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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沃尔夫Ctrl+D 收藏本站

在南都旅馆的房客中有一位姑娘名叫劳拉·詹姆斯。她年龄21岁,但是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年轻一些。尤金放假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住在那里了。

劳拉是一位中等身材、体形苗条的姑娘。她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高一点。她身体结实、精神焕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她金黄色的头发又直又厚又重,梳在脑袋后面,扎成了一个圆圆的发髻,绾在她小小的脑袋上。她的皮肤白皙,上面长了一些小小的雀斑。灰绿色的眼睛温柔、坦诚,就像猫眼一样。她的大鼻子微微地翘起来,和她的脸盘并不相称。她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却穿得朴素而优雅。她经常穿着方格子绒布短裙和丝织的上衣。

在南都旅馆的房客中,她是唯一的年轻人了。尤金同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因为胆怯而故意装得很高傲。他心想,这个姑娘其貌不扬,语言呆板而乏味。但是在某个晚上,他在凉台上跟她坐了一会儿。不知怎地,他竟然爱上了她。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她。当他们俩坐在凉台木制秋千上聊天时,他故意神情傲慢、夸夸其谈。但是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那种青春而令人心醉的香气。她那一双绿色的眸子就像一个温柔、残忍的陷阱,把他牢牢地套在密实的网里。

劳拉·詹姆斯的家就在本州东部一个小镇上,位于东海平原的一条咸水河畔,从讲坛山往东还要走很远。她的父亲是一位有钱的粮食批发商。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有一天晚上,尤金坐在凉台的栏杆上跟她聊天。在此之前,他们见面时只会点点头,或者生硬地讲几句话。渐渐地,他们的谈话开始吞吞吐吐、迟疑不决、不大自然了。

“你是小里奇蒙人,是不是?”他问。

“是的,”劳拉·詹姆斯说,“你在那里认识什么人吗?”

“认识,”他说,“我认识约翰·拜南姆,还有一个叫费肯的男孩。他们是小里奇蒙人。对不对?”

“哦,大卫·费肯!你认识他?没错。他们都搬到讲坛山去了。你也去那里吗?”

“是的,”他说,“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他们的。”

“那你还认识巴娄两兄弟吗?他们是西格玛·努斯兄弟会的成员。”劳拉·詹姆斯说。

他在学校里见过这哥俩,蛮神气的,都是足球队的队员。

“没错,我认识他们,一个叫路易·巴娄,一个叫杰克·巴娄。”

“你认识绰号叫‘鲈鱼’的沃伦吗?他是卡帕·西格协会的会员。”

“认识。大家都把那帮成员叫‘酒桶’。”尤金说。

“你在大学里属于哪个兄弟会?”劳拉·詹姆斯问。

“我什么组织都没有参加,”他郁闷地回答,“我今年才大一。”

“我最好的朋友中也有不是兄弟会的人。”劳拉·詹姆斯说。

渐渐地,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不需要事先的约定。到后来他们彼此之间甚至有了某种默契,每天晚上都会在凉台上见面。有时候,他们俩并肩走在漆黑凉爽的大街上。有时候,他举止笨拙地陪着她穿过小城去看一场电影。看完以后,他会带着年轻人惯于炫耀的心情,同她一起走过伍德药店的门口,经过那帮游手好闲的人。他经常带着她到伍德森大街那里去玩,海伦总会让出走廊让他们俩安心地乘凉、谈心。海伦对劳拉·詹姆斯也很喜欢。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挺可爱的。我很喜欢她。不过她要是去参加选美的话,不一定能得奖吧?”海伦善意地奚落道。

听了这话,尤金有些不大高兴。

“她看上去并不难看嘛,”他说,“她没有你说得那么难看。”

其实她的确有些难看——一种非常可爱的难看。她的嘴角和鼻头上隐约有几个雀斑;她的脸庞给人一种热诚、自然的感觉,而且常常昂着头,显得扬扬得意。但是她的身材却特别精巧,因为她自己很会收拾自己。她的身材柔韧得像春天的柳枝,像含苞欲放的处女。她就像一只轻快飞翔的鸟儿,盘旋在已经被怀疑的树林上空——但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捕获。

他想尽办法在她的面前逞强、炫耀,希望在她面前塑造出一个中世纪骑士的形象来。他心想,要是自己表现出色,或许她会无视他生活环境的无序和寒怆。

在街道对面一处宽阔的草地上坐落着一家名叫“布伦斯维克”的公寓——伊丽莎曾凯觎过这座砖砌的人字屋顶大房子——和所有公寓女主人的丈夫一样,普拉特先生这时候正高举水管,给门前一片宽阔的草地浇水。在夕阳血红的余晖下,水管里喷出的水花闪闪发光,红色的光芒映在他瘦削、干净光滑的脸上,他衬衫袖子上的纽扣也闪着明亮的光芒。在过道另一侧的草地上,有几位男女正在追打棒球。从常春藤遮掩的凉台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笑声。隔壁“拜尔顿”旅馆的房客们正聚集在长廊上叽叽喳喳地闲谈着。这时候“南方巡回戏剧团”的一个喜剧演员带着两位合唱队女歌手一齐到来了。这个人的个子很矮小,他的脸很像黄鼠狼的脸,上排牙齿全部掉光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镶有条纹帽边的硬草帽,身上穿了一件蓝色衬衫,配了一只白色的硬领。顾客们一见他来了,马上蜂涌过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不大工夫,就传来了兴奋的尖笑声。

裘里斯·阿瑟开着车子从山坡上急驰而下,他是开车送他父亲回家的。他斜眯着眼睛朝这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他的父亲是一位发了大财的律师,好奇地扭动着胖乎乎的脑袋。经过他们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一位黑人女佣从“布伦斯维克”公寓里走了出来,在一面日本式铜锣上鼓了几下,凉台上很快就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棒球玩家们马上丢下木棒,急冲冲地朝房子这边走了过来。普拉特把他的橡皮水管收了起来,缠绕在一个木制卷轴上。

“拜尔顿”旅馆里也缓缓响起了钟声,凉台上闲坐的房客们马上纷纷往回赶。不大工夫,屋子里就发出杯盘的撞击声和人们吃喝的杂乱声音。这时候,南都旅馆的房客们依然坐在摇椅里,加速地摇晃着座椅,嘴里还叽叽咕咕抱怨着为什么还不开饭。

尤金和劳拉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畅谈着。为了顾及自尊,他假装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这时候,伊丽莎苍白的面容开始模糊地出现在黑漆漆的纱门后面。

“甘特夫人,出来透透空气吧。”劳拉对她说。

“哎呀,孩子,现在可不行啊。你和谁在那儿?”她在那里大声地喊着,语气十分慌乱。她推开纱门:“嗯?嗨?你看见阿金了吗?阿金在那儿吗?”

“是我,”他回答,“什么事?”

“你过来一下,孩子。”她说。

他走进了过道。

“怎么啦?”他问。

“哎呀,儿子,出事啦!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低声说着,双手不停地搓着,“你需要过去帮帮忙。”

“怎么回事,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他烦躁地大声叫起来。

“哎呀——简那度刚才打来电话说,你爸爸又发酒疯了,他现在正朝这儿赶过来。赶快!真不知道他要惹出什么事端呢。我这里可住着一大屋子客人呢。他会把我们的脸全丢光的,”她开始哭了起来,“快去想办法把他拦住。半路上把他截住,带到伍德森大街去。”

他急忙拿起帽子,跑出了大门。

“你要去哪儿?”劳拉·詹姆斯问,“不吃晚饭了吗?”

“我得去城里一趟,”他说,“一会儿工夫。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好的。”她答应道。

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门口的过道,正好看到父亲步履蹒跚地从模糊的树篱背后拐了过来。这一排树篱把公寓和法院大厅宽敞的院子隔离了开来。甘特踉踉跄跄地踏着草坪边缘的百合花,踏着草坪,正在向凉台这边冲过来。走到台阶前的时候,他的脚下绊了一下,身体一下子趴在凉台的走廊上,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尤金跳过去,半拖半拉地扶起他烂醉的身体。凉台上的客人马上乱作了一团,他们七手八脚地拖开了椅子。甘特见状哈哈大笑,并且破口大骂道:

“你们全都在这儿哪?都还没走啊?你们这帮下贱的东西,赖在公寓里的母猪!老天爷发发慈悲吧!真是岂有此理!伤天害理呀!竟然会弄到这步田地!”

他爆发出一阵响亮而狂躁的长笑声。

“爸爸!够啦!”尤金低声对他说。他小心翼翼地抓着父亲的衣袖扶他站稳。甘特用力地挥了一下手,差一点把他甩到凉台那边去了。等他快速跑过来再次搀扶父亲的时候,甘特开始挥舞着双臂朝他打过来。他很轻松地躲过了飞来的拳头,父亲扑了一个空,身子摇晃起来,差点就要跌倒,尤金赶忙用双手托住了父亲。没等老甘特反应过来,他已经迅速地从身后把他抱住了,而且连推带搡地来到了大门口。这时候,其余的房客都像鸟儿一样四散而逃,只有劳拉·詹姆斯抢先一步,帮他拉开了纱门。

“走开!走开!”他满脸羞惭和愤怒,冲着她大叫起来。“你少管闲事。”在那一瞬间,他对她厌恶至极,因为她知道了自己的难言之隐。

“噢,让我来帮你吧,亲爱的。”劳拉·詹姆斯在他耳边低声说。她的眼眶湿润了,但是她并不害怕他。

父子两人手忙脚乱地走在宽大而漆黑的走廊里,伊丽莎哭哭啼啼、指指点点地走在他们的前面。

“把他搀到这里来,搀到这里来。”她指着楼上一间大卧房小声地说。尤金拖着父亲,穿过一间漆黑的厕所过道,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吱吱作响的铁架床上。

“你这个混账东西!”甘特大声地骂着,又一次挥动长臂,像要砍下他的脑袋一样,“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打死你!”

“看在上帝的分上,爸爸,”他气冲冲地央求着,“安静一点吧。全城的人都听见你的喊叫声了。”

“让他们全都滚蛋!”甘特大声吼道,“他们全都是山里来的懒猪,全都吸食着我的心血。老天爷啊,他们要把我活活整死啊。”

伊丽莎来到房门口,脸都哭得变了形。

“孩子,你能想想办法让他住嘴吗?”她问,“他会把我们一家全部毁掉的。他会把所有的客人吓跑的。”

甘特一看见她,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她苍白的脸使他更加发狂。

“你原来在这里!啊!啊!你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张魔鬼似的脸,我太了解这张脸了,她看见我这么受罪,太幸灾乐祸了。你看看她这张脸吧!你们都来看!看到她阴险的笑容没有?格里利、威尔,你们这一群猪,还有老上校!我挣的钱全让收税的收走了,我到头来只能死在臭水沟里了!”

“要不是有我,”伊丽莎被骂急了,回敬了一句,“你早就死在那里了。”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喊道,“别站在那儿跟他讲话了!难道你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办好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把海伦找来吧!她在哪里?”

“我就拼了这条老命了!”甘特大声叫喊着,摇晃着想要坐起身,“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伊丽莎慌忙跑开了。

“好了,好了,爸爸,现在没事了。”尤金哄着老头子,重新把他推回到床上。他迅速蹲下身子,帮助甘特把那双没有鞋舌的软鞋脱了下来,嘴里不停地安慰着:“好了,爸爸。我去弄点热汤给你喝,喝完以后好好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的。”鞋子终于脱了下来。甘特在狂躁之下.顺势猛地向前一蹬腿,尤金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上。

甘特又站起身来,索性又朝倒在地上的尤金踢了一脚,然后夺门而跑。尤金一骨碌爬起来,紧跟着他跑了出去。父子俩扭作一团,重重地撞在粗糙的灰泥墙上。甘特一边咒骂,一边笨拙地拍打着他,很想挣脱这个令他烦恼的人。就在这时,海伦走了进来。

“宝宝啊!”甘特哭了起来,“他们要杀死我。耶稣啊,快想办法救救我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你马上给我躺到床上去,”她厉声说道,“要不然我就敲碎你的脑袋。”

他很顺从地让人扶着回到了床上,脱掉了外衣。几分钟以后,女儿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汤,坐在他的床前。她用勺子舀了汤送到他的嘴边,他驯服地咧开嘴笑着,然后张开大口让她一勺一勺地喂。她笑了起来——几乎是很幸福地笑了起来——脑海里想起从前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甘特临睡之前,突然用力从枕头上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双目圆睁,惊恐万状地喊道:

“我得的是癌症,对不对?我问你,我得的是不是癌症?”

“嘘!”她大声说。“不是癌症,当然不是了!别胡思乱想了。”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然后闭上了双眼。其实,他们都知道他患的是癌症,但是谁也没有对他说起过。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没有提过他患的可怕疾病。他心里明白——别人也都清楚,但是大家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他患的是癌症。于是甘特从早到晚成天呆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就像一尊破碎的雕像,坐在自己的大理石块间,不停地借酒浇愁。他患的是癌症。

尤金的右手被父亲沉重的身躯压在墙上,手腕处擦破了一块皮,血流不止。

“快去把血洗掉,”海伦说,“我替你包扎一下。”

他走进漆黑的洗浴间,把手放在从龙头流出来的温水下面。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声的绝望,一种疲倦的宁静笼罩在这个死亡和喧嚣的房子里,就像一阵轻风穿过黑暗的走廊,让室内的一切沐浴在祥和与困倦之中。房客们都像愚蠢的羔羊一样逃到街对面的两家旅馆里去了。这时候,他们都已经在那里吃过了晚饭,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凉台上,低声地议论着什么。他们的离开带给他一种清静和自由,四肢好像摆脱了沉重的枷锁,感到无比舒畅。伊丽莎坐在余烟未尽的厨房里,为她这顿浪费了的晚餐而神情黯然地流着眼泪。他看见了黑女佣平静却沮丧的脸。他缓缓地走在黑暗的走廊,手腕上松松地缠着一条手绢。突然间,他觉得这种安静里隐藏着某种绝望。仿佛有一把利剑刺穿了他脆弱的盔甲,透过胸肋,深深地伤到了他的自尊。也就在这副盔甲的底部,他找到了自我。除了自我之外,他一无所有、无可奉献。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那种无须逃避、无须虚饰造作的人。他从心坎里感到轻松、愉快。

在黑暗中,他发现劳拉就站在门边。

“我以为你早跟着那一帮人跑掉了。”他说。

“没有,”她说,“你父亲好一点了吗?”

“他现在没事了,他睡着了,”他回答,“你有没有吃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我不想吃。”

“我到厨房里给你拿点吃的来,”他说,“东西多着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劳拉,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她问。

他有气无力地背靠着墙,只要她轻轻一碰,便会丧失全部力气。

“尤金,亲爱的。”她说。她把他的沮丧的脸拉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我的亲亲,别老是这副模样。”

他丧失了所有的抵抗力。他抓起她的小手,用滚热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然后狂吻起来,好像一口气要将她吞下去似的。

“我亲爱的劳拉!我亲爱的劳拉!”他喘着气说,“我可爱的、美丽的劳拉!我迷人的劳拉。我爱你,我爱你。”他想说的话不断从心底迸发出来,断断续续、厚着脸皮、冲破自尊和平静的闸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在黑暗中,他们俩紧紧相拥在一起,两张满是泪水的脸逐渐靠近,热唇紧紧地粘在一起。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径自飘进他的大脑,使他如痴如醉;她触摸着他的身体,这种触摸就像某种神奇的魔力传遍了他的四肢;他能感觉出她那对酥胸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热切而柔软。他的内心不禁涌起一丝恐惧——想起自己过去的羞愧行为,他觉得自己此刻亵渎了她。

他双手捧起她端庄的脑袋,金黄而又浓密的秀发漂亮地扎在一起。他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这些表白之词渗透着爱和羞愧。

“别走!别走!请不要走!”他央求道,“亲爱的,别离开我。我求你了!”

“嘘!”她轻声说,“我不会走的!我爱你,亲爱的。”

她看到了他手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她一边低声惊叫着,一边温情脉脉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她回到自己的屋中,拿来了一小瓶碘酒,并拿小刷子蘸着碘酒涂在伤口上。她从旧衬衫上撕下一条洁白干净的布条,把伤口重新裹好。布条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然后,他们坐在凉台的木制秋千上。在黑暗中,整个屋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海伦和伊丽莎很快就从寂静深处走来了。

“阿金,你的手怎么了?”海伦问。

“没什么要紧的。”

“让我瞧一瞧!哦——啊,原来你找了一位护士,对不对?”她说完后大笑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谁把他的手弄伤了?你是怎么搞的?让我来——看看——孩子,我有专用药给你搽一搽。”伊丽莎急得团团转,马上就要去找药。

“噢,现在没事了,妈妈。已经包扎好了。”尤金疲倦地说,心想妈妈的专用药总会慢上半拍。他冲海伦笑了一下:“上帝保佑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

“可怜的劳拉!”海伦笑着,一只手却粗鲁地搂着这位女孩子,“让你受到连累了,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劳拉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你们家的一名成员。”

“他别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胡闹下去,”伊丽莎愤恨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噢,算了吧,”海伦疲倦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妈妈。爸爸是个病人。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

“哼!”伊丽莎轻蔑地说,“我觉得他压根儿就没什么病,还不都是可恶的酒惹的祸。他所有的毛病都是喝酒喝出来的。”

“噢——太没道理了!太没道理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海伦气得大叫起来。

“我们还是谈谈天气吧。”尤金说。

于是,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黑暗从四周弥漫开来。最后,海伦和伊丽莎一起回到屋子里去了。伊丽莎并不想进去,但由于海伦一再坚持,她只好怀疑地看了看那一对男女,然后离开了。

半轮残月高悬在巨大的群山顶上。湿草和丁香飘散出阵阵香气。夜间的小动物百调齐鸣,奏出一曲交响乐,这首曲子时高时低、如怨如诉,人听了以后,心情自然会沉静下来。黯淡的月光淹没了天上的繁星,好像千万只精灵般的萤火虫,它们穿过浓密的枫树嫩叶,无声地洒满了大地。

尤金和劳拉手拉着手、并肩坐在吱呀作响的秋千上,轻缓地摇摆着。她的手刚一碰到他,他的全身就像电流袭过一样。他伸开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在怀中,当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充满活力、坚挺浑圆的胸部时,便会猛然把手缩回来,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然后含糊不清地连声道歉。每次她的手一触及他,他顿时会感到浑身麻木、酥软无力。她是一位处女,跟芹菜一样鲜脆——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身体,他的举止畏畏缩缩的,生怕自己玷污了她的清白。虽然他今年只有16岁,她21岁,但是他觉得自己比对方的年龄更大。他体味到了孤独,有了黑暗的感悟。他体味到了老练智慧的罪过——一片荒凉的沙漠,但是这一切他都已经见识过、经历过了。当他握着她的手,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诱奸了她。她仰起可爱的小脸望着他,表情就像男孩一样既标致又难看。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坚定与庄重。他看着这张脸,不由得眼睛湿润了。在他的眼里,世界上所有青春的美丽都汇聚在这张脸上了。她的脸上全是惊奇和天真,从不知人世的可怖与卑陋。他靠近她,就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穿越黑暗太空的旅者,为了片刻的平静与信念,最终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站在月光莹莹、广袤神奇、令人沉醉的平原上。月光照耀着她牵牛花一样的脸。假使一个人能梦到天堂,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朵证明自己确实到过那里的鲜花——那又会怎样,那又会怎样呢?

“尤金,”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今年多大啦?”

他猛然从幻境中清醒了过来,脉搏急速地跳动着。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十分勉强地答道:

“我……我正好16岁了。”

“噢,那你还是个小孩子嘛!”她惊叫起来,“我还以为你比16岁大得多呢!”

“我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他咕哝着,“那你呢?”

“我今年21岁了,”她说,“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这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

“噢,亲爱的,”她说,“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啊!”

他知道这有关系——至于有多大关系,他并不大清楚。可是他已经把握了时机。现在,他不怕痛苦,也不怕失败。他毫不在乎世界上现实的需要了,他敢于把郁积于心的那句神奇、不可思议的话说出口了。

“劳拉,”他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铺满月光的平原上传了过来,“让我们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彼此相爱吧。我们永远都不结婚。我希望你能永远等我,永远爱我。我要花几年时间离开这里去周游全球,我要成名,但是,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来的。你可以住在远处山上的某间房子里,你一定要等着我,守身如玉地等我回来。答应我,好不好?”他希望她能把一生托付给他,说得多么平静,就像跟她要一个钟头似的。

“我愿意,亲爱的,”劳拉在月光下答应了他,“我一定会永远等着你的。”

她把脑袋埋进他的怀中。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脉搏一起跳动。她是他血中的酒、心中的音乐。

“他一点儿也不体恤你和其他人。”休·巴顿对海伦咆哮起来。他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才从办公室返回南都旅馆接海伦回家。“他要是不再表现得好一些,我们就搬出去自己找房子住。我不能让你因为他而病倒。”

“算了吧,”海伦道,“他越来越老了。”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明天到我们这边来,小亲亲,”她对尤金说,“我要让你好好吃一顿大餐。劳拉,你也一起来吧。我们家并不总是这样折腾的,这一点你清楚。”她笑着说,同时还伸出一只大手抚摸着女孩的脑袋。

他们驾着车子沿山坡一路滑行而下。

“你这位姐姐待人可真好,”劳拉·詹姆斯说,“你是不是迷恋着她?”

尤金一时回答不上来。

“是的。”他说。

“她也迷恋着你呢。人人都能看出来。”劳拉说。

黑暗中,他用手捏住了喉咙。

“是的。”他说。

残月悄悄地挂在夜空中。伊丽莎走出了房门,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谁坐在那儿?谁在那儿?”她对着黑暗的地方问道,“阿金在哪儿?噢!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你在那儿吗,孩子?”其实她很清楚他就在那儿。

“是我。”尤金回答。

“为什么不过来坐一会儿呢,甘特太太?”劳拉问,“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闷在热热的厨房里怎能受得了。你这样下去肯定会累垮的。”

“可不是吗!”伊丽莎说完后抬起头望着迷茫的夜空,“多么美的夜晚啊!人们常说,这样的夜晚属于情人。”她不大确定地笑了笑,然后站在那里,沉思着什么。

“孩子,”她不安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睡会儿觉呢?你这样熬夜,对身体可没有什么好处。”

“我可要睡觉去了。”劳拉说着便站起身来。

“是的,孩子,”伊丽莎说,“快去睡个美容觉。俗话说得好,早睡早起……”

“那么大家都去睡觉吧。大家都去!”尤金不耐烦地、气呼呼地说,心里特别想知道母亲为什么总要成为最后一个上床的人。

“啊呀,不行!”伊丽莎说。“我还不能去睡觉,孩子。我还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呢。”

劳拉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站起身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丧失了良机,内心痛苦不已。

“大家都晚安吧。甘特太太,晚安。”

“晚安,孩子。”

等她走了以后,伊丽莎在尤金的身边坐了下来,困倦地叹了口气。

“可不是吗,”她说,“坐在这里倒挺舒服的。我真想像其他人一样有空坐在这里,享受一下新鲜空气。”在黑暗中,尤金不用看也猜得出母亲正噘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哼!”她说话的时候抓住尤金的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手掌里,“是不是我的小宝宝也交上女朋友了?”

“那又怎么了?要是真交了女朋友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地问,“难道我就不能像别人那样交女朋友吗?”

“呸!”伊丽莎说,“你年纪还太轻,不能想这些事情。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理会她们呢。这些女孩子大多数都没什么头脑,成天只知道参加什么聚会、寻欢作乐什么的。我可不能让我的儿子在她们的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他听得出,在这些不大自然的玩笑中隐含着几分认真劲儿。他拼命压抑着胸中的困惑和怒气,只想保持沉默。最后,他声音低沉、满含感情地说:

“我们总得拥有点什么,妈妈。我们总得拥有点什么,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永远孤独下去——不能永远孤独啊。”

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低声地哭了起来。

“我明白!”伊丽莎慌忙表示同意,“我并不是说——”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们要走向何处?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爸爸快要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看看他的这一辈子。看看你的这一生。没有光明,没有爱,没有慰藉——什么都没有!”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开始疯狂起来,他像打鼓一般不停地擂击着自己的肋骨。“妈妈,妈妈,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这到底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你非要把我们全部逼死才行吗?你拥有的产业还不够吗?你还要多捡一根稻草、多拾几个空瓶子吗?天哪,只要你开口说一声,我会出去替你捡一些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像是在大喊大叫。“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拥有的还不够吗?你要把整个小城都买下来吗?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哎呀,孩子,我不明白你这些话的意思,”伊丽莎生气地说,“要不是我想办法攒点钱购地置业,你们哪里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告诉你,要不这样做,你爸爸早就把家里的一切挥霍精光了。”

“安身立命!”他大声喊起来,然后发出了疯狂的笑声,“天哪,我们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都没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屋子。就连一条被子也随时会被那帮成天坐在凉台上抱怨唠叨的房客们扯去暖身子。”

伊丽莎开始哭了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她说,“我何尝不想让你们有个美好的家。自从葛罗夫死了以后,我甘愿忍受一切,可是你爸爸却搅得我一刻也平静不了。有谁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没有人知道,孩子,没有人知道啊。”

月光下,他看见她的脸难过地扭曲着。他知道她所说的全都是实话,都是真话。他被这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

“别难过了,妈妈,”他痛苦地说,“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全都明白。”

她近乎感激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将苍白、仍然痛苦、扭曲的脸靠在他的肩头。她的这个举动分明就像个孩子,非常渴望大人能爱她、同情她、体贴她。他体内的根基似乎被人血淋淋地连根拔了起来。

“别难过!”他说,“妈妈,别难过!”

“没有人明白,”伊丽莎说,“没有人明白。我也需要有人帮助啊。我辛苦了一辈子,儿子,每一天都是在艰难和困苦中度过。”她像个孩子似的再次轻轻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盈盈、苍老的眼睛。

唉,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名的痛楚和悔恨。他心想,总有一天母亲也会死去,而我也将永远记住今天的一幕。是的,永远记住这一幕。

他俩沉默了半晌。他紧紧地握着那双粗糙的大手,亲了亲她。

“好吧,”伊丽莎的精神又恢复过来了,她又开始乐观地预测起未来了,“你听我说,我才不愿意耗费一生待在这里侍候这帮房客呢。他们别指望我会这么做。我将来也要和他们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摇椅上享清福呢,”她故意向他眨了眨眼睛,“下次等你回家的时候,说不定会见到我已经住进了道克庄园的一所大房子了,我已经在那里买了一块地皮——风景和地段都是最上等的,远远胜过W.J.布莱恩的那块地。这笔生意是前几天我跟老麦克博士亲自谈成的。你觉得怎么样?”说完这一席话,她笑了起来,“老麦克说:‘甘特夫人,我不敢让手下哪个经纪人跟你谈生意。做这笔生意,如果不想赔本,我就得处处小心啊。你可是这个小城里最精明的生意人了。’‘哎呀,博士,你可别抬举我了!’我说(我故意假装不吃他的那一套),‘我只希望我的投资能有点收益嘛。我相信人人做买卖都希望双方得利,这样生意才能做成嘛!’我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当然啦,甘特夫人!’他说……”她详细地、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把她跟“奎宁大王”的交易过程细致入微地讲述了一遍,连当时的真情实景、时间、花草虫鱼等细枝末节都点滴不漏。说完后她才高兴起来了。现在她又快乐如初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安静了下来,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她说:“真的,我很有可能那么做。我要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让儿女们回家看望我的时候有个地方歇脚,而且,他们还可以带朋友来。”

“说得对,”他说,“说得对,如果能那样就太好了。总之,你不应该没完没了地操劳一生。”

对于母亲描绘的这幅美妙的幻景,他听了自然也很高兴。此刻他几乎相信母亲真的会奇迹般地发生转变,虽然这类话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他说,“那样就太好了……现在你快睡觉去吧,妈妈,去睡吧,已经很晚了,”他站起身来,“我要去睡了。”

“好的,孩子,”她说完后站了起来,“我也该去睡了。那么,晚安。”他们互相充满爱意地吻了吻。在这一刻,母子之间的怨气已经荡然无存。伊丽莎先行一步,走进漆黑的屋中。

但是在临睡之前,尤金又跑到楼下的厨房去找火柴。伊丽莎还待在厨房里,站在凌乱的长桌后面专心地熨着衣服。她的身旁还堆放着两大堆洗干净的衣物。她看见儿子后赶紧说:

“我马上就去睡觉,马上就去,只不过想把这几条毛巾再熨一熨。”

他上楼前绕桌子转了一圈,再次亲吻了她。她在缝纫机的纽扣盒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一截铅笔,紧握在手中,在熨衣板上摊开一个旧信封,草草地画了一个图案。她的脑海里还在憧憬着刚才所说的美好计划。

“嗯,你瞧!”她说,“这是通向山上的夕阳大道,直拐过去这里是陀克宅邸,角落的这块地是迪克·韦伯斯特家的,正对面,在山坡顶端是——”

这里是——,他一边无精打采地盯着地图,心想,那里就是埋藏财富的地方。从大岩石朝东北偏北走10步,在老橡树底下。他母亲仍然在不停地讲着,他的思想已经游离于快乐的遐想中了。如果伊丽莎的地产真有宝藏可挖,那会发生事呢?如果她不停地购置地产,那倒很有可能。要不然就来个石油矿井有什么不可以?要不然就是煤矿?(有人说)在这些有名的山恋下藏着许多矿藏。后院里每天都能出产150桶石油,算算看这些能值多少钱?3块钱一桶,一家人每人每天就能分到50多块钱。那我们就发大财了!

“你明白这个,对不对?”她得意地微笑着,“我就想在这儿盖所房子。再过5年,这块地皮的价格就是现在的两倍。”

“没错,”尤金说完后又亲了她一下,“晚安,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睡觉吧。”

“晚安,儿子。”伊丽莎说。

他走出厨房,开始走上黑暗的楼梯。这时候,本杰明·甘特走进了家门,他一脚绊在前厅一张笨重的椅子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挥拳猛击了一下椅子。他妈的!噢,他妈的!波特夫人跟在他的身后,轻声地提醒他小点声,自己却忍不住哑然失笑。尤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继续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这样就不会发出声音来了。他一直走进楼上的凉台隔间,因为那就是他的卧房。

尤金没有开灯,因为他不愿意看见柜子上起泡的油漆和下弯的铁架床。床身松松垮垮的,室内灯光暗淡——他不喜欢暗淡的灯光和盲目扑闪的大灯蛾。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脱去了衣服。月光好似仙境的光芒洒落在地板上,把一切粗陋涤荡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伤疤遮盖了起来。月光为一切平凡之物——破旧倾斜的谷仓、乳酪店简陋的篷顶、律师家山楂树美丽的曲线——罩上了神奇的外衣。他点起一根烟,注视着镜子里烟头的一明一熄,背靠在小凉台的栏杆上,朝外面张望着。很快,他觉察到劳拉·詹姆斯在距他不到8英尺的地方正朝他这边张望呢。月光倾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肌肤沫浴在月光里,变成了青白色,两个人都静静地沉默了。他们的脸掩盖在神奇的黑暗中,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他们能看到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就在这精灵般的月光里,他俩彼此凝望,一言不发。在他们楼下的那间屋子里,月光缓缓地爬上他老爸的床,映在被子上,将老人瘦削的脸庞显现出来。夜晚山间的空气恰如一汪清凉的泉水落在尤金赤膊的肌体上。他弯起脚趾,像是要勾住湿漉漉的青草。

在外面楼梯口,他听见波特夫人轻轻地走进了卧室,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墙壁。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然后又咔嗒一声关上了。于是,整个房子平静了下来,在月光下好像一尊巨石。他们俩在黑暗中四目对视着,等候着合适的时机。接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嘴唇的翕动表明她在轻唤他的名字。他跨过栏杆,像猫儿一样伸直细长的身体,跨到窗沿边。她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轻声地叫道:“不要!不要!”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双手却早已在窗沿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的身体,他一纵身就爬进了屋。

他们青春凉爽的身体紧紧相拥在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嘴唇和面颊。她那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就像浓密的玉米丝,散乱地披在肩头,充满了调皮劲儿。她的玉腿既笔直又秀美,上面穿着绿色的小灯笼睡裤,膝盖头上系着松紧带。

他们的肢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不停地亲吻她光滑、亮泽的肌肤,从胳膊吻至肩头——炽烈的激情使四肢发麻,一时间沉浸在宗教信徒般的狂欢中。他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或者只身走开,静静地回味她。

他俯下身子,把手臂伸到她的膝盖后部,狂喜地将她抱了起来。她惊恐地望着他,把他搂得更紧了。

“你这是干什么嘛?”她轻声地问,“可别伤害我呀。”

“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他说,“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是的,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你听见了吗?”他满心欢喜,直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

他抱着她来到床边,轻轻地让她躺了下来。然后,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双手放在她的身子底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晚安,亲爱的。吻我晚安吧。你爱我吗?”

“当然,”她吻了他,“晚安,我的宝贝。别从窗口爬回去了,你会摔下去的。”

但他仍然循着原路返回了。在月光下,他的身体像猫儿一样矫健。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成眠。在静寂之中,他兴奋异常,心儿胸口剧烈地跳动着。慢慢地他有了睡意,这种感觉轻柔地爬过他的感官,像鹅毛一样温柔。枫树的嫩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雄鸡的报晓声和依稀的狗吠声。他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炽热的阳光透过凉台的遮阳篷,直射在他的脸上。他不喜欢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阳光。总有一天他会住在一间宽大、阴凉的卧室里。窗外要有树木和葡萄藤,或是突起的山崖。他起床穿衣,衣服会有些潮湿,那是夜里吸了水汽的缘故。他走下楼梯,看见甘特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凉台的摇椅里,手里捏着一根拐杖。

“早上好,”他说,“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父亲有些不自在地冲他眨了眨眼,哼了两声。

“仁慈的上帝呀!我得到报应了。”

“你会好起来的,”尤金说道,“你吃早饭了吗?”

“咽不下去啊。”甘特回答,其实他已经美美地吃了一顿。“我一口都咽不下去。你的手怎么样了,孩子?”他十分恭顺地问。

“哦,没什么,”尤金连忙回答,“谁告诉你我的手出问题了?”

“你妈说我把你的手弄伤了。”甘特难过地说。

“哼——”尤金有些不大高兴,“没有,我的手没有受伤。”

甘特把身子歪向一侧,眼睛没瞧便笨拙地拍了拍那只没有碰伤的手。

“我为昨天的行为而后悔,”他说,“我是个病人。你需要钱吗?”

“不需要,”尤金难为情地说,“我的钱够用了。”

“你今天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给你一点钱,”甘特说,“可怜的孩子,我估计你肯定缺钱了吧。”

他没有去,而是一直待在家里,直到劳拉·詹姆斯从市区游泳场返回。她进门的时候一只手里拿着游泳衣,另一只手里拎着几个小包裹。后来一个黑人送货员又带来了更多的东西,她签了字并付了钱。

“你肯定有很多钱吧,劳拉?”他说,“你每天都这样买东西,不是吗?”

“我爸爸也经常因为这事训斥我,”她坦言道,“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买衣服。我的钱都花在衣服上了。”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随便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应该做点什么才行,你说呢?”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什么事都不做,你想去什么地方玩吗,劳拉?”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劳拉·詹姆斯说。

“那就好,我的姑娘。那就好。”他狂喜地说,声音兴奋得又嘶哑又滑稽。“我们俩一起外出,不让别人知道——我们还可以带点吃的。”他兴冲冲地说。

劳拉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一双结实的小便鞋。尤金则跑进了厨房。

“有没有鞋盒子?”他问伊丽莎。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要去银行。”他用讽刺的口气说,但马上又粗声粗气地补充道:“我要去野餐。”

“嗯?什么?你说什么?”伊丽莎说,“出去野餐?跟谁去?跟那个姑娘吗?”

“不,”他强调地说,“跟威尔逊总统、英国国王和陀克博士一块儿去。我们打算喝柠檬汁——我答应他们由我来负责带柠檬。”

“我说,孩子!”伊丽莎烦躁起来。“我不喜欢你这样——每次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总会溜掉。我本来打算让你替我到银行存一笔钱的,另外,今天要是不支付电话费,电话公司的人就要把我的电话线给切断了。”

“噢,妈妈!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恼怒地说,“我一说要外出,你总会有事让我去做。让他们等一等吧!再等一天没什么关系的。”

“电话费早就过期了,”她说,“算了吧,这里有一只盒子。我希望我也能有空外出野餐一顿。”她在橱柜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里摸出一个空的鞋盒子来。

“你带什么东西吃呢?”

“我们自己会弄的。”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了。

他们走下山,在伍德森大街街口的一家小食品店里稍停了一会儿,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苏打饼干、花生酱、葡萄果冻、一瓶酸黄瓜,还有一大块又厚又香的干乳酪。商店的老板是个犹太老头,蓄着犹太教士式的大黑胡子,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好像在念驱邪除魔的咒语。尤金仔细地看着他,生怕他的手碰到食物。他觉得他的双手并不干净。

在上山的途中,他们又到伍德森大街甘特的住处稍稍停留了片刻。他们在餐厅里碰见了海伦和本恩。本恩正在吃早餐,他习惯性地躬着腰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咖啡杯,对面前的一盘咸肉煎蛋几乎感到厌恶。海伦坚持让他们带上一些煮鸡蛋和三明治,于是两个女人就进了厨房。尤金坐下来陪本恩喝咖啡。

“噢——啊,我的天!”本恩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点起了一根烟,“爸爸今天早晨怎样了?”

“他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说早饭吃不下。”

“他有没有对房客们讲什么话?”

“只喊了几声,‘浑蛋王八蛋的!肮脏的山里猪!’再没有说别的。”

本恩平静地笑了笑。

“他有没有伤着你的手?让我看一看。”

“没有,看不出什么。没伤着哪儿。”尤金把手腕举起来让他看。

“他有没有打你?”本恩板着脸问。

“哦,那倒没有。当然没有了。他只是喝多了。今早向我道过歉了。”

“是吗,”本恩说,“每次都是胡闹之后再表示歉意。”他猛吸一口香烟,将烟雾深深地吸了进去,像吸食毒品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年在大学里过得怎么样,阿金?”

“我所有的功课都通过了,而且成绩都不错——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方面?春季这个学期,我的成绩好了一些,”他勉强加了一句,“刚去的时候——有些吃力。”

“你是说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

尤金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本恩皱着眉问,“是因为别的男孩子取笑你的缘故吗?”

“是的。”尤金低声说。

“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你是说他们觉得你不如他们?他们瞧不起你吗?是不是?”本恩粗鲁地问他。

“不是的,”尤金红着脸回答,“不是,跟这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的长相有些滑稽吧,我是这样想的。他们可能觉得我很可笑。”

“长相滑稽是什么意思?”本恩厉声质问道,“你的长相并没有什么滑稽之处啊,这你是知道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成天像个游民似的到处闲混。”他怒吼起来,“我的天哪,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不像婆罗洲的野人?”

“我不喜欢理发!”尤金生气地说,“这就是原因。我不想让那帮该死的理发匠用肮脏的手指碰我的嘴。我就是一辈子不理发,又与谁相干?”

“这年头,大家都以貌取人,”本恩对他说,“前几天我在《邮报》上读到某个著名的富商撰写的文章。他说自己每次招募员工的时候,首先要看一下这个人穿的鞋子干不干净,然后才决定是否录用他。”

他郑重其事地说着,语气有些犹豫,就跟他念书时一样,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东西。尤金听到哥哥像笼中学舌的鹦鹉顺从地附和那个百万富翁自作聪明的陈词滥调,心里很不自在。本恩在讲出这些至理名言的时候,声音听得呆板、乏味,因为他自己也不感兴趣。他困惑、受伤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答案。他结结巴巴、皱着眉头专注地讲着成功的秘诀,通过这种成功的言论,尤金却看到了哥哥悲苦的境遇——一个脾气古怪、精神孤独的人如何通过努力,寻找人生的入口——通向成功、地位和友谊的入口。他这样断断续续地教导他,好似一个刚从富饶的隆巴德平原定居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移民,以为熟读一本《世界年鉴》就可以阐明美洲新大陆的一切;又好似深山里的一个樵夫,因在严冬大雪中身患奇难杂病,以为翻遍一部《家庭疗法大全》就能弄清白己的病因和根治的良方一样。

“爸爸给你的钱够不够花?”本恩问,“你能不能应付同其他同学相处的开销?你要知道,这个钱他是出得起的。别让他对你太抠门了,阿金。需要钱的时候就只管跟他要。”

“我不缺钱花,”尤金说,“够用了。”

“你现在正需要用钱——以后想要都来不及了,”本恩说,“一定要他供你把大学读完。这年头正是专业人才走俏的时代,到处都需要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是的。”尤金顺从地说,他这样做只想漠不关心地附和哥哥的话。对他来说,这种老生常谈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他的内心虽然保持沉默,但却把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一定要好好读书,”本恩皱着眉头,笼统地说了一句,“所有的大人物——福特、爱迪生、洛克菲勒——不管他们自己有没有上过大学,都说大学教育很重要。”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呢?”尤金好奇地问。

“任何人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个,”本恩说,“再说,你觉得爸爸会给我机会吗?”他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一切为时太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

“你不知道我正在学习广告学的课程吧?”他微笑着问。

“不知道,你在哪里上学?”

“我上的是函授学校,”本恩说,“我每个星期学一课。我也不知道,”他难为情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学得太好了吧,每次都能得到最高分——98或者100分。上完这些课程后,我就能拿到文凭了。”

突然间,泪水模糊了尤金的眼睛,不知什么原因,他只觉得喉头哽咽,似乎有块东西堵在那里。他赶忙低下头,假装在口袋里摸着香烟。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很高兴你也上学了,本恩。希望你能完成学业。”

“你知道,”本恩严肃地说,“这个学校培养出了不少大人物呢。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他们的证明书拿给你瞧瞧。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全都是无名小卒,现在全都成了重要人物了。”

“我希望你也能成大人物。”尤金说。

“所以,你别以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了。”本恩半开玩笑地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严肃地说:“阿金,你是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好好地读书,坚持下去,就是需要偷钱也值得把书读完。我们其他的几个人不会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了。你可要干出一番成绩来啊。要挺起胸来,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比本地那帮小混混可他妈的强多了。”他越说越粗鲁,越说越兴奋,蓦地从餐桌边站了起来。“别让人笑话你!他妈的,我们不比任何人差。要是再有人嘲笑你,你就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把他打翻在地再说。你听见了吗?”他情绪激昂,顺势从餐桌上拿起一把切肉刀挥舞了几下。

“是的,”尤金不自在地说,“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刚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希望你以后脑子能清醒一些,不要再去嫖那些老婊子了,好不好?”本恩非常严厉地说。尤金一声未吭。“你要知道,你可不能指望通过干那种事来成大器,到头来什么病都可能会染上的。这个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停了一下,他又轻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拾掇得干净整洁一些。女人们比较注意这些,你知道的。手指甲要修一修,衣服也要熨一熨。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带了,足够了。”尤金回答,一面神情不安地朝厨房那里望了望,“天啊,不要,不要!”

“把它装到口袋里去,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生气地说着,一边往他的手里硬塞进一张钞票,“身上不带点钱可不行。拿着,你会用得着的。”

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海伦来到前面的凉台上打算送他们出去。她又给他们增添了不少东西,多加了一只鞋盒子,里面装满了三明治、熟鸡蛋和巧克力软糖。

她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头上裹着一块布,双手叉在腰间,瘦削的胳膊上留着许多旧疤痕。金百合、忍冬花和肥沃的泥土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将他们包围在温暖且富有生命的氛围里。

“噢——哦!啊——哈!”她故意搞笑地冲他俩眨了眨眼,“我看出来了!你们别以为我是瞎子,要知道——”她快乐、心照不宣地点着头,那张笑容满面的大脸洋溢着少有的光彩,既纯真又好看。平时看到她这副表情,尤金总会想起大雨过后的碧空,一望无际的晶莹,凉爽而洁净。

她粗声粗气地笑着,在他的肋下捣了几下:

“爱情至上啊!哈——哈——哈!看哪,劳拉!你瞧他这副德行。”她边笑边把姑娘拉到自己的身边,亲热地搂了一把。噢,看着他们朝山上爬去,她爱怜地站在阳光下,朱唇微张,对眼前的绚丽和美好感到惊奇不已。

他们缓缓地朝城东的山麓走去,一路上沿着学院街长长的陡坡向上爬。坡下横七竖八的地段就是黑人区。在学院街的尽头山势突然变陡,右侧山麓有一条铺砌较好的山路蜿蜒而上。他们沿着这条路朝东边黑人区的方向走去。黑人区位于山坡下面,有几条陡峭的土路通向该区。刚开始的时候,路旁还有几幢木制房子,那是黑人和白种穷人的住所,再往上走,房子越来越少。他们悠闲地走在这清凉的山路上,路上洒满了从树叶缝隙里滤下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舞动、跳跃着。左侧被山林密密匝匝地遮盖起来。在这宜人的绿荫里,隐隐约约显现出巨大、粗糙的混凝土水库塔楼,水泥壁上刻有一道道水位线。尤金有些口渴了,他又走了几步,在一个较小的蓄水池里,一只水管正汩汩地涌出水来,水柱有人腰粗细,而且翻着泡沫,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们绕过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沿着碎石山路径直而上。他们站在峡口处,站在路的最高端,俯瞰小城,看见它就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的地方,看上去清清楚楚,好像一幅锡耶纳古城的图片一样,忽远忽近。在最高处的一块土地上,可以看见市中心石铺的广场,在光和影的交错中,一目了然。大街上的汽车就像玩具在蠕动,路上的行人不过麻雀般大小。广场四周没有树木,显得光秃秃的。广场四周林立着许多由砖石砌成的商店,看上去参差不齐、丑陋不堪。在这些房屋的背后,模模糊糊散布着一些住房,那是凌乱、无规划的郊区住宅,树林密布,掩盖了丑陋;更远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些树木,稍微遮裹了这个城镇的一部分丑陋。顺着陡峭的山坡,从山洼沿着山腰望去,山坡上杂乱地密布着“黑人居住区”。远远望过去,广场的确是全市的中心,所有的车辆都在向那里爬行、在那里等待,但却看不出它们的目标在哪里。

但是四周的群山倒显得高贵、富有气势、有章有法。山峦从山肩飞拔而起,浩浩荡荡地朝西奔去,直与红日相接。整个城市就像行军的营盘,矗立在高地上。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时间的巨轮。在他的眼底,万物众生只不过是盛在一只碗里的东西;他感到人的一生都在其中,就像寺院里的老僧侣用拉丁文写成的人生戏剧,又像彼得·勃鲁盖尔画笔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是从小城里上山而来,而是从荒野里跑到这里的野兽。在这一刻,他正用野兽般从容的眼光,凝视着下面这一小堆木片和灰泥砌成的结构。总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荒野重新收回、吞噬、埋没起来的。

地下第7层便是古城特洛伊的遗迹——那可是美人海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德国人把它挖了出来。

他们转身离开栏杆,感到心平气顺,穿过菲利普·罗斯贝里拱桥,越过了峡口。在他们左侧的山巅上,那个富有的犹太人和他的马匹、奶牛和女儿们就住在那里。他们走进阴暗的桥洞,尤金仰首喊叫了一声。声音犹如投出去的石子从桥的拱顶弹了回来。他们穿过桥洞,来到山峡的另一侧,站在小路边朝下面的山谷里张望着。他们看不见山谷,只看见碧光闪烁。这一侧山坡上,林木繁茂、浓密,白色的山路就像螺丝锥一样蜿蜒盘旋在山坡上。他们站在那里,远望山谷对面的山野美景,山腰底下的一半已经变成了草场,还用栅栏围了起来,上半是一大片的树林,草木绿荫就像碧波一样起伏、荡漾。

那天的天气就像黄金和蓝宝石一样灿烂,到处亮晶晶的,光芒变幻莫测,好像阳光洒在水面的波纹上。和煦的暖风迎面吹来,把所有的树叶都吹向一个方向,花草果木也随着风儿一齐奏出圆润、醉人的音乐。风儿在耳边呜呜直响,不是冬天吹过寒枝的啸声,而是像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她的胸脯饱满、身材高大、充满了爱与智慧;像司农之神德墨忒耳,来去毫无踪影,四处漫游。山谷里传来微弱的犬吠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毫不完整。此外,牛铃之声也不绝入耳。在山坡下面茂密的树林间,百鸟尽情高歌,它们的声音珠圆玉润。有一只啄木鸟正在一棵干枯的栗树孔洞口“咚咚”地啄着什么。碧蓝的天上飘浮着一朵朵浮云,就像帆船顺风驶过山顶,投下的云影轻快地掠过了下面的树梢。

在爱情与欲望的支配下,尤金有些茫然无措,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大自然的神奇。他完全被征服了,感到浑身无力。他一把抓住姑娘凉凉的手指。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彼此的肉体也纠缠在一起。紧接着,他们离开了山路,迂回穿过林间陡峭的山间小路。绿荫如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教堂;鸟声啾啾,宛如熟透的李子从树上坠下。一只长着蓝色天鹅绒翅膀、间有金黄与猩红条纹的硕大蝴蝶,正扑扇在他们的面前,飞行在斑驳的阳光里,最后摇晃着落在一枝怒放的山茱萸上。小路的两侧杂草丛生,从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窣之声,不时还有飞鸟从头顶掠过。突然间,草丛中蹿出一条草蛇,身体的颜色比青苔还要绿,长短如鞋带,粗细不及女人的小指,两只小眼闪现出惊恐的光芒,尖叉的蛇芯像电光一样,不时地向外伸出。劳拉惊叫了一声,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尤金听到她的叫声以后,随手捡起山坡上的一块石头,想砸死面前的这条小动物。虽然人类对蛇具有某种本能的恐惧,但在惊恐之中,他们也会感到某种超自然的美妙和神奇。但是没等他下手,那条蛇早已钻进了草丛中,尤金羞愧地扔掉了石头。“这种蛇是不会伤人的。”他说。

他们终于走出了峡谷,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一条路通向北方,向更高更窄的山上伸展而去;朝南的一条路沿着山谷,越来越宽,直通向小小世外桃园般的农庄和牧场。放眼望去,农家的小屋星罗棋布。那里有碧绿的草场,隐隐可现一泓清水。和风习习,田地里嫩绿的麦苗富有节奏地荡漾起伏着;玉米苗儿已经高及齐腰,叶儿互相摩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农夫莱因哈特家的屋顶上有一根烟囱,正从枫树丛的后面伸出来;肥壮的奶牛在宽阔的牧场上悠闲地吃着青草。再往更低更远的地方望过去,韦伯斯特·泰勒大法官家的良田,快要被大树和灌木遮掩起来了。在这条路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灰尘;再向前走去,大路朝下倾斜,然后穿过一条小溪。他们踩着河床上洁白的石头走了过去。几只鸭子毫无顾忌地从清澈的溪水里摇摆而来,像穿着唱诗班白色衣服的孩子们挺着胸脯,神情严峻地盯着他们。一个年轻的乡下人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载喝空的牛奶瓶,正咯嗒咯嗒地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快乐、通红的脸上带着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车子过后,飘来牛奶、黄油以及人身上汗水的气味。在远处高高的田地里,一位农妇正好奇地手搭阳篷打量着他们俩。在另一块田地里,一位农夫正挥舞着闪亮的长柄镰刀割着草,就像天神挥舞利刃与对手一决高下。

他们快到河湾顶端时便离开了大路,越过高坡上的田地,朝山上林木茂盛的洼处前进。这里长满了茂盛的水洼植物,肥大的叶子发出一阵阵热烘烘的气息,好像男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他们迈过一片无路的田地,地里枯干的草梗长及膝盖,棕色的麦仙翁毛茸茸地粘满了他们的衣服。整片田野都盛开着雏菊,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们接下来走进了树林,一路朝上攀登,来到一块小岛似的柔软草地才停下脚步。草地的旁边有一条小溪,从青山上沿杂草丛生的岩缝直流下来,水花飞溅,就像一个小瀑布。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尤金说。草地上长满了蒲公英,散发出一股妙不可言的刺鼻气味,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淡黄色的魔毯,它们就像开着花、结着籽的矮小侏儒和淘气的精灵。

劳拉和尤金两人仰面躺在草地上,透过头顶碧光闪闪的树叶,仰望蓝得像加勒比海的天空,以及像小船一样轻舞的浮云。潺潺的溪水听起有声似乎又无声。山背后的小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痛苦和冲突抛在了脑后。

“现在几点了?”尤金问。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地。劳拉抬起优美的手腕,看了看她的表。

“哎呀!”她惊讶地大声喊起来,“才12点半!”

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管它什么时间呢!”他嗓子沙哑地说,一把抓住那只系着绸制表链的小手,用嘴亲了亲。她纤长清凉的手指和他的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把他的脸拉到自己的嘴跟前。

他们躺在那儿,彼此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然后并排躺在那张魔毯上,躺在他们的乐园里。她灰色的眸子比一泓秋水更深、更清。他亲吻着她晶莹皮肤上的小雀斑,他虔诚的双眼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头,他呆呆地凝望着她脸上闪耀的水光。他周围的奇妙世界,所有的一切——花草、田野、天空、山峦、林中的鸟鸣,所有的声音、景象和气味——都与他一起成长,成为他心中唯一的呼声、脑海里唯一的语言——如此和谐、如此光芒四射、如此完整——糅成一支激情澎湃的爱情之歌。

“亲爱的!我的爱人!你能不能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含情脉脉地问,似乎要唤起她对童年往事的回忆。

“能想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挽着他的脖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想不起来呢?”

“你能想起我说的话——要你做的事吗?”他热切地追问道。

“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呜咽起来,头转向一侧,用一只手捂起了眼睛。

“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

“尤金——我亲爱的,你还只是个孩子。而我的年龄太大了——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你只有21岁嘛,”他说,“我们只差5岁。这没有什么关系的。”

“噢,”她说,“看来你真不懂,关系可大着呢。”

“等我20岁的时候,你也就25岁。等我到26时,你不过才31。等我到48岁时,你不过53嘛。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毫不在乎地说,“毫无关系。”

“关系很大,”她说,“关系很大啊,假如我16岁,你21岁,那就没什么关系。但是你是个男孩,我是个女人。等你长到了青年,我已经是个老处女了;等你到了老年,我就快要死了。从现在起再过5年,你知不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刚上大学。你还没有确定的人生计划,还不知道将来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声嚷嚷起来,“我将来要做律师,这也就是他们送我上大学的目的。我将来要做律师,还要从政,”他郁闷、得意地加上一句,“等我功成名就时,你会懊悔的。”他悲喜交加,眼前已经预见到自己将会变成只身孤影的名人,一个人独居在州长官邸,拥有40间房子的大楼。孤独,孤独。

“你要去做律师,”劳拉说,“你要周游全球,而让我守在家里等你,永远不结婚。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并不清楚将来会做什么。”

他满脸苦恼地看着她。一瞬间,太阳的光芒黯淡下去了。

“你不爱我吗?”他哽咽起来了,“你不爱我吗?”他低下头,藏起泪水模糊的眼睛。

“噢,亲爱的,”她说,“我当然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像你说的那样生活啊。你好像是在讲故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亲爱的,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准备结婚了。要是……要是我也打算结婚,那怎么办呢?”

“结婚!”他大吃一惊,猛地脱口而出,好像她说出了两个既可怕又为人所不齿的字眼。现在,他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想法,马上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狂怒地大声说道,“你已经准备结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是不是也跟他们出去玩过?你一直惦记着结婚的事,却又跑来欺骗我?”

他完全处在恐惧之中。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人生的残酷并不在遥远、虚幻的噩梦中,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眼前——恋爱、失恋、婚姻等各种恐怖,这一切一眨眼就有可能背叛你。

“你是不是很多男朋友——你让他们摸你。他们摸过你的大腿,摸过你的胸脯,他们……”他的嗓子好像被扼住了一样,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她很快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说,“不过你要知道,结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人总要结婚的。噢,亲爱的!脸色别这么难看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真的没有!”

他猛地一把抓住她,但却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劳拉!我亲爱的!我的爱人!别离开我!我太孤单了!我一直这样孤单!”

“亲爱的,这正是你想要的。这正是你以后永远都想要的。换一种生活方式,你会难以忍受的。我们在一起待久了,你会讨厌我的,你会把今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也会忘了我的,你会把这一切都忘掉——全都忘掉的。”

“忘掉!我永远也不会忘掉!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

“我永远不会再爱别人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永远等着你!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个光明而神奇的时刻,在这个寂静、奇幻的小岛上,两个人对彼此所说的全部都深信不疑。不管他们是否清醒——谁能说——我们会将这一神奇的时刻忘掉呢,会在沉重的尘世中背叛自己心中的苹果树、恋曲以及这灿烂的黄金呢?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幽谷外面,一列火车正沿着铁轨朝东部驶去,从远处传来鬼号般的汽笛声。人生就像一缕染色的轻烟,像一团破碎的残云,悠然飘远。他们的世界重又回荡起歌声;他们有的是青春,他们永远不会死去。这一刻就是永恒。

他亲吻了她美丽的眼睛。他的生命与她青春的胴体一起成长,他的心在她小乳房的重压下感到又快活又麻木。他双手托起她的身躯——又软又韧,她就像一根柔顺的柳枝,又像一只轻捷的小鸟,比她脸上晃动的水滴更加捉摸不定。他紧紧地抱住她,唯恐她重新变成一株树,也担心她会消失在树林里。

啊!我年轻的爱人,来到我们的山上。归来吧!噢,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回到这没有时间的幽谷,就像我们当初刚刚相识时那样,回到我们6月里一起躺过的魔毯上来,让我们重新审视自我的存在吧。在那里,所有的阳光都闪耀在你的秀发上,在那里的山坡上,我们伸出指头就能触到天上的星星。我们融化在甜蜜乐声中的那一天哪里去了?哪里才能听见你肉体的音乐、口齿的韵律,见到你精致慵懒的双腿、娇小柔韧的手臂,见到你的纤指,就像咬苹果一样咬在嘴里。还有你洁白的酥胸上那红樱桃似的小ru头都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一丝纤细的处女毛?大地的嘴和牙这么尖利,很快就把这些可爱与美丽吞噬掉了。为音乐而生的你,再也听不到音乐了;在你幽暗的屋子里,听不见呼吸的声音。精灵啊,精灵,会从我们始料不及的婚姻中来吧,别回到人间,而是回到我们那个神奇、永生的世界,回到令人迷醉的树林,我们俩可以在那里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啊!回到山上来吧,我青春的爱。归来吧!啊,归来吧!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