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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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切斯特顿
杨建农 盛晓彬 译

布朗神父总爱宣称他的疑难问题是在睡梦中解决的。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方式有点奇特,因为它总是在睡眠受到干扰的时候发生的。这天清晨很早他就被惊醒了,他的公寓对面正在修建的大楼里传来了砰砰的敲击声。这座在建的大型公寓大楼大部分还被施工用的脚手架笼罩着,施工牌上写明了麦萨·斯文敦一桑迪公司是它的施工者和所有者。敲击声断断续续,清晰可辨,颇有节奏。麦萨·斯文敦一桑迪公司在英国专门采用美国式的水泥地板楼层铺设法,正如广告所称,这种方法会带来永久性的舒适,地板平整光滑,坚固防漏,但是眼下,在水泥浇灌后的一段时间里得用沉重的工具进行敲打,因而噪音难免。布朗神父尽力从这种噪音中得到宽慰,说它总是早上在做弥撒之前把自己叫醒,因而与催教民们上教堂的钟声颇有相同之处。毕竟,对于一个基督教徒来讲,主耶稣受难地被钉上十字架时的钉锤敲击声和教堂的钟声难道不都具有让人猛醒的美好意义吗了事实上,出于另外的原因,布朗神父对于大楼的修建还颇有敏感:一种不祥之兆正笼罩着这座还没有完工的摩天大楼,有谣传说有劳工危机的可能。对此新闻界则坚持说是工人闹罢工。实际上,即使存在劳工危机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是资方的歇工。布朗神父着实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断断续续的敲击声让人牵肠挂肚,它究竟预示着继续施工呢,还是即将停工呢?

神父透过猫头鹰眼睛似的镜片仰头注视着外面的大楼:“就我个人的想法和意愿,”他说道,“我希望它停下来。我希望所有在修建中的大楼在脚手架被拆除之前都停下来,可让人遗憾的是座座房子都完了工。在灿烂的阳光下,那白木搭成的脚手架显得多么的小巧玲珑、生气勃勃、充满希望。为什么人们总要完成它,把它变成一个坟墓?”

布朗神父收回视线,一转身,差一点就和别人撞一个满不,这人刚急穿过马路,冲他而来。神父对此人知之甚微,但此时此地,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只带来晦气的老鸦。这人名叫马斯泰克,身材短而壮,长着一个方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欧洲人,但他身上的打扮却十分的时髦花哨,显然已经过分的欧洲化了。布朗神父注意到此人最近和建筑公司的小桑迪有接触,而神父对此却不太高兴。马斯泰克这人是英国工业组织的一个头头,而这个组织是英国工业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新现象,是工会和资方这两个敌对阵营之间的产物,它统帅着一群不嫡属于任何工会,多数是外来劳工的乌合之众,正利用着工会和资方之间的矛盾,抢占着暂时空缺出来的位置。

布朗神父被卷入了劳资双方的一些争纷,却闹了个两头不讨好。资方确信他是一个激进分子,而真正的激进派又指责他是一个抱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放的反动派,这大概是因为他为双方调解时费了一大堆口舌,可到头谁也不买他的帐。而此时马斯泰克带到的消息却令人震惊,看来决非一般的争吵。

“他们要你立即就去,神父,有人威胁要谋杀,”马斯泰克的英语十分的蹩脚。

布朗神父一言不发,默默地跟着马斯泰克,顺着脚手架扶梯,爬上了尚未完工的建筑的平台上。建筑公司的头头们都聚集在了这里,有的他认识,有的他还不太熟悉,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过去的头头,斯坦恩爵士,这些年他一直不露面,像是一位冠以桂冠的名誉董事。据说他从公司隐退后即被选进了贵族院,对公司的事务概不关心。他偶尔的几次露面也是无精打采,沉闷忧郁,但这一次看来却大不一样,面色严峻。斯坦恩爵士身材削瘦,额部稍长,两眼深陷,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谢顶。他是神父所见到的人中说话最油滑的一位,所有牛津大学的毕业生中,他在外交辞令方面的天才可谓无人可以匹敌,比如,“毫无疑问你是对的”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时便成了“毫无疑问你认为你是对的”;“你也认为如此”这句随意的评论由他嘴里说出来的便成了一句酸酸的“你可能会认为如此”。就布朗神父看来斯坦恩爵士不仅感到乏味,而且已经心怀愤恨,至于他迁怒的是因为从与世隔绝的、享清福的奥林匹斯山上被招回来岁理劳资双方的争纷呢;还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恶化,这就无人得知了。

总的来讲,布朗神父更喜欢公司中那伙更带资产阶级味道的合伙人,休伯特·桑迪爵士和他的侄子亨利·桑迪,虽然他私下也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许多有关于资产方面的观念的确,休伯特·桑迪爵士已被报界捧成了社会名流,他既是体育事业的赞助人,又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以及后来英匡所历经数次危机时的爱国者。以他现在的年龄,他已在法国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他被誉为工业界战无不胜的领袖,成功解决了军械工人工潮问题。他被称之为强人,这倒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事实上,他是一位肥胖、热心肠的英国人,一个游泳好手,一位受尊敬的绅士,一位人人羡慕的自愿军中校。确确实实,他的外表里流露出某种军人的素质。虽然身体已经开始发福,但是他总是坚持挺直了胸脯。他的髦发和小胡子依然呈棕色,然而面部的光泽却开始黯然褪色。休伯特·桑迪爵士的侄子却身强力壮,敢冲敢闯,粗壮的脖项上栽着一颗不大的头颅,给人一个他随时都在低着头往前冲的印象;他那好斗的狮鼻上架着一副夹鼻镜,这倒给他添了几分斯文和孩子气。

建筑平台上的东西一切如旧,跟布朗神父以前看见过的一样,只是此时此刻所有这里的人都盯着一件新的东西。在木架的中央钉有一大张哗哗作响的纸片,上面写着:“劳工委员会警告休伯特·桑迪不要跟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降低工人们的工资或让他们歇工。如果他竟敢一意孤行,在明天贴出公告,那人民的正义决饶不了他!”大写体的字母潦草马虎,让人觉得书写人如果不是故意写成如此,也是接近文盲水平。

斯坦思爵士刚刚仔细地查看了纸片,正退回身来。他扫了他的合伙人一眼,用一种奇特的声调讲道:“他们要的是你。很显然,我可不值得他们动手。”

布朗神父此时心中莫名其妙地闪现出一个念头,算是一种异想天开吧,他觉得这个刚讲过话的人才不可能被人杀害呢,因为他已经冰冷了。神父自己也承认,他的念头确实荒唐,但是一想到这位超脱的,事不关己的贵族老爷和公司的合伙人,他心里总觉得别扭。他不喜欢他那死灰色的皮肤,那不友善的双眼。“这个家伙,”神父心里仍然自顾自地想下去,“有一双绿眼睛,看起来血的颜色也会是绿的。”

无论怎样,休伯特·桑迪爵士的血可不是绿色的。他那满腔热血正顺着脖子爬上他那饱经风霜的双颊,显露出好脾气的人受到无辜伤害时油然而起的义愤。

“在我这一辈子,”桑迪爵士浑厚的声音有些发抖,“没人敢拿这样的事来威胁我和对付过我。是的,在劳工这问题上我们是有过分歧,但是——”

“对于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我们决不会有分歧,”爵士的侄子情绪冲动地插进来。“我曾尽力和他们和睦相处,可今天这事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布朗神父见状开口道:“你不会真正地认为那是工人们——”

“我已经讲过在这事上我们曾有过分歧,”老桑迪的情绪依然激动不已,“老天才知道,我从来就没认为利用廉价劳力来威胁英国工人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谁也不喜欢这样,”小桑迪接口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你,叔叔,今天这事可不能不了了之。”

一阵停歇之后,小桑迪继续讲了下去,“如你所讲,我想我们在细节问题上是存在着一些分歧,但在实质性的政策方面——”

老桑迪此时已平静了许多,“亲爱的亨利,我希望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分歧。”

任何懂得英国国情的人都可能从以上的对话中立即推断出叔侄之间曾经有过纠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俩之间的确存在有分歧,而且还不小。叔叔奉行英国传统的理想价值观,以做一名乡村绅士为荣,想从生意场中解脱出来;而侄子却奉行美国的理想价值观,极力挤进生意圈子,像一个机械师懂得机器那样彻底地掌握控制公司的经营。事实上他的确和机械师打成一片,熟悉本行道的一切工序,了解行内的一切秘密。他这样做的目的部分是出于雇主监督鼓励自己的工人,但也有某种说不清的理由,他极力与工人平起平坐,或者至少是想显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这又是美国人的风格。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看上去差不多就像工人代表,这和他叔叔在政界的出名和体坛的活跃可是相去有十万八千里。年轻的亨利经常身着工作服出人车间工地,代表工人为了工作条件和资方讨价还价,迫使对方做出让步。这种平时的形象与今天他对此事件的反应不由得让人感到出乎意外。

“这些倒霉鬼这次自己歇了自己的工,”亨利大声地愤然道,“搞这样的恐吓威胁,我们也没有了别的选择,只有对着干下去,解雇他们,马上,就在这里!否则,我们不就成了人们的笑柄?”

老桑迪蹙紧了双眉,同样地感到义愤难平,但他的话语开始平静了下来,“这样做我就会受到许多责难——”

“责难!”小桑迪高叫道,音调刺耳。“因为不和恐吓妥协而受到责难?想想如果你因害怕而让了步,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嘲笑?难道你就不怕报纸上的大标题写着,,?”

“特别是——,”斯坦恩爵士在一旁开了腔,音调里微合一点醋意。“特别是报纸大标题从来登载的都是。”

老桑迪的脸又涨红了,从厚厚的小胡子后面冒出来的话含含糊糊,“毫无疑问在这点上你们是正确的。如果那些野蛮人认为我是害怕了——”

突然间一个身材削瘦的人爬上脚手架向他们飞快地走来,他们之间的谈话中断了。来人的最大特征就是外表修饰过于讲究,这样的男人不会讨任何人喜欢。他长着一头漂亮的黑鬈发,小胡子像绸子一样的光滑,讲起话来文文绉绉,语音语调标准但十分的做作。布朗神父马上就知道来人叫鲁勃特·雷,是休伯特爵士的私人秘书。神父常见他在爵士家中进进出出,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走的步伐太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他蹙起的眉头。

“先生,十分的抱歉,”来人对他的主人说道,“那边来了一个人,我怎么也打发不走他。他带来了一封信,坚持要当面交给您。”

“你是说他先去了我的家?”休伯特爵士飞快地扫了他的秘书一眼,“哪你一大早就在我家里?”

“是,是这样,先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休伯特爵士示意将那人带上前来。

世上的人,即使是最不挑剔的妇女也不会喜欢上这个被带上前来的人。他有一对大大的耳朵,配上一张蛙脸,双眼木然地盯死眼前的一切,布朗神父把这种死人般的凝视归咎于他的一只玻璃眼珠。事实上,神父的想象力已经给他安上了两只玻璃眼珠,他那种出神的凝视给人一种印象他正在打量和捉摸着眼前的这一群人。毕竟想象归想象,多年做神父的经验却能告诉他引起这种呆然目光的好几种原因,其中的一种就是酗酒造成的。来人的个头很矮,衣冠不整,一只手里抓着一顶黑边圆顶礼帽,另一只拿有一个封好的大信封。

“喔,是你!”休伯特爵士看着他说道,语气较为平静,但就他的音量就他的身材来讲有点小得出奇。

爵士伸出手小心地拿住了信,在拆信开读之前,他抱歉似地四面回顾了一下。读完之后,他把信塞进了衬衣的内包,对着亨利有点着急地说道:

“呃,我想如你所说,这场风波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再说不上什么谈判了。反正我们也付不起他们要的工资,但是我还得和你谈谈,亨利,看怎样收拾这场残局。”

“那好吧,”亨利表示赞同,但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似乎收拾残局应该是他自个的事。“午餐后我会呆在188号公寓里,我得去查查那里的工程进行得怎样了。”

装有假眼珠的送信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布朗神父沉思的眼睛尾随着他,看他弯弯拐拐地爬下脚手架,消失在了街面上。

第二天清晨,布朗神父竟然睡过了头,或者说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着实以为自己误了清晨的弥撒。这大概是因为他曾依稀记得在睡梦中被吵个半醒后又睡了下去,就像人们可能会依稀记得住自己的梦一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种经历实在是太普通了,可对于布朗神父来说,这种事很难发生。奇怪得很,事后神父(或者说他那带神秘性的一半,那很少与世俗打交道的一半)确信说在他的两次惊醒之间,他在睡梦中遥远的黑色小岛之上找到了像宝藏一样埋藏起来的、关于昨天事件的秘密。

如故事所述,布朗神父迅速地跳起身,三下五去二地套上衣服,随手抓起了圆头大伞,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大街上一片灰白膝陇,在晨成的驱赶下,黑暗像对面黑色大楼表面的冰凌,正在迅速地分崩离析。神父惊奇地发现,冰冷晶莹的晨光下,大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这一切告诉他时间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迟。突然,一辆长长的灰色小轿车像只箭似地迅速驶来,打破了展间的安宁。车身嘎然一声停在了空无一人的大楼前。车门开了,出来的竟然是斯坦恩爵士,慢吞吞地拖着两只箱子,朝楼门而去。与此同时,楼门居然由里被打开了,但是开门的人不但没出来,反而退了回去。斯坦恩爵士朝着那人连续叫了两次,他终于走出了门梯。两人略有交谈后,爵士继续带着他的箱子上楼去了,而出来的人来到了大街上,光亮下神父可看得清了,这人有一副强壮的肩膀和一颗时刻朝前倾的头,此人正是年轻的亨利。

对于这场颇不寻常的邂逅布朗神父并没有加以深究,直到两天以后那位年轻人亲自驾车找到神父,请求他上车。“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说道,“我情愿来找您而不是斯坦恩。您知道斯坦思两天前发了疯,坚持要住进刚完工的公寓大楼里,他说只是临时住住。那就是为什么那天早上我得早早地去为他开门的缘故。但这件事可以搁一搁。现在我想请您直接到我的叔叔家里去。”

“你叔叔病了?”神父着急地问道。

“我想他是死了。”侄子回答说。

“你想他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神父迅速地反问道,“找了医生没有?”

“没有,我们既没有请医生,也没有找到病人……尸体都丢了,怎么好找大夫来检验。可我想我大概知道它丢在了什么地方……事实是我们已经将这事保密了两天,但是尸体确实是丢了。”

“假如你能把这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那样不更好些?”神父的语气相当温和平静。

“我知道这样谈论我那老叔叔的身躯是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人们在抓不到缰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可不善于隐藏。事情的全部或事情的概要,现在我先不告诉你事情的全部。让我先告诉你概要,也算是个较为详尽的概要吧,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随便的东猜西想而已。但事情的中心是我那可怜的叔叔已经自杀了。”

他们乘坐的轿车迅速地驶出城市的边缘地区,驶向城郊的树林和公园。沿着越来越密的山毛榉林子,还有半英里就是休伯特爵士那小小庄园的大门了。这座庄园主要包括一个小巧的庭园和一个装饰点缀型的花园,这一切都铺展在具有古典豪华建筑的坡地上,坡地的下边就是本地区的主要河流了。当他们到达住宅以后,亨利领着布朗神父迅速地穿过古香古色的乔治王朝式房间,来到了花园的边缘。沿着鲜花夹道的陡坡小路他们静静地向前走着,远处灰白色的河流在他们眼前尽展开来。小路的转弯处是一个高大的古典瓮型建筑物,由一些不协调的红白小花扎成的花环装饰着,布朗神父在这里突然发现坡下稀疏的树木间和灌木丛后有一些动静,就像麻雀受惊后的骚动。

远处河边稀疏的树丛中,两个人影迅速地分开了,一个很快地隐入树影,另一个朝他们迎面而来,他俩停住了脚步,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之后亨利用他沉重的嗓音介绍道,“桑迪夫人,我想您认识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当然认识休伯特夫人,但是在当时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可以说认不出她来了。她面部的痛苦和苍白像是戴上了悲剧的面罩。她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但此时她比这座老庄园和花园里的任何东西都苍老。布朗神父潜意识地回忆起从传统和阶层来分,她的确更古老些,是这座古老庄园的真正所有人。她出身于破落的贵族,借着和休伯特这位成功的生意人的联姻而使庄园又兴旺起来。她站在面前、活像一张古老的家族照片,甚至可以看成是一个家族幽灵。她苍白的脸看上去很像某些老照片上的苏格兰女皇玛丽,脸蛋椭圆而下巴微尖;在其丈夫被认为自杀和尸体失踪的情况下,她的面部表情完全看不出是自然呢还是不自然。布朗神父下意识的思维活动正猜想着刚才和她在树丛里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这条噩耗,”休伯特夫人开口讲道,沉着之下显得稍有不安。“可怜的休伯特一定是受不住那些激进分子的迫害而下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做些事情,将那些把他迫害致死的激进分子绳之以法。”

“我感到十分的难过,桑迪夫人,”布朗神父表示了自己的心情,“我必须承认我现在仍然感到困惑。您谈到了迫害,您真正地相信任何人靠钉在墙上的一张纸条就能逼死您的丈夫”。

“我想除了那张纸条外,”夫人回答说,她的眉头阴沉了下来,“一定还有其它方面的迫害。”

“人显得多么的脆弱,”布朗神父的话语中无不悲伤,“我从没想过他会以死来逃避被害,这是多么的不符合逻辑。”

“我也有同感,”休伯特夫人表示同意,双眼阴沉地凝视着神父。“要不是他亲手写的绝笔,我可怎么也不会相信。”

“您说什么?”布朗神父的心突然一跳,像一只小兔被枪击中了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他留下了自己的绝笔,所以我想自杀是可以确立的。”休伯特夫人一面平静地说,一面沿着坡地高傲孤独地朝上走去。

布朗神父默默转向亨利·桑迪,四个眼镜片询问般地相互对视着。后者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自以为是地讲了起来。“是的,您瞧,事实看来已经很清楚了。他是一个很好的游泳手,常常每天早晨套上浴衣到河里来泡一泡。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把浴衣留在了岸上;浴衣现在都还在那里。哦,他还留下了最后的话,说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游泳,然后就去死,诸如此类的话。”

“他的话留在了哪里?”布朗神父问道。

“他把它们留在了悬浮在河面的树枝上,我猜想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就在浴衣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您自己去看一看吧。”

布朗神父跑着下了最后的一段坡地,来到了河边。他仔细地观查着那棵蓬在河面上的树,其枝叶差不多就擦到了水面。当然他从光滑的树皮上看见了刻下的绝命书,十分的清晰:

“最后的一次游泳,然后只有一死。永别了!

休伯特·桑迪”

布朗神父审视的眼光慢慢地移回到了岸边,直到落在了那一包红黄相间,镶有金流苏的浴衣上。他拿起包,准备把它打开。几乎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一个黑影闪过了他的视角;一个身材颇高的黑影从一棵树溜向另一棵树,似乎在跟随桑迪夫人的踪迹。神父毫不怀疑这就是夫人刚刚分手的同伴,而且他更确信这就是死者的秘书,鲁勃特·雷先生。

“当然,这可能是决定去死后留下的遗言,”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继续审视浴衣包。“我们都听说过把情书刻在树上;看来也有把绝命书刻在树上的。”

“呃,我想浴衣口袋里一时找不到任何可写的东西,”亨利述说了自己的见解,“在没笔没纸的情况下他自然就把遗言刻在了树干上。”

“听起来很像法国佬的做法,”神父对亨利的解释颇为失望。“但是我不那样认为。”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气有了一定的改变:

“实话实说了吧,我在想一个人即使有一大堆笔,几大瓶墨水和几令白纸,在特殊的情况下他也会在树干上刻字的。”

亨利抬眼望着他,神态很吃惊,眼镜歪架在他的狮鼻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劈头问去。

“呃,”布朗神父缓缓地解释道,“我并不是一定就指邮差递送木头上写的信,或者为了给朋友写个条,你把邮票贴在松树上。事实上,一定得在特定的情况下,还得有特定的人,而且这人喜欢这种以树为中心的交流。我再重复一遍,特定的情况,特定的人。正如诗歌里所唱的那样:假如这世界是纸,大海是墨水;假如川流不息的河水是墨汁,树林里的树是钢笔和蘸水笔……”

此时对于神父放荡不羁的想象桑迪明显地感到有点毛骨惊然,是因为他觉得神父的话不可理解,还是因为他刚刚开始对此有所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你瞧,”神父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将浴衣包翻了一个转,“一个将死的人把遗言刻在树上是不可能把字写得清晰工整的。除非这人不是这个人,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正细细地打量着浴衣包的神父缩回了手,似乎手指尖涌出了些红糊糊的东西,两人的脸都变白了些。

“血!”布朗神父叫出声来;一时间,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外,四面一片寂静。

亨利清了清喉咙,擤了擤鼻子,弄出了些很不协调的声音。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那是谁的血?”

“哦,是我的,”神父的脸色很严肃。

隔了一会他说道,“浴衣包里有一根别针,我被刺了一下。但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这一点……针尖……哦,我想通了。”他像一个孩子似地吮吸起自己的手指来。

“你瞧,”好长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道,“这浴衣是折叠好的,用别针别在了一起。没人打开过它,至少在我挨刺之前没人打开过它。简单地说,休伯特·桑迪根本就没穿过这件浴衣,他更不会在树干上刻上遗言,把自己淹死在这条河里。”

斜架在亨利鼻子上的夹鼻镜咔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他可是惊得呆着木鸡,一动也没动。

布朗神父兴高采烈地继续往下讲,“咱们又回到了刚才讲的老题目,特定的人喜欢把自己的私人书信留在树上,像印第安人和他们的象形文字。桑迪在死之前有十分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他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或者可以这么说,为什么这另一个人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他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这是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他就不得不模仿其丈夫的字迹。现今这样的事很危险,专家们追查得非常之紧。其实,本人也很难模仿自己的字迹,何况他人的。于是乎他在树皮上刻下了遗言,全是大写字母的。这可不是一场自杀,桑迪先生。如果一定要叫做什么的话,这是一场谋杀。”

身材高大的年轻亨利倏地站了起来,像一头海怪,脚下的欧洲蕨和杂丛校也噼噼啪啪地弹射起来,接着他又蹲了下去,粗壮的脖子向前伸着。

“哦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亨利说道,“可我有点怀疑这种事情的发生——你可以说,有长时间的预期吧。老实讲,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这个家伙——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可不会客气。”

“你究竟指谁”神父问道,双眼严肃地直视对方。

“我是说您挑明了这是一场谋杀,我想我可以告诉您谁是罪犯。”

亨利的讲述断断续续,布朗神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您告诉我人们有时把情书刻在树上。事实上,这事咱们这里就有;这树叶下面就刻有交织在一起的两种花押字——我想您已经知道桑迪夫人早在她和我叔叔结婚之前就已经是这座庄园的继承人了;打那时候起她和那花花公子的混帐秘书就结识了。我猜他们一起在这里幽会,在树上刻下相爱的誓言。后来,这棵幽会的大树又派了别的用场。”

“那他们一定是一对很可恶的人,”布朗神父插言道。

“难道可恶的人在历史上或警方的案情录上还少了吗?”亨利有点激动地反问道。“难道不存在那些把爱情弄得比仇恨更可怕的情夫情妇吗?难道您没听说过帮助玛丽女皇谋害前夫的巴士威尔,以及所有那些有关情人的血腥传奇吗?”

“我当然知道巴士威尔的传说,”神父回答道,“同时我也知道那太富有传奇性了。当然,做丈夫的有时也有那样被除掉的。随便问问,尸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是指他们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我认为他们淹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扔进了河里,”年轻的亨利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说道。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河流是想象出来的最好隐藏尸体的地方;也是真正尸体最难隐藏的地方。我是讲,把尸体扔进了河,可能被大水冲进了大海这种说法理论上很容易被接受,但是如果你真的把它扔了进去,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果是它不会被冲进大海里,而在某个地方被搁浅的机会是最大的。我想他们一定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来收拾尸体,否则可能已经被找寻到了。同时,如果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干吗一定要找到尸体?”亨利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难道他们在那棵罪恶的树上刻下的东西还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

“尸体是所有谋杀中最重要的证据,破案中十次有九次都得找到被藏匿的尸体。”

又是一阵沉寂,布朗神父继续翻弄着红色的浴衣,把它铺开在阳光下的青草上。好一阵子他连头也没抬,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里的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又有第三者加入,此时他正像花园里的一座雕像似地立着,一动也不动。

“顺便问问,”神父放低了声音,“你怎么想前几天装玻璃眼珠的那个小个子,就是给你可怜的叔叔带来一封信的那个。我觉得你叔叔读过信之后就面色不对;后来,在听说自杀的消息时我并不觉得意外。那家伙是一个低级的私人侦探,但愿我猜错了。”

“哦,他有可能是吧,”亨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家里面有时发生这种悲剧时,丈夫就雇佣有私人侦探,不是吗?我想我叔叔手里掌握了他们通奸的证据,所以他们就…”

“我们不应该高声谈论,”布朗神父告诫说,“因为你家雇的侦探正在监视我们,就在身后几尺,树丛后面。”

他俩抬起头来,可不是吗,白花盛开的古典式花园中正站着那个装着玻璃珠眼睛的鬼魅,眼睁睁地死盯着他们,显得分外的可憎。

亨利迅速地又一次站起身来,看上去有点气喘吁吁。他气愤地责问那人来这里干什么,并叫他立即滚蛋。

“斯坦恩爵士说如果神父能去见见他,他将不胜感激之至,”花丛中的来人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亨利·桑迪愤愤地转过身去;布朗神父把他的气愤理解为他与斯坦恩爵士之间私人的不快。在他们返身上坡之际,布朗神父稍有停顿,似乎是在研究树干的形状以及上面从前就刻下,现在已经黯淡的象征爱情的象形文字,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花在那所谓的遗书那更宽大、更松散的字体上。

“这些字母让你想起了什么?”神父问亨利。当看到脸色阴沉的同伴摇头时,他继续说道:“它们让我想起几天前威胁要休伯特爵士命的那张纸条上的字迹。”

“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怪的事,是一个最难揭开的谜,”布朗神父一面做鬼脸,一面坦诚地说道。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神父来到刚刚装饰完毕的188号公寓,坐在了斯坦恩爵士的对面。这是上次劳资双方闹矛盾,工会工人撤出前剩下没完工的一套。公寓装修得舒服极了,斯坦思爵士正在招待他喝酒和抽雪茄。爵士的举止冷静、随便,但态度变得颇为友好,这让布朗神父吃惊不小。

“神父,您的话太言重了,我们十分看重您的破案经验。这案子不仅警察局来的侦探们,甚至我们请来的私人侦探都解决不了。”

布朗神父放下手里的雪茄,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倒不是他们解决不了,是他们没摸到案情的头绪。”

“的确如此,”爵士表示同意。“大概我也摸不到这事的头绪。”

“这桩案子跟其他的案子完全不一样,”神父说了下去,“似乎是罪犯故意地干了两桩不同的事,如果单独来看,任何一桩都有可能成功,但做在了一起就漏了馅。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假设,是同一名罪犯干的,他既贴出了激进分子似的格杀令,又炮制了休伯特爵士的绝命书。您可以不同意,认为那张告示完全有可能是一张无产阶级的宣言,劳工中有些极端分子确实想干掉他们的雇主,想干掉休伯特爵士。即使这是真的,那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事后他,或者他们又留下完全相反的迷魂阵,造成一个自杀的印象。但是我得告诉您,劳工谋杀一说是站不住脚的。我太熟悉他们了,我太了解他们的领袖了。您假设像汤姆·布鲁斯或者霍甘这样的人去谋害一个人,然后被新闻媒体曝光,这会给他们的组织带来多么大的损害。如果他们一定执意要干,那他们一定是疯子。不,有这样一个人,他先装成愤怒的劳工贴出威胁信,其后又扮成去自杀的雇主写下绝命书。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太让人费解。如果他能把这事当成自杀蒙混过关,那为什么开初又贴出威胁信,这不是反而帮了倒忙吗。您可以说这是事后编排出来的,因为自杀至少听起来不像谋杀那样容易引起公愤。可这两桩事夹在了一起,既引起了公愤,又诱发了好奇。他明明知道威胁信贴出之后公众的目光会在谋杀之上,可他真正的目的又是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这上面引开。如果说这仅仅是一个事后想出的主意,那一定是一个没头脑的人想出来的。可我有一个感觉,这个罪犯很有头脑。您能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有,但是我能跟上您的思路。我先前说我摸不到头绪,不仅仅是我不知道谁杀死了休伯特爵士,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先要把休伯特爵士的死归咎于他杀,后又将他的死归咎于自杀。”

布朗神父的脸扭结成了一团,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里的雪茄烟。烟头有节奏地一暗一明,就像大脑神经在充血、在燃烧。之后,他喃喃地开了口,就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清醒,紧紧地追下去。就像要解开思路中纠缠不清的死结。指定为谋杀和指定为自杀的确相互矛盾,一般情况下,罪犯会回避谋杀指控,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而且他非得这样去做,以至于后来编排出来的自杀故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换句话说,当初散布出来的谋杀空气并非想制造一个杀人的指控。我是指他并不想找个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责,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他自己特殊的原因,而且并不在乎让谁受到怀疑。总之,公开的威胁本身是非常必要的。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神父吸着烟,闷头苦苦地思索了五分钟,然后又开口道:

“除了暗示闹工潮者是杀人的嫌疑犯之外,公开的威胁谋杀还有什么作用呢?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是非常明确的:它刚刚是适得其反。威胁警告体伯特爵士不要解雇工人,而事实上,这是惟—一件能让他下决心这样做的事。您必须要考虑到休伯特爵士的为人和名声。当他被我们疯狂的新闻界捧为强人,当他被愚蠢的英国名流亲呢地尊重为具有体育道德的正人君子,他决不会因为一只手枪的威胁就俯首帖耳。这就像英国一年一度在阿斯科克举行的赛马会上那些戴着白帽子、插着白羽毛的英雄们,只能进,不能退,否则他自己心中美好的自我就彻底地粉碎了。这可是每一个英国绅士看的比命还重的东西。休伯特爵士不是一个懦夫;他非常之勇敢,也非常之有激情,这常常令他马到成功。那天事发时,他那常常和工人打成一片的侄子当场就大叫,说这种挑衅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是的,”斯坦思爵士说道,“我也注意到了。”他俩相互注视了几秒钟,然后爵士漫不经心地又讲道,“所以您认为罪犯真正想得到的是——”

“是歇工,”布朗神父精精神神地喊了出来。“或者您愿意把它称为罢工也罢,反正工程得停下来。他需要立即这样做,让另外一批工人紧接着开进来,用廉价劳力也罢,反正那批属于工会组织的工人得立即离开。这是他真正想得到的,鬼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他达到了这个目的,而并不在乎那群激进分子背不背上一个谋杀者的罪名。之后呢……之后又出了什么事呢?我仅仅在这里瞎猜而已;我惟一能想得到的解释是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就是他极力想使工程停顿下来后想干的事情。事完之后,他又拼命地,虽然有点前后矛盾,把注意力引向了河边,其目的就是想把大家的视线从建筑公寓那里引开。”

布朗神父抬起了头,透过圆圆的眼镜片,打量着房里的布置和家具,打量着面前这位激情不足,冷静却绰绰有余的绅士,以及他身后摆的两只箱子,那是爵士最近在公寓刚完工还没有装修的情况下就进驻时带来的。

“我想罪犯突然被公寓大楼里的什么人或事给惊了,”布朗神父又开口继续他的推理。“顺便问问,您为什么也早早地住进大楼里来了?……还有,年轻的亨利告诉我您住进大楼那天曾和他有过约会。这是不是真的?”

“完全没有的事,”斯坦恩回答道,“头一天的夜里,我从他的叔叔手里得到钥匙。我也不知道亨利那天早上为什么会从那里钻出来。”

“哦,”布朗神父说道,“我想我能猜到他去那里的原因……我想他正准备出门时您惊了他。”

“那您同时也认为,”斯坦恩爵士灰绿色的眼睛辉光一闪,“我也是您没解的谜之一?”

“我想您身上存在有两个谜。其一,您当初为什么主动从桑迪公司辞职;其二,您为什么又搬回来,而且住进了这座新修的大楼。”

斯坦恩抽着雪茄烟,若有所思。接着他抖掉烟灰,按了按面前桌上的铃。“如果您肯原谅,”爵士说道,“我还会请两个人进来。杰克逊,您认识的那个小个子侦探听见铃声就会进来,我还请了亨利·桑迪,让他等会儿来。”

布朗神父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望着炉火沉思着。

“现在,”斯坦恩爵士继续道,“我不在乎回答您提出的两个问题。当初我离开桑迪公司是因为我肯定公司里面有名堂,里面有人在偷钱。我现在回来,住进了这套公寓是因为我想看到休伯特爵士之死的真相——在现场。”

个子侦探进屋时,布朗神父转过了身子,双眼凝视着地毯,嘴里重复道,“在现场。”

“杰克逊先生会告诉您,”斯坦恩说道,“休伯特爵士曾雇用他找出谁是公司的蛀虫。在爵士失踪的前几天,他曾给过爵士一份报告,里面写着他的发现。”

“是的,”布朗神父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他失踪在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的尸体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您的意思是——?”主人着急地问道。

“就在这里面,”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用脚踩着地毯处,“就在这里,在这舒适的屋里,在这昂贵的波斯地毯的下面。”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刚刚记起来的,”布朗神父说道,“我在睡梦中曾发现过。”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想重新构成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一面喃喃自语,像是在呓语:

“这是一桩谋杀案,其关键在于怎样藏匿尸体;我想我是在梦中解决这一问题的。平时我总是在早上被建筑工地的敲击声所惊醒。而在那个特别的清晨,我迷糊中被惊醒,又倒头睡去,再醒的时候就预感到睡过了头,但事实上又没有睡过头。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天清晨有过敲击声,虽然工地当时已经停工了。那敲击声急促、紧迫,出现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自然有所反应,但随后又倒头睡去,这是因为熟悉的声音并没出现在平时习惯的时间。现在想一想,罪犯为什么要工地上所有的工作都突然停下来,等待新工人进场。这是因为如果老的一批工人第二天再来,他们会发现夜里有人加了班,赶了工。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工程的进度,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夜里有人浇灌了水泥,铺平了地板。这人必定懂得整个工艺,必定和工人们混得烂熟,偷学了他们的技术。”

在布朗神父讲述之际,门被推开了,一个头突然伸了进来。这是安装在粗壮脖子上的一个小脑袋,他正透过镜片,对着屋里的人眨巴着双眼。

布朗神父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讲下去,“亨利·桑迪自称他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但是我认为他太过于自谦了。”

门边的人转过身,顺着过廊迅速地溜走了。

“这些年来,他不仅成功地从公司偷走了不少钱,”神父的神态心不在焉,“而且当他的叔叔发现了他的偷盗,他就对他下手,并以一种最为新颖的方式把他的尸体藏匿起来。”

在此同时,斯坦恩又一次重重地、长长地按了一次铃,铃声刺耳。已紧随在亨利身后的小个子侦探突然被击倒,像电影里的人物似的机械地向前滚动。布朗神父身子倚在阳台上,向下面望去。亨利像子弹一样射出前门,飞奔而去;街道上五六个人从栅栏后,灌木后跃出,像网一样散开,紧追不舍。布朗神父只是找出了案情的主要线索。一切都发生在这套公寓里:亨利在这里掐死了叔叔休伯特,把他的尸体藏在了坚固防漏的水泥地板下。为做到这一点,他不惜把整个工程都停了下来。被浴衣包里的别针一刺,神父就产生了自己的怀疑;这一刺告诉他自杀一说仅仅是布下的一个谜局,从这层意义上讲,挨一下刺也是值得的。

神父觉得他终于开始理解斯坦思爵士了,而且他喜欢和这个性格奇特的老头打交道。以前他还怪他是冷血动物,现在明白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荣誉感、值得尊敬的老头子。正是这种正义感和荣誉感使他当初因看不惯而离开了公司,后来认识到这是推卸责任的做法,又主动地回来了,像一个努力的、令人讨厌的老侦探,住进了休伯特被害死的那套公寓。由于他的进驻干扰了罪犯的计划,在惊恐万分的情况下,亨利疯狂地安排和布置了浴衣和自杀那一套谜局。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布朗神父回家休息之前,他再一次抬起头,扫视着面前这座高耸直刺夜空的黑色楼体;此时此刻的他记起了古老的埃及和巴比伦,以及所有那些人类所修建的、号称是永久性的建筑,可现在不都成了瓦砾散沙了吗?

“我开始的评论现在看来是对的,”布朗神父喃喃地自语道。“他让我想起了法国诗人柯比有关法老和金字塔的诗句:山一般高大的屋啊,本应庇护千家百户,然而最终却成了一个人的坟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