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旅馆并非坐落在雾蒙蒙的山巅,而是执拗地傍依在秃头山山侧,挂在半山腰上,好比一个城里人死命摽在一辆跑动的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一侧的踏板上。这是马吉先生做出的比喻,但他同时也知道两者在氛围上又使这比喻不十分熨帖。一辆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象征着夏季和棒球场,而正逐渐进入马吉先生视野的黝黑的秃头旅馆却透着最寒冷的冬天气息。
旅馆显露出黑蒙蒙的轮廓,宽大的游廊像臂膀似地朝四周伸开。马吉先生指着那些游廊对他的同伴说:
“那些走廊和阳台可以使天才发烧的大脑冷却下来。”
“这个地方没有烧可发,”性格实际的昆比对马吉说,“尤其在冬天。”
马吉先生没有答话,径直跟着昆比的提灯光亮穿过雪地走到宽大的台阶前,又拾阶而上在巨大的正门前停住脚。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昆比先生想伸手帮忙,被马吉挥手拒绝了。
“这是一个仪式,”马吉先生对他说,“总有一天报纸的星期日版将给予报道。秃头旅馆为伟大的美国小说家敞开大门!”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一下,大门便开了。黑乎乎的房内飘出一股马吉先生从未领教过的最冷的气流。他打了个寒战,忙将大衣裹紧。他仿佛看到了从达森城①蜿蜒而出的白色小径,拉雪橇的狗由于食粮的日益减少而步履蹒跚起来,肥胖的爱斯基摩人向导坐在他身旁向他讨要橡皮糖。
① 加拿大的掘金城。——译注
“哇,”他嚷道,“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北极!”
“是不流通的空气。”昆比说。
“你是说北极气流?”马吉答道,“是的,这空气很陈腐。杰克·伦敦和库克医生就是被这种空气憋死的。”
“我是说,”昆比说,“这里的空气在室内封闭得太久了,就像上周的报纸一样陈旧。点一千把火也没法使它热起来。我们必须先从外面放进一些暖空气。”
“暖空气——嗯,”马吉先生说,“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两人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地毯被移走了,剩下的家具挤在房子中央,似乎抱成一团在取暖。他俩朝前走动时,踏在硬木上的鞋声仿佛能把死人惊醒。
“这是旅馆的办公室。”昆比先生解释说。
门左手是办事员的桌子,桌后是一只大保险柜的阴影和许多为房客放信件的小格子。正门对面是一截宽大的楼梯,楼梯通向上面的平台,在那里又分成左右两岔,各自通往上面一层。马吉先生以评判的眼光审视着楼梯。
“这地方很棒,”他说,“可以展示你们裁缝的天才。啊,昆比!你难道看不见迷人的身穿长袍的女人富丽堂皇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站在下面的小伙子们都怦然心动?”
“我看不见。”昆比先生坦率地说。
“说实话,我也看不见,”比利·马吉放声大笑。他把大衣领朝上一拉。“这如同想象一位少女夏天坐在一座浮冰上,一双穿着透孔袜子的脚在浮冰的边缘甩来甩去一样。看来我们不必登记了。我直接上楼去挑间房子。”
马吉先生选中了一间门上写着七字的套间。这个套间里有一间带壁炉的大厅,烧上几根木头就能使屋子生机盎然;卧室里摆着一张床,除了床垫和弹簧外,上面一无所有;此外还有一间浴室。这里的家具也都堆到了房子的中央。昆比把窗子推开,然后着手摆设家具。
马吉先生审视着他的公寓。窗子都是法国落地式,窗外是一个宽敞的覆盖着白雪的阳台,阳台则是一层游廊的房顶。马吉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凝望着秃头山上的枯树在风中挥舞着黑色臂膀,远处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灯火朝他会意地眨着眼。然后他走进室内,蜇入浴室去试龙头。
“好极了,”他大声说,“每天为不朽的声望奋斗之前,先冲个冷水澡。”
他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
“依我看,”昆比先生在卧室里拖着嗓门说,“你跳进池子洗冷水澡之前,得先从旅馆后面的井里挑凉水。水闸关了,管道裂了,我们不能冒险放水。”
“那当然,”马吉颇有些扫兴。水龙头没能释放出水源,使他的热情多少有些受挫。“我最喜欢每天早上挑八桶水上楼,可以吊起我的胃口,至于什么胃口,上帝自有安排。昆比,我们现在该点火了,让这位出门在外的了不起的美国人取取暖。”
昆比没吱声便走了出去,马吉在黑暗中点起第一支蜡烛。接着他又点燃了若干支,把它们分散摆在房间的各处。须臾,昆比抱着引火物和木头折回来,于是壁炉里便升起了噼噼啪啪的大火。昆比又走了出去,返回时腋下夹着许多被褥,他把它们扔在卧室的铜床上。而后他慢慢关上并锁紧每扇窗户,转过身以毫无恶意的蔑视神态低头看着坐在炉火前一把椅子上的马吉先生。
“你最好不要乱走,”他劝告对方,“否则会磕碰着东西。我在这地方陆陆续续住了六十来年,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事。不过要是班特利先生说行可能就行。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送你上火车。”
“什么火车?”马吉先生问。
“你回纽约市的火车,”昆比先生答道,“可别试着晚上回去,只有早上有车。”
“啊,昆比,”马吉先生大笑,“你逗我玩儿。你觉得我呆不住。你等着瞧吧,实话对你说吧,我对隐居生活如饥似渴。”
“隐居生活倒没什么,”昆比先生答道,“但隐居不能每天给你变出三顿饭来。”
“我心中充满渴望,”马吉说,“亨利·凯怕特·洛奇一定会噙着泪水来找我。看见过这位参议员那副模样吗?没见过?让他流泪不是件容易事,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在这山上探索到人的内心深处,把我的发现写出来。不再写夜半枪声,只有灵魂的冒险。你明白吗?对了,这是二十美元,是你第一周照顾纽约堂吉诃德的报酬。”
“什么堂吉诃德?”昆比问。
“堂吉诃德是个西班牙小伙子,”马吉先生解释说,“他神志有点错乱,全国到处跑,隆冬季节寄住在避暑疗养地。”
“西班牙人就是那德性。”昆比说,“留神壁火,我明天一早上来。”他把马吉给他的钞票塞进兜里。“我想没人会干扰你的隐居,至少我希望如此。晚安。”
马吉也与他道了晚安,听着他下楼时咚咚的皮靴声和大门关上时的声响。他站在窗前目送着看守人走上下山的小路,那人没有回头,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夜幕之中。
马吉先生脱去大衣,用它使劲煽着壁火。发红的火苗映照着他强壮的滑稽的大嘴和他的一双笑眼。接着,他在七号套间半昏半暗的光线下,把旅行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四处摆好。他还把几本新杂志和几本书放在桌子上。
而后马吉先生在炉火前的皮椅子上落座,屏住呼吸。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和海尔·班特利在四十四街那家俱乐部里琢磨出的胡思乱想当真实现了。“隐居,”马吉当时曾大喊道。“去百慕大,”班特利提议。“大不了是海水、饭店服务员和度蜜月的!”一心想独处的马吉讥诮地说。“去南方找个过冬的地方。”班特利又说。“每个角落都藏着调情的姑娘!”马吉说。“那就躲进你谁都不认识的乡村小镇。”“出不了一刻钟人人都会知道你是谁。我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伙计!没人的地方!”“秃头旅馆,”班特利高声叫道,“我说,比利——圣诞节住在秃头旅馆——简直就是隐居的化身。”
是的,他来到了这里。此处就是他寻觅到的隐居生活。马吉先生慌乱地朝四下望望,灰眼睛里的笑容消失了。疑虑第一次朝他袭来。所有的好事能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吗?一种墓地里的死寂倏然降临。他想起有人由于孤独而变疯的故事。还有比这儿更孤独的地方吗?阳台上风声呼啸,刮得窗子吱吱作响。他的门前是一座黑乎乎的大山谷,夏天回荡着男女游客的欢快笑声,此时则像鲁宾逊还没有登陆的那座孤岛。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马吉先生重复着说,“要是在这儿我还不能进行思索,我就是没有这份天资了。我肯定能。我要干出个样儿给那些悲观的批评家老朽们看看!我不知纽约人现在正在干吗。”
纽约!马吉先生瞥了一眼手表。八点整。大街上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人群正从餐馆走向剧院。霓虹灯招牌在长长的天空中闪耀出诱人刺眼的广告;窄马路上弥漫着出租车喷出的汽油烟雾;百老汇和四十二大街的交通警为了挣钱吃饭正在拼命地工作。马吉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纽约!
也许他房间里的电话正在铃铃作响,打电话的人只能与摆在阴影中的孤挺花交谈了,因为比利·马吉正独自一人坐在秃头山上的沉寂之中。几乎没人知道他离开了纽约。这是纽约人傻乎乎地拥向位于广场的剧院的夜晚,虽说傻却热闹非凡而充满狂欢气息,因为海伦·福克纳也会在那里露面。这是在俱乐部宴请凯利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充满诱人的消遣。
马吉先生拿起一本杂志。他纳罕过去的人们是如何在蜡烛下阅读的。他不知他们会不会觉得他写的故事不值得让他们费眼神儿。他还琢磨着为了永远堵住那些嘲弄他能力的人而写一部旷世之作,是不是非要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与他作伴的唯有噼啪的炉火、怒号的北风和他手表的滴答声。他踱至窗前,朝山下几盏朦胧的灯光望去,它们象征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存在,商会馆就坐落在其中。那个在昏暗的小候车室里凄恻哭泣的姑娘也住在那里。她只有三里路远,想到此马吉先生又兴奋起来。他所呆的地方毕竟不是荒岛。
然而他现在却是痛苦地孑然一身,独自住在一所充满呻吟的大房子里,这里就是他的家,直到他能够携带着他的杰作返回那座不夜城。那将是一部何等的杰作啊!它就像一把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将把人们的心脏剖开。没有编织的情节,没有——
马吉先生停止了冥想,因为他房间里的电话分明在一片死寂中尖声叫了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跳遽然加速,眼睛定定地盯住墙上的电话机。这是部屋内电话,他知道只有通过底下大厅里的交换机它才能出声。“我已经快发疯了,”他说,伸手摘下话筒。
一句模糊的声音,继而是电磁声,然后咔答一声没了动静。
马吉先生推开门,走进黑影里。他听见楼下传出说话声。他悄声地走到楼梯平台处,朝楼下的办公室张望。一个年轻人坐在电话交换机旁。借助一支蜡烛微弱的光线,马吉先生看到那人的穿着花里胡哨。一支蜡烛立在保险柜上,保险柜的门则洞开着。马吉先生在黑暗中猫腰伏在楼梯上等待着。
“喂,”小伙子说,“这玩艺儿怎么摆弄?除了右边的栓,我所有的栓都试过了。喂——喂!我要个长途——莱顿,西二八七六号——找安迪·鲁特先生。小姐,能不能接通他的电话?”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等待。烛光僻啪作响。年轻人在椅子上显得焦躁不安。最后他又开了口:
“喂,安迪?是你吗,安迪?有什么好消息?安静的像墓地。我要不要关店儿?没问题。下一步怎么办?哦,我说,安迪,我非死在这儿不可。你冬天住过这种地方吗?我不能——我——哦,要是他是那么说的话。可以,我本来可以干。但不行了,我不能再忍受了。把我的话告诉他。转告他一切都很好。是的。好吧。好,晚安,安迪。”
他从交换机旁扭过身时,马吉先生轻轻地拾阶而下朝他走去。年轻人大叫一声,一步冲到保险柜前,将一个包裹扔进去,“嘭”一声把门推上。他将保险柜的门把儿拧了几拧,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马吉先生。马吉见他手里握着个发亮的家伙。
“晚上好。”马吉先生热情地说。
“你在这儿干吗?”年轻人疯狂地喊道。
“我住在这儿,”马吉先生安慰他说,“你不想去我的房间坐一坐?就在楼梯上头。屋里生了火。”
小伙子瘦削的鹰脸上爬上了一抹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所特有的自信。他把左轮枪塞进口袋,脸上露出讥笑。
“你吓了我一跳,”他说,“你当然是住在这里。其他客人也都在吗?今天谁赢了网球赛?”
“你挺爱开玩笑,”马吉先生也笑了,“爱开玩笑好。今晚我正需要一位性格活泼的人作伴。上楼吧。”
年轻人疑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的尖鼻头似乎嗅出了什么骗局。他点点头,擎起蜡烛。“好吧,”他说,“但你得在前头走。你认识路。”他将右手插进装左轮枪的口袋里。
“你能光临我简陋透风的房子,我深感荣幸。”马吉说,“这边来。”
他登上楼梯,打扮入时的小伙子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惶恐地朝周围张望。他们竟然能平安无事地走进马吉的房间,这似乎令他感到吃惊。马吉先生将一把扶手椅放在壁炉前,递给他的客人一支雪茄。
“你一定很冷吧,”他说,“坐在这儿。正如作家在小说里说的,‘一个不吉利的夜晚,陌生人’。”
年轻人接过雪茄,说了声“谢谢”。他走到通往过道的门前,把门推开一尺来宽。他开玩笑地解释说:“我怕咱俩聊起来没完没了,听不见早餐的铃声。”他坐进椅子里,对着蜡烛点着了雪茄。“我说,许多事很难预料,是不是?我往古老的秃头山上爬时心里想,相比之下,撒哈拉沙漠都比这家旅馆舒适。可是你在这里却显得舒坦自在,宾至如归,好像住在哈雷姆区的一套公寓里。真是不好说呵。现在想听什么?我的经历?”
马吉先生对他说:“你可以讲讲为什么闯入一个想在秃头旅馆过隐居生活的人的领地。”
陌生人注视着马吉先生。他的目光不仅是看,还在揣摩、估量和进行分类。马吉先生笑着迎住他的目光。
“闯入领地?”年轻人说,“我是不会跟一个抽高级雪茄的人争吵的,不过有一点我没有弄明白。到底闯入领地的是谁?你,还是我?”
“我在这里的权利是无可争辩的。”马吉先生说。
“无可争辩言之过重,”小伙子答道,“也可用于我的权利上。我们争吵也没用,所以还是不谈此事为好。解决了这一点,我就可以讲给你听为什么你今晚在这里能见到我这个远离人群的人。你有眼泪吗?你会需要眼泪的。这是个动人的故事,牵扯到一家男子服装店、一颗信任的心和一个美貌的女人——她美的无与伦比,但却假情假义,哦!”
“快讲吧,”马吉笑着说,“我最崇尚生动的想象力。我求你不要压抑你的想象力。”
“都是真事,”对方有些不满地说,“每句话都是真的。我叫约瑟夫·布兰德。爱情进入我的生活前,我的职业是男子服饰商并卖旅行和野营用具。离此地五十公里有个莱顿城,我告诉那里的纨袴子弟什么样的领带在伦敦最时髦。我卖给他们带垫肩的大衣、令人敬畏的高领子。我活得很滋润,手里攥着丝绸领带,向他们演示佩在他们胸前是什么效果。后来——她出现了。”
布兰德先生吐了口烟圈儿。
“是的,”他说,“阿拉贝拉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也许我在这个宁静的地方住上两百年才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现在我不想描述她的相貌。我发疯似地爱上了她。她说她也被我迷住了。我把开店儿挣的钱都花在了她身上。一天我悄声对她提起结婚,她没有高声大叫。我的婚礼领带是从一个来自特洛伊城的旅行推销员手里挑的。”他顿住,看向马吉先生,“你是否也曾经走到过婚姻的边缘?”他问。
“从没有过。”马吉答道,“接着讲,你的故事不知怎的很有意思。”
“从现在开始,请你流眼泪吧。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个她在泽西城认识和爱过的人。此人穿着绝对时髦。他有两条紫红色领带,披一件紫色礼服大衣,真是帅极了。我有整个服饰店做后盾,但也无济于事。他穿得比我漂亮。我眼看着阿拉贝拉对我的爱淡漠了。新来的小子用他戴着羚羊皮手套的手,又把他俩之间的旧情煽了起来。”
他打住,过于激动或是雪茄的烟噎住了他。
“简要地说,”他说,“她把我蹬了,我猫在我的店里反复琢磨,心里悲伤苦涩。我决定采取一个可怕的步骤。当晚我给她写了封信,走到邮筒把信寄了出去。信中说我的生活中若没有阿拉贝拉,就如同莎士比亚没写过《哈姆雷特》。信中还暗示了跳河、使用石炭酸和手枪等自杀方式。是的,我把信寄了出去,后来——”
“后来怎样?”马吉先生催促着。
布兰德先生含情脉脉地摩挲着他紫色领带上的马蹄形领带夹。
“这事我只告诉你。”他说,“后来就出现麻烦了。这主要由于我本质上是个勇敢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死了之——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活下去却更需要勇气。比如在失去阿拉贝拉的情况下年复一日地活下去,这非得有勇气不行。我想试一试。我说过,我是个有勇气的人。”
“你看上去像是如此。”马吉先生表示同意。
“非常勇敢,”布兰德先生说,“我决心展示我的勇气,继续活下去。但我给阿拉贝拉写过一封信,我怕她不理解我的勇敢——女人有时很木。我想我要是不按照我的承诺去死的话,她可能会伤心。所以我不得不——消失。我有个朋友,在秃头旅馆做事。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对他讲了我的遭遇。他像你一样,被我的精神所感动。他给了我一把钥匙——从东边游廊进入餐厅那扇门的钥匙。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原谅和忘记过去,也让别人把我忘掉。或许思考一下在遥远的地方再开个男子服饰店。”
“你看见我时是不是把你的婚礼领带扔进了保险柜里?”马吉先生问。
“不是。”布兰德先生深深喟叹一声答道,“是阿拉贝拉在不同的时候给我写的一沓信。我希望把它们忘却。我要是把它们放在手边,就会时不时地去看。那样我的勇气就会消失——你可能就会在楼梯上发现我的尸体。所以我才把它们藏起来。”
马吉先生大笑一声,向前伸出一只手。
“相信我,”他说,“你对我如此信任我很感激,我不会出卖你的。对于你的叙述能力我表示祝贺。你也想听我的故事,我怎么会在这儿,是不是?我不知道听完你的故事后我的故事还值不值得一听,不过我觉得它也有动人之处。”
他走到桌旁,抄起一本畅销小说,服饰商在编织他的爱情和失恋的故事时,马吉的目光一直盯着这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张大美人的照片。
“你看这个女孩儿,”他说,“她是不是很漂亮?我想即使阿拉贝拉在她最迷人的时候也比这个女孩儿逊点儿色。这种照片在促进当今小说成功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大概你不太熟悉。然而事实是,神圣的小说写作艺术已越来越依赖于插图画家。伴随插图的文字已越来越不重要。全国当今有几十名著名作家,但若不是他们的作品中颇为雅致地穿插着这些苗条孤傲的美女,恐怕他们早就卖男子服饰去了。”
布兰德先生不安地在椅子中躁动了一下。
“我看得出,你弄不懂讲这些与我来此地寻求隐居生活有什么关系。”马吉先生说,“我是个画家。多年来我一直画这种能使小说畅销的美女图。由于我的画笔,不少小说家都购买了汽车和乡村别墅。两个月前,我决心彻底放弃插图,全身心投入绘画创作。我背弃了那些小说家,你想象的出结果是什么吗?”
“我的想象力有些疲惫了。”布兰德先生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我曾为一些走红作家长期画插图,如今他们觉得他们要毁灭了。他们找到我,在我面前跪下,向我乞求。他们躲在我的门厅里,还躲在我的画室里。他们甚至收买我的管家,顺着送菜升降机从一楼爬上来。他们就是不答应我罢手。为了逃避他们和他们可怜巴巴的乞求,我只得出逃。我正好有个管理秃头旅馆的朋友,我不便说出他的名字。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希望你也替我保密。如果你发现有写小说的来,得赶紧给我通风报信。”
马吉先生停住口,心里窃笑着。他起身低头望着失恋的男子服饰商。后者也站起来,严肃地握住马吉的手。
“我——我,噢,你的故事很离奇,伙计。”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马吉不无痛心地说。
“哦,没什么,”布兰德安慰他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非常真实。我一定睁大眼睛,谨防写小说的。问题是,我俩扼要地讲完了我们夜里逃到此地的原因后,我来这里是为了独自过日子的。我俩都想隐居,所以不能在一起,其中一个必须离开。”
“此话无理,”比利·马吉说,“你住这儿我很高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服饰商定定地瞪视着马吉先生的眼睛,后者因对方脸上流露出的敌意而颇感震惊。
“问题是,”布兰德先生说,“我不想让你住在这儿。原因是你可能会让我想起小说的封面,从而想到那些美人,再进而联想到阿拉贝拉。也可能——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总而言之,我必须一个人呆在这儿——呆在秃头山。今天晚上我且让你住下——”
“听着,我的朋友,”马吉先生大声说,“你的悲伤冲昏了你的头脑。今晚或明天你都不能撵我走。我在这里住定了。你要乐意的话也欢迎住下去。但你必须和我一起住。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但要把我撵出秃头旅馆,至少需要十个有胆量的人。”
他俩站在原地相互对峙着。布兰德的薄嘴唇浮出一丝嘲讽。“我们走着瞧!”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再解决这事。”他的语调缓和了一些。“我要在这些房间里找张软床睡觉,”他说,“要是你能给我一条毯子我将不胜欢喜。”
马吉先生将昆比给他的一部分铺盖贡献出来,陪布兰德先生走进大厅对面的十号套房。他解释着“陈腐空气”是怎么回事,替年轻人把窗子全部打开。他俩又说笑了一阵儿,布兰德先生最后说到女人的易变。愉快地道了晚安后,马吉先生又回到七号套房。
他没有马上爬上卧室里冰冷的铜床,而是在壁炉前坐了一个时辰。他回想着刚才个把小时里发生的事,而他本应在此不受干扰,闭门造车。他思索着把自己说成是失恋服饰商的能说会道的年轻人的举止,以及在他那轻率表层下潜伏着的敌意。谁是那个在莱顿的安迪·鲁特?小伙子问他是否该“关店”时他指的是什么?发布命令的是什么人?更重要的是,大保险柜里现在装的到底是何物?
马吉先生笑了笑。难道这就是隐居生活的内容?他想到为了抗衡阿拉贝拉的动人故事而编造出的荒唐的文学插图神话,笑嘴不由咧得更大了。至少他的想象力还处于健康状态。他瞥了眼手表。十二点十五分,也许这会儿他们正在广场上吃晚餐,海伦·福克纳正在倾听年轻的威廉姆斯穷侃他的陈词滥调。他靠在椅背上想着福克纳小姐,但只想了十秒钟便走到窗前。
月亮已经升起,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白雪覆盖的屋顶在银色天穹下泛着白光。车站的那个女子就在那些屋檐下的一间房子里。他但愿她已不再哭泣。毫无疑问,最不易动心的人——马吉先生为自己属于这类人而颇觉骄傲——也会被她的眼睛所打动。他希望能再见到她,能在不受那位其貌不扬的“妈妈”的干扰下与她聊一聊。
马吉先生踱回到房子中央。他的炉火已渐渐变成红色耀眼的灰烬。他脱掉睡袍,开始解鞋带。
“我的小说里拙劣的情节太多了,”他暗忖,“写情节易如反掌,但我在这儿要避开情节,我要——”
马吉的思绪被打断,握着一只鞋的手悬在空中,因为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