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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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杰弗逊的星期一与其他工作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街道的路面早已铺好。电话公司、电力公司砍掉了越来越多的遮阳大树——橡树、枫树、槐树、榆树,为了给拉电线的铁杆子腾出位置来。这些铁杆子上挂满了一束束、鼓鼓囊囊、幽灵一般没有血色的葡萄。每逢星期一的早晨,小城新开的一家洗衣房的员工就会走街串巷,收揽一堆堆的衣物,把它们放进明亮的专用汽车内。这些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刺耳烦人的电喇叭后面。汽车的橡胶轮胎摩擦着沥青路面,发出了长长的噪音,犹如丝绸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那些恪守着古老传统仍然替白人洗衣的黑人妇女们,甚至也开着汽车上门取衣、送衣了。

然而,十五年前的星期一早晨,浮尘四起、浓荫蔽日的街道上挤满了黑人妇女。她们将一捆捆的衣服扎在一起,犹如巨大的棉包一样,稳稳地顶在包着头巾的脑袋上,连手也不用扶一下,就能从白人的厨房门前一直送到“黑人山谷”棚户区的黑色洗衣盆内。

南希总是把收集到的衣物顶在头上,随手在衣物的顶端扣上一顶黑色的水手草帽。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她都戴着这顶帽子。她个儿高,额头宽,满面愁容,牙齿脱落的地方略有凹陷。有时候,我们会一路跟着她走过那条小巷,穿越牧场,注意到她头顶上的一大包衣服平稳不动,那顶帽子也从不摆动或摇晃,甚至在她上沟下沟或弯腰钻过篱笆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总是四肢着地,爬过豁口后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那脑袋一动不动地向上挺着,头顶上的一大包衣服稳如磐石,又轻得像只气球。

有时候,洗衣女工的丈夫们替她们取衣、送衣,但是杰西却从来没有帮过南希——甚至在父亲还没有警告他离我家远点,在狄尔西生病,南希来我们家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帮过。

多半时候,我们会直接走过那条小巷,赶往南希的住处,叫她过来做早饭。我们总会在水沟边停下来。父亲警告过我们不要与杰西——他又矮又黑,脸上还有一道剃刀划破后留下的伤疤——有任何来往。我们就朝她家的房子扔石子,直到南希在门口露面。她把头靠在门框上,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你们砸我家的房子,搞啥名堂啊?”南希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搞啥名堂啊?”

“父亲说让你过来做早饭。”凯蒂说,“父亲说了有半个钟头了,你必须马上赶过来。”

“我不晓得要做早饭的。”南希说,“我的觉还没睡好呢。”

“我敢打赌你喝醉了。”杰森说,“父亲说你喝醉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南希?”

“谁说我喝醉了?”南希说,“我的觉还没睡好呢。我不晓得要做早饭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不再扔石子,只好回家。当她最后赶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来不及吃就上学了。

直到那天她被抓起来送去坐牢,我们一直都以为她喝的是威士忌。南希从斯托瓦尔先生身边经过时——斯托瓦尔先生是银行的出纳员,是浸礼会的一位执事。她开口问道:

“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有三次没付给我一分钱了——”斯托瓦尔先生把她打倒在地,但是她还是说个不停,“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有三次——”斯托瓦尔先生用脚后跟猛踢她的嘴巴。治安官把斯托瓦尔先生抓走后,南希躺在地上,纵声大笑。她把头转过来,吐出鲜血和牙齿,口中喃喃说道:“他有三次没有付给我一分钱了。”

从那时起,她就没了满嘴的牙齿。那一整天,人们争相说着南希和斯托瓦尔先生的事儿。那天晚上,经过牢房门口的路人都能听见南希又唱又叫,能看见她的双手紧抓着牢房窗户的铁条。许多人在栅栏旁停下脚步,听见了她的歌声与喊叫,听见了狱卒试图让她闭嘴的呵斥。可是她一直没有住口。天亮前,狱卒听见楼上传来砰的碰撞声与哗啦声,上楼查看时才发现南希悬在窗户的铁条上上吊了。狱卒后来说,她服的是可卡因,而不是什么威士忌,因为黑鬼一般是不会自杀的,除非服了大量可卡因。服了大量可卡因的黑鬼就不再是黑鬼了。

狱卒割断了绳索,放她下来并救活了她,随后便拼命地揍她,用鞭子抽她。她是用衣服拧成绳子自杀的,她本来拴得很牢,可是被捕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裙子,所以没有办法把双手绑起来,双手还没有从窗台上松开,狱卒就听见响声跑了过去,就看见南希悬吊在窗户的铁条上,全身一丝不挂。

狄尔西卧病不起的时候,南希来我们家做饭。我们看见她的围裙那儿鼓出来了。当时父亲还没有警告杰西不要到我们家来,杰西在厨房里帮忙干活,他坐在火炉的后面,黑脸上的剃刀疤痕就像是一条脏兮兮的细绳子。他说南希的衣服下面藏着一个大西瓜——当时可还是冬天。

“大冬天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西瓜?”凯蒂问。

“可不是我弄出来的。”杰西说,“那西瓜可不是我给她弄出来的。但是我能把它摘下来,就像以前一样。”

“你在这些孩子面前胡扯些什么呀?”南希说,“你为啥不接着干活啊?活做完了吗?你想让杰森先生看见你在厨房里吊儿郎当,跟孩子们闲聊胡扯吗?”

“‘胡扯闲聊’?”凯蒂说。

“我不会在白人的厨房里吊儿郎当的。”杰西说,“但是白人倒是可以在我的厨房里这么做。白人可以闯进我的家,但是我却挡不住。白人闯进我家的时候,我就没有家了。我挡不住他们,但是他们也不能一脚把我踢出去。他们不能那样做。”

狄尔西还在生病,卧床不起。父亲警告杰西要离我们家远点。狄尔西一直生病,久病不愈。晚饭后,我们都去了书房。

“南希还没有干完活吗?”母亲问,“我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她应该洗好盘子了。”

“让昆丁去看一看吧。”父亲说,“你去看一看南希是否干完活了,昆丁。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我来到厨房,南希忙完了。盘子洗好放了起来,炉火关了。南希正坐在椅子上,靠近冰冷的炉子。她朝我看过来。

“妈妈想知道你活干完了没有。”我说。

“干完了。”南希边说边瞅着我,“我已经干完了。”她还是瞅着我。

“怎么回事?”我问,“怎么回事?”

“我只不过是个黑鬼罢了,”南希喃喃道,“可这不是我的错啊。”

她瞅着我,坐在椅子上,靠近冰冷的炉子,头上戴着那顶水手的帽子。我又回到书房。厨房里只有冷冰冰的炉子,你不要以为厨房是温暖、忙碌与充满快乐的地方,那儿只有冷冰冰的炉子。所有的盘子都放好了,可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到厨房里吃饭。

“她干完活了吗?”母亲问。

“干完了。”我说。

“那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母亲问。

“没干什么。她忙完了。”

“我去看看。”父亲说。

“也许她在等杰西接她回家。”凯蒂说。

“杰西走了。”我说。南希对我们说过有一天早上醒来后,她发现杰西走了。

“他把我给甩了。”南希说,“他去了孟菲斯,我想。是要躲一躲城里的警察,我想。”

“也好,没人烦你了。”父亲说,“我希望他待在那儿别回来。”

“南希怕黑。”杰森说。

“你也怕黑。”凯蒂说。

“我不怕。”杰森说。

“胆小如猫。”凯蒂说。

“我不是!”杰森说。

“别说了,凯蒂!”母亲呵止。父亲回来了。

“我去把南希送过那条巷子。”他说,“她说杰西回来了。”

“她见到他了吗?”母亲问。

“还没。有个黑人传话说杰西已经回到镇上了。我很快就回来。”

“你送南希回家,丢下我一个人?”母亲问,“在你眼里,她的安全比我的安全更重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父亲说。

“那个黑人就在这附近,你走了谁来保护这些孩子呀?”

“我也去。”凯蒂说,“我跟你去,父亲。”

“一个人很不幸雇了黑人来干活,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说。

“我也想去。”杰森说。

“杰森!”母亲喊道。她是喊给父亲听的,从她喊叫的方式就能听得出来。在她眼里,父亲要做的事正是她最不喜欢的,她知道父亲很快就会想明白的。我没有吭声,因为父亲和我都明白,如果母亲及时想到的话,她就会让我留下来陪她。所以父亲并没有朝我这边看。我岁数最大。当时我九岁,凯蒂七岁,杰森五岁。

“别啰唆了。”父亲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南希戴上帽子,我们来到巷子口。“杰西对我一直很好。”南希说,“他如果有两块钱,就必定给我一块钱。”我们走在巷子里。“要是能过了这条巷子,”南希说,“我就没事了。”

那条巷子总是黑乎乎的。“万圣节的时候,杰森就在这儿给吓破了胆。”凯蒂说。

“我没有。”杰森说。

“难道蕾切尔姨妈不能劝劝他吗?”父亲问。蕾切尔姨妈年纪很大,她一个人住在南希家附近,头发花白,整日里坐在屋子里吸着烟袋。她不再工作了。人们都说她是杰西的母亲。有时候,她自己说是,有时候又说自己与杰西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你就是被吓破胆了。”凯蒂说,“你比弗洛尼胆小,甚至比提普还要胆小,跟黑鬼比更是胆小得厉害呢。”

“没有人能劝得住他的。”南希说,“他说过,我把他身上的魔鬼叫醒了,只有一件事能再让它睡过去。”

“好了,他已经走了。”父亲说,“你现在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你们不去招惹白人。”

“不去招惹什么样的白人?”凯蒂问,“怎样才算不招惹呢?”

“他没去别的地方,”南希说,“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正在听我们说话呢,能听见每一个字。他就藏在这儿,正等着呢。我看不见他,再也看不见他了,那一次我可是看见他拿着那把剃刀呢。那把剃刀系了根绳子,背在他身上,藏在衬衫里。我甚至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我没有被吓破胆。”杰森说。

“如果你检点自己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父亲说,“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如今,他兴许就在圣路易斯,兴许又娶了一个老婆,早把你给忘了。”

“要真是那样,最好别叫我给撞见。”南希说,“我就站在那儿,只要他一动手搂她,我就砍断他的胳膊,砍断他的脖子,开膛破他的肚子,撞坏他的——”

“别说了。”父亲说。

“开膛破谁的肚子,南希?”凯蒂问。

“我没有被吓破胆。”杰森说,“我一个人走这条巷子也不会怕的。”

“哼,”凯蒂说,“如果不是和我们走在一起,你保准不敢在巷子里走一步的。”

2

狄尔西一直生病,所以我们每天晚上送南希回家。直到有一天,母亲说:“你们这样做什么时候才是头啊?你们送一个被吓破胆的黑人回家,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栋大房子里吗?”

后来我们在厨房里给南希搭了张床。一天夜里,我们醒来后就听到了那个声音——不是哼唱声,也不是喊叫声——从漆黑的楼道里传过来。母亲的房间里亮起了灯,我们听见父亲朝楼道走去,下了后面的楼梯。凯蒂和我来到楼道上,地面很冷。我们站在地板上屏息聆听那个声音的时候弓起了脚趾头。这个声音很像是哼唱声,但又不是哼唱声,很像是黑人们经常弄出来的怪声。

有一会儿,声音停了。我们听见父亲走下后面的楼梯。我们走到楼梯口的那会儿,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楼梯上,声音不大。南希站在楼梯正中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我们看见了她的眼睛,那眼睛就像猫眼一样,就像一只靠在墙上的大猫的眼睛,也在注视着我们。我们下楼走过去的时候,她不再发出那个声音了。我们站在那儿,直到父亲从厨房里赶过来,手里拿着手枪。他和南希又下楼去了,回来时带回了南希的床铺。

床铺被搭在了我们的房间里。母亲房间里的灯熄了后,我们又能看见南希的眼睛了。“南希。”凯蒂低声问,“你睡着了吗,南希?”

南希咕哝了一句,说的是“噢”或是“不”——我不知道是哪一个。那声音好像不是从人的口中发出来的,不知道来自哪里,又传播到哪里去了,好像南希根本就不在那儿一样。就像你盯着太阳看过后闭上眼睛,眼睛里还有太阳的亮光一样,好像我在楼梯口紧盯过她的眼睛,所以她的眼神就刻在我的眼睑上了。“耶稣啊,”南希在低语,“耶稣。”

“你是说杰西吗?”凯蒂低声问,“他是不是要进厨房?”

“耶稣啊。”南希说,说出来的声音很像是“耶耶耶耶耶耶——稣稣”,直到声音消失,就像一根火柴或一根蜡烛熄灭了一样。

“你能看见我们吗,南希?”凯蒂低声问,“你能看见我们的眼睛吗?”

“我只不过是个黑鬼罢了。”南希说,“上帝知道。上帝知道。”

“你在厨房里看到了什么?”凯蒂低声问,“是什么东西要进来呀?”

“上帝知道。”南希说,我们能看见她的眼睛,“上帝知道。”

狄尔西的病好了,她来我们家做午饭。“你应该在床上多躺一两天。”父亲说。

“为什么呀?”狄尔西说,“我要是在床上再多躺一天,这个地方就完全给毁了。现在都出去,我要把我的厨房好好收拾一下。”

晚餐也是狄尔西做的。那天晚上,天还没黑,南希走进了厨房。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狄尔西问,“你并没有见过他呀。”

“杰西是个黑鬼。”杰森说。

“我能感觉到。”南希说,“我能感觉到他就藏在那道水沟里。”

“今天晚上?”狄尔西问,“今天晚上他就藏在那儿?”

“狄尔西也是个黑鬼。”杰森说。

“你还是吃点东西吧。”狄尔西说。

“我啥也不想吃。”南希说。

“我可不是个黑鬼。”杰森说。

“喝点咖啡吧。”狄尔西说,她给南希倒了一杯咖啡,“你知道他今天晚上就藏在外面?你怎么知道就是今天晚上呢?”

“我知道。”南希说,“他就藏在那儿等着呢。我知道。我和他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他想要干啥,我比他还要清楚呢。”

“喝点咖啡吧。”狄尔西说。南希将杯子端到嘴边,朝杯子里吹着。她的嘴撅起来的样子,很像蝰蛇张开的嘴巴,也像是一张橡皮嘴巴。她吹着咖啡的样子,仿佛要把嘴唇上的颜色全都吹走一样。

“我可不是个黑鬼。”杰森说,“你是黑鬼吗,南希?”

“我是地狱里生的,孩子。”南希说,“过不了多久,我就啥也不是了。我从哪儿来的,很快就要到哪儿去了。”

3

她开始喝着咖啡。她喝咖啡的时候,双手握着杯子,又开始发出那个声音来。她朝着杯子发着那个声音,咖啡溅了出来,洒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她的双眼看着我们,她坐在那儿,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握着杯子,透过湿漉漉的杯子看着我们,发出了那个声音。

“你看看南希。”杰森说,“南希现在不能帮我们做饭了。狄尔西的病现在好了。”

“你住嘴!”狄尔西说。南希双手握着杯子,眼睛看着我们,又发出了那个声音,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似的:一个用眼睛看着我们,另一个发出了那个声音。“你们为什么不让杰森先生给警长打个电话?”狄尔西问。南希这时停了下来,长长的棕黑色的双手端着杯子。她想再喝一点咖啡,但是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洒在她的双手和衣服上。她把杯子放下。杰森看着她。

“我咽不下去。”南希说,“我咽了,却咽不下去。”

“你回房间吧。”狄尔西说,“弗洛尼会给你搭个床铺,我不一会儿就回去。”

“黑鬼们是不会拦住他的。”南希说。

“我可不是个黑鬼。”杰森说,“你说呢,狄尔西?”

“我想不是。”狄尔西说道,边看着南希,“我想不是。你想要干什么呢?”

南希看着我们。她的目光很快扫过,仿佛害怕自己再也没时间看了,身子几乎一动不动。她看着我们,同时看着我们三个人。“你还记得我住在你们房间的那个晚上吗?”她问。她讲了当时我们在第二天一早是怎么醒来,怎么一起玩耍的情形。我们就在她的床铺上悄悄地玩着,直到父亲醒来,那会儿她该下楼做早餐了。“你去问一下你的妈咪,让我今晚留在这儿。”南希说,“我不需要床铺。我们可以多玩一会儿。”

凯蒂问了母亲,杰森也去了。“我不能让黑人留在家里过夜。”母亲说。杰森大哭。他一直哭个不停,直到母亲威胁说,如果他还哭个不停的话,那就三天不让他吃甜点。杰森只好说,如果狄尔西做巧克力蛋糕的话,他就不哭了。父亲也在那儿。

“你为什么不想点办法啊?”母亲问,“那些警察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南希为什么害怕杰西?”凯蒂问,“你害怕爸爸吗,妈妈?”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父亲说,“如果南希压根儿没见过他,警察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母亲问。

“她说他就藏在那儿。她说她知道今天晚上他藏在那儿了。”

“我们可是纳过税的。”母亲说,“你送黑女人回家的时候,我只得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等你。”

“要知道,我可没有拿着剃刀躲在外面。”父亲说。

“如果狄尔西做巧克力蛋糕,我就不哭了。”杰森说。母亲让我们出去。父亲说他不知道杰森能不能吃到巧克力蛋糕,但是他知道杰森很快就要挨骂了。我们回到厨房,把办法跟南希说了。

“父亲说了,你回家把门锁上,就不会有事的。”凯蒂说,“不会有事的。南希,你把杰西给惹恼了吗?”南希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捧着杯子夹在两腿之间。她凝视着咖啡杯。“你做什么事把杰西给惹恼了?”凯蒂问。南希松开杯子。杯子落地后没有摔坏,但咖啡洒了出来。南希坐在那儿,双手仍保持着捧杯的姿势。她又发出了那个声音,声音不大,既像是哼唱,但又不像是哼唱。我们注视着她。

“好了,”狄尔西说,“别那样。你是自己吓唬自己呢。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沃什送你回家。”狄尔西走了出去。

我们看着南希。她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不过,她已经不再发出那个声音了。我们看着她。“杰西能把你怎么样呢?”凯蒂说,“他早就走了。”

南希看着我们:“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很开心,是不是呀?”

“不对。”杰森说,“我玩得不开心。”

“你睡着了。”凯蒂说,“你当时不在。”

“咱们到我家去,再多玩一会儿。”南希说。

“妈妈不会让我们去的。”我说,“现在太晚了。”

“不去管她。”南希说,“我们明天早上告诉她。她是不会在意的。”

“她不会让我们去的。”我说。

“别去问她。”南希说,“现在不告诉她。”

“爸爸妈妈没说过我们不能去。”凯蒂说。

“我们没问过。”我说。

“要是你们真去了,我就向爸爸妈妈告密。”杰森说。

“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南希说,“他们是不会在意的。只不过是去我家玩呗,我替你们家干活那么久了,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我跟你去,我可不怕。”凯蒂说,“害怕的人是杰森。他会告密的。”

“我不怕。”杰森说。

“你怕。”凯蒂说,“你会告密的。”

“我不会告密的。”杰森说,“我不怕。”

“杰森跟我去,是不会害怕的。”南希说,“你害怕吗,杰森?”

“杰森会告密的。”凯蒂说。那条巷子黑乎乎的。我们走过牧场的大门。“我敢打赌,要是门后面蹿出来什么东西,杰森一定会吓得大叫的。”

“我不会。”杰森说。我们穿过巷子。南希的嗓音很大。

“你为什么要大声嚷嚷啊,南希?”凯蒂问。

“谁?是我吗?”南希问,“听好了,昆丁、凯蒂和杰森说我大声嚷嚷。”

“你说起话来,好像我们有五个人似的。”凯蒂说,“你说起话来,好像父亲也在这儿呢。”

“谁?我大声嚷嚷,杰森先生?”南希问。

“南希管杰森叫‘先生’了。”凯蒂说。

“我们听听凯蒂、昆丁和杰森是怎么说话的。”南希说。

“我们可没有大声嚷嚷。”凯蒂说,“你说起话来,倒像是父亲——”

“嘘!”南希说,“嘘!杰森先生。”

“南希又管杰森叫‘先生’了——”

“嘘!”南希说。我们跨过水沟,弯腰穿过篱笆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大。当年她可是顶着一大包衣服从这儿过篱笆的。随后,我们就到了她家。当时我们走得很快。她打开屋门,屋子里的味儿就像是油灯里发出来似的。南希身上的味儿就像是灯芯发出来似的,房子里的味儿和南希身上的味儿混在了一起。她点亮了油灯,关上了屋门,插上了门闩。这时她不再大声说话了,只是用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玩什么呢?”凯蒂问。

“你们想玩什么呢?”南希反问。

“你说过我们会玩得开心的。”凯蒂说。

南希的屋子里有某样东西,这个东西是可以闻到的,甚至连杰森也闻出来了。“我可不想待在这儿。”他说,“我想回家。”

“那你就回家吧。”凯蒂说。

“我不想一个人走回去。”杰森说,

“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南希说。

“怎么玩?”凯蒂问。

南希站在门旁。她看着我们,一双眼睛看起来很空洞,仿佛这双眼睛以后再也不用了似的。

“你们想玩什么呢?”她问。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凯蒂说,“你能讲个故事吗?”

“好的。”南希说。

“那就讲吧。”凯蒂说。我们看着南希。“你没故事可讲。”凯蒂说。

“有。”南希说,“我有故事讲。”

她走过来,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壁炉里的火还没熄,但她又生了一些。屋子里已经很热了,我们不需要生火,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她讲了一个故事,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好像是在盯着我们。对我们说话时,那声音好像不属于她——她就像是整个人不在屋内,而是身在别处在等什么人,只有那声音在,那个身影——那个顶着一大包衣物就像顶着轻飘飘的气球、并稳稳地钻过篱笆的南希的身影还在。不过,一切都仅此而已。“就这样,女王朝水沟边走去,可那个坏蛋就藏在那儿。她边走边说:‘但愿我能跨过这道水沟啊。’她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水沟?”凯蒂问,“和外面那道水沟一样的水沟吗?女王为什么要过水沟?”

“她要回家。”南希说,她看着我们,“只有跨过那道水沟才能回家呢。”

“她为什么要回家,还要插上门闩?”凯蒂问。

4

南希看着我们,不再说话了。她看着我们。杰森坐在南希的腿上,杰森的腿从裤管里笔直地伸出来。“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好听。”他说,“我想回家。”

“兴许我们真应该回家去了。”凯蒂说,“我敢打赌,爸爸妈妈正在找我们呢。”她从地板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别那样。”南希说,“不要开门。”她很快站起身,从凯蒂身旁赶过去。她没有碰大门,也没有碰木门闩。

“为什么呀?”凯蒂说。

“回到油灯这儿来吧。”南希说,“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你没必要现在就回家。”

“我们应该回去了。”凯蒂说,“除非还有很多好玩的。”她和南希回到油灯下。

“我想回家了。”杰森说,“我要去告密。”

“我还知道一个故事呢。”南希说。她站在油灯旁边。她的眼睛看着凯蒂,仿佛是在看鼻梁上平放着的一根棒子似的。她低头看着凯蒂,可是眼神就是那副样子,仿佛正在维持那根棒子的平衡。

“我不想听故事了。”杰森说,“我要在地板上跺脚了。”

“这个故事很好听的。”南希说,“比刚才讲过的那个要好听。”

“什么故事呀?”凯蒂问。南希站在油灯旁,把棕褐色的手放在灯上。在灯光照耀下,那只手显得单薄而细长。

“你的手放在发热的灯罩上了。”凯蒂说,“不觉得灯罩烫手吗?”

南希看着玻璃灯罩上的那只手,随后缓慢地把手撤了回来。她站在那儿,看着凯蒂。那只细长的手绞动着,好像手腕上拴着一根绳子似的。

“我们玩点别的什么吧?”凯蒂说。

“我想回家。”杰森说。

“我有爆米花。”南希说。她看了看凯蒂,随后又看了看杰森,随后又看了看我,最后又朝凯蒂看去。“我有爆米花。”

“我不喜欢爆米花。”杰森说,“我想吃糖。”

南希看着杰森,说:“你可以拿着爆米花锅。”她的手还在绞动着。那只手又长又细又黑。

“好的。”杰森说,“要是让我拿爆米花锅,我就再待一会儿。凯蒂不能拿。要是凯蒂拿的话,我就想回家了。”

南希把壁炉里的火烧大了一些。“你们看,南希把手伸到火里去了。”凯蒂说,“怎么回事呀,南希?”

“我们做爆米花。”南希说,“我们做一点爆米花。”她从床底下拿出爆米花锅,可是锅已经坏了。杰森哭了。

“哎呀,我们吃不到爆米花了。”他说。

“说起来,我们应该回家了。”凯蒂说,“走吧,昆丁。”

“等一下。”南希说,“等一下。我能修好的。你们不想帮我一块儿修好吗?”

“我不想帮你修。”凯蒂说,“真的太晚了。”

“你来帮帮我,杰森。”南希说,“你不想帮我吗?”

“不想。”杰森说,“我想回家。”

“嘘!”南希说,“嘘!你看,你看着我,我能修好它,这样杰森就能拿它爆玉米花了。”她找来一根铁丝,绑好了爆米花锅。

“这样会不稳的。”凯蒂说。

“很稳的。”南希说,“你们看。你们帮我剥点玉米吧。”

玉米也在床下。我们剥好后放进锅中。南希帮杰森捧着锅放在炉火上。

“爆不了了。”杰森说,“我想回家。”

“你等一会儿。”南希说,“会爆好的。爆出来后很好玩的。”她坐到火炉边上。油灯被拧高后开始冒烟了。

“你为什么不把灯拧小一点?”我说。

“没事的。”南希说,“我会把它弄干净的。你们等一等,爆米花很快就要好了。”

“我不信很快就能好。”凯蒂说,“说起来,我们应该回家了。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不会。”南希说,“马上就要爆出来了。狄尔西会跟他们说你们在我这儿。我为你们家干活那么长时间,你们在我家玩,他们是不会在意的。就等一等吧,随时都有可能爆出来了。”

这时,杰森的眼睛让烟给熏了,他哭了起来,将爆米花锅丢进了火里。南希拿来一块湿布,帮杰森擦了擦脸,可他还是在不停地哭着。

“别哭了。”她说,“别哭了。”可是他还是在哭。凯蒂从火里把爆米花锅取了出来。

“烧焦了。”她说,“你只好再拿一些玉米来了,南希。”

“你把所有的玉米都放进去了吗?”南希问。

“是的。”凯蒂说。南希看着凯蒂,接着她拿过爆米花锅,打开盖子,将烧焦的爆米花倒进围裙,开始翻拣着。她的双手又长又黑。我们注视着她。

“你没有爆米花了吗?”凯蒂问。

“有。”南希说,“还有。你瞧,这些爆米花还没有烧焦,只要把它们——”

“我想回家了。”杰森说,“我要去告密。”

“嘘!”凯蒂说,我们都听着。南希的头已经转向栓好的大门,眼睛里满是红色的亮光。“有人来了。”凯蒂说。这时,南希又发出了那个声音,声音不大。她坐在那儿,俯瞰着炉火,双手垂在双膝之下。突然,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从脸上流淌了下来,火光映在一滴滴的泪珠上就像火花一样,最后从她的下巴上掉了下去。“她不是在哭。”我说。

“我没有哭。”南希说。她的眼睛合上了。“我没有哭。外面是谁?”

“我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门前,朝外面看去。“我们现在得走了。”她说,“是父亲来了。”

“我要去告密。”杰森说,“是你们让我来的。”

泪珠仍然从南希的脸上往下流。她在椅子上转了转身子:“听我说。你跟他说吧,跟他说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跟他说我会照看你们,一直到明天早上,跟他说让我陪你们回家,我就睡在地板上。跟他说我不需要再搭一张床铺。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你们难道不记得了,上一回我们玩得多么开心啊!”

“我玩得不开心。”杰森说,“你弄疼我了。你用烟熏了我的眼睛。我要去告密。”

5

父亲进了屋。他看着我们。南希没有起身。

“跟他说啊。”她说。

“是凯蒂让我们来的。”杰森说,“我可不想来。”

父亲来到炉火旁,南希抬头看他。“你不能去蕾切尔姨妈那儿待一待吗?”他说。南希看着父亲,双手放在双膝之间。“他不在这儿。”父亲说,“要不然我就能看见他了。可我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啊。”

“他就藏在水沟里。”南希说,“就藏在那儿的水沟里等着呢。”

“别胡说了。”父亲说。他看着南希。“你怎么知道他藏在那儿呢?”

“我得到了信号。”南希说。

“什么信号?”

“我得到了信号。我进屋时,它就在桌子上——是一根猪骨头,上面还血肉模糊,就在台灯的边上。所以他就藏在外面。你们一出门,我也要西去了 。”

“你要去哪儿,南希?”凯蒂问。

“我是不会告密的。”杰森说。

“别胡说了。”父亲说。

“他就藏在外面。”南希说,“眼下他正朝窗户里面看着,就等你们离开呢。我就快没命了。”

“别胡说了。”父亲说,“你把门锁上,我们带你去蕾切尔姨妈家。”

“不管用的。”南希说。她现在不看父亲了,父亲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细长、单薄、颤动的双手。“算了吧,不管用的。”

“那你想怎么办呢?”父亲问。

“我不知道。”南希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算了吧,做什么都不管用的。我想我是逃不掉了,偏让我摊上了这事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摊上什么事儿了?”凯蒂问。“没有什么办法?”

“没什么。”父亲说,“你们几个都应该睡觉去了。”

“是凯蒂让我来的。”杰森说。

“去蕾切尔姨妈那儿吧。”父亲说。

“那也是不管用的。”南希说。她坐在炉火前,双肘支撑在膝盖上,细长的双手放在双膝间。“待在你们家的厨房也是不管用的,连睡在你孩子房间的地板上也是不管用的。第二天一早,我就死翘翘了,还有血呢。”

“嘘!”父亲说,“锁上门,灭了灯,上床睡吧。”

“我很怕黑,”南希说,“我很怕在黑暗中命就这么没了。”

“你是说,你就这么点着灯一直坐在这儿呀?”父亲说。这时,南希又开始发出那个声音。她坐在炉火前,双手放在双膝间。“唉,见鬼了。”父亲说,“我们走吧,孩子们。过了睡觉时间了。”

“等你们回到家,我也归西了。”南希说。眼下,她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手也不动了。“不管怎么说,我早把棺材钱存在洛夫莱迪先生那儿了。”

洛夫莱迪先生又矮又脏,他是专做黑人保险生意的。每个星期六的早上,他都要转到黑人的小屋或厨房那儿,收取十五美分的保险费。他和老婆住在旅馆里。有一天早上,他的老婆自杀了。他们有一个孩子,是个小姑娘,他把那个孩子带走了。一两周后,他又一个人回来了。每个星期六的早上,我们又能看见他出没在偏街小巷中。

“别胡说了。”父亲说,“明天早上,我肯定在厨房里第一个见到你。”

“你见到谁就是谁呗,我想。”南希说,“可是,要真有什么事发生,那只有上帝说了才算。”

6

我们只好走了,听任她坐在炉火边。

“过来把门插上吧。”父亲说。可是她没有动弹。她不再看着我们了,只是安静地坐在油灯与炉火间。我们走到那条巷子时,隔着一段距离回头看去,还能从敞开的大门中看见她。

“父亲,”凯蒂问,“这个样子会出事吗?”

“不会。”父亲说。父亲驮着杰森,所以杰森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高。我们走下水沟。我看着水沟,没有说话。在月光与阴影交会的地方,我看不太清楚。

“要是杰西真的藏在这儿,他是能看见我们的,是吧?”凯蒂问。

“他压根儿就不在这儿。”父亲说,“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走了。”

“是你让我来的。”杰森说。他身在高处,在天空的衬托下,父亲仿佛有两个脑袋似的,一个小脑袋,一个大脑袋。“我原本是不想来的。”

我们从水沟下面走上来,仍然能看见南希家敞开的大门,可是我们却看不见南希了。她坐在炉火边,大门就这么敞开着,因为她累了。“我真的是太累了。”她说,“我只不过是个黑鬼罢了。可这不是我的错呀。”

可是我们能听见她的说话声,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好从水沟里走上来。她又发出了那个声音,既像是哼唱,又不是哼唱。“以后谁来帮我们洗衣服呀,父亲?”我问。

“我可不是黑鬼。”杰森说。他身在高处,趴在父亲的脑袋上。

“你比黑鬼还要差劲呢。”凯蒂说,“你就是告密鬼。要是有什么东西迸出来,你准会被吓破胆。”

“我才不会呢。”杰森说。

“你准会被吓哭的。”凯蒂说。

“凯蒂!”父亲呵止。

“我才不会呢!”杰森说。

“你就是只胆小的猫咪。”凯蒂说。

“凯蒂!!”父亲大声呵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