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纳瓦·温特斯利普小姐是个遵纪守法的波士顿公民。虽然她的浪漫岁月早已逝去,然而美好的事物仍会使她心动不已,就连太平洋小岛上的那种带有残暴色彩的美也毫不例外。有时,当她喜爱的交响乐队在波士顿的音乐厅里奏出新奇的、无与伦比的音乐时,她会感动得近乎窒息;而此时,她漫步在这迷人的海滩上,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最喜爱晚餐前、热带地区的暮色还未降临时的怀基基滩。一缕夕阳洒在戴蒙德角,高耸的椰树投下又长又暗的树影,闪着金色波光的巨浪渐渐从珊瑚礁上退去。几个恋恋不舍的晚归泳者,点缀于水中,尽情享受着海水那如情人般的爱抚。一个苗条的棕色皮肤少女从容稳健地站在最近的一个浮漂的跳板上。多美的身材!年过半百的米纳瓦小姐不禁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所刺痛——是青春,青春就犹如一把利剑,它笔直、自信、腾飞。那修长的身影如离弦之剑升起,又落下,干净利索、恬静祥和,美妙绝伦的跳水!
米纳瓦小姐瞥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阿莫斯·温特斯利普对美是敏感的,追求美已是他生活的第一准则。他出生在这个岛上,不了解除旧金山本上以外的其他地方,却毫无疑问地具备典型新英格兰人气质——从白帆布衣里透出的新英格兰人气质。
米纳瓦小姐以建议的口吻说:“阿莫斯,你还是回去吧,家里人正等你吃晚饭呢。谢谢你为我做的那许多。”
他说:“我陪你走到围栏那儿吧。要是你厌倦了他和他的那些无理行为,就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她以她独有的伶俐、爽快的方式回答着。“可我真的该回家了。格雷斯在为我担心呢,当然她是不会理解我的。不过我承认我的行为也确实会遭人非议,我在檀香山待了四周,又在附近这些岛上逛了十个月。”
“有那么久吗?”
她点点头。
“我自己都很难解释。每天我都庄重地发誓说‘明天’一定要收拾行囊。”
“然而明天却总也不会到来。”阿莫斯说,“你已被这热带风光迷住了,确有一些人会这样的。”
“我想你是指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米纳瓦小姐唐突地打断他,“你可以去问比肯街的每个人,我不是那种软弱的人。”
他说:“这是温特斯利普家族人的性格,既想当个清教徒,却又总巴望着能偷点儿懒。”
米纳瓦小姐遥望着远处奇妙的海岸线,答道:“我懂。这正是他们中许多人走出塞勒姆港去闯天下的原因。留下的人觉得那些冒险者做的是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人不该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嫉妒他们——或许这也是由于那个性格的原因吧。”她点了点头,“有点儿像吉普赛人的特征。正是这种家族特有的性格使你父亲来到这儿,做了捕鲸人,从而你出生在了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你知道你本不属于这儿的,阿莫斯。你本该住在米尔顿或者罗克斯伯里,每天早晨背个小绿公文包去波士顿的公司上班。”
“我常这么想。”他认同,“谁晓得呢?或许那样的话,我早就做出点儿成就来了。”
他们走到带刺的铁丝网前,这里是一道与祥和的海湾气氛很不协调的围栏。它整齐地一直延伸到海边;一个浪头打来没过尽端的那根围栏,然后又退下去。米纳瓦小姐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阿莫斯地域的终点了,丹的地域开始了。”她说,“我会找准时机绕过那根围杆的。如果修的围栏能随海浪起伏而移动那就好了。”
“我想你会在丹那儿你的房间里找到行李的。”阿莫斯对她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突然间沉默了。一个穿白上衣的矮胖男人出现在围栏另一边的花园里,他正快速向他们走来。
阿莫斯·温特斯利普愣了一会儿,他那通常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叫道。他没停步,她则上前几步跟着他。“阿莫斯,”真胡闹!你已经坚持多久不和丹讲话了?”
他走到一棵角豆树下停了下来。
“三十一年了。”他说,“到去年八月十日为止已有三十一年了。”
她说:“这已经是足够长的时间了。你现在应该排除心理上的障碍,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该让步的不是我。”阿莫斯说,“米纳瓦,我想你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还不太了解。他不止一次地污辱了我们。”
“怎么会呢?丹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反驳说,“他是值得尊敬的——”
“而且很富有。”阿莫斯愤恨地加了一句,“而我却很穷。是的,这正是现实。但我们还有来生,我想到那时丹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报应的。”
尽管米纳瓦小姐是个坚强的人,她还是不免为他那瘦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憎恨而感到阵阵恐惧。她意识到再争论下去也与事无补。
“再见,阿莫斯。”她说,“但愿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到东部来。”
他像没听见似地匆匆沿着白沙地走了。米纳瓦小姐回过身来的时候,丹·温特斯利普正站在围栏那边向她微笑呢。
“嘿!你好啊!”他喊道,“到铁丝网这边来享受生活吧,我们都很欢迎你的。”
“丹,你好。”
她趁潮水退去的时候绕过了围栏,到他的那一边去了。他握住她的双手。
“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说,目光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是的,他的确很会与女人相处。“我这些天独自住在这老房子里感到很孤单,正需要个女孩儿来给我的生活带来活力呢。”
米纳瓦小姐哼了一声。
她提醒他说:“我已经穿着套鞋在波士顿度过了很多个冬天了,你那样的奉承是不会把我搞得神魂颠倒的。”
“把波士顿忘了吧。”他极力劝说道,“我们现在在夏威夷,还都年轻。看着我。”
她满脸狐疑地望了望他。她晓得他已有六十三岁了,但只有那额边微卷的白发会让人看出他的年龄。他的面颊被波利尼西亚的常年日晒搞成深古铜色,但却没有一丝皱纹。那厚厚的胸膛,强健的肌肉,这一切都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四十岁的人。
他们走进花园,他开口说:“我看见我的好兄弟一直把你送到围栏的尽头。我猜你一定带来了他的问候?”
米纳瓦小姐说:“我试着劝他过来和你握手言和。”丹·温特斯利普大笑。
他说:“别剥夺可怜的阿莫斯恨我的权利吧,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寄托了。每晚,他都站在那棵角豆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着我的房子。知道他在等什么吗?他在等着上帝为惩罚我的罪过而把我击垮。哈,我得承认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守候者。”
米纳瓦小姐没有回答。丹拥有一座只有在幻梦中才能出现的奇伟别墅。她站着,再一次尽情地享受这一切美的馈赠。一棵棵风凰木犹如一把把红色大伞;太阳闪着金色光芒,透过巨大的榕树投下暗紫色的树影;她最喜爱的黄槿树也早已成熟,绽满了数不清的小黄花。最可爱的莫过于那开满花的葡萄藤,九重葛属也以它独特的砖红色辉煌埋没了可触及到的一切。米纳瓦小姐很想知道要是她那些着迷于波士顿国家公园的朋友们看到她现在沐浴的这一切会做何感想,或许他们会有些惊诧吧,因为这太美了。腥红色的背景——毫无疑问,这一切对堂哥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走到直接通向起居室的那个边门。在她的右手方向,米纳瓦小姐看到被茂盛枝叶覆满了的铁栅栏和正对着卡利亚路的大门。丹为她打开门,她走了进去。像这岛上的其他住宅一样,这起居室三面是墙,另一面是一个很大的金属纱窗。他们走过亮泽的地板,进人另一侧的一个大厅。快走到门前时,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夏威夷妇人起身迎接他们。她是那种现已不常见的夏威夷纯种的典型妇女:体态丰盈、高高的胸脯、不苟言笑。
米纳瓦小姐笑着说:“你好,卡麦奎。看,我又回来了。”
“我为您的光临而感到荣幸。”那女人应道。她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女仆,而言谈举止却带有女主人的典雅风范。
丹·温特斯利普说:“米纳瓦,你的房间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间。行李在这儿,还有几封今天早晨才寄到的信,我嫌再寄到阿莫斯那儿太麻烦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吃晚饭。”
“我不会让你久等的。”她答道,然后匆匆上楼去了。
丹·温特斯利普踱回到起居室。他坐在那把在香港为自己定做的藤椅上,得意洋洋地环顾能证明他财富的这一切。这时,他的男管家手托鸡尾酒盘走了进来。
温特斯利普笑着说:“哈库,可以拿两个杯子吗?那位女士从波士顿来。”
“是。”哈库低声应着,便轻轻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米纳瓦小姐手里拿着一封信,大笑着走进房间。
“丹,这简直太荒唐了。”她说。
“信里说些什么?”
“我可能已告诉你了,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可我舍不得檀香山,就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们雇警察来找我了。”
“警察?”他扬起了浓黑的眉毛。
“是的,是这样,不过当然不是公开的。格雷斯还说约翰·昆西在银行有六周假,正准备到这儿来度假。格雷斯这样写道:‘亲爱的,这样就有人陪你回家了。’
“她是不是很细心呀?”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他是格雷斯的儿子吗?”
米纳瓦小姐点点头。
“丹,你没见过他,是吧?噢,你会对他不耐烦的,他也肯定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丹·温特斯利普立即问。
“因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噢,他很有礼貌!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如同基督受难。一走过奥尔巴尼,他就会感到厌倦的,想想那以后他还得忍受一段多长的单调旅途吧!”
“噢,我不知道。他也是温特斯利普家的人,不是吗?”
“他是。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吉普赛人的特征。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清教徒。”
“可怜的孩子。”丹·温特斯利普朝那个盛有琥珀色酒的盘子走去。“我想他会和罗杰一起在旧金山逗留的。往那儿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希望他在檀香山时能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谢谢你的好意,丹。”
“没什么。我喜欢有年轻人在身边——哪怕是清教徒也无妨。你恐怕不久就会被带走而重返文明社会了。现在还是来杯鸡尾酒吧。”
“好的。”他的客人说,“我将显示出我兄弟讲过的真正的哈佛式冷淡。”
“什么意思?”温特斯利普问道。
“如果真让我马上回去,我是不会同意的。”米纳瓦小姐眨了眨眼,拿起一杯鸡尾酒。
丹·温特斯利普开怀大笑。
“米纳瓦,你是个很爽朗的人。”他一边陪她走进大厅,一边说。
她说:“在罗马的时候,我要求自己绝对不能如在波士顿一样待人处世,那样恐怕会很吃不开的。”
“很对。”
“还有,我很快要回波士顿的。我在那儿到处看看画展,听听洛厄尔的讲座,然后让自己慢慢衰老下去。”
可是她现在并不在波士顿,坐在饭厅锃亮的餐桌前,她陷入了沉思。在她面前摆着一大片冷冻过的木瓜,黄橙橙的,诱人的很。透过纱窗外的枝叶,可以看到大海,它正不安地低吟着。她知道晚宴会很丰盛,或许岛上的牛肉会有些干燥多筋,但水果、沙拉的美味已足以弥补它的不足了。
这时,她询问道:“巴巴拉快回来了吗?”
丹·温特斯利普的脸上焕发出如海滩日出时那样的容光。
“是啊,巴巴拉已经毕业了。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到家。要是她和你那出色的侄子恰巧乘同一条船该多好啊。”
米纳瓦小姐答道:“无论怎样,对于约翰来说肯定是好的。上次巴巴拉来东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是个生机勃勃的迷人女孩。”
“她是那样的。”他自豪地赞同说,女儿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告诉你吧,我很想她,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寂寞。”
米纳瓦小姐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她说:“是啊,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是多么寂寞的传言。”
他黄褐色的面颊微微泛红了。
“我想,是从阿莫斯那儿?”
“噢,不止是阿莫斯,丹。有很多传闻。也是的,你这样的年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样的年纪?我告诉过你,在这儿我们都还年轻。”他沉默了片刻。“你很爽朗——我说过,也确实这样认为。你一定明白一个男人在这岛上会做出与在巴克湾有点不同的事来。”
她笑着说:“而且巴克湾的男人全不可靠。丹,我可不是要指责你。但是,为了巴巴拉的缘故,你不会和你倾心的一个女人结婚吧?”
“我可以和这个女人结婚——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米纳瓦小姐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怀基基滩的那个寡妇。”
“这地方实在是个谣言的温床。阿伦·康普顿是很值得人尊敬的。”
“我相信她以前是歌舞团的。”
“不准确。她在嫁给康普顿中尉以前是个演小角色的演员。”
“她成了寡妇,这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棕色的眼睛中闪着光。
“我听说她丈夫的飞机在戴蒙德角失事是因为他正想那样做。是她把他逼到那一步的。”
“胡说——一派胡言!”丹·温特斯利普大叫,“原谅我,米纳瓦,你千万不可以全信在海滩上听到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娶这个女人,你会怎么说?”
她温柔地回答道:“恐怕我只会说些陈词滥调,提醒你老糊涂是最糊涂的。”他没作声。“丹,原谅我。我是你的堂妹,可是你的家事与我并不相干,我无所谓——但是我喜欢你,而且我要为巴巴拉着想。”
他低下了头。
他说:“我懂。为巴巴拉着想。好了,没必要太激动,我没跟阿伦提过结婚的事——还没有。”
米纳瓦小姐露出了微笑。
她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点一点老了,许多古老的至理名言对我来说全是一派胡言,尤其是我刚才引用的那一句。”他望着她,目光又变得友善了。她又说:“这是我尝过的最好吃的牛油果。对了,丹,告诉我,芒果真是一种食物吗?在我看来它更像是春天的滋补品。”
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有关阿伦·康普顿的话题早被遗忘了,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很有修养的本色。他们在一头通向起居室的走廊里——或者用岛上的话说叫平台——喝咖啡,这平台很宽敞,三面是纱窗,一头延伸到白色的海滩上。户外,热带短暂的黄昏吞噬了怀基基滩上绚丽的色彩。
“一点儿风也没有。”米纳瓦小姐说。
“贸易风停了。”丹回答道。他指的是从凉爽的东北地区经过群岛吹来的和风——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这风是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的。“恐怕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从西南地区来的科诺多雨的气候。”
“但愿不是。”米纳瓦小姐说。
“近些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在白白消耗着我的生命。”他边对她说,边往椅子上一坐。“米纳瓦,说到年轻,看来只是我一直喜欢的伪装而已。”
她温和地笑了。
她安慰他说:“就算是年轻人也很难忍受科诺的气候的。我记得以前——八十年代,我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那令人不快的风的记忆却始终萦绕着我。”
“米纳瓦,那时我可想你呢。”
“是啊,你当时在南海中的某个地方。”
“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长得高高的,金色的头发,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曾一本正经地担心的那样。他们说你有完美的身材——你也的确是如此。”
她的脸泛红了,但仍微笑着。
“别说了,丹。我们那儿是不这样讲话的。”
他叹了口气。“八十年代的夏威夷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拉卡纳坐在他的金色宝座上运筹帷幄,那是一片未被破坏的、滑稽歌剧的沃土。”
米纳瓦说:“我记得他,宫殿里的尊贵要人。下午,当他和他声名狼藉的朋友们围坐在皇殿上,享受着在脚下为他们奏乐的夏威夷皇室乐队的演奏时,他傲慢地扔给他们一些零钱。丹,那是多么美妙、纯真的地方啊!”
“可它已经被毁了呀!”他难过地抱怨着,“太多地模仿本土,太多的现代文明——汽车、录音机、收音机——呸!但在地底还有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她点点头。一时间,俩人都沉浸在记忆的海洋之中。突然丹·温特斯利普打开了他身旁的小读书灯。
“如果你不在意,我想看一下晚报。”
米纳瓦小姐赶快说:“快看吧。”
她很庆幸能有片刻的安宁,因为毕竟这是她最喜爱的怀基基滩的时刻。热带的黄昏是如此短暂,那柔和迷人的夜晚来到的是如此的快。日间的一片茫茫碧水,日落时闪耀着金色的红光,而此时则呈现出深沉的紫色。在那个被称为戴蒙德角的死火山的顶部,一只黄色的眼睛眨呀眨地犹如暗示着那下面有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火种。三英里远的地方闪耀着码头的灯光,照着远处的暗礁;日本木船上的灯笼时隐时现地闪着光。更远处,在开敞的锚地朦胧可见一只老式横帆船的破旧船体缓缓地驶向海峡入口。
那边有一二只从东部驶入港口的载满香料、茶叶、象牙或与东方有联系的拖拉机推销员的货物的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崭新的船队和时髦的货船,这些船来自墨尔本和西雅图港,纽约和横滨,塔希提岛和巴西,及七大海域的各个港口。因为这里是檀香山,太平洋上富有潜力的枢纽,他们说总有一天所有航线都会在这里汇合。
米纳瓦小姐叹了口气。
她感到丹在那边动了一下,于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把报纸放在膝上,凝视着前方。假装年轻再也没有用了,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太多太多的沧桑。
“怎么了,丹?”她问。
“米纳瓦,我……我正在想,”他开始慢慢地说道,“再给我讲讲你侄子的事吧。”
她掩饰着惊讶回答道:
“是说约翰·昆西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波士顿人——保守。他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从襁褓到坟墓,至今他一直沿这条路走着。大学预科,哈佛大学,正式的俱乐部,家庭银行——甚至已经与他母亲为他挑选的姑娘定了婚。有时我真希望他能去抗争,然而他没有,他总是顺从地走着那条老路。”
“那他是很可信——稳重的吗?”
米纳瓦小姐微笑着说:“丹,和那个男孩比较,吉布罗尔塔有时更莽撞些。”
“我想他办事很谨慎周到。”
“他是最谨慎周到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爱他,但他有时却有点鲁莽——然而恐怕现在说他已经太晚了。约翰·昆西已快三十岁了。”
丹·温特斯利普站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透过通向起居室那儿的竹门帘可以看到有一盏灯亮了。
“哈库!”温特斯利普叫道。这日本人马上过来了。“哈库,告诉司机——快点——备车!我必须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去旧金山的威基威基之前到达码头。”
侍者退进起居室,温特斯利普紧跟上去。
米纳瓦小姐有些迷茫,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窗帘。
她问:“丹,你要出海吗?”
他坐在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
“不,不是,仅是个便条。我必须让它随船带过去。”
他看上去正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米纳瓦小姐迈过门槛走进起居室。一会儿,哈库通知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其实这已没有必要,因为汽车的马达声已隆隆作响。丹·温特斯利普从日本侍者那儿拿过了帽子。
“米纳瓦,请自便,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喊道,急促地走了。
无疑是些公事。米纳瓦小姐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在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的肖像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丹和阿莫斯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这是丹在父亲死后让人按像片画的,是一幅善长风景画的艺术家的作品。哦,毫无疑问这也是幅风景画,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原原本本地表现出了这位在檀香山以捕鲸起家的新英格兰人的权势与个性。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的船队刚刚在北极遇难,他已穷困潦倒,正为失去了财产而悲哀。
米纳瓦小姐想起是丹使这个家重新站了起来,赢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这里有关于他致富之道的新奇谣传,也有对从不离开家的波士顿人的议论。不论他的过去怎样,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米纳瓦小姐坐在三角钢琴旁,弹了几小节古老而又熟悉的曲子——《蓝色多瑙河》,她的思绪又回溯到了八十年代。
当丹·温特斯利普的车沿卡拉卡纳大街飞驰时,他也正在回忆八十年代。但当他们到达码头时,他考虑的就只有现实了。他跑起来,有些气喘,穿过昏暗的码头库房,跑向“泰勒总统号”的上下船的梯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这艘船正要启航,由于这是来自东方的直达船,它的启航也就不像那些仅来往于本上与檀香山的船只一样有什么离别仪式了。尽管如此,仍能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颤抖着的“阿唠哈”声。大多数旅客颈上装饰着夏威夷特有的花环,慌乱的人们在上下船的梯板周围走动。
丹·温特斯利普推开人群跑上陡的斜坡,当他跑上甲板时,他遇到了个熟人赫普沃思,船上的二副。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叫道。
赫普沃思说:“你好,先生!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不乘船,我到这儿想请你帮个忙。”
“愿意为你效劳,温特斯利普先生。”
温特斯利普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道:
“你认识我在旧金山的堂弟罗杰。请一到那儿,就把这信封交给他——只给他,别给别人,寄已经太晚了,我更乐意托你带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别客气,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为你做事。恐怕你得快下船了,等等,好啦。”
他搀着温特斯利普的胳膊,催着他赶快走下船的梯板,丹的脚一沾码头地面,上下船的梯板就抽回船上了。正如岛民们看到船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时的感觉一样,他也被这迷人的景色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身慢慢地穿过码头库房。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他马上认出那是迪克·卡奥拉,卡麦奎的孙子。他加快脚步赶上了那小伙子。
“迪克,你好。”他说。
“你好。”褐色的脸上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丹·温特斯利普说,“一切都好吗?”
卡奥拉回答说:“当然,当然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到了街上,小伙子赶快转身走了。“再见!”他低声说。
丹·温特斯利普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去然后才上了车。
他告诉司机:“现在不用着急了。”
当他再次出现在起居室时,米纳瓦小姐不再看书,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丹,你赶上了吗?”她问。
“正好赶上。”他回答道。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要拿着我的书上楼去了。做个好梦。”
他等她走到门口才说:
“哦,米纳瓦,不用麻烦你写信给你的侄子说在这儿停留的事了。”
“不用写了吗?丹。”她再一次疑惑地问。
“是的,我打算亲自邀请他。晚安!”
“晚安。”她说完就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不安地在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走到走廊上,找到他黄昏时读过的报纸。他把它拿回起居室,想继续看完,但好像有什么事烦着他,他的眼睛总无法集中。随着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撕下报上海运版的一角,拼命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他再一次站起来,走来走去。他本打算到海滩去见阿莫斯,但上面米纳瓦小姐屋中的平静——波士顿人最有容忍的态度,但波士顿人还是使他迟疑。他回到走廊上,在蚊帐下有张帆布床,他想在那儿睡觉,他的更衣室就在旁边。毕竟现在睡觉还太早,他穿过门走上了海滩。确确实实是那温柔的但却靠不住的科诺的微风掠过他的双颊——这风有时会令人作呕地激起高高的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间摧毁这海岛的乐土。天上没有月亮,通常非常友善明亮的星星现在也朦胧不清,黑色的海水翻滚着,像是在恐吓着什么。他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的黑暗——一直伸向大路的交汇处。倘若你能赋予他们时间——倘若你仅仅是赋予他们时间——
他回身看见铁丝网外的角豆树,看到有火柴的光,那是他哥哥阿莫斯。他突然对阿莫斯充满了友好之情,他想走过去与他聊天,谈谈他们一起在海滩玩耍的童年时代。没有用的,他明白。他叹了口气,平台的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锁的纱门,这地方上锁的很少。
他坐在黑暗中瞑思,很疲倦。他的脸转向他和起居室之间的竹帘。竹帘上出现了一个影子,呆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屏住呼吸——影子又出现了。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道。
一只褐色大手掀起竹帘,接着又露出一张褐色的友善的脸。
“我把你的水果放在桌上了。”卡麦奎说,“我去睡了。”
“当然,去吧。晚安。”
这女人退了下去。
丹·温特斯利普很生自己的气,他到底是怎么了?年轻时在极度恐惧中披荆斩棘的他现在却如此地不安——“老了。”他咕哝着,“不,老天,不是老。是科诺的气候!是科诺的气候!当贸易风再一次刮起时,我会好起来的。”
等贸易风再次刮起时,他不晓得他能不能确定气候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在奥克兰登船,感到相当疲惫。近六天来他一直在旅行——在芝加哥的逗留也不过是从这辆火车换到那辆——对此他已经厌倦了。他这些日子所做的就是第一次细看美国,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感到自己正在无休止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上面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些难看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也肯定从未听过交响音乐会。
行李搬运员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拎着他的两只箱子、高尔夫球棒和帽盒。搬运员的一只手断了——无疑是在某前线混战中失去的,他戴了一只钢钩代替手臂,没有人会怀疑钢钩对一个搬运工来说有多大的价值,多么离奇古怪的西方世界啊!
他指着围栏旁边,让搬运工把东西放下来。约翰·昆西慷慨地把小费塞进搬运工那只健全的手中,于是他用钢钩敬了一个古怪的礼。约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从大汗淋漓的头上摘下草帽,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小费。
离开波士顿已有三千英里,但他还有两千多英里的路程要走。他愁眉不展地问一向乐观的自己,他确实曾同意做这种荒唐的、到这种野蛮地方来的长途旅行吗?现在正是六月下旬,是波士顿最好的季节,可以在朗伍德有羽毛球赛,在卡尔斯穿着背心度过温暖的长夜,在马格诺利亚和阿加莎·帕克打高尔夫球。如果一个人定要旅游,那就去巴黎,他已经两年没去巴黎了。当他母亲将这个愚蠢的想法强加于他时,他正在计划去巴黎呢。
很愚蠢——这就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行程五千英里,仅仅是要给米纳瓦姑姑一个建议,让她回到她那在比肯大街紫色玻璃窗后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而他有可能说服这位固执的亲戚吗?几乎没门儿!米纳瓦姑姑向来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回忆起有一次她说她就是要做她喜欢干的事,这曾使他很不愉快并很惊讶。
约翰·昆西希望自己已经回了波士顿,他希望自己正穿过波士顿广场走向斯泰特街上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提出了新债券问题。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荣誉只属于老温特斯利普,他又秃又驼——但却一心想着工作,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债券问题,他等着大家的裁决,就如同剧作家在新剧上演的第一夜等在幕后一样。一期六号抵押债券是能赚大钱呢,还是在他脚下彻底失败呢?
刺耳的船笛声将约翰·昆西带回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地方,船开始启动。他隐隐感到有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船载着约翰·昆西离开码头,驶进港湾。他突然坐直身子留心观看起来,他从不会对美视而不见的,现在他又看见了美丽的景色。
清晨的空气是清新、干燥、透亮的,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把疲倦的航海者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港口。他们经过戈特岛,并听见微弱的号角的回声,他看到塔马尔派斯抬起它高傲的头一直伸向闪光的天空。他转过身,那里是旧金山作点缀的群山。
船继续行进,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那里。桅竿和烟囱林立,在水边使他产生浪漫的遐想,当他是学生的时候就被这些神奇的浪漫所述住。他是一个失去了吉普赛血统的内向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年轻人,现在他能分辨出从安特卫普传来的船鸣声,那是来自东方的航线,这使他联想起早被遗忘的一种五桅纵帆船,它来自通商口岸,来自南方的椰子岛。这优美如画的景色如同剧院中的背景幕布那样吸引人,那样色彩绚丽,只是比那幕布更真实。约翰·昆西突然站起身,他的平静的灰色眼睛中显现出一丝迷茫。
他低语道:“我不明白。”
他为自己说出了声感到惊讶,他本不想出声的。为了不显得太唐突,他向周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他可以假装对之发表评论的对象。他周围除了一位女士外没有别人,他也不可能与女人搭话。
约翰·昆西低头看了她一眼:西班牙人或类似这类人的深蓝色头发,黑色的眼珠因高兴而显得明亮,她正力图掩饰她的笑意,细嫩的椭圆形脸蛋让太阳晒成深褐色。他再一次看了一下港口——船的周围真美啊!比坐火车旅行要好得多!
女孩抬头看了一下约翰·昆西,只见一个男子汉,肩阔而强壮,脸却如孩子般地无邪,她立即判断出,一点友好的表示不会带来误解。
“对不起,”她说。
“噢,不——是我对不起你,”他结巴地说,“我不是想这样,我是无意的,我是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她问。
他继续说:“最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坐下来,扬手指向港口,“我以前来过这儿。”
她有点迷惑不解。
“很多人都来过。”她同意。
“但是——你知道——我是说——我从未来过这儿。”
她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很多人都没来过。”她也同意这一观点。
约翰·昆西深吸了一口气。他卷入了一场怎样的谈话呀!他有一种想拿着帽子走开,让整个事情自生自灭的冲动,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来自一个要把事情办到底的家族。
“我是波斯人。”他说。
“噢,”女孩回答道。这解释了一切。
“而我力图要弄清的——尽管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把你也拖进去。”
女孩说:“没什么,请继续讲吧。”
“直到几天前,我从没到过纽约的西部。你明白吗,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我去过新英格兰,几次出过国,但西部——”
“我懂,你对西部没兴趣。”
“我不该这么说的,”约翰·昆西小心客气地为自己辩解,“但它是那样广阔,似乎没有希望对它进行开发。而后来我家里人认为我应该去,你懂吗,于是我乘上了火车走啊走——对不起——真是有些厌倦了。现在我来到这港口,看着我的周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感到我好像以前就来过这里。”
女孩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其他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说,“这是心灵的选择。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来到这儿,最后终于到家了。”她伸出纤细的褐色的手说道:“欢迎来到你的家乡。”
约翰·昆西庄重地与她握手。
“噢,不对,”他委婉地纠正道,“波士顿才是我的家乡,很自然我属于那儿,但这里——我很熟悉这里。”他向北看一眼那些环绕着月亮谷的小山,然后又转向旧金山,“真的,我似乎觉得我曾有一次来过这儿,很奇怪,不是吗?”
“或许你的一些祖先——”
“对极了,当我的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后来他又回家了,但他的兄弟们就一直呆下来了。我去檀香山将要拜访的就是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儿子。”
“你是要去檀香山吗?”
“明天早上,乘‘泰勒总统号’,你去过那里吗?”
“是的。”她的黑眼睛变得严肃了,“看,那是船坞——是东部起始的地方,真正的东部——和特利格拉夫山。”她指着那儿。在波士顿从没人这样指,但她是那么可爱,约翰·昆西假装没看见。“那是俄罗斯山和诺布山上的平圆顶。”
“生活一定是充满了起伏,”他大胆地评论着,“给我讲讲檀香山吧。我猜想一定是个荒芜的地方。”她笑了。
“我会让你自己去发现它有多荒凉。”她说,“几乎所有的有名望的家庭祖先都从你热爱的新英格兰州来,我父亲称他们为发疯的清教徒。我父亲是个聪明人。”她补充道。她那奇妙的孩子般的声调富于智慧而又很有挑战性。
约翰·昆西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他们离船坞越来越近了,其他旅客挤在他们周围。“我本应该帮你拿行李,但我也有这么多行李,我们可以找个搬运工——”
“不必麻烦了,”她说,“我能行。”她看着约翰的帽盒,“我猜想里面是丝帽吧?”她问。
“当然。”约翰·昆西回答道。
她笑了——开怀大笑。约翰·昆西有点儿窘。
“哦,请原谅。”她大声说,“在夏威夷用丝帽!”
约翰·昆西笔直地站着。这女孩在嘲笑一个温特斯利普人。在这广阔宽敞的地方,男人们是粗犷、强健的,而不是戴丝帽的花花公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顿觉不快,不顾一切的感受控制了他。他弯下腰,拿起帽盒,平静地将它扔到围栏外。帽盒蹦跳着跑开了,人群聚集起来,都想来看这种热闹。
“让它去吧。”约翰·昆西平静地说。
“噢,”女孩喘着气说,“你不应这样做!”
的确,他是不应这样做。这帽盒是十分昂贵的,是他仰慕的母亲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帽子里边已经磨损。谁都知道,他曾在黄昏时分,戴着这个帽子走在波士顿的比肯街上,为那里已有的美丽景色又增添了不少特色。
“为什么不?”约翰·昆西问,“自从我离开家门,这该死的东西就毫无用处了。另外,有时我们看上去很奇怪,对吧——我们这些东部人?在热带戴一顶丝帽子。我一定被当作传教士了。”他开始把行李集中在一起。“我们不必再要搬运工了。”他高兴地说,“我说,你太好了,能让我这样和你说话。”
她说:“是很有趣,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这里。我们极希望被人喜欢,你知道,这几乎是很可悲的。”
约翰·昆西微笑着说:“我只遇到过一个约会的加州女孩子,但——”
“是吗?”
“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
“噢,谢谢。”她走开了。
“请等一等,”约翰·昆西叫道,“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希望——”
但人群蜂拥而来隔开了他们。他看见她那黑眼睛在对他笑,然而如同那顶帽子一样,她不可挽回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不一会儿,约翰·昆西就踏上了旧金山的海岸。他还没有走出船坞三步远,一个矮小精悍的日本司机就挤出人群,向着这位东部人笑着,全全负责他的一切。
日本人声明罗杰·温特斯利普太忙,不可能来接船,但留话说要带男孩去那座房子,舒适地安顿下来之后,再和他主人一起到城里吃饭。
约翰·昆西很高兴又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他跟着司机走到街上,旧金山在晨曦中闪着光。
约翰·昆西说:“我总认为旧金山是一座被雾笼罩着的城市。”
日本人咧开嘴笑了。
“雾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刚好这时候就没有雾。”他边说边打开车门。
他们穿过明亮的街道,那里,时光以令人愉快的节奏流淌着。街道两边停着卖花商贩载满五颜六色鲜花的平板车。花车如此美,以致车上为引人注意而喷涂的百合都显得是多余的了。尽管约翰·昆西疲惫不堪,他仍贪婪地呼吸着能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新鲜空气。新的抱负在他心中涌起,重大的债券问题似乎变成一件唾手可得的事。
罗杰·温特斯利普不是那些乐意住在岛上过乡村生活的人们中的一员。他独自一人住在诺布山。那是一座古老的破旧的房子,周围没什么美景,但约翰·昆西发现屋内却十分舒适。一个驼背的中国老人带他去他的房间。当他最终看到了真正的浴室时,他激动得心跳加速起来。
一点钟,他找到他那有显赫业绩的亲戚——罗杰。他是建筑工程师,个不高,快六十岁的人了,但气色很好。
他热诚地打招呼:“你好,孩子。波士顿那里好吗?”
约翰·昆西回答:“那里一切都好,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别客气!很高兴见到你,跟我来。”
他带约翰·昆西去一个有名的地方吃午饭。在吃烤肉时,他谈到一些知名的作家,但男孩并不太感兴趣,因为朗费罗、惠蒂尔、洛厄尔不在此列。不论怎样,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服务周道,饭菜是在这鳟鱼的海岸很少见的。
罗杰问道:“你认为旧金山怎么样?”
约翰·昆西简短地回答道:“我喜欢它。”
罗杰微笑着说:“不一定吧?你真的那么认为吗?的确,这是个令新英格兰人着迷的地方,它是有历史的,虽不长,但相信我,孩子,其间浓缩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它复杂、世故而微妙。把它与其它城市做做对比。就拿洛杉矶来说吧——”
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喜爱的话题。
最后他说:“作家们永远把城市比作女人,而旧金山是个你不会在家谈论很多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登不上大雅之堂——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她的袜子有点薄,她的笑有一点太开朗了——人们可能会误解的。此外,人们也更愿意珍藏起宝贵的记忆。你好!”
一个又高又瘦的英俊英国人正经过烤肉处向外走。
“科普、科普,亲爱的,”罗杰追上他,把他拉回来。“我立刻就认出了你,”他说,“尽管我们已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
这个英国人坐在椅子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我亲爱的老朋友,如果你不在意,不要直率地说四十年没见了。”
“胡说!”罗杰反驳道,“说这么多年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年轻的侄子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波士顿人。哦——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我在海军部,上尉。”
“真的?约翰·昆西,他是阿瑟·坦普尔·科普上尉。”罗杰又对这英国人说,“我记得我们在檀香山相见时,你是个海军军官候补生。我不到一年前还和丹谈起了你。”
上尉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啊,对,丹,”他说,“我猜想他一定生活得不错,事业上很成功。”
罗杰回答道:“是的,很成功。”
“真他妈的不对劲,”科普评论说,“恶人怎么能成功呢?”
空气被令人不快的沉默笼罩着。约翰·昆西虽很熟悉英国人的坦率,但他多少被这种公开对他未来主人的敌意激怒了。毕竟丹姓温特斯利普。
“啊——哦——抽支烟吧!”罗杰提议。
“谢谢,抽我的吧。”科普说着拿出一个银盒子。“这是弗吉尼亚烟草,尽管是在皮卡迪利制造的。不要?那么你呢?要吗?”他把烟盒放在约翰·昆西面前,约翰有些生硬地拒绝了。上尉若无其事地点着烟。“对不起——有关我说的对于你堂兄的话,”他说,“但其实你知道——”
“没什么,”罗杰诚恳地说,“告诉我,你到这儿干什么。”
上尉解释道:“去夏威夷路过这里,将乘今天三点起航的澳大利亚的船。为海军部去干点事。我从檀香山到范宁群岛去——那个属于我们的小群岛。”他带着父亲般的神情补充道。
罗杰笑道:“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任务性质是保密的。”科普上尉突然看着约翰·昆西说:“对了,我认识一个从波士顿来的漂亮女孩,肯定是你的亲戚。”
“一个女孩?”约翰·昆西迷惑地重复了一句。
“米纳瓦·温特斯利普。”
“啊,你是说我姑姑米纳瓦!”约翰·昆西惊讶地说。
上尉笑了。
他说:“那时她还不是任何人的姑姑,一点也不像个姑姑。那是八十年代在檀香山,我们的旧木船‘信任号’在那儿停泊。这艘破旧的不走运的船从萨摩亚群岛颠簸着回来,你姑姑正在那港口,那儿有宫庭舞会、游泳聚会——哦,我又变得年轻了!”
罗杰告诉他:“米纳瓦现在在檀香山。”
“不可能,真的吗?”
“是的,她住在丹那里。”
“和丹?”上尉沉默了一会儿,“她的丈夫——”
“米纳瓦没结过婚。”罗杰解释道。
“真不可思议,”上尉说。他向方格天花板吐着烟圈儿。“这真是波士顿男人的耻辱。我无法自己安排时间,但我仍希望能拜访她。”他站起身来。“老朋友,能又遇见你真是运气,我马上就要上船了——你们当然理解。”他向他们鞠躬,然后走了。
罗杰目送着他,说道:“一个好人,坦率而且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还是个杰出的人。”
约翰·昆西承认道:“对于他说到你堂兄丹时的方式我不特别高兴。”
罗杰大笑。
“你最好习惯这一点。丹不是一个被人爱戴的人。他爬得很高,你知道,在他向上爬时,他踩下去一些人。对了,他想让你在旧金山为他做些事。”
约翰·昆西叫道:“让我!为他做事?”
“是的,你应该觉得荣幸,丹不相信任何人。无论如何那是必须等天黑了再干的事。”
“等到天黑?”这个从波士顿来的年轻人不解地重复道。
“很对。现在我想带你看看这个城市。”
“但是——你很忙。我不想麻烦你离开工作陪我——”
罗杰把手放在约翰·昆西的肩头说:
“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温特斯利普会忙得顾不得带一个从东部来的人看看这个城市。我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个机会。既然你坚持明天十点要走,我必须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时间。”
事实证实罗杰是个很善于在旧金山消磨时光的人。他领着约翰·昆西转了城市和乡村,度过了令人兴奋的下午。他们六点钟一回到家,他就催约翰·昆西赶快穿戴好去吃晚饭,他对这顿饭抱有很大期望。
男孩的箱"子已放在他的屋子里。他穿上晚礼服,忍受着一阵阵精神上的痛苦:想念那顶漂浮在港湾某处蔚蓝水面上的丝帽。而当他那热情洋溢、精力充沛的主人戴了一顶漂亮的折顶弯帽去配上他的晚礼服时,他知道他一点都没有给波士顿人丢脸。
当他们坐在餐馆的桌旁时,罗杰解释道:“我想让你尝尝这小地方的手艺。”这个餐馆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饭后我们去哥伦比亚厅听音乐会。”
这餐馆比罗杰所期待的要好。约翰·昆西开始对世上的一切事物,尤其是这座相当于西部门户的城市产生了亲切、友好的感情。他并不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陌生人,他也的确不是陌生人,他在港口所第一次经历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来过这里。他正踏在熟悉的土地上,在那遥远而几乎被遗忘的快乐记忆中,他曾了解这城里街上的生活。这很怪,但却是真的。他把这告诉罗杰。罗杰笑了。
“毕竟是个温特斯利普,”他说,“他们告诉我你只是个传统清教徒。我父亲过去也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只要他进入一个新的城市,就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一种轮回吧。”
“不是的!”约翰·昆西说。
“也许只是由于你血管中流淌着温特斯利普人的血的缘故吧。”他又探过身子对约翰·昆西说,“你觉得来旧金山住怎么样?”
“什么?”约翰·昆西吃惊地问。
“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操劳。办公室里有很多经济事务——你来这儿可以帮我照它们,使你的生活也有价值。”
约翰·昆西坚决地表示:“不,不,谢谢你,我仍属于东部。另外我永远也不能说服阿加莎到这里来。”
“谁是阿加莎?”
“阿加莎·帕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和我订婚的姑娘。我们已互相了解了很多年了。不,”他又说,“我想我最好呆在属于我的地方。”
罗杰·温特斯利普看上去很失望。
“也许是的,”他承认道,“我想有那种名字的女孩是不会跟你到这儿来的。尽管值得娶的女孩会跟着她的男人到任何地方去——不过没关系。”他敏锐地审视了约翰·昆西一会儿。“不论怎样,我一定是误会你了。”
约翰·昆西感到一阵愤怒。
他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罗杰说:“过去,温特斯利普都是开拓者,他们不寄身在文明社会之中,他们某个清早起床后就若无其事地远离家乡,在那里安家。你是另一代人了,不会明白这些的。”
约翰·昆西问道:“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一成不变的老规矩对你来说已是足够好了,你从来也没有过激动,或许你有过?你有没有过因为一些完全愚蠢的原因而难以入眠?——例如因为你年轻,因为月亮照耀在南海的海岸上?你有没有过为保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你操心的女人而去说谎?有没有与一个下等女人做爱?”
约翰·昆西坚定地说:“当然没有。”
“有没有为了求生而在一个陌生城市暴力街区的羊肠小道上奔跑过?有没有和船上的官员打过架?——用传统的老办法——用拳头对待?有没有参加过打猎?当你把你的对手逼入绝境时,有没有赤手空拳地压到他身上?有没有——”
约翰·昆西打断他的话说:“你所描述的这种人是不被仰慕的。”
“我的孩子,也许是这样的,”罗杰表示同意,“而那些是我自己过去的经历。”他悲伤地说,“是的,我一定把你看错了,毕竟你是个清教徒的后嗣。”
约翰·昆西没有反驳。这老年人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是罗杰在暗暗耻笑他吗?他看上去像是。男孩憎恨这一点,但他在看讽刺剧的过程中忘掉了憎恨,剧是十分诙谐和令人愉快的。所以当他们俩人十一点从剧院出来时,又是最好的朋友了。当他们迈步上了罗杰的车时,老人给了司机在俄罗斯山的地址。
他一边跟着约翰·昆西进到车内一边解释说:“是丹在旧金山的房子,他每年大约来住两个月,所以他保留了这个地方,他挣的钱比我的要多。”
“丹在旧金山的房子?哦,”约翰·昆西说,“就是你所提到的那件事?”
罗杰点点头。
“是的。”他打开车上的顶灯,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念念这封信,这是‘泰勒总统号’船的二副两天前给我的。”
约翰·昆西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看上去是匆忙之中草写的,他念道。
亲爱的罗杰:你能给我帮个大忙——你和那个从波士顿来的谨慎的小伙子,他来我这儿前先路过你那里。首先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当他来这岛时,就把我的房子当成他自己的一样,我很高兴他能住在我这里。
关于那件事,你有我在俄罗斯山的房子的钥匙。去那里时最好是晚上,那时看门人可能不在。灯是关着的,但你们可以在餐具室里找到蜡烛。在顶层贮藏间有一只旧的棕色箱子,可能是锁着的——如果锁着,撬开它。在最底下你们可以找到一个包铜的夏威夷木做的旧的但结实的盒子,上面有缩写字母:T.M.B.。
把它包起来拿走,用手拿还是很不容易的,但你们可以做到。让约翰·昆西把它藏到他的行李里。夜晚当船开到半路上时,我想让他把它带到甲板上,轻轻地扔到海里。告诉他要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就是这些。当你们得到这个盒子时,给我打个海底保险电报;当把它扔到海里后,告诉他给我打无线电报。你们干完之后我才能睡得更好。
罗杰,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不要说一个字,你会理解有时被遗忘的过去要费点事来埋葬它。
你的堂兄 丹
约翰·昆西庄重地把信交还给罗杰,老人若有所思地把信撕成碎片,扔到他旁边那开着的车窗外。
“这个,”约翰·昆西说,“这个——”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罗杰笑着说道:“相当简单。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能帮可怜的丹睡个好觉,又何乐而不为呢,是吧?”
“我——我想是。”约翰·昆西同意了。
他们的车爬上了俄罗斯山,沿着两旁是豪华公寓的无人大街加速而行。罗杰向前探着身子。
“开到那个街角。”他对司机说。“我们往回走一段路,”他向约翰·昆西解释道,“最好不要把车停在房子前,那会引起怀疑的。”
约翰·昆西还是无话可说。他们在角落里下了车,然后慢慢走回到大街上,在一个大石头房前,罗杰停下来。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跑上台阶。
“快跟上!”他小声叫道。
约翰·昆西跟上去,罗杰打开门锁,他们走进黑暗的门厅。四处都是一片漆黑,这是一个很大的厅,朦胧中可判断出楼梯处零零落落地摆着一些家俱,白色的罩布看上去像幽魂在游荡,但很平和。罗杰拿出一盒火柴。
他说:“应该带一个手电,但我彻底忘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餐具室找那些蜡烛。”
他走进黑暗中。约翰·昆西小心地迈了几步,他想坐在一个椅子上,但这就像坐到幽魂的膝盖上一样,他改变了主意,站在厅的中间等着。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一下子吞食了罗杰,他无声地消失了。似乎等了一个世纪,罗杰才拿着两支燃烧的蜡烛回来了。“一人一只。”他解释道。约翰接过了蜡烛,举得高高地,摇曳的火焰使黑色的倒影显得更大,实在是没多大帮助。
罗杰领路上了楼梯,然后到了一段更窄的楼梯。在三楼闷热的过道里的另一段楼梯的入口处,他停住了。
他说:“我们到了。这楼梯通向楼顶的贮藏室。天哪,我干这种事不行了,已经太老了。我想得拿一把凿子来弄开这锁,我知道工具在哪儿。我去一小会儿,你继续上楼找到那个箱子。”
约翰·昆西说:“好,好吧。”
罗杰又一次离开了他,约翰·昆西迟疑着。深更半夜在一个荒无人迹的大房子里干事,即使是最坚强的心也会惊慌——但是真荒唐!他已是个成年人了,他笑着登上窄窄的台阶。高举过头的蜡烛的黄火苗在没完工的贮藏室的棕色横梁上闪耀。他到了楼梯的顶部停了下来。黑暗——到处是黑暗。很奇怪,没有人在上面走动,而木板地却发出吱吱声,像有人向着他走过来。
他刚要回头,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打掉了他手上的蜡烛,蜡烛滚到了地板上,熄灭了。这是非常无礼的!
“喂喂,”约翰·昆西叫道,“你是谁?”一丝月光透过了远处的窗子,突然在约翰·昆西和远处月光之间朦胧出现了一个人影。
男孩知道他最好做好准备,但是在波士顿,一个人得用一会儿时间来做准备,而他现在没有时间。一拳向他打来,打到他脸上,波士顿的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摔倒在旧金山顶楼的垃圾中。他被打得头晕眼花,然后他听到楼梯上的嗒嗒脚步声,之后,他一个人留在这垃圾之中。
他爬起来,非常生气,开始掸掉晚礼服上的土,晚扎服是他裁缝的杰作。罗杰来了。
“他是谁?”他喘吁着问,“有个人从后面楼梯下到厨房去了。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约翰·昆西带着可以理解的愤怒反问道。“他又没向我作介绍。”他的脸颊疼痛,用手帕捂着。在罗杰的烛光下他看到了手帕上的血色。“他戴着戒指。”约翰·昆西补充道,“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罗杰问:“是他打你了吗?”
“我说是的。”
“看!”罗杰叫起来,他用手指着,“箱子的锁被砸开了!”他走过去观看。“可怜的老丹,盒子没了!”
约翰·昆西还继续掸着身上的上。可怜的老丹的悲惨命运给他带来莫大痛苦——这痛苦与他自己的颤动的下颌无关。这可怜的精神健全的老丹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半夜在积满尘上的顶楼上白白地挨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杰继续寻找。
“没用了,”他说,“盒子已没了,这很清楚。来,我们下楼看看。你的蜡烛在地上。”约翰·昆西捡起蜡烛,从罗杰那儿借火点上。他们悄悄下楼。厨房的外门是开着的。罗杰说:“他是从这儿走的。你看!”他指着一个断了的玻璃框说,“那是他进来的地方。”
约翰·昆西建议:“我们报警吧。”
罗杰瞪着他。
“警察?不行!我的孩子,你的谨慎上哪儿去了。这不是一个警察能解决的问题。明天我找块新玻璃配上。来吧,我们最好回家,我们失败了。”
他声音中的责备语气又使约翰·昆西生气了。他们把熄灭的蜡烛放在大厅的桌上,回到大街上。
当他们走向角落时,罗杰说:“好吧,我们得电报通知丹,恐怕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十分不安。这会有损于他对你的喜爱。”
约翰·昆西说:“没有他的爱我也能行。”
“如果你能一直拖住那人直到我来那有多好——”
约翰·昆西说:“看看这儿,我是突然受到袭击的,我怎么知道我会在楼上正好遇上重量级拳王呢。他从黑暗中袭击我,而我没处于——”
“别辩解了,”罗杰打断他。
约翰·昆西继续说:“我知道我的错,我应该来前先参加训练——体育馆的强化训练,但是不必着急,下一个男人再扑到我身上时会发现我的不同。我会每天做散打练习,参加拳击课程,但从现在到我回家,我只会很差。”罗杰笑了。
“你脸上有一块难看的伤口,”他说,“我们最好在药店停下,包一下伤。”
热心的药店店员给约翰·昆西拿来碘。棉花和橡皮膏,当他再上轿车时,带上了体面的作战伤疤。在去诺布山的路上大家没有开口。
刚进了罗杰的家门,一个穿着漂亮睡衣的女孩子就旋风般跑下来。
罗杰说:“巴巴拉!你从哪儿来的?”
“你好,亲爱的。”她亲了他一下叫道,“我开车从伯林格姆来。我要在你这里住一夜,明早乘‘泰勒总统号’船。这是约翰·昆西吗?”
罗杰笑道:“这是你的堂兄约翰,他也应该得到你的吻,他今晚过得不太好。”
女孩迅速跑到毫无防备的约翰·昆西面前亲了他一下。他再一次地无准备,而这一次是他另一个脸颊受苦,尽管不是不愉快的。
巴巴拉笑道:“谨表欢迎。”她是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有苗条的身材。约翰·昆西认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瘦弱苗条的身体中竟能有如此充足的精力。她说:“我听说你要去岛上。”
约翰·昆西回答:“明天去,与你同船。”
她说:“太棒了。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罗杰告诉她:“约翰·昆西今天早上到的。”
女孩说:“他今晚很不愉快吗?真走运,我来了。罗杰,你带我们到哪里去?”
约翰·昆西瞪大眼睛,带他们?在现在这时间?
他冒昧地说:“我要上楼去了。”
巴巴拉说:“为什么,现在刚十二点,很多地方还都开着。你会跳舞对吗?让我带你看看旧金山。罗杰是个好老头儿——我们让他付款。”
约翰·昆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他的面颊在颤动,他多么渴望楼上屋里的那张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西部!
“来!”女孩哼着高兴的小调,非常快活,一辈子都如此,是相当令人高兴的那种人。约翰·昆西拿起他的帽子。
罗杰的司机在房前逗留了一会儿,查看车的电机。当他看到他们又下来时,他多希望自己没看见呀,但此时逃避已是不可能的,他爬进车座准备开车。
罗杰问:“巴巴拉,去哪里?去泰特?”
“不去泰特,”她回答道,“我刚从那里回来。”
“什么?我以为你开车从伯林格姆来。”
“是的,我是的——五点钟来的。然后我又转了转。为了波士顿来的男孩,我们去吃中国菜炒杂碎怎么样?”
上帝,约翰·昆西想,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不想要的?巴巴拉带他到中国餐馆。
他不乐意在中国餐馆徘徊,也不愿在墨西哥人之中,而女孩对墨西哥餐馆也很感兴趣,一时间他对意大利也不同情,甚至不喜欢法国,但他不得不品尝着风味不同的菜肴,这让他的胃难以承受,叫苦不迭,但还得和纤小的巴巴拉跳了得有上千里路的舞。在一个叫做皮特式餐馆的地方吃了炒鸡蛋之后,她同意结束这个夜晚的活动回家去。
当约翰·昆西拖着脚步走进罗杰的房子时,厅里的大钟正敲三点。女孩仍然很精神、活跃。约翰·昆西急忙避开她的视线打了个哈欠。
“都怪我们回家太早了,”她叫道,“明天我们在船上还要跳一两个舞。顺便问一句,我一直等着问这问题;这说明了什么——我指受伤的面颊?”
“什么——我——”约翰·昆西答道。从女孩肩部的上方,他看到罗杰使劲摇头。“噢,那是,”约翰·昆西说,轻轻地碰了碰伤口,“那是西部开始的地方。晚安!我过得很愉快。”他终于到了楼上。
他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向下注视着这个奇妙的城市,一行行的灯光让他眼花缭乱。想起在汽车里紧挨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温柔热情的姑娘——顿时心情愉快。那里有与众不同的女孩,不一样呀!
在港口灯光照耀的远处,另一个女孩——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只是因为她嘲笑他,他的珍贵的帽盒现在正凄凉地在那黑暗的水域中漂浮。他又打了个哈欠。最好还是小心点,不要太容易受影响,没人能告诉他哪里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