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在布鲁克林区……更糟的是,埃勒里在布鲁克林的光杆树下,沿着全是住宅的漫长街道一路行来的时候,惘怅地想起——竟到这穷乡僻壤来消磨周末的下午……想着想着,他停下脚步细找门牌号码,门牌简直就像开玩笑似的漆得模模糊糊。这表明了某种气氛,表明了太平无事和镇定自若——一种非常安详的太平无事和一种非常冷静的镇定自若……他想象着杰里迈亚·奥德尔太太的妖艳肉感的百老汇身段竟落到了这一片几乎是农村风味的环境中,不禁暗暗好笑。
当他转进一条小石子路,踏上五级通向一所白围墙房子的门廊的木阶梯的时候,杰里迈亚·奥德尔太太正好在家。她听见铃声,开门一看,金黄色的眉毛就挑了起来;她显然把他当作了挨家挨户兜揽生意的推销员,使出了一副老练家庭主妇的泼辣麻利劲儿朝后退却,打算“砰”地一下把门关上。埃勒里笑眯眯地把脚踩到了门槛上面。一直等到他出示了证件后,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才从她漂亮的大脸蛋儿上消失,代之而出现的是某种惊慌失措的神色。
“请进,奎因先生。请进吧——我起先没认出你来。”她神经质地往围裙上抹抹手——她正穿着一件粗糙而有花纹的家常便服——走在前面,领着他走进一间幽暗阴冷的起居室。左侧的那扇法兰西两用门敞开着;她又把他引到后面的房间。“我——你要找杰里 [1] 吧——我是说你要找奥德尔先生,对吧?”
“如蒙不弃的话。”
她马上走了出去。
埃勒里含笑朝四周望望。莉莉·莫里森嫁了人大有变化啊,不仅仅是改换姓氏而已;成家之后,莉莉把整个身心倾注在家庭生活上了。埃勒里站在一个非常舒适、非常老式、非常整洁的房间里——这当然就是奥德尔夫妇的“会客室”啦。那些火红色的垫子,必是出自那双勤快而不熟练的女性之手;墙上布置着花俏俗气的图片,表明了新当家的爱好——一盏盏灯几乎都是维多利亚式的。家具也是红红绿绿、又雕又刻;埃勒里一闭眼就能想见那位出身于阿尔伯特·格里姆肖地界的莉莉,满脸绯红地站在魁梧的杰里迈亚·奥德尔的身旁,在廉价的家具店里,尽拣那最笨重、最富丽、最光彩夺目的买……
他正暗自好笑地出神推想,却被进屋的主人所打断——来者就是杰里迈亚·奥德尔先生,他满手污垢,一望而知必是正在屋后什么地方的私人汽车间内刷洗汽车;这位爱尔兰大个子既不为自己的脏手抱歉,也不对自己衣履不整讲两句客套话;他挥手示意埃勒里坐在一把椅子里,自己也坐了下来,而那新娘子却宁愿直挺挺地站在他身边。他怒吼道:“怎么回事?我总以为这种该死的查三问四早就完啦!你们这批人现在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这位太太看来不想坐下。埃勒里也就站着。庞然大物的奥德尔蕴蓄着没有发作出来的火气。“我只不过来闲聊一下。不是来办公事的,你知道吧,”埃勒里轻声细气地说,“我只是想要核对一下——”
“我还以为早已结案啦!”
“确是定案啦。”埃勒里笑笑,“我当然认准了你不可能谈出什么对案件有重要关系的情况来,奥德尔先生。你总知道,那些重要情况全都已被我们掌握了……”
“啐,这难道不又是警察耍的鬼花招吗?”
“奥德尔先生!”埃勒里惊讶地说,“你没看过报吗?我们干吗要作弄你呢?奎因探长盘问你的时候,你无非有点儿躲躲闪闪罢了。可是,自那以后,客观形势已完全改观。对你,已不存在任何疑点了,奥德尔先生。”
“好吧,好吧。你打算怎样?”
“关于你在那个星期四晚上到本尼迪克特旅馆去找格里姆肖的事,你为什么要抵赖呢?”
“唔——”奥德尔用凄凉的声调开口了。他妻子用手在他肩头按了一下,他就停顿了下来。“这事你别管啦,莉莉。”
“不行,”她嗓音颤抖,“不行,杰里。咱俩对这事处理得不是办法。你不了解这些——警察。他们会一直尾随我们,直到他们弄清楚……把真实情况告诉奎因先生吧,杰里。”
“这永远是最聪明的办法,奥德尔先生,”埃勒里诚恳地说,“既然你问心无愧,为什么坚持不说呢?”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奥德尔马上低下头去,用手抚摸自己大而黑的下巴;他沉思不语,拖延着时间,埃勒里静静地等着。
“好,”这爱尔兰人终于开口了,“我讲。不过,老弟,万一你是来摆噱头的,那就让上帝保佑你吧!莉莉,你坐下,别让我神经紧张。”她听了这话,就在沙发上坐下。“我确是到那儿去过,就像探长盘问的那样。我在一个女人之后不久去到前台——”
“那么,你就是第四个找格里姆肖的人了,”埃勒里寻思着说,“无疑。奥德尔先生,你去做什么呢?”
“格里姆肖这个贼种一出牢门就找上了莉莉。我当时并不知道——莉莉在跟我结婚之前的经历。我并不因为她那段经历而厌弃她,你懂吗,可是她以为我一定会厌弃她,所以她像个傻瓜似的,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在认识我之前干了些什么……”
“这非常不明智啊,奥德尔太太,”埃勒里用严肃认真的口吻说,“对同床共枕的人,永远应该推心置腹,永远。这是使婚姻美满的基本条件,也是为人之道。”
奥德尔露齿一笑。“你听听这个小伙子的话吧……你还以为我会把你抛弃,是吧,莉莉?”这女人一声不吭;她眼望着膝部,手指玩弄着围裙。“不知怎么一来,格里姆肖找到了她——我不明白他是怎样打听出她的下落的,反正被他找上了,这卑鄙的恶鬼!——他逼她到那个姓希克的家伙开的馆子里去,跟他碰头。她去了,因为她不敢违拗他,怕他会向我揭她的老底。”
“我能理解。”
“他还以为她仍在干老本行,翻新花样——她自称已经改邪归正,并且不想跟他厮混下去,那些话他根本不相信。他贼心不死——他吩咐她到本尼迪克特旅馆他的房间里去相会,这死乞白赖的下流货!于是她夺门而出,回到家中后,就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因为她觉得事情闹大啦。”
“于是你就到本尼迪克特旅馆去找他算账了。”
“正是这样。”奥德尔悻悻然望着自己那双结着瘢疤的大手,“去跟这条毒蛇打开天窗说亮话。警告他,别再把魔爪伸向我老婆,否则,我可要他好看。我就讲了这些。把他吓唬住之后,我就走了。”
“格里姆肖怎样反应?”
奥德尔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想来,我必定吓掉了他的魂。当我一把扭住他脖子的时候,他的脸色雪白雪白——”
“哦,你对他动武啦?”
奥德尔哈哈大笑。“你把这称之为动武,奎因先生——扭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其实,你该知道,干咱们这一行的,是怎么对付那些调皮捣蛋的汽管工匠的……当时,我只不过把他摇晃了一下。他是个胆小鬼,不敢拔出枪来跟我还手。”
“他有左轮手枪吗?”
“唔,也许没有。我没看见。不过,这一流人物通常有枪。”
埃勒里沉思起来。奥德尔太太怯生生地说道:“你现在知道了吧,奎因先生,杰里确实没做什么坏事呀。”
“另一方面,奥德尔太太,你们俩如果在一开始受到传讯时就采取现在这个态度,就可以给我们省去许许多多麻烦。”
“当时我不愿上套,”奥德尔闷声闷气地说道,“不想被人当作杀害这个杂种的凶手给抓起来。”
“奥德尔先生,格里姆肖把你让进房间的时候,里面还有别人吗?”
“除格里姆肖外,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房间里——有没有什么狼藉的杯盏之类——能够显示出有人来过的迹象吗?”
“即使有,我也不会注意的。我当时已经气昏了。”
“自那天晚上之后,你们夫妇二人之中,还有谁再看见过格里姆肖吗?”
夫妻二人立刻摇摇头。
“很好。我可以保证,再也不会惊吵你们了。”
埃勒里觉得纽约的地铁实在厌气,使人动不出什么脑筋,买来的报纸也解不了心头的烦恼。他在第八十七西大街那座褐色砂石房子三楼奎因住宅门前按铃的时候,双眉紧锁着;甚至当他看到了朱纳那张轮廓分明的吉卜赛面孔伸出门外的时候,也并不能把他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朱纳向来是他精神上的慰藉。
小朱纳的机灵心眼儿感觉出发生什么恼人的事了,于是就施展出他那套调皮劲儿来替埃勒里消忧解烦。他用花俏的动作接过埃勒里的帽子、大衣和手杖,再扮几个通常总会引人发笑的鬼脸——但这次却引不起笑容——他又从卧室奔进起居室,在埃勒里嘴唇中间塞一支香烟,恭恭敬敬点上火……“出了什么事啦,埃勒里先生?”当使尽了浑身解数仍不能奏效的时候,他终于垂头丧气地提问了。
埃勒里叹了口气。“朱纳,小东西,事事都不对头啊。不过,我倒认为,这反而给了我勇气。因为,正如罗伯特·威·塞维斯 [2] 在一首朴实无华的打油诗中所说的:‘正因为事事都不对头,新调子才大有唱头’;另一方面,我却没法像塞维斯的那个小兵,吹奏出精神振奋、大快人心的曲调来。我天生缺乏乐感。”
这话在朱纳听来,是最荒诞不经的了,然而每当埃勒里引经据典的时候,总是预示着要发生某种不可避免的事了,所以朱纳报之以微笑。
“朱纳,”埃勒里把身子往坐椅上一靠,接着说道,“你且听着。那位格里姆肖先生,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共有五个人来找他;这五个人当中,我们现已查明了三个:已故的吉尔伯特·斯隆,他那位了不起的同党,以及那位怕事的杰里迈亚·奥德尔。另外,在那两个尚未查明的来客中,我们断定——尽管他本人否认——沃兹医生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们能够解开沃兹医生的这个疙瘩,说不定会得到一个充分的清白无罪的解释;这样,只剩一个不知姓名的神秘来客了,我们始终识不破此人究竟是何许人;而如果斯隆就是我们所要抓的凶手的话,那么,此人在五人之中应排在第二名。”
“对,先生。”朱纳说。
“另一方面呢,小东西,”埃勒里继续往下说道,“我认输了。这是十足的废话。我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出一件事情能对斯隆是凶手这个结论的有效性哪怕稍稍动摇一下。”
“找不出,先生,”朱纳说,“我在厨房中烧了咖啡。”
“应该讲我在厨房中备有咖啡,你这个语法欠通的小讨厌啊。”埃勒里一本正经地说道。
[1] 杰里迈亚的昵称。
[2] 罗伯特·威·塞维斯(Robert W. Service,1874-1958),加拿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