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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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9年8月21日,早晨

“别催我,”科普兰医生说,“不要管我。请让我在这儿安静地坐一会儿。”

“父亲,我们不想催你,可是我们该走了。”

科普兰医生固执地坐在椅子上摇晃,灰围巾紧紧裹在肩上。尽管早晨温暖清新,火炉里却烧着一小团柴火。除了他坐的那把椅子,厨房已经空了,没有任何家具。其他房间也空了。大部分家具搬到了波西亚家,其余的绑在外面的汽车上。一切准备就绪,除了他自己的思想。但他的思想里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既没有真理,也没有目标。他怎么能离开呢?他抬起手,稳住头,不让它摇晃,身子则继续慢慢地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摇晃。

他们的声音从关着的门后面传出来——

“我已经尽力了。他决定坐在那儿,直到准备离开。”

“我和巴迪包好了瓷盘,还有——”

“我们本该在露水干掉之前就动身,”老人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还在路上,天就黑了。”

他们的声音安静下来了。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他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他身旁的地板上有一个杯子和一个杯托。他把壶从炉子上拿下来,倒了满满一杯咖啡。他一边摇晃,一边喝咖啡,用热气暖手。这真的不可能是结局。其他人的声音在他心里无言地呼喊着。耶稣和约翰·布朗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的声音。所有奋斗过,并获准完成使命的人的呼喊声。他的同胞被悲痛束缚的声音。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的声音,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正直的白人。弱者和强者的声音。他的同胞隆隆的声音,他们的力量和权力不断增强。强大且真正的目标的声音。回答时,话语在他的唇上颤抖——话语无疑是人类所有悲伤的根源,他几乎大声说:“万能的主!宇宙至高的力量!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该做的事却没做。所以,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最初,他和他爱的她走进这所房子。戴茜穿着婚纱,戴着白色蕾丝面纱。她的皮肤是漂亮的深棕色,笑声甜美。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明亮的房间里独自学习。他曾试图苦思,训练自己学习。但有戴茜在身边,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会随着学习而消失。所以,有时他听从这些情感摆布,有时他又咬着嘴唇,彻夜读书沉思。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亚。全都失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还有马迪本、本尼·梅、本尼迪恩·玛迪恩和马迪·科普兰。那些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人。那些他劝诫过的人。可是,这千千万万人中间,他可以托付重任,然后安心休息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他一辈子都强烈地意识到这种使命。他知道自己做事的原因,心里确定无疑,因为他每天都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他拎着包走家串户,和他们谈论所有的事,并耐心地解释。到了晚上,他会很高兴知道这是有意义的一天。即使没有戴茜、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亚,他也可以独自坐在火炉旁,从这种认识中获得快乐。他会喝一壶萝卜缨酒,吃一块玉米面包。他心里会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因为这是美好的一天。

满足的时刻千千万。但它们的意义是什么?这些年,他想不出任何工作有持久的价值。

过了一会儿,通向门厅的门开了,波西亚走了进来。“我想,我要把你当孩子,给你穿衣服了,”她说,“这是你的鞋子和袜子。我来帮你把家居鞋脱掉,穿上鞋袜。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悲痛地问道。

“我对你怎么了?”

“你很清楚我不想离开。你强迫我答应,可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做决定。我希望留在我一直待的地方,这你知道。”

“听你没完没了地说!”波西亚气呼呼地说,“你太爱抱怨了,我都快累死了。你发脾气,发牢骚,我真为你感到羞愧。”

“哼!随你怎么说。你在我面前像只小飞虫一样讨厌。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你纠缠我,我也不会做错事。”

波西亚脱掉他的家居鞋,展开一双干净的黑棉袜:“父亲,我们别吵了。我们都已经尽力了。搬出去和外公、汉密尔顿和巴迪一起住,这对你来说绝对是最好的计划。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不,我不会好起来的,”科普兰医生说,“但在这儿我会康复。我知道。”

“你认为谁能付这儿的房租?你怎么会认为我们能养活你?你觉得你在这儿,谁能来照顾你?”

“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还应付得来。”

“你就是想唱反调。”

“哼!你在我面前像只小飞虫一样讨厌。我不理你。”

“我给你穿鞋、穿袜子,你却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好极了。”

“对不起。原谅我,女儿。”

“你当然感到抱歉,”她说,“当然,我们都感到很抱歉。我们不能再这样吵下去了。而且,等我们把你在农场里安顿好,你会喜欢的。他们有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菜园。想着它,我就流口水。那里有好多只鸡、两头母猪,还有十八棵桃树。你肯定会爱上那个地方。我真希望有机会去那儿的人是我。”

“我也希望如此。”

“你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只是觉得我失败了。”他说。

“你说你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想一个人静静,女儿。让我在这儿安静地坐一会儿吧。”

“好吧,可是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不想说话。他想静静地坐着,在椅子上摇晃,直到恢复内心的秩序感。他的头在抖,脊椎疼。

“我当然希望是这样,”波西亚说,“我当然希望,我死了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像悼念辛格先生那样悼念我。我当然想知道,我也有一场悲伤的葬礼,也有那么多人——”

“别出声!”科普兰医生粗暴地说,“你的话太多了。”

然而,那个白人的死确实在他心里留下一道黑暗的悲伤。他和任何一个白人都没像跟他那样谈过话,他信任过他。他的神秘自杀令他困惑不解、孤立无援。这样的哀伤无始也无终,令人费解。他时常想起那个白人,他既不傲慢无礼,也不蔑视他人,他是个正直的人。如果死了的人依旧活在活着的人的灵魂里,他们怎么可能真的死了呢?然而这一切,他绝不能想。现在他必须把这一切推开。

因为他需要的是自律。过去这一个月,那种黑色的、可怕的感觉又出现了,跟他的精神搏斗。有那么几天,仇恨真的让他堕入了死亡的领地。和午夜访客布朗特先生争吵后,他心中有过一团要命的黑暗。然而,现在他已经记不清引起争论的问题了。后来,看到威利的残肢时,不同的愤怒从他心头涌起。互相交战的爱与恨——对同胞的爱和对压迫者的恨——这令他疲惫不堪、心烦意乱。

“女儿,”他说,“把我的手表和大衣给我。我要走了。”

他按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地板似乎离他的脸很远,长期卧床导致他的双腿绵软无力。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会摔倒。他头昏眼花地走过空荡荡的房间,靠着门框站着。他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捂住嘴。

“喏,你的外套,”波西亚说,“不过,外面很热,用不着穿外套。”

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栋空房子。百叶窗关上了,黑暗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土味。他靠在门厅的墙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早晨明亮温暖。昨天晚上和今天一大早有很多朋友来道别——而现在,只有家人聚在门廊上。骡车和汽车停在外面的街道上。

“好了,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我想,头几天你会有点想家,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我没有家。我为什么要想家?”

波西亚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只要他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回来。巴迪会很高兴开车送他到镇上。巴迪特别喜欢开车。”

汽车上装满了东西。几箱书绑在脚踏板上。两把椅子和档案柜塞在后座里。他的办公桌被四脚朝天固定在车顶上。尽管汽车满载重负,骡车却几乎是空的。骡子耐心地站在那里,缰绳上系着一块砖头。

“卡尔·马克思,”科普兰医生说,“快去,检查一下房子,千万别落下什么东西。把我放在地板上的杯子和我的摇椅拿来。”

“我们出发吧。我急着在晚饭前赶到家。”汉密尔顿说。

他们终于准备好了。赫保埃摇动曲柄,发动汽车。卡尔·马克思坐在方向盘前,波西亚、赫保埃和威廉挤在后座上。

“父亲,你坐赫保埃腿上吧。我觉得肯定比在这儿,和我们,还有这些家具挤在一起舒服。”

“不,这儿太挤了。我宁可坐骡车。”

“可是你不习惯坐骡车,”卡尔·马克思说,“颠得很厉害,而且可能要走上一整天。”

“没关系,之前我坐过很多次骡车。”

“把汉密尔顿叫过来吧,他肯定更喜欢坐汽车。”

前一天,外公赶着骡车来到小镇。他们带来了很多农产品,桃子、卷心菜和萝卜,让汉密尔顿拿到镇上卖。除了一袋桃子,其余的东西都在市场上卖掉了。

“好啊,本尼迪克特·马迪,跟我一起赶车回家吧。”老人说。

科普兰医生爬进骡车。他很疲倦,骨头像铅做的。他的头在抖动,突然一阵恶心,他只好平躺在粗糙的木板上。

“我很高兴你来,”外公说,“你知道,我向来对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如果一个人是学者,我会非常敬重他,甚至忽略并忘记很多事情。我很高兴家里又有了一个你这样的学者。”

骡车的轮子嘎吱作响。他们上路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科普兰医生说,“过一两个月,我就回来。”

“汉密尔顿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学者。我觉得他有点像你。他帮我记账,他还看报。我和惠特曼都认为他会成为一名学者。现在他能给我读《圣经》了,还会做算术题,虽然他还是个小孩。我向来对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

行进中的骡车震动他的后背。他抬头看着头顶的树枝,没有树荫的时候,他就用手帕盖住脸,遮着眼睛,免受阳光照射。这不可能就是结局。他一直感觉到内心那个强大且真正的目标。四十年来,他的使命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使命。然而,一切有待完成,且一事无成。

“是的,本尼迪克特·马迪,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我真的很高兴。我这右脚感觉怪怪的,我一直等着问你呢。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脚好像麻了。我吃了药,又擦了点药。希望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好的治疗方法。”

“我会尽我所能。”

“是的,我很高兴和你在一起。我认为所有亲人都要在一起——血亲和姻亲。我认为我们要一起努力,互相帮助,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来世得到回报。”

“哼!”科普兰医生恨恨地说,“我现在相信正义。”

“你说你相信什么?你的声音很沙哑,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为我们的正义。我们黑人的正义。”

“你说得对。”

他感觉到内心的火,他无法静止不动。他想坐起来,大声说话——但试图起身时,却感觉浑身无力。他心里的话越来越大,它们不想沉默。但老人已经不听了,没有人听他说话。

“走啊,李·杰克逊。快走,亲爱的。抬起脚来,别戳在那儿不动。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2

下午

杰克以狂暴笨拙的步伐奔跑。他跑过韦弗斯巷,拐进旁边一个小巷,翻过篱笆,继续急匆匆向前跑。他的胃里一阵阵犯恶心,喉咙里有呕吐物的味道。一只狂吠的狗在他身边追赶,直到他停下来很久,用石头吓唬它。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用手捂住张开的嘴巴。

上帝!这就是结局。一场斗殴。一场骚乱。为了自己与所有人为敌。被破酒瓶割破的血淋淋的脑袋和眼睛。上帝!噪声之外,还有旋转木马呼哧呼哧的声音。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棉花糖,还有尖叫的孩子。这里面都有他的份儿。尘埃中,太阳下,瞎打一气。锋利的牙齿咬破他的指关节。还有哈哈大笑。上帝!他感觉内心释放出一种狂野、强劲的节奏,停不下来。然后仔细看那张死了的黑脸,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杀了人。等一等。上帝!谁也拦不住。

杰克放慢脚步,神经兮兮地猛地扭过头看身后。巷子空荡荡的。他吐了,用袖子擦了擦嘴和额头。他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他跑了大约八个街区,抄近路的话,大概还有半英里路。他晕乎乎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一堆狂野的感觉中,他还记得一些事。他又跑了起来,这次是平稳的慢跑。

谁也拦不住。整个夏天,他对付骚乱就像扑灭突发的火灾。除了这次。没有人能阻止这场斗殴。它似乎是凭空爆发的。他一直在鼓捣秋千的机械装置,停下来喝了一杯水。穿过游乐场时,他看见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黑人绕着对方走。他们都喝多了。那天下午,有一半的人喝多了,因为是星期六,工厂已经全天候运转了一个星期。炎热和阳光令人作呕,游乐场里臭气熏天。

他看到那两个打架的家伙靠近彼此。但他知道这不是开始。他早就预感到会有一场恶斗。滑稽的是,他居然有工夫想这些。他站在那儿看了大概五秒钟才挤进人群。就那么一会儿,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辛格,想到了阴沉的夏日午后和漆黑炎热的夜晚,想起了他拉开的架和他平息的争吵。

随后,他看到太阳底下,刀光一闪,一把小折刀亮了出来。他用肩膀挤开一小群人,跳到那个持刀的黑人背上。那人和他一起倒下,同时跌倒在地。黑人身上的汗味和滚滚的尘土混合在他的肺里。有人踩了他的腿,他的头被人踢了。当他再次站起来时,打架已经变成了群殴。黑人打白人,白人打黑人。他看得清清楚楚,一秒又一秒。找碴儿打架的白人男孩好像是个头头。有一帮人经常来游乐场,他是领头的。他们十六岁上下的年纪,穿着白色帆布裤和花哨的人造丝马球衫。黑人奋力还击。有的人手里拿着剃须刀。

他大喊起来:秩序!救命!警察!然而,他就像对着一道溃堤大喊。他的耳朵里有一种可怕的声音——之所以可怕是因为,那是人的声音,但没有言语。声音越来越大,变成震耳欲聋的吼声。他被击中了头部。他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见眼睛、嘴和拳头——狂野半闭的眼睛、湿润松开的嘴巴和攥紧的拳头,黑拳头和白拳头。他夺下一把刀,挡住一只举起的拳头。然后,灰尘和太阳把他的眼睛弄花了,他脑子里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出去找部电话求救。

但他被困住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也卷入了战斗。他出拳击打,感觉到湿乎乎的嘴的柔软的挤压。他闭着眼、低着头打,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声音。他使出浑身力气击打,公牛似的用头冲撞。脑子里全是无意义的话,他在大笑。他没看见自己打了谁,也不知道谁打了他。但他知道阵容变了,现在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战斗。

突然,战斗结束了。他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他昏过去了,可能昏迷了一分钟,也可能时间更长,睁开眼时,几个醉汉还在打,但两个警察很快就把他们驱散了。他看见了绊倒他的东西,他的半个身子压在一个黑人男孩身上。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那男孩死了。他的脖子一侧有个伤口,但太匆忙,很难看出他是怎么死的。他认识那张脸,但具体是谁对不上号。男孩的嘴张着,眼睛惊奇地大睁着。地上到处是纸屑、破瓶子和踩烂的汉堡包。一个旋转木马的头被折断了,一个摊位被捣毁了。他坐了起来。他看到了警察,心里一阵恐慌,撒腿就跑。这会儿,他们肯定找不到他了。

只剩四个街区了,然后他就安全了。恐惧令他呼吸急促,他喘不过气来。他握紧双拳,低下头。突然,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独自走在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里。一侧是一座建筑物的墙,他一屁股坐在墙根下,呼哧呼哧喘气,额头青筋暴起。慌乱中,他跑过整个镇子,竟然来到了朋友的房前。辛格已经死了。他哭了起来,大声抽泣,鼻子淌水,弄湿了胡子。

一堵墙,一段楼梯,前方的一条路。灼热的阳光像一副重担压在他身上。他沿原路返回。这次,他走得很慢,用油乎乎的袖子擦着汗涔涔的脸。他无法阻止嘴唇颤抖,他咬住它们,直至尝到血腥味。

在下一个街角,他遇到了西姆斯。那个怪老头坐在一个箱子上,膝头放着他的《圣经》。他身后有一道高高的木栅栏,上面用紫色的粉笔写着一句话。

他用死来拯救你

聆听他关于爱与恩典的故事

每晚七点一刻

街上空荡荡的。杰克想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但西姆斯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吧,你们这些忧郁痛苦的心灵。把你们的罪孽和烦恼放在用死来拯救你们的主的脚前。你要去何方,布朗特兄弟?”

“回家拉屎,”杰克说,“我得拉屎。救世主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罪人!主记得你所有的罪过。今晚,主有话要对你说。”

“主记得我上周给你那一块钱吗?”

“主今晚七点一刻有话要对你说。你要准时来听神的话。”

杰克舔了舔小胡子。“你这儿每天晚上都有一大群人,我挤不进去,听不见。”

“有一个地方是为嘲笑者准备的。而且,我听到了神启,很快,救世主就会让我给他建一座房子。就在第十八大道和第六街的拐角处。一个大到能容纳五百人的礼拜堂。然后,你们这些嘲笑者就会看到,在我的敌人面前,主为我摆设筵席,主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今天晚上我能给你弄一群人来。”杰克说。

“怎么弄?”

“把你漂亮的彩色粉笔给我。我保证会有一大群人。”

“我见过你写的标语,”西姆斯说,“‘工人们!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在挨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团结起来,争取我们应得的利益?’诸如此类的话。你的标语很激进。我不会让你用我的粉笔。”

“可我不打算写标语。”

西姆斯抚摸着《圣经》,怀疑地等待着。

“我能给你弄一大群人来。我在街区两头的人行道上画几个漂亮赤裸的荡妇。全是彩色的,有箭头指路。好看,丰满,光着腚——”

“巴比伦(1)人!”老人尖叫道,“索多玛(2)的孩子!上帝会记住这个。”

杰克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人行道,朝他住的房子走去:“再见,兄弟。”

“罪人,”老人喊道,“七点一刻,你准时回到这儿。听耶稣对你说的话,他会赐给你信心,你会得救的。”

辛格死了。听说他自杀,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他面对着一堵墙,想起曾经告诉辛格的所有心里话,随着他死去,这些想法似乎都被忘却了。辛格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他疯了。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再也见不到他,摸不到他,再也不能跟他交谈了,他们曾共度许多时光的房间租给了一个当打字员的女孩。他再也不能去那儿了。他独自一人。一堵墙,一段楼梯,一条公路。

杰克随手锁上房门。他饿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他渴了,桌上的水罐里只剩下几滴温水。床没有整理,絮状灰尘堆积在地板上。房间里到处是纸,最近他写了很多简短的传单,到镇上分发。他闷闷不乐地看了一下一张纸,上面贴着“T.W.O.C.(纺织工人组织委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的标签。有些传单上只有一句话,其他的更长。有一张整页的宣言,题为“我们的民主与法西斯主义的相似性”。

这些东西让他忙活了一个月,在工作时间胡乱写下,用纽约咖啡馆的打字机打出副本,亲手分发。他没日没夜地忙碌。可是有人读吗?有什么用处?这个规模的镇子,对任何一个单枪匹马的人而言,都太大了。现在他要离开了。

可是这次他去哪儿呢?城市的名字呼唤着他——孟菲斯、威尔明顿、加斯托尼亚、新奥尔良。他会去某个地方。但不会离开南方。那种熟悉的不安和饥饿感又来了。这次不同。他并不渴望开放的空间和自由——正相反。他记得那个黑人——科普兰,曾对他说过“不要试图孤立自己”。有时候,那样是最好的。

杰克把床推到房间的另一头。曾被床隐藏的那块地板上有一个行李箱、一堆书和脏衣服。他不耐烦地收拾行李。老黑人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他又想起他们说过的一些话。科普兰很疯狂。他是个狂热分子,所以试图跟他讲道理令人气恼。那天晚上他们大发雷霆,这依然令人费解。科普兰知道。知道的人就像一小撮赤手空拳的士兵面对一支武装部队。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忙着互相争吵。科普兰是错的——对——他很疯狂。但在某些方面,他们毕竟可以携手共进。如果他们没说太多话。他会去看他。他突然有了一种赶紧去找他的冲动。也许到头来这是最好的事。也许那就是神迹,他期待已久的那只手。

他没停下来把脸和手上的污垢洗净,就捆好箱子,离开了房间。外面空气闷热,街上有股臭味。云彩上来了。天上没有一丝风,这个区的一家工厂冒出的烟笔直地升上天。杰克走路时,箱子笨拙地磕碰他的膝盖,他经常猛地扭过头看身后。科普兰住在镇子的另一头,所以得赶快走。云在天上稳步堆积,越发浓密,预示着天黑前将有一场夏季暴雨。

走到科普兰住的那栋房子前面,他看到百叶窗拉下来了。他走到屋后,透过窗户向废弃的厨房内窥视。一种空洞的绝望让他手心冒汗,心脏乱跳。他去了左边那栋房子,没人在家。看来只能去凯利家问问波西亚了。

他不想靠近那栋房子。看到前厅的衣帽架和他爬过很多次的那段长长的楼梯,他就受不了。他慢慢地穿过小镇往回走,经由小巷靠近。他从后门进去。波西亚在厨房里,那个小男孩和她在一起。

“不,先生,布朗特先生,”波西亚说,“我知道你是辛格先生的好朋友,你知道父亲怎么看待他。但今天早上,我们把父亲送去乡下了,我很清楚,我无权告诉你他在哪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宁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遮遮掩掩的。”

“你不用掩盖任何事情,”杰克说,“可是为什么?”

“那次你来看望我们之后,父亲病得很厉害,我们以为他快死了,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坐起来。现在他恢复得不错。在他现在待的地方,他会强壮很多。但不管你是否理解这一点,他现在仇恨白人,他很容易心烦意乱。而且,如果你不介意实话实说,你到底想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什么?”

“没什么,”杰克说,“不是你能懂的东西。”

“我们有色人和其他人一样,我们也有感情。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布朗特先生。父亲只是一个生病的有色人,他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们还得照顾他。他并不急着想见你——我知道。”

他又来到街上,看到乌云变成狂暴的暗紫色。滞浊的空气中有暴风雨的味道。行道树的鲜绿似乎潜入大气层,街上有一种奇怪的绿光。万籁俱寂,杰克停了一会儿,嗅嗅空气,环顾四周。随后,他抓住腋下的手提箱,跑向主街的遮雨篷。他的速度还是不够快。突然,一阵刺耳的暴雷声,空气突然冷了下来。银色的大雨点落在路面上发出啪啪声。大雨倾盆而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跑到纽约咖啡馆时,湿透的衣服皱巴巴的,紧贴在他身上,鞋窠里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咕叽咕叽响。

布兰农把报纸推到一边,手肘支着柜台。“哇,这也太奇怪了。直觉告诉我,雨刚下,你就会来。我预感到你会来,而且来不及躲雨,肯定被大雨拍在路上。”他用拇指压着鼻子,直到把鼻子压得又白又扁,“还拎个手提箱?”

“看着像手提箱,”杰克说,“摸着也像手提箱。如果你相信这是一个手提箱的事实,那么我猜它就是手提箱,是的。”

“别傻站着了。上楼去,把你的衣服扔下来。路易斯会用热烙铁熨几下。”

杰克坐在后面的一个隔间里,头搁在手上:“不用,谢谢。我就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喘口气。”

“你的嘴唇都紫了,看上去筋疲力尽。”

“我没事。我想吃点晚饭。”

“再过半小时晚饭才好。”布兰农耐心地说。

“随便吃口剩饭就行。就放在盘子上,也不用加热。”

内心的空虚隐隐作痛。他不想向后看,也不想往前看。两根短粗的手指竖起来,在桌面上走。自从他第一次坐在这张桌旁,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比那会儿有长进吗?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交了一个朋友,又失去了他。他把一切都给了辛格,他却自杀了,撇下他孤立无助。现在他必须自己走出来,重新开始。想到这儿,他恐慌起来。他累了。他把头靠在墙上,脚搭在旁边的座位上。

“给你,”布兰农说,“应该能帮你解解饿。”

他放下一杯热饮和一盘鸡肉馅饼。饮料甜滋滋的,味道很冲。杰克吸了口热气,闭上眼睛:“里面有什么?”

“把柠檬皮放在一块糖上蹭蹭,再加上沸水和朗姆酒。这酒不错。”

“我欠你多少钱?”

“我现在不知道,不过,你走之前,我就能算出来。”

杰克喝了一大口热甜酒,漱了漱口才咽下。“你拿不到钱了,”他说,“我没钱给你——就算有钱,大概也不会给你。”

“哦,我催过你吗?我拿出过账单,让你把账结清吗?”

“没有,”杰克说,“你很通情达理。我想了想,你确实是个好人——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是的。”

布兰农坐在桌对面。他有心事,来回滑动盐瓶,不停地捋头发。他身上有香水味,蓝色条纹衬衫非常清新干净。袖子卷起,用老式蓝色袖箍固定。

最后,他犹犹豫豫地清了清嗓子说:“你进门之前,我在翻晚报。今天你那个地方的麻烦不小。”

“没错。报纸上怎么说的?”

“稍等。我去拿一下。”布兰农从柜台上拿来报纸,身子靠在隔板上,“头版上说,在位于某某处的明媚南方游乐场发生了一场大规模骚乱。两名黑人被刀砍成致命伤。另有三人受轻伤,已被送到市医院救治。死者为吉米·马西和兰西·戴维斯。伤者为约翰·哈姆林,白人,来自中央工业城;瓦瑞斯·威尔森,黑人;等等。原文是‘有多人被捕。据称,骚乱由劳工煽动引发,骚乱现场及周边地区发现有颠覆性质的传单。预计很快还有人会被捕’。”布兰农磕了一下牙,“报纸的排版一天比一天差。subversive(颠覆)的v写成u,arrest(逮捕)少了一个r。”

“他们可真聪明,”杰克用嘲笑的口吻说,“‘由劳工煽动引发’,很了不起。”

“不管怎么说,整件事很令人遗憾。”

杰克用手捂着嘴,低头看着空盘子。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走了。今天下午就离开这里。”

布兰农用手心擦指甲:“哦,当然,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也可能是好事。干吗这么急着走?不必这个时候动身。”

“我愿意。”

“我认为你没有必要重新开始。在这个问题上,你干吗不接受我的建议?我——是个保守派,当然,我认为你的观点很激进。不过,我也想了解事情的方方面面。不管怎么说,我希望看到你好起来。总有一个地方,你会在那儿遇到多多少少和你有些相似的人,你干吗不去那种地方,然后安顿下来?”

杰克气呼呼地推开盘子:“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让我安静会儿,我累了。”

布兰农耸了耸肩,回到柜台边。

他太累了。热朗姆酒和哗哗的雨声令他昏昏欲睡。坐在安全的隔间里,刚吃过一顿美餐,感觉很好。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就睡一小会儿。他已经头昏脑涨,合上眼睛更舒服。但只能打个小盹儿,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这雨还会下多久?”

布兰农的声音里透着睡意:“这可说不好——热带暴雨。可能突然放晴,雨也可能会稍小一点,下一晚上。”

杰克把头放在胳膊上。雨声很好听,像汹涌的海浪。他听到时钟嘀嗒,还有远处杯盘叮当。慢慢地,他的手松开了,掌心向上,摊在桌子上。

布兰农摇晃他的肩膀,凝视他的脸。他脑子里有一个可怕的梦。“醒醒,”布兰农说,“你刚才做噩梦了。我过来看一眼,发现你张着嘴,哼哼唧唧,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我从来没见过类似的情景。”

那个梦依然沉沉地压在他心上。他感觉到醒来时总会出现的熟悉的恐惧。他推开布兰农,站了起来:“你没必要告诉我我做了噩梦。我记得是怎么回事。同样的梦我做过大概十五次。”

他确实还记得。以前每次醒来,他都搞不懂自己做了什么梦。他走在一大群人中间——就像在游乐场那样。但周围的人身上有东部人的感觉。阳光炽烈,人们半裸着,沉默不语,动作迟缓,脸上有挨饿的表情。没有声音,只有太阳和安静的人群。他走在他们中间,抱着一个巨大的带盖儿的篮子。他要把篮子送到某处,但找不到地方放。梦中,他不停地游荡,穿过人群,怀里久久抱着负担,却不知放在何处,心中有异样的恐惧。

“梦见什么了?”布兰农问,“魔鬼在追赶你?”

杰克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后面的镜子前。他的脸很脏,全是汗。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把手帕在水龙头下面弄湿,擦了几把脸,然后掏出一把小梳子,把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

“没什么。睡着了你才能明白为什么那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时针指着五点半。雨差不多停了。杰克拎起手提箱,向门口走去:“再见。也许我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

“等一下,”布兰农说,“现在不能走,外面还下着小雨。”

“只是遮雨篷在滴雨。我想在天黑前离开这个镇子。”

“等一等。你有钱吗?够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吗?”

“我不需要钱。以前我也身无分文。”

布兰农准备好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杰克看了信封的正反两面,然后揣进口袋:“天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再也闻不到它们的气味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不会忘的。”

“祝你好运。给我写信。”

“Adiós.”

“再见。”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当他在街区尽头回头看时,布兰农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他一直走到铁轨旁。两边是一排排破旧的两居室房子。狭小的后院里有臭烘烘的厕所,晾着一排排破烂的衣物。两英里的范围内,没有一点舒适、宽敞或清洁的景象。就连大地本身都像被荒弃了,污秽不堪。偶尔看到一排种过菜的痕迹,但只有几棵枯萎的羽衣甘蓝活了下来。还有一些没结果的、乌漆麻黑的无花果树。这个垃圾场里挤满了小孩,年纪更小的一丝不挂。这幅贫困的景象如此残酷,且令人绝望,杰克攥紧拳头,怒吼了一声。

他走到小镇边缘,拐进了公路。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他的肩膀太宽,他的手臂太长。他太强壮,又太丑陋,没人愿意载他一程。但过一会儿,也许会有卡车停下来。傍晚的太阳又出来了。潮湿的路面冒着热气。杰克稳步向前。小镇刚被抛在身后,新的活力便在他内心奔涌。但这是逃跑,还是猛攻?无论如何,他在向前走。所有这一切将开启另一段时光。前面的路向北伸展,稍稍偏西。但他不会走得太远。他不会离开南方。这一点很清楚。他心中有希望,也许这次旅行的轮廓很快就会成形。

3

傍晚

这有什么用?这是她想弄明白的问题。这到底有什么用?

她制订的所有计划,还有音乐,到头来只落得这个陷阱——去商店,回家睡觉,再回到商店。辛格先生从前打工的那个地方门前的时钟指着七点。她要下班了。每次加班,经理都让她留下来。因为她比其他女孩站得久,干活更卖力,没那么容易累垮。

大雨后的天空是淡蓝色的。黑夜即将来临。街灯已经亮了。街上,汽车喇叭鸣响,报童高喊着头条新闻。她不想回家。如果现在就回家,她会躺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她已经累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过,去纽约咖啡馆吃个冰激凌,她会感觉不错,再抽根烟,自己待一会儿。

咖啡馆前部挤满了人,她走到最后一个隔间。她的腰背和脸颊累得不行。店里要求员工“保持警觉,面带微笑”。她一走出商店就会皱很长时间的眉,好让自己的脸恢复自然。连耳朵都累。她摘下绿耳坠,捏捏耳垂。这对耳环是上个礼拜买的——她还买了一个银手镯。最初,她在炊具部工作,现在被调到了人造珠宝部。

“晚上好,米克。”布兰农先生说。他用餐巾擦了擦一只水杯的底部,把它放在桌子上。

“我想要一个巧克力圣代,再来一杯五分钱的生啤。”

“一起上?”他放下一份菜单,用戴着女式金戒指的小指指着,“你看,有好吃的烤鸡,还有炖小牛肉。你干吗不和我一起吃晚饭?”

“不,谢谢。我只想要圣代和啤酒。两样都很凉。”

米克用手指把头发从额头扒开。她的嘴张着,脸颊似乎凹下去了。有两件事她永远不相信。辛格先生自杀了,死了。还有她长大了,不得不去伍尔沃斯上班。

是她发现的他。他们以为那个噪声是汽车发动机回火,第二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进去开收音机。他的脖子上全是血,她爸爸来了,把她推出房间。她跑进黑暗,用拳头捶打自己。第二天晚上,他躺在客厅的一口棺材里。殡仪员在他脸上涂了胭脂和口红,让他看上去自然些。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自然。他死透了。花香里混合着另一种气味,她没法待在屋子里。但那些日子,她一直坚持上班。她把东西包好,递过柜台,把钱放进抽屉。她该走路的时候走路,坐在桌前就吃饭。只有最初,夜里上床后,她睡不着觉。但现在,该睡觉的时候,她也照睡不误。

米克侧着身坐,这样可以跷起二郎腿。她的袜子脱丝了。她走路上班时,袜子开始脱丝,她在上面吐了口唾沫。后来脱得越发厉害,她就在末端粘了一小块口香糖。但即便如此也没用。现在她得回家缝一下。她真不知道拿长筒袜怎么办。很快就会穿破。除非她是那种愿意穿棉袜的普通女孩。

她不该来这儿。她的鞋底全磨破了。她应该把这二十美分省下来钉个鞋掌。因为,如果她继续穿破洞的鞋站着,结果会怎么样?脚上会起泡。她得用一根用火烧过的针把它挑破。这样,她就不得不待在家里,上不了班,然后被解雇。然后呢?

“给,”布兰农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组合。”

他把圣代和啤酒放在桌上。她假装清理指甲,因为如果她注意到他,他就会开始说话。他已经不怨恨她了,他肯定是把那包口香糖给忘了。现在,他总想跟她聊天。但她想安静,一个人待着。圣代不错,上面盖了满满一层巧克力、坚果和樱桃。啤酒使人放松。吃过冰激凌再喝啤酒,啤酒会有一股醇厚的苦味,让她有醉意。啤酒是仅次于音乐最棒的东西。

但现在,她心里已经没有音乐了。这事很蹊跷。她就像被关在“里屋”外面了。有时,一首快节奏的小曲来来去去——但她再也没像从前那样随着音乐进“里屋”。她好像太紧张了。也许是商店占用了她全部的精力和时间。伍尔沃斯和学校不一样。以前放学回家,她总是感觉很好,准备开始研究音乐。现在她总是很疲惫。在家里,她只是吃晚饭、睡觉,然后吃早饭,又去商店。两个月前她开始在私人笔记本上写的那首歌到现在也没写完。她想待在“里屋”,但不知道怎么做。好像“里屋”锁上了,在某个离她很远的地方。这事令人费解。

米克推了推折断的门牙。不过,辛格先生的收音机归她了。分期付款都还没付,由她来还款。拥有某个曾属于他的东西真好。也许总有那么一天,她能攒够钱,买一架二手钢琴。比如一个星期存两块钱。她不会让任何人碰这架私人钢琴,除了她自己——她也许会教乔治弹点小曲。她会把它放在后屋,每天晚上都弹。星期日弹一整天。但假设有一个星期还不上款,就会有人来家里把它搬走,就像他们对那辆红色的小自行车那样,这可怎么办?假设她不让他们搬走,假设她把钢琴藏在房子下面,要么她就在门口迎接他们,跟他们打一架。她把那两个人击倒,把他们打成熊猫眼,打断他们的鼻子,他们昏倒在前厅的地板上。

米克皱起眉头,用拳头使劲来回揉擦额头。事情就是这样。好像她一直很抓狂。不是小孩子那种发一会儿疯,一天云彩就散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只是没什么可生气的。除了商店。但商店也没求她接受这份工作。所以,没什么可生气的。好像她受骗了似的。只是没有人骗她。所以,没有人可以拿来当出气筒。但她还是有这种感觉。受骗。

不过,钢琴的想法可能会实现,结果会不错。也许,她很快就会有机会。不然,她对音乐的感受,她在“里屋”制订的计划,这一切有他妈什么用?如果一件事情有意义,它一定有某种好处。这件事也是如此,也是如此,也是如此。有某种好处。

好吧!

OK!

有好处。

4

夜晚

万物静谧。比夫擦干脸和手时,微风吹得桌上的日本小塔的玻璃垂饰叮当作响。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抽了支雪茄。他想到了布朗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走远。浴室的架子上放着一瓶佛罗里达淡香水,他用瓶塞碰了碰太阳穴。他用口哨吹着一首老歌,走下狭窄的楼梯时,曲调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回声。

路易斯应该在柜台后面值班。但他偷懒了,店里空无一人。前门朝空荡荡的街道敞开着。墙上的时钟指着差十七分钟午夜。收音机开着,里面在谈论希特勒策划的但泽危机。他回到厨房,发现路易斯在椅子里睡着了。男孩脱下了鞋子,解开了裤子上的纽扣,头耷拉在胸前。衬衫上湿了长长一条,看来他睡了好一会儿了。他的双臂直直地垂在身体两侧,奇怪的是,他怎么没摔个大马趴。他睡得很香,叫醒他也没有用。这将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比夫蹑手蹑脚走过厨房,来到一个架子前面,架子上摆着一篮木樨和满满两水罐百日菊。他把鲜花抱到餐厅前部,从橱窗里撤下用玻璃纸包着的大浅盘,盘子里装的是昨天的特色菜。他讨厌食物。橱窗里摆满新鲜的夏花多好。他闭着眼想象怎么摆。撒一层木樨打底,清爽翠绿。红色陶盆里插满鲜艳的百日菊。这样就够了。他开始认真布置橱窗。花丛中有一种奇怪的植物,一枝长了六个古铜色花瓣和两个红色花瓣的百日菊。他检查了一下这个珍品,放在一边,打算保存起来。橱窗摆好了,他站在街上,欣赏自己的作品。并不美观的花茎被弯成适当的角度,给人一种宁静松弛的感觉。电灯令人分心,但太阳升起来后,陈列效果最佳。十足的艺术品。

星光闪烁的漆黑的天空仿佛挨着大地。他在人行道上漫步,中间停了一下,用脚把橘子皮踢进排水沟。下个街区的尽头有两个人,从远处看,人很小,一动不动,手挽手站在那里。看不见别的人。整条街,只有他的店开着门,亮着灯。

为什么?镇上的咖啡馆全关门了,只有这个地方通宵营业,原因是什么?他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答案他永远说不出口。不是为了钱。有时候,一群人来喝啤酒,吃盘炒鸡蛋,花个五块十块的。但这种情况很罕见。通常,一次来一个人,要一点东西,待很久。有些夜晚,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五点间,一个客人都没有。无利可图——这一点显而易见。

但夜里他永远不会打烊——只要他还干这行。夜晚才是时候。有些人别的时间根本见不到。有几个人一个星期固定来几次。有些人只来过一次,要瓶可口可乐,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比夫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步履更加缓慢。街灯的弧形光里,他的影子瘦削黑暗。他习惯了夜晚的宁寂。这是休息和冥想的时间。也许这就是他待在楼下,不去睡觉的原因。他最后匆匆扫视了一眼空旷的街道,走进店里。

广播里还在谈论那场危机。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动着,令人安心。厨房里传出路易斯的鼾声。他忽然想起了可怜的威利,决定尽快给他送一夸脱威士忌去。他开始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中间有一张女人像,让人辨认。他认出了她,在第一行空格上写下名字:蒙娜丽莎。纵向1的单词是乞丐的意思,M打头,九个字母。Mendicant。横向2的单词的意思是移至远处。E打头,六个字母。Elapse?他大声说出各种字母组合。Eloign。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即使没有这种字谜游戏,世上的智力游戏也已经够多的了。他把报纸折起来收好。以后再玩。

他查看了一下他想保存起来的那朵百日菊。当他把它放在手心里,对着灯光看时,他发现这朵花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的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揪下一片片柔软鲜艳的花瓣,最后一片落在“爱”上。但那是谁呢?他正爱着谁?一个人都没有。任何一个从街上走进来,坐一个小时,喝点东西的体面人。但一个人都没有。他知道他爱过谁,都结束了。爱丽丝、玛德琳、基普。结束了。让他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了?哪一个呢?随你怎么看吧。

还有米克。最近这几个月,她曾奇怪地生活在他心里。这份爱也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每天傍晚,米克进来喝杯冷饮,或者吃个圣代。她长大了,那股粗鲁劲儿和孩子气消失殆尽,相反,她身上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娇美的淑女味——耳环、晃动的手镯、跷着二郎腿和把裙摆扯到膝盖以下的新做派。他注视着她,只有一种亲切感。过去心里那种感觉消失了。一年来,那种爱情曾在他心头奇异地绽放。他问过自己千百遍,但找不到答案。现在,当一朵夏花在九月里凋零时,这份爱结束了。没有一个人。

比夫用食指轻敲鼻子。一个外国人在广播里讲话。他无法断定这个声音是德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但听起来像末日审判。这个声音令他紧张不安。他关上收音机时,寂静深沉且持续。他感觉到外面的夜晚。孤独感攫住了他,令他呼吸急促。太晚了,不能给露西尔打电话,跟芭比说说话,也不能指望这个时候有顾客上门。他走到门口,朝街上张望。一切空虚黑暗。

“路易斯!”他喊道,“你醒了吗,路易斯?”

没有回音。他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双手捧着脸。他左右移动着铁青的下巴,慢慢垂下额头,皱起眉头。

谜。那个问题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不得安宁。辛格和其余人的谜。自从它开始以来,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自从布朗特光顾这里,第一次长醉,自从第一次见到哑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自从米克开始跟着他进进出出。自从辛格长眠地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个谜仍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平静。这一切有点不自然——像个不祥的笑话。一想起这事,他就感到不安,莫名的恐惧。

葬礼是他操办的。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他。辛格的后事简直一团糟。他拥有的一切都有分期付款,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已死。留下的钱将将够埋葬他。葬礼在中午举行。他们站在湿冷敞开的墓穴周围,毒日头炙烤着他们。阳光下,鲜花打了卷,变成了褐色。米克哭到上不来气,她父亲只好拍打她的后背。布朗特面对墓穴,面色阴沉,拳头堵着嘴。镇上的黑人医生,他和可怜的威利有某种亲戚关系,站在人群边上,独自呜咽。还来了一些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的陌生人。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房间里的寂静同夜晚本身一样深沉。比夫呆呆地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突然,他感到一阵兴奋。他的心在翻腾,他背靠在柜台上。因为在那灵光一现中,他瞥见了人类的奋斗和英勇。瞥见了人性无尽的流动,穿越无尽的时间。瞥见那些劳作的人,还有那些一个字——爱——的人。他的灵魂突然开阔起来。但只是一瞬间。因为他感到一种警告,一种刺心的恐怖。他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他看到他正注视着玻璃柜前自己的脸。太阳穴上闪烁着汗珠,他的脸扭曲了。一只眼睁得比另一只大。左眼眯缝着,探究过去,右眼大睁着,惊恐地凝视未来的黑暗、错误和毁灭。他悬在光辉与黑暗之间、辛辣的讽刺与信仰之间。他猛地扭过头去。

“路易斯!”他叫道,“路易斯!路易斯!”

还是没有回音。但是,圣母马利亚,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呢?这种恐惧怎么能令他窒息?他连恐惧的原因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这样傻子似的战战兢兢地站在这里,还是定住神,让自己变得理性起来?因为到头来,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比夫在水龙头下弄湿手帕,拍了拍憔悴紧张的脸。他忽地想起遮雨篷还没收。走向门口时,他的步子又稳了。终于回到屋里时,他安下心,冷静地等待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