在他周围强烈地蔓延着。不存在昨天,甚至也没有明天。

漂亮的范妮也对其新欢和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感到非常满意,然而作为其钟情者她并非毫无保留和真心实意。她一手燃起他的爱火,却又百般设法用另一只手将他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加以扑灭。她虽也很喜欢那次美好的跳舞晚会,因而她容光焕发和炯炯有神地在旋转着跳华尔兹舞;然而她决不因此而忘掉她的目的和企图。

因此经过那天晚上,在喝酒和跳舞之际,拉迪德尔获知他所钟情者一段罕长而悲哀的历史。这段历史以她有病的母亲为开头而以债务和迫在眉睫的无家可归为结尾。她并非一下子向受惊的情人提供这段令人怀疑的编造,而是利用许多片刻休息和停顿之手段,期间她经常又能恢复原状和抓住新的情节,她甚至请求他不要太多考虑这些琐事而让这美好的夜晚白白虚度。但不久她又深深地叹息起来,用手擦拭眼睛。那么在善良的拉迪德尔身上因同情所产生的热烈情感如同所有初恋者一样往往要先于打击。结果他根本不让姑娘从他怀中摆脱而是在接吻之际许诺将来给她金山。

她接受了他的承诺并未表示满足,但却发现时间太晚了,因此她不能让可怜的病母再长期等待。拉迪德尔请求甚至哀求,要她留下或者至少陪伴他,他谴责并责怪她,甚至千方百计引她注意,他已经上钩并难以解脱了。

范妮不再愿意与他厮混在一起,她无奈地耸了耸肩,抚摩着拉迪德尔的手,甚至请求他,现在与她永远告别,因在明晚前她若不拥有一百马克的话,她连同她可怜的母亲都将被赶到街上,绝望也许会迫使她这样做,她不能为此作担保。哎呀!她甚至声称完全出于一番好意而满足阿尔弗雷德的各种情感上的欲望,由于现在她对他的爱恋一下子变得难以忍受,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互相分手为佳,以满足对那天夜晚留下永远的美好的回忆。

阿尔弗雷德不多加思索地表示出不同意见,他答应明晚把这笔钱带来并似乎对范妮没有对他的爱情提出更大的考验深为抱憾。

“啊,如果你能拿出这笔钱的话!”范妮叹息道。此时她偎依着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请放心,”他说道。然而现在他打算陪送她回家,但是她如此害羞,而且突然感到惊恐万分,如果有人见到她,并听到她动听的叫喊声让人以为她在患病,于是拉迪德尔怜悯地作出让步,就让她单独地走了。

此后他还漫游了约一小时之久,从花园和帐篷里到处还散发出节日夜晚的喧闹声。他终于悲困交加地回家,一头倒在床上,马上就进入不安定的睡眠之中,一小时后他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为从爱情梦幻的迷雾中思虑出头绪,他还需很长时间,窗外的夜色已呈灰白,房间里漆黑一团,可谓万籁俱静。结果不习惯于不眠之夜的拉迪德尔昏昏沉沉和胆怯地望着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并感觉到尚未消失的节日夜晚的喧闹声在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已忘掉的任何一点记忆和他似乎尚有必要回忆的任何一些往事都足以使他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却理清了痛苦的症结所在,而且清醒的梦想者又意识到问题在哪里。经过通宵的思考,他的思想始终萦绕在他承诺给范妮的这笔钱该从何处取来这个问题上。他从不理会如何才能去兑现这个承诺。这准是在一种魔力之下发生的。他也产生过失信的思想,甚至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然而他并没有获得胜利。部分原因是一种真诚的善良阻止了年轻人让一个患病者徒劳地等待所允诺的援助。更为强烈的原因自然是回想起范妮的美丽,她的热吻和她肉体的温暖,以及这一切明天就全部属于自己所有的坚定的信念。因此他忘却了失信的念头并为不忠于她的思想而感到羞愧。所以他煞费苦心要思考出一种兑现承诺的办法。但他考虑和思索得越多,他想像中的这笔款子数额越大,因而要想得到范妮的可能性就越小。

早晨拉迪德尔惆怅而疲怠地带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走进办公室并坐到他的椅子上时,他尚未想到出路。他早就找过抵押借款人,把他的怀表和表链连同他全部值钱的小东西都拿去抵押,然而这艰难而有失体面的一步也徒劳无益,因全部抵押物的价值不多于十个马克,现在他哀伤地对工作卑躬屈膝,不得已要花费一个小时对付沉闷的填表工作,正在那时一个实习邮递员送来了这包邮件,是他的一封短信,他惊异地打开了这张细巧的信封,把它放到口袋里并悄悄地读着那张玫瑰红的小便条,他发现上面写着:“最亲爱的,你今天晚上来是吗?吻你,范妮。”

这封信起了决定性作用,拉迪德尔不惜任何代价要信守他的诺言。他把这封短信藏在胸袋里,有时悄悄地拿出来并在信上嗅闻,因为它有一种轻微温馨的香气,如同酒一样使他冲昏头脑。

经过那天晚上的考虑,在必要的情况下要用越轨的方式把这笔钱拿到手的思想又在他身上抬头,然而他并未给这些计划本身留有余地。现在这些计划又出现了,而且变得更为强烈和迎合他的心理活动。纵使他内心恐惧偷窃和欺骗,然而下述这种思想逐渐使他心安理得。他认为这仅是一种被迫的借贷,将来借款归还后,人们也许仍会尊重他的。但他徒劳地为这种方法的实施绞尽脑汁。他心神不宁和痛苦地度过了白天,思索和策划着。如果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小时没有一件特别诱人的机会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的话,他也许最终虽然感到忧伤,却是白璧无瑕,从这次考验中可推想而知。

老板委托他到某某地方去邮寄一封贵重的信并让他到银行去付款。这是七张钞票,他点数了两次,当时他并未表示异议,用颤抖的手从中抽出一张放进自己的腰包并将其六张封缄,它们也是通过邮局然后邮寄出去的。

当实习邮递员把这封加过图章的信运走时,他才对此行为后悔莫及。因信封上的通信地址及姓名与它的内容不相符合,他这种贪污公款的方式是诸多贪污项目中最愚蠢和最危险的一种。因最佳情况在发现款数缺少和有关报告到达前,只需几天的时间。当信发走又不作任何更正时,在这件违法事件中毫无经验的拉迪德尔具有一种脖子上已套上绳索和踢开凳子自杀的感觉。但幸好现在仍然活着。时间可能已过三天,他想,也许这仅是一封信,以后不会妨碍我的好名声,我的自由和未来。至于为了这一百马克所得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并非只有一次。他感到自己在受审,被宣判,因犯罪而被驱逐和关进牢房而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全是罪有应得和咎由自取。

在回家进晚餐的路上他才想起,事情也许最终有较好的进展。他虽不敢希望,这笔款子也许不会被发现;但即使现在钱款少了,人们又该如何证明他是窃贼?穿着星期天外衣和最好的内衣,一小时后他又出现在跳舞广场。途中他又满怀信心,或者说年轻人重又唤醒的热烈愿望麻木了恐惧感。

这天晚上气氛也相当活跃。然而今天拉迪德尔发现,这块广场不仅有富裕的市民阶层,还有下等人,甚至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游玩。当他喝了四分之一杯国产葡萄酒,范妮尚未来时,对社交朋友的不满情绪又向他袭来,因此他离开花园,以便在外面篱笆后面等待。于是在这凉爽的夜晚,他背靠在围墙的阴暗处,看着一大群人甚至感到惊奇,昨天在同样的人群之间和在同样的音乐之中,他感到如此愉快过,同时舞也跳得如此出众。今天他声称一切使他不太满意。姑娘中有许多人看起来狂妄而轻浮。小伙子们有不良的习性。甚至在跳舞期间通过狂呼乱叫和吹哨来保持他们之间通过争论所取得的认可。那些红纸做的吊灯看起来也不如昨天那样有节庆气氛和光彩照人。他不知道是否因疲劳和羞怯,或是因为他内心有愧所造成的错觉;但观望和等待的时间越长,节日的喧闹声就变得越来越小了,因而他设想,范妮一到,他就同她一起离开此地。

约等了一小时后,看见他的姑娘从花园对面的进口处来了,她穿着红色的短衫和戴着白色的帆布帽,因此他好奇地观察着她,由于他迫不得已等了如此之久,故现在他也想跟她开一下玩笑,并让她也尝尝等待的滋味,同时也激起拉迪德尔想从隐蔽处窃听她说些什么。

漂亮的范妮慢慢地穿过花园,边散步边寻找;但由于她没有发现拉迪德尔,便坐到旁边一张桌子旁,一个服务员来了,她立即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拉迪德尔看到,一个小伙子如何向她靠近,这就是昨天惹他刺眼的,出言不逊令人讨厌的家伙。他似乎对她相当熟悉,而在拉迪德尔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看到范妮热情地在向那个家伙打听什么,大概是打听他的去向,而小伙子则指着那个出口并似乎在说,她要找的人刚才在那儿,但现在走掉了。

这时拉迪德尔开始产生怜悯之心,并打算赶往她那儿去,然而就在这同一时刻他惊恐地看到,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伙子如何抓住范妮并同她一块去跳舞。拉迪德尔注意地观察他俩,即使这个男人一些粗暴的亲热举动气得他面红耳赤,但这位姑娘虽挡住了他,却似乎感到毫不在乎。

跳舞刚结束,范妮就从他的舞伴移向另一个在她面前脱帽并客气地邀她起来跳新圆舞曲的舞伴。拉迪德尔想叫住她,打算跳过篱笆向她那儿走去,然而他未到达那儿,就不得不以沮丧的麻木神情看到,范妮如何在向外国人微笑并同他开始讲苏格兰语。在与苏格兰人打交道时,他又看到她与另一个外国人在亲热并抚摩他的手,甚至依偎在他身上,正如昨天她对他自己所表示的一样,而他看到外国人感到温暖了就紧紧地拥抱她。而且在跳舞结束时,就与她一起通过两行树间漆黑的小径漫步,此时这对情侣小心翼翼地却离窃听者越来越近,以使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甜言蜜语和热烈接吻。

于是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回家去了,眼中噙着泪水,内心充满羞愧和愤怒,尽管如此,但仍为摆脱了妓女而感到庆幸。年轻人从节庆广场回到家里就唱歌,音乐和笑声从园子里传出来;但他感到这所有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和他所享受过的一切乐趣。简直如同服毒而死。他一回家就感到精疲力竭,因此除想睡觉外,不再有其他要求。而当他脱去星期天的西装并习惯地按褶皱放平,把它喀嚓喀嚓地放进装衣服的袋子里时,同时他完整无缺地抽出这张蓝色的镀金钞票。这张纸无辜地放在桌子上烛光下;拉迪德尔把它端详了一会,然后把它锁到抽屉里并且向它摇了摇头。

为了拿到这张一百马克的钞票,他现已成了窃贼,并毁了他的一生。

他似梦初醒地在床上躺了一小时左右,然而此刻他想念的不再是范妮,也不再是一百马克,而他想念的却是韦贝尔·玛尔塔。甚至想到现在他自己把通向她的所有道路全部堵塞了。

第五章

拉迪德尔清楚地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他知道不得不自惭形秽是多么痛苦。因而他的心情也非常沉重,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定决心,带着赃款和忏悔之心去向老板自首。挽救他的名声和前程,还有也许可能挽救的爱情。

因此第二天当公证人走进办公室时,他感到非常羞愧。他一直等到中午,却几乎能做到不去正视同事们的目光,因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担任原职并与他们相匹配。

饭后公证人仍不出现,有人透露,他不太舒服,可能今天不会再来上班了。但拉迪德尔不能在此忍耐更久。他借口走了,并且一直走到他老板的住宅之中。老板不愿接见,但他绝望地坚持着要求接见。他叫着老板的姓名,并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渴望与先生商谈。于是他被领到前厅但要他等待。

女仆让他单独等着,他迷惑和恐惧地站在长绒罩面的椅子中间,窃听着房间内的每一个动静,由于汗珠不停地流到额头上,因而他手里拿着手帕。椭圆形桌子上放着镀金的书籍:《席勒的剑鞘和七十年代的战争》。此外那儿还放着一头灰青石雕刻而成的狮子,而在长方形照相框中有一组照片。这儿看起来非常雅致,然而与拉迪德尔双亲的漂亮房间非常相似。因此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了威望、富裕和尊严。照片上介绍的全是衣冠楚楚的人们,举行婚礼时的合影,新郎和新娘都出身于名门望族,一张与原人头大小相同的成人照片从墙上俯视而下,其容貌和眼神使拉迪德尔回想起了韦贝尔女士家已故父亲的肖像。在如此之多的市民尊严之中这位有罪之人片刻间自感沉沦很深。他感到由于自己所犯下的丑行已被这层次的人们排斥在外,并列入卑鄙者的行列之中,而这些人不可能拍照并夹在玻璃板中,甚至放在高雅的客厅之中的。

一种装有调节装置的大型壁钟正在左右摆动它的铜锌合金的钟摆。当拉迪德尔已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那只大型壁钟有一次才发出轻微的似咳嗽的声音。然后又响起低沉的、悦耳的、有力的敲钟声。可怜的年轻人惊恐万分,而此刻公证人穿过门朝他走来。他并不重视拉迪德尔的鞠躬行礼,而立即命令式地向他指着一张沙发椅,自己就座后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想……,”拉迪德尔开腔道,“我有……,我是——”然后他在喉咙间用力吞下一口气才冲出口来:“我曾想侵吞您的钱款。”

公证人点点头并平静地说道:“您实际上真的偷了我的钱,我已经知道。一小时前已发来电报。那您真的是从数张一百马克钞票中偷取了一张?”

拉迪德尔从口袋中掏出这张钞票,并把它呈递给对方以代替回答。这位老板惊讶地用手指夹着这张钞票,并拿它玩味了一下,然后严厉地看着拉迪德尔。

“此事进展如何?您已经取得了酬报?”

“不,这是我取走的原来的那张钞票,我现在不需要用它了。”

“您真是一个怪人,拉迪德尔,如果您把这一百马克拿走了,我立即就会知道,这不可能是别人干的。此外,而且昨天有人告诉我,星期天晚上在节庆广场上一个声名狼藉的舞厅内看到过您,难道这一百马克与此事无关吗?”

现在拉迪德尔不得不说明,当时他作过很大努力去克制这种令人害臊的邪念,然而一切均事与愿违。这位老先生通过简短的提问仅打断他两三次,其余时间他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但有时看着忏悔者的脸,不然就看着地板以免打扰他的思绪。

最后他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沉思地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放到手中,突然他把这张照片递给这个罪人看,当时拉迪德尔已完全崩溃似的坐在沙发椅子上。

“请您看看,”他说道,这是美国一家大工厂的厂长,他是我的堂兄,您根本不必把此事对所有人讲,因为他年轻时在跟您相类似的情况下窃取过一千马克,他被其父亲抛弃,不得不被监禁在押,而期满释放后就赴美另谋生计。

他沉默着,又在房内踱起方步来,而拉迪德尔此时注视着这张仪表堂堂男人的相片并从中吸取了一些安慰,那么说在这种德高望重的家庭也出现过失足现象。然而痛改前非的失足者却把坏事变成了好事,甚至现在也能胜任要职,并且他的照片也可放置在正直的人们中间。

此时,公证人将萦回于脑际的思想告一段落,并走向羞怯地望着他的拉迪德尔。

他非常友好地说道:“我对您很抱歉,拉迪德尔,我不认为您是品质恶劣的人,并希望您重新做人。本来我打算铁面无私地处理这件事,甚至要处罚您。但这样做使我俩都很不愉快,并也违反我的基本原则。即使我很乐意相信您有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我也不能向同事推荐您。那么我们之间就私下了结这件案子吧,我不对任何人谈起此事,但您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拉迪德尔看到这件坏事就如此处理,当然感到非常高兴。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被辞退而也不知何去何从,感到无限沮丧和悲观。

“哎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寻找一些新的差使,”公证人说道。他甚至异乎寻常地微笑道:“您是诚实的,拉迪德尔,那么请您说说,大概明年春季的国家考试您准备得如何?看您脸都红了。既然如此,即使您有决心通过冬天还能追补上一些知识,恐怕也很难通过考试,因此最近期间反正我已产生这种观点,一直想和您谈谈,现在倒是最好的时机,我的信念也许潜移默化地也成为您的信念,我确信您选错了职业,您不适合当公证人,而且根本不宜涉及公务员生涯,如果您在国家考试中落榜,那不久您就去寻找另一门能继续发挥您才华的职业。

“最好明天您就回家,那么现在再见,如果以后您给我捎一次音信来,将使我非常高兴。只是现在不要垂头丧气,而且也不要做新的笨蛋!——那么再见,顺便请代向您的父亲致以问候!”

他向惊惶失措者伸出手去并用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然后把还想要说话的拉迪德尔推向门边。

因此,我们的朋友站在街上,他只有几副黑色袖套遗留在办公室内,其实袖套内他根本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是他把袖套抽出来,里面一无所有。他只是感到如此苦恼。回故乡和见父亲使他惶恐不安,凭心而论他还是深表感谢,甚至几乎感到愉快的,在警察和耻辱面前不必心惊胆战;因而在他慢慢地穿过街道时,现在不必再面临国家考试的思想也潜行而来,通过这几天的经历,渴望休息和渴望舒一口气的心情油然而生。

因此去漫游时,每天工作日白天时间自由逛荡城市这种异乎寻常的快乐逐渐使他开始感到颇为称心满意。他站在商人的陈列物品前,观望在角落等待的马车,同时也瞭望着秋天蔚蓝的天空,喜出望外地享受了一小时度休假的感觉。然而他的思想又回到老圈子里来了,因为他在他家住宅附近拐弯时,一位貌似韦贝尔·玛尔塔的年轻貌美的女士正好迎面碰到他。于是又勾起了他心中的一切往事。因此他不得不想象,如果玛尔塔知道了他这一段历史,可能会想什么和说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从这儿离开不仅失去了职业和前程,而且还失去了他所喜爱的姑娘的亲近。而这一切全是为了范妮。

他的脑子越清醒,他的要求也越强烈。他没有必要不向玛尔塔致以问候就离开。可是他不愿意给她写信。他只留下一条通过弗里茨·克洛伊贝尔的途径。因此他走到家门前不久又折回到理发店去拜访克洛伊贝尔。

善良的弗里茨为重又见到拉迪德尔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拉迪德尔仅简单扼要地向他说明,他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必须离开岗位而远走高飞。“不,可是!”弗里茨难过地叫道。“但我们至少必须在老地方再相聚一次,谁知道,何时再相逢!那你估计什么时候动身?”

阿尔弗雷德考虑后说:“因为明天我还必须打包,那么后天。”

“但明天晚上我有空,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那我到你那儿去。”

“好的,太好了。那你如果再到未婚妻那儿去时,是否代我向大家多多问候!”

“好的,非常乐意,但你不打算自己再去走一趟?”

“哎呀,但现在是决不可能了,——那就明天吧!”

尽管当天和整个第二天他考虑了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去,但他没有鼓起行动的勇气。他说过的话和他的启程远航又该如何解释?此外今日一种愧见江东父老乡亲和怕遭受羞辱的恐惧不安的心情向他袭来。因而他不打包裹,也鼓不起勇气向房东太太辞退房屋,他坐着并在纸上起草给父亲写信用以替代该做的一切。

“亲爱的父亲!公证人不能再聘用我了——”

“亲爱的父亲!由于我并不适合成为公证人——”要委婉而明确地谈出那件可怕的事情并不容易,但编造这封信总比回故乡和告诉他们: 我又回老家了,被人开除了要轻松得多。因此这封信一直写到晚上才算真正写成。

晚上他非常疲惫而乏力,而克洛伊贝尔发现他还从未如此温良恭顺过。克洛伊贝尔给他带来一只有宝石之光辉、又具有高贵之香气的小巧的玻璃瓶作为分手而馈赠的留念物。克洛伊贝尔把礼物递给他并说:“我可否把这个礼品赠你作为留念吗?一定还可装进箱内。”此时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并惊奇地叫道:“你根本还没有打包!要我帮你忙吗?”

拉迪德尔无把握地望着他并说:“是的,我还没有到需要打包的地步,我还必须等待一封信。”

“这使我感到很高兴,”弗里茨说,“这样还有时间道声再见,你知道,我们本打算今晚一块到韦贝尔家去的,如果你就这样不辞而别,那未免太遗憾了。”

对可怜的拉迪德尔来说,似乎一扇通向天堂的大门刚打开,然而瞬间又被关闭。他想说些什么,但只摇了摇头,但当他想克制自己时,嗓子里的话使他感到哽咽,然而他竟在惊讶的弗里茨面前意外地呜咽起来。

“啊,亲爱的上帝,你怎么啦?”他惊奇地叫道,拉迪德尔默默地示意拒绝,但克洛伊贝尔看到他所钦佩和感到自豪的朋友流泪,感到非常激动和感动,以至于拥抱起拉迪德尔如同拥抱一个病人一样,抚摩他的双手并答应给他提供帮助,但说话的语气不太肯定。当拉迪德尔又能说话时,他说:“唉,你帮不了我忙,”然而克洛伊贝尔不让他安宁,因此最后拉迪德尔如同获得拯救而出现,他向一颗善良的心灵忏悔,结果克洛伊贝尔让步了,他们面对面坐着,拉迪德尔把脸转向暗处就开始坦白:“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初次一块到你的未婚妻家去——”接着他又继续叙述他对玛尔塔的爱,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手,以及这件事使他非常痛苦。不久他又谈到了射击节,谈到了他的恼怒和被抛弃,又谈到关于跳舞的经费和范妮以及一百马克的钞票,接着说明这张钞票是如何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的,最后谈到昨天同公证人的交谈以及他目前的处境。他也承认,他无脸就这样回去面见父亲,于是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因而现在提心吊胆地等待回信。

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事情的全部经过,拉迪德尔的经历使他感到苦恼和内心震撼,当拉迪德尔沉默不语并让他发言时,他就轻声并胆怯地说道:“你那时的行为使我感到不安,”他自己虽肯定从未在生活中侵吞过一芬尼公款,但他继续说道:“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情每人多少有一点,再说你已把全部赃款又退回原处,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主要问题你该另起炉灶。”

“是呀,但愿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也许完蛋了。”

“你别这么说,”弗里茨叫道,“难道你真的什么也不会吗?”

“确实一无所长,我现在也许要当碎石工人了。”

“这倒不必,——我只想知道,有一件事是对你有点委屈——”

“什么事?”

“真的,我倒有一个建议,只怕是我的一个笨主意,而你采纳它未必适当。”

“但不一定!我自己根本不会这么想的。”

“看,我是这样想的,——你的确有时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而且作为乐趣亲自尝试过,你在这方面确有很高的天资,不久定能胜过于我,因为你有灵巧的手指和高超的审美能力。我认为,也许不能马上找到较好的工作时,你是否愿意尝试我们的手艺?”

拉迪德尔感到惊讶万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他觉得理发师这一项职业迄今虽并不丢脸,然而也不太高尚。但现在他已从那个高层次中降下来,因而很少再有理由去轻视任何一种诚实的职业。他也感觉到这点。再说弗里茨如此夸奖他的天才使他很舒服。经过一番考虑后他认为:“但愿这根本不算是最愚蠢的下策。但你知道,我已长大成人,而且也习惯于另一种的环境;我恐怕很难做到再次开始在某师傅门下当学徒的生涯。”

弗里茨点头道:“好,好,事实也并非所想象的如此!”

“那么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我认为,你可在我这儿学习还必须学会的所有的理发服务项目。或者一直等到我有自己的理发店,时间决不会太长。但你也可现在就到我店里来,但愿我师傅很乐意吸纳一个机灵而又不收报酬的实习生,到那时我也可指点你,而且一旦我自己的理发店开张营业,你就可进入我店,习惯于这种工作对你来说也许的确不太容易;但若有一个良好的主顾关系时,这也并非不光彩的职业。”

拉迪德尔听得津津有味,正中下怀。因此感到他的命运就在此作出抉择。如果说从公证人候补者变成理发师肯定也是一种退步的话,然而对一个发现了自己的真正职业和找到适于他才能发展的道路的男子汉来说,内心无不感到莫大的欣慰。

“你,这的确太好了!”他愉快地叫道并向克洛伊贝尔伸出手去。“现在我大概才算又有了岗位,我的老爸甚至也许不会马上同意,但他必然会确实看到这一点。然后你与他谈一次话好吗?”

“若你认为有必要——,”弗里茨羞怯地说。

现在拉迪德尔如此醉心于他未来的职业,并如此热情洋溢,以至他渴望立即做试验。不管克洛伊贝尔愿意与否,他不得不坐到理发椅子上,让他的朋友剃须,洗头和理发。请看,一切干得非常出色,弗里茨几乎提不出一些小小的忠告。拉迪德尔向他敬烟,取来酒精炉并沏茶,聊天,他的抑郁症得到迅速治愈使他的朋友感到十分惊讶。为了弄清楚这种情绪的变化,弗里茨还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但阿尔弗雷德的情绪终于使他感动得入迷,甚至失去并不多,正如过去快乐时光,他又抓起了吉他并唱起了轻薄歌曲。只有看到那封还放在桌子上而且是克洛伊贝尔走后的那天晚上还忙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写完的给他父亲的信才能中止他的行动。他把信又通读了一遍,对它始终感到不满意,因而最后下决心,立即回故乡并亲自坦白交代。由于他从厄运中找到了一条出路,故现在他敢于面对现实。

第六章

拉迪德尔探望父亲回来后,虽变得有些心平气和,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在克洛伊贝尔师傅手下当了半年不计报酬的实习生。由于他分文不挣,而且每月的零用都由家中省吃俭用供给,因此一开始他就看到自己的境况在大大地恶化。他不得不放弃高雅的住房,而去租了一间简陋的卧室,此外他也改掉了与他目前身份似乎不再相适应的某些习惯。仅把吉他保留在身边,因它能帮他解除许多烦恼。现在他可不受约束地耽于他的爱好,细心护理他的头发和小胡子,保护他的手和指甲。经过短期培训后他就要成为一个人人赞不绝口的理发师。他叫人带着最好的毛刷、画笔、油膏和肥皂,还有洗发水和香粉赠送给他的朋友。比这一切使他更感到幸福的是在新的职业中所得到的满足和从现在起就要从事符合他才能的职业,并在这种职业中他有作出显著成就希望的内在的确信。

刚开始人们自然只让他干些下手工作。他只能给孩子们剃头发,给人们剃须和清洗梳子和刷子,然而通过编梳人造辫子的熟练技巧很快获得师傅的信任,而且没等多久他就经历了这光荣的一天。准许他为一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先生服务。这位顾客相当满意并给了小费,因此现在情况就是一级一级地在向前发展。唯有一次他割伤了一位顾客的面容,只得容忍别人对自己进行谴责。此外,他几乎总是得到赞扬和成功。尤其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非常钦佩他,故直到此时才真正把他视为选拔人才。因为即使他自己也是一个精通业务的理发师,但他缺乏创造力——擅长对每一个人头塑造一种相应的发型。同时还缺乏同顾客保持轻松自如,愉快和谐的周旋能力。在这方面拉迪德尔是很突出的。因此三个月后那些爱挑剔的老顾客们已经一再挑选拉迪德尔为他们服务。他也懂得,顺便开导这些先生要经常购买新的润发脂、剃须膏和肥皂,较贵的小刷子和梳子;而实际上在这些事情中,每个人都很乐意和感激地接受他的建议,因他本人在这方面看起来就是很好的楷模。

由于工作占用了他很多时间和精力并以此感到满足,因此他就较容易忍受情感上的各种匮乏。甚至于他也能耐心地坚持同韦贝尔·玛尔塔的长期分离。一种羞愧的感情阻碍他以新的形象在她面前展现。他甚至恳求弗里茨,在两位女士面前要保密他的新身份,但这只保持一个短时间是可能的。梅塔对其姐姐倾心于漂亮的公证人候补者一事并非熟视无睹,她争取弗里茨的帮助,因此不久就真相大白。于是她就渐渐向姐姐透露他的新闻,所以玛尔塔不仅得知她的钟情者由于健康欠佳而更换职业,而且还对她的爱情坚贞不渝。另外她还得知,拉迪德尔认为自己的新身份必然愧见于她,因此在他干出些成绩并为将来奠定前程前,每次他都不愿过早地出现。

一天晚上在姑娘的寝室里又谈起了“公证人候补者”,梅塔称赞拉迪德尔超过方块老K,但玛尔塔的态度始终如往常一样冷淡而避免明确表态。

“请注意,”梅塔说,“他步子迈得真快,竟然在我的弗里茨面前还谈到结婚。”

“我不反对,甚至祝福他。”

“但这也包括你在内,不是吗?或者说你绝不愿下嫁一个身份低于公证人候补者的男人?”

“别把我纠缠进去了!这位拉迪德尔一定知道,他该到何处去为自己寻觅一个新娘。”

“他会去找的,但我希望,对待他不要太冷淡,现在因他很腼腆,不易正确地找到这条路,若不给他指点,他也许会四条腿爬行而走。”

“那肯定。”

“好,要我去指点吗?”

“那么是你喜欢他?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理发师,我认为。”

梅塔现在沉默不语,但却笑在心里。大概看到她刚才的辛辣如何刺痛了她的姐姐,她在思索如何把这个变得胆怯的人再度吸引过来,同时她又倾听着玛尔塔所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叹息声中含有一种微妙的幸灾乐祸心情。

正当此时,弗里茨的老师傅又从沙夫豪森传来通知,并告诉他们,他打算不久要休息一个晚上。此外他又问询克洛伊贝尔的想法如何?同时他又提到了理发店出让的款数以及弗里茨必须从中付多少定金。条件是廉价和友善的,但克洛伊贝尔的资金达不到师傅的要求,结果他忧虑地四处奔走,而怕耽误他成为独立自主经营者和缔结良缘的大好时机,最后他强令自己并通过书面告诉师傅取消前约,因而直到此时他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拉迪德尔。

拉迪德尔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不让弗里茨过早地知道想与他珠联璧合之事。于是他立即建议,要把此事禀告父亲。若争取到父亲的支持,他们就能共同接收这爿理发店。

当两个年轻人带着他们的希望和要求来找老拉迪德尔时他感到很吃惊,但他不愿立即对此表态。然而他对在决定性时刻如此善待他儿子的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颇为信任,阿尔弗雷德也随身携带了受他师傅特别嘉奖的证件。他感到儿子正在走正道,因此他考虑给儿子在合资中抛砖引玉。经过数天反复交谈后他决心亲赴沙夫豪森,以便亲眼目睹一切。

这笔买卖达成协议,因此全体同仁向两位股东致以热烈的祝贺。克洛伊贝尔决定春季举行婚礼并且要求拉迪德尔任第一男傧相。那时到韦贝尔家拜访不必再回避。因此拉迪德尔来到弗里茨的社交圈时,由于心跳几乎上不了多级的楼梯。上面迎接他的是习惯的香气和习以为常的黄昏薄暮。梅塔微笑着向他问候,而老母亲害怕而忧虑地望着他。但穿着一件深色上衣而面色有些苍白的玛尔塔严肃地站在明亮房间的后面向他伸出手来。而这次她神态上的迷惑几乎不亚于自己。双方寒暄一番,互相问候健康,大家从小而旧式的高脚杯中喝了一杯淡红的醋栗甜酒并谈到了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以及一切相关事宜。拉迪德尔先生请求玛尔塔小姐赏光,允许他成为她的护花使者。拉迪德尔受到邀请,现在又可经常到她家作客。两个人仅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便面面相觑。每次对方都采用一种难以表达然而更吸引人的方式改变现状。相互不用表白,他们每次都意识到并感觉到,在那段时间内对方也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因此他们都暗自决定,不再毫无理由地在感情上互相伤害。他俩也同时惊异地发觉,长期的分离和固执并未使他们互相疏远,而是使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甚而他们似乎彼此都有打算,现在就把他们间的重要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而且情况也确实如此,梅塔和弗里茨经过默契后把这两个人看成是一对好像已有承诺的伉俪。这一点对他们婚姻的促成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每当拉迪德尔来到这个家里,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他是因玛尔塔而来,而且尤其希望同她相聚在一起。拉迪德尔在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筹备中热诚相助,而且如此全力以赴,好像这关系到他自己的婚礼似的。因而他默默地并用一种精湛的艺术为玛尔塔设计出一种漂亮而新颖的发型。

现在已是婚礼前的几天,因而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他隆重地出现,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因为他要同玛尔塔单独在一起,向她吐露一个宿愿,并向她提出一个大胆的请求。她变得面红耳赤,但认为这一切均在意料之中。当她发现所选择的这一天日子并不适宜时,但她不愿耽误任何事情,只是作了谦虚的回答,他只能让步迁就。后来他又受人鼓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这个请求除了允许在婚礼那天给玛尔塔小姐做一个他本人设计的新颖发型作为款待外,别无他意。

玛尔塔惊奇地表示愿意让他作模特儿试验,梅塔不得不相助,而现在拉迪德尔终于等到了他的宿愿得以实现并且手里拿着玛尔塔金黄色长发的这一时刻。刚开始玛尔塔虽希望梅塔独自帮她梳理,而拉迪德尔仅在旁当顾问。但玛尔塔的主张并未得以实现,而拉迪德尔不得不很快地就用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了头发并不再离开这个位置。当发型即将完成时,梅塔让他俩单独在一起,谎说一会儿就来,但她故意拖长了时间。此时拉迪德尔完成了他的杰作。玛尔塔在镜中看到自己非常美,而拉迪德尔站在她身后,还不断地进行修改。此时此刻一种激情战胜了他的理智,他竟然用柔嫩的手在漂亮姑娘的颞颥上方多情地抚摩起来。而她那时窘迫地转过身去并用湿润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一切油然而生,拉迪德尔向玛尔塔俯下身去并吻她,接着被淌着泪水的她紧紧抓住,在她面前跪下一直跪到允许作为她的爱人和新郎时才站起身来。

“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妈妈,”这就是她的第一句令人心悦的情话,他当然表示同意,虽在这位忧郁的老寡妇面前他有些担忧。当他站在她面前同时手里拉着玛尔塔并紧紧地不放开她的手时,老夫人只是稍微摇了摇头,她茫然无知和忧虑地望着他俩,同时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但梅塔叫着跑了过来,而且她们姐妹俩现在互相拥抱,互相欢笑和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到梅塔突然站住,用双臂把姐姐从身前推开,然后又紧紧抓住她,接着热衷于欣赏她的发型。

“真是太好了,”她对拉迪德尔说并向他伸出手去,“这是你的杰作,但现在我们可以互相称‘你’了,是吗?”

在所选定的黄道吉日,婚礼和订婚典礼光荣地同时举行。此后拉迪德尔匆匆地赶往沙夫豪森,而克洛伊贝尔夫妇俩同路去度蜜月。老师傅把理发店转让给拉迪德尔,而他立即就着手开始,好像他从未经营过其他职业似的。在克洛伊贝尔夫妇回程前的几天中,老师傅一块照料,当然这很有必要,因理发店里出入人数频繁。拉迪德尔很快就看到他在此鸿运亨通。而当克洛伊贝尔同他妻子乘汽船从康斯坦茨归来时,拉迪德尔当然去迎接了他们,归途中拉迪德尔迫不及待地炫耀他将来扩大经营的建议。

下一个星期天,两个朋友连同年轻的妻子出外散步,来到莱茵河瀑布浏览风光,莱茵河瀑布在那个季节水资丰富,他们满意地坐在这儿枝叶茂盛的绿树下面,看着白色的瀑布在流动和飞溅,同时谈论着往昔的时光。

“是的,”拉迪德尔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边仰望着奔腾的激流顺水而下,“下星期就是我的考试日期。”

“你感到遗憾吗?”梅塔问道。拉迪德尔不予回答,他仅摇了摇头,接着笑了笑。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把它打开,取出半打精制的小蛋糕,从中分给其他人几个,自己也拿了一点。

“你一开头就做得很好,”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微笑道。“你认为这爿理发店定能承担这么多?”

“能承担,”拉迪德尔边咀嚼边点头,“能承担并且还得承担更多。”

(1908)

1 莱茵河畔汤奴斯山西南部之山脊。

2 一种琵琶类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