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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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商走到大门口,刚好一匹精壮的英国马,浑身大汗,拉着一辆当时巴黎街上最漂亮的双轮车在门口停下。皮罗多泪眼模糊,差点儿没看见。他恨不得让车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许人家会说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搅得一团糟的。他没有认出,来的是身段苗条的杜·蒂埃,穿着漂亮的晨装,一面把缰绳递给跟班,一面拿毯子盖了牲口,那匹纯血种的马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东家道:“怎么在这儿呀?”

这句话对杜·蒂埃又是当头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骗邻人的财产,比如你三个月之内宣告破产,把我的一万法郎变了一把灰……”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听呆了。

这个暴发户有心带了老东家不进办公室,而穿过一间间的上房,还特意放慢脚步让皮罗多看看他豪华的餐室和两间客厅。餐室里挂着从德国买来的名画;至于客厅的精致讲究,皮罗多只有在特·勒农古公爵府上见识过。

赛查念了信,说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赛查叫道:“怎么!杜·蒂埃,这话当真么?不跟我开玩笑吧?不错,我手头紧了一点,不过也是暂时的……”

花粉商答道:“祝你发财!你为什么不在我店里买花粉呢?”

花粉商发觉闯了祸,吓了一大跳,说道:“那也不见得……有人提到你和罗甘太太的关系。喝!跟别人的老婆……”

老实人站起来抓着老伙计的手,一本正经,加强了语气说道:“杜·蒂埃,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老实人往往不识时务,做起好事来没有分寸,样样都直往直来,心口如一。皮罗多已经倒霉,还要进一步自讨苦吃,把老虎给得罪了,无意中刺伤了他的心。他一句话就把杜·蒂埃变成他的死冤家,而且还是一句赞美的话,表示一个人诚实有德,极坦白极高兴的说出来的。

皮罗多道:“不错,我的孩子……服尔德不是曾经说,上帝把悔过看作人的美德么?”

皮罗多走进杜·蒂埃的寝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卧房好比跑龙套住的四层楼,这里却是歌剧院红角儿的住宅。天花板上糊着紫色缎子,用白缎子嵌线做衬托。地下铺着东方出品的青莲地毯,床前另有一条银鼠的脚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样新颖,说不尽有多么讲究。花粉商停下来看一架美丽的座钟,雕着爱神和泼西希的像,原作是一个有名的银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复制品。最后,老东家和老伙计两个走进一间书房,完全是公子哥儿的气派,精致可爱,不像做交易的地方,倒像是谈情说爱的场所。罗甘太太因为杜·蒂埃照顾了她的财产,送他一把镂金的裁纸刀,一个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还有一些穷奢极侈,高价买来的小古董。铺的地毯是最讲究的比利时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软绵绵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觉也与众不同。杜·蒂埃把花粉商让到壁炉旁边坐下,可怜的花粉商却是眼花缭乱,狼狈得很。

皮罗多把地皮生意说给杜·蒂埃听,杜·蒂埃瞪着眼睛,认为那笔买卖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聪明和眼光着实恭维了一番。

皮罗多临走对杜·蒂埃感激不尽,心上想:“这就跟打了保单一样了。对,一个人做的好事永远不会落空的!”

杜·蒂埃道:“说老实话,我怕见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东家,真的,我……”

杜·蒂埃道:“来,干一杯,祝你健康!”

杜·蒂埃道:“怎么啦,亲爱的东家?今天我这样对你,明天你不是会同样对我么?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个招呼一样么?”

杜·蒂埃说:“你尽管去借吧;纽沁根看到我的字条,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这几天我的资金没法调动;要不然,我也不打发你去找这位金融大王了。跟纽沁根男爵比起来,格莱弟兄不过是虾兵蟹将。纽沁根是劳氏转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过关;以后咱们再瞧着办。纽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问他要一百万,他也不会拒绝的。”

杜·蒂埃说道:“你可是来要这些亚剌伯人帮忙的?哼!你不知道这批商界上的刽子手作了多少坏事!他们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价;为了要改进大米,操纵市场,就压低行情,逼人家低价抛出。他们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盗,没有王法,没有信仰,没有良心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么?看你手头有桩好买卖,就放款给你;等到你被买卖拖住了,就来收回款子,逼你三钱不值两文的把事业让给他们。他们在勒·哈佛,波尔多,马赛,干的好事,人家会告诉你一大堆呢!他们拿政治做幌子,遮盖了多少混账事儿!所以我老实不客气盘剥他们。亲爱的皮罗多,咱们一块儿走走罢。——约瑟,马热得很,你牵着它去溜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笔资本呢。”

杜·蒂埃给花粉商倒了一杯包尔多,拣了些肝酱。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像抽筋一般的笑起来。他摸着表链,只要老伙计说着:“怎么不吃呀?”他才送一口东西到嘴里。看他这副神气,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进去的陷坑有多么深;而且现在拉他上来,将来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纳员回上楼,赛查签好期票,十张钞票一装进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会儿以前,他的街坊和法兰西银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认亏空不可;现在一切都挽回过来了!一个人得救的快乐,强烈的程度和失败的苦恼差不多。可怜虫情不自禁,连眼睛都湿了。

杜·蒂埃签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点。对于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来往的人,这个缺笔是个暗号;有了这暗号,不管信上介绍的话多么恳切,请托多么热烈,都不发生作用。原来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许多惊叹号,是别有苦衷或者是没法拒绝而写上去的,应当作为无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点,就说几句空话把来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连要人在内,都像小孩子般受过做经纪人的,做银钱生意的,当律师的骗;他们都有两种签字,一种是有效的,一种是无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当。你只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领教过了,才能识破这个狡计。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家伙,你明明是放屁!”这一句是他当掮客时代的口头禅。

杜·蒂埃打了铃,进来一个当差比皮罗多还穿得整齐。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为了罗甘。唉!我也损失了一万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盘缠;可是将来罗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财产,会还我的。我劝那可怜的女人别发傻,丈夫为一个婊子欠下的债,千万不能拿她的财产去还。她要能全部归清当然很好,可是对债主怎么能照顾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呢?你不是罗甘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宁可把自己一枪打死,也不肯叫我损失一个钱的。哦!已经到旭赛·唐打街上了,上我家里去坐坐吧。”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说道:“噢!罗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轻人的风头么?我明白了,老东家,大概外边说我借了她的钱吧。事实正相反,她的财产被丈夫的亏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过来的。我的家业来路很清白,刚才告诉过你了。你知道我本来一无所有。年轻人的处境有时候真窘,弄得不好,会越来越穷。就算我们像共和政府那样用摊派方式借钱,我们总还如数归清,比政府老实得多。”

屋内到处描金,摆满了艺术品,奢侈的小摆设,名贵的花瓶,以及使公斯当斯的房间相形失色的许多小东西,把皮罗多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摆过阔,知道摆阔的代价,心里想:

她等丈夫在身边坐下了,咬着他耳朵问:“明天拿什么付账呢?”

出纳员来了,杜·蒂埃指着赛查说道:

其实他早已知道。格莱弟兄向克拉巴龙打听赛查,克拉巴龙按照杜·蒂埃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誉说得一文不值。可怜虫的眼泪虽然马上止住,已经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他这么一想,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决意把这个正人君子打倒,踩在脚下。皮罗多拿着杜·蒂埃的把柄,又是个规矩体面的人,杜·蒂埃非叫他在生意场中身败名裂不可。社会上的深仇宿恨,不管是为了政治还是私事,不管在女人之间还是在男人之间,原因都不外乎被人拿住了赃证。物质的损失,面子的伤害,都还能补救,甚至挨了巴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唯独犯案的时候被人撞破是无法挽回的!……罪犯和见证的决斗,一定得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他说着往大街那边走去。

他想:“我尽可以在生意上把这个人毁掉,他和他妻子女儿的性命都操在我手里。我为他女人受过罪,有个时期还想娶他女儿,把整个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现在他的钱给我拿来了。还是让这个饭桶在水里漂一下再说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他想着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还有一桩心事扰乱他的快乐。这几天他拦着老婆不让她去查看账目;银钱出入都交给赛莱斯丁照管,自己也帮着做一些。他为妻子女儿装修布置的漂亮房间,他要她们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兴头过去了,要皮罗多太太不当家做主,不像她所谓的亲自当垆,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罗多的戏法已经变完,为了不让太太看出亏空的痕迹,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向老主雇讨账的事,公斯当斯就大为反对,把伙计们埋怨了一顿,还说赛莱斯丁不该拆铺子的台,只道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赛莱斯丁听着皮罗多的嘱咐,一声不出,由她埋怨。伙计们都知道老板是受老板娘控制的;夫妇两个谁真正掌权,只能瞒外人,不能瞒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罗多非把实情告诉太太不可了,向杜·蒂埃借的钱必须在家里说明理由。他回去,公斯当斯正在柜上查看到期应付的账,现金想必也点过了;皮罗多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

他坐在书桌前面写了一封信:

致 巴黎特·纽沁根男爵

亲爱的男爵:

兹介绍第二区副区长,巴黎花粉界最知名的实业家,赛查·皮罗多先生前来拜访。他希望和你在商业上发生关系。倘或有所请求,务恳予以信任。你帮了他的忙,就等于帮了我一样。

F·杜·蒂埃

一个小不点儿的当差进来拉开一张桌子。桌子太小巧了,皮罗多早先没看见。接着端来一盘肝酱,一瓶包尔多红酒,还有几样精致的菜,都是皮罗多家逢年过节才吃的。杜·蒂埃非常得意。世界上只有一个皮罗多有权利瞧他不起,所以他恨透了皮罗多;现在看他坐在自己面前,好像看一只绵羊在抵抗一只老虎。他忽然有了一个慷慨的念头,暗里盘算是不是报仇已经报够了。一方面是刚刚在心中冒起来的怜悯,一方面是正在平息的仇恨:他在两者之间绝不定怎么办。

“请勒葛拉先生上来。再到格莱银行门口叫约瑟回家。你进去告诉阿道夫·格莱,说我不去看他了,交易所开市以前,我在家里等他。——吩咐下面开饭,要快一点!”

“杜·蒂埃居然叫那么威风的阿道夫到这里来,把他当作狗一样的呼来喝去!”

“我怎么会破产?”皮罗多一面喝了三杯酒,一面也得意忘形了。“我对破产的意见,大家都知道。做买卖的破了产,等于死了一样,我是活不下去的!”

“我可以介绍你找纽沁根银行。”杜·蒂埃阴损了皮罗多,还打算叫他把破产人的丑态全部表演出来。

“怎么!以前你是瞧不起我么?”杜·蒂埃在一帆风顺的势头上受了这个耻辱,脸孔涨得通红。

“怎么呢?”

“啊!说她漂亮的不止你一个,好多人都为她动心,不过她是爱我的!喂,杜·蒂埃,好朋友,你索性帮忙帮到底吧。”

“和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告诉我,亲爱的东家,——因为你是我老东家啊,——是不是要用钱?他们问你要抵押品么?那些混账东西!我是知道你的,凭你的票据,我就借钱给你。我的钱是清清白白,千辛万苦挣来的。我是到德国去发的财。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把王上欠的债六折收进;你作的保对我帮助不小,我很感激。你要是缺少万把法郎,在我这儿拿吧。”

“听到你赞成,我很高兴。杜·蒂埃,亲爱的孩子,你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很可以介绍我向法兰西银行借一笔款子,让我等到护首油赚钱的时候。”

“勒葛拉先生,给我送一万法郎上来,再替这位先生预备一张三个月的期票,写我的抬头。你知道,这一位就是皮罗多先生。”

“他哪儿来的几百万家私呢?”

“拿现款啊。”他说着掏出钞票,向赛莱斯丁招招手,叫他收下。

“哪儿来的?”公斯当斯问。

“等晚上告诉你。——赛莱斯丁,你在借贷项下记一笔:三个月到期,一万法郎,户名杜·蒂埃。”

公斯当斯吓了一跳,跟着说了声:“杜·蒂埃!”

赛查说:“我要去找包比诺。我还没有去看过他,太不应该了。他的油销路好么?”

“送来的三百瓶都卖完了。”

“皮罗多,你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讲。”公斯当斯说着,抓着丈夫的胳膊直奔卧房,那副急迫样儿在别的场合准会叫人发笑。到了房里,她看见只有女儿在场,才说:“杜·蒂埃!偷过咱们三千法郎的杜·蒂埃!你怎么跟这个畜生打交道……”又凑着他耳朵说,“当初他还想勾引我呢。”

“那是年轻人一时糊涂。”皮罗多忽然头脑开通起来。

“皮罗多,你这一晌行动不对,连工场都不去了。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一点不能隐瞒。”

皮罗多道:“好,告诉你吧。咱们差点儿破产,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现在可挽回过来了。”

于是他说出半个月来痛苦的经历。

公斯当斯叫道:“你上次病倒,原来是这个缘故!”

赛查丽纳道:“是的,妈妈。爸爸真勇敢。人家要爱我像爸爸爱你一样就好啦。他只怕你心里难过。”

可怜的女人倒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吓得面无人色,说道:“我的梦应验了。我一切都料到的。我做噩梦的那个晚上,在你拆掉的老房间里,我就跟你说过。咱们什么都要弄光,只剩一双眼睛落眼泪。哎唷,可怜的赛查丽纳呀!我……”

皮罗多嚷道:“唉,你啊,我正需要勇气,你这不是替我泄气么!”

“对不起,朋友,”公斯当斯握着赛查的手,那种温存体贴的感情直透入可怜的丈夫心里,“我不应该这样。既然倒霉,我决计一声不出,逆来顺受,我有力量撑下去。放心,你不会听到我有什么抱怨的话。”

她扑在赛查怀里哭着说:“朋友,拿出勇气来!要是你勇气不够,我给你。”

“我的油,太太,我的油会救我们的。”

公斯当斯说:“但愿上帝保佑!”

赛查丽纳说:“安赛末不是会帮助爸爸么?”

赛查叫道:“我马上去看他。”妻子惨痛的声调把他深深感动了;相处了十九年,赛查还没有完全认识她。他说:“公斯当斯,你不用再害怕。这是杜·蒂埃给纽沁根的信,你念吧;借款是拿的稳了。这期间,我的官司也可以打赢了。而且,”他又扯了一个必要的谎,“还有咱们的叔叔比勒罗呢。只要拿出勇气来就行。”

公斯当斯微笑道:“只要勇敢就行,那倒好了!”

皮罗多卸掉了重担,走在路上好像才从监牢里释放出来。可是内心经过这些剧烈的斗争,消耗的意志和精力都来不及补充,不能不动用生命的老本;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皮罗多已经老了。

五钻石街上的包比诺商行,两个月来面目大不相同。店面重新漆过了。五颜六色的柳条篮装满了瓶子,凡是见识过兴隆气象的商人看在眼里十分舒服。地板上堆满着包装用的纸。栈房里放着许多小桶,装着各式各种的油,都是忠心的高狄沙兜来的订货。铺面和后店堂的楼上做了账房间。一个烧饭的老婆子兼管包比诺和三个伙计的家常杂务。铺面的一角有个装着玻璃门的小房间,包比诺平时守在那儿,束着一条粗呢围身,戴着绿布套袖,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有时埋头钻在纸堆里,像皮罗多上门的时候一样忙着拆那些装满汇票和订单的信。包比诺听见老东家说了声:“喂,孩子!”便抬起头来,把小房间上了锁,高高兴兴的走出来,鼻子冻得通红;因为大门开着,铺子里也没有生火。

包比诺恭恭敬敬的说道:“我怕你永远不来了。”

伙计们都过来瞻仰花粉业中的大人物,得过勋章的副区长,老板的合伙人。这种不声不响的敬意,皮罗多看了心里非常舒服。他在格莱弟兄面前多么渺小,这时却也觉得应该学学他们的功架:便摸着下巴,得意扬扬的提起脚跟,挺着身子,说些无聊的俗套。

“嗯,朋友,早上起得早么?”

包比诺答道:“别说起早,还不大有工夫睡觉呢。生意好的当口要抓住机会……”

“我不是早说的么?我的油就是一笔财产。”

“是的,先生;不过推销的方法也有关系。为你的宝石,我很花了些镶工。”

花粉商说:“那么情形怎么样?可有赚头啦?”

包比诺叫道:“怎么!一个月工夫就有赚头啦?高狄沙才不过出门了二十五天;他一句话没跟我说,就搭着驿车走了。他真忠心!这也是沾了我叔叔的光!”他又凑着皮罗多耳朵说,“报纸要花到我们一万二千法郎呢。”

皮罗多道:“报纸!……”

“你没看报么?”

“没有。”

包比诺说:“那么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招贴,框子,印刷,花了两万!……还买了十万个瓶子!……现在样样都是下本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批生产。我常在工场里过夜;要是你上那儿去,可以看到我发明的一个小型榛子钳,不会蛀的。这五天,光是替客户代办制药用的油,就赚了三千法郎佣金。”

“你真会动脑筋!我早看出来了。”皮罗多摸着包比诺的头发,把他当作小娃娃一样。

这时有几个人走进铺子。

皮罗多跑来只闻到肉香,一时还吃不到肉,便丢下包比诺让他去料理事情;他说:“再见了,星期天咱们一起在你姑母家吃饭。”他心上想:“真怪!眼睛一霎,小伙计就这样会做买卖。”包比诺的得意和自信,跟杜·蒂埃家穷奢极侈的排场,同样使他诧异不止。“我把手放在安赛末头上,他脸色就不大好看,仿佛他已经成了法朗梭阿·格莱那样的人物。”

皮罗多没想到,伙计们拿眼睛望着包比诺,做老板的在店里总得保持老板的身份。老实人在这里像在杜·蒂埃家一样,为了好心肠又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他不能把真情实感藏在心里,只会俗不可耐的表现出来;亏得是包比诺,换了别人,准会生他的气的。

皮罗多夫妇两个过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贡家的饭局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快乐了,而且是完美的快乐。拉贡住在圣·舒比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层楼上。房子外表很像样;里面的护壁板画的是牧羊姑娘穿着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里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纪的风光。而拉贡夫妇作为十八世纪布尔乔亚的代表也再合适没有:古板,严肃,生活习惯叫人看了好笑,心里始终敬重贵族,对王上跟教会都忠心耿耿。家具,时钟,桌布,碗盏,样样都年代久远,因为古色古香,反倒显得新式了。客厅里糊的是大马色旧花绸,挂着织锦缎窗帘,摆几张大沙发和几口什锦柜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诺肖像还是拉都的手笔。画上的包比诺是拉贡太太的父亲,做过桑赛尔的市政官,从画上看是个挺好的好人,满面笑容,活像走运的暴发户。拉贡太太在家还有一条英国种的查理小狗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硬沙发上,可爱得很。当然,那张沙发从来没有派过克莱皮翁沙发的用场。老夫妻俩有许多优点,尤其是家里藏着沉淀清楚的陈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制的几种饭后酒。据说有些男人尽管不存希望,仍旧死心塌地爱着美丽的拉贡太太;那批酒就是他们从中美洲捎给她的。所以他们家的小小的饭局很受赞赏。老厨娘耶纳德赤胆忠心的服侍两个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来替他们做果酱。她攒的钱不存银行,专买奖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笔奖金送给主人。她虽则上了六十岁,逢到有客人来的星期天,还是忙着在厨房里招呼饭菜,在饭厅里侍候,手脚的轻健,便是在斐迦罗婚礼中扮苏珊娜出名的龚达太太也要输她几分。

请的客人是包比诺法官,比勒罗叔叔,内侄安赛末,皮罗多一家三口,玛蒂法一家三口,还有陆罗神甫。缠着头巾参加跳舞会的玛蒂法太太,这回穿着蓝丝绒衫,厚纱袜,山羊皮鞋,戴着绿色海虎绒镶边的羚羊皮手套,罗士呢夹里的帽子上插着莲馨花。十个客人五点钟都到齐了。拉贡夫妻要求他们都准时。人家请他们,也得提早开饭,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时髦社会的新规矩把晚饭的时间推迟。

赛查丽纳料到拉贡太太会把她的座位排在安赛末旁边。只要是女人,不管是热心宗教的还是痴呆混沌的,在爱情方面没有一个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儿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诺神魂颠倒。公斯当斯素来把公证人一行看作王太子似的,招克劳太做女婿的事没有成功,觉得很难过;现在帮女儿装扮,也还有些心酸。她想着女儿的前途,有意把赛查丽纳的围巾披得低一些,让一部分肩膀和长得特别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希腊式的双叠襟的紧身儿半开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裥,把浑圆的胸部勾画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着绿绲边的飘带,身腰越发显得苗条柔软。耳上戴着镂金的环子。往后梳的头发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肤娇嫩无比,加上隐隐约约的血管,皮色有了变化,没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纯洁。一句话,赛查丽纳那天晚上娇艳极了,连玛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认,但她没想到母女俩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诺的心勾住不可。

两个受着爱情煽动的孩子,站在冷风从隙缝里直钻进来的窗洞底下,放低着声音甜甜蜜蜜的谈心;皮罗多夫妇跟玛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扰他们。并且大人们的谈话也热闹起来了,包比诺法官漏出一句关于罗甘逃走的话,说他是第二个出事的公证人,这一类的罪行从前是没有的。拉贡太太听见罗甘的名字,马上踢了踢她兄弟的脚,比勒罗也提高嗓子盖住法官的声音;两人都对他指着皮罗多太太打暗号。

“我全知道了。”公斯当斯对她的朋友们说,声音又柔和又难过。

皮罗多怯生生的低着头,玛蒂法太太问他:“罗甘究竟拿了你多少?外边谣言,说你被他拖倒了。”

“他拿了我二十万。另外四万,他假装是代我向一个主顾借的,其实他早已把那个主顾的钱挪用了;为此我们正在打官司。”

包比诺道:“这案子下星期可以宣判。我把你的情形向庭长说了,想你不会怪我吧。庭长吩咐把罗甘事务所的案卷调到评议庭来,查他从什么时候起挪用主顾的存款,但尔维提出的事实也得核对证据。但尔维替你省钱,亲自出庭辩护。”

皮罗多问道:“我们会胜诉么?”

包比诺回答:“不知道。案子分发在我的一庭,可是即使要我参加评议,我也不预备出席。”

比勒罗说:“这样简单的官司难道还有疑问么?款子怎么交割,由哪几个公证人作证,借据上不是都应当写明的么?罗甘要是给抓到了,一定得送去做苦役。”

法官说:“在我看来,借主应当在罗甘事务所的出盘费和保证金项下取得赔偿。可是比这个更简单明了的案子,高等法院评议庭有时也有六票对六票的事。”

安赛末·包比诺终于听见了他们的谈话,问赛查丽纳:“怎么,小姐,罗甘逃走了?赛查先生一句也没跟我提,我可是为他拼命都愿意的……”

赛查丽纳懂得“为他”两字实际是指他们一家;天真的姑娘就算误会了他说话的音调,他那种火辣辣的眼神,绝不可能误会。

她说:“我知道,对父亲也说过了。但他把全部事情瞒着妈妈,只告诉我一个人。”

包比诺说:“你在这件事情上和他提起我,足见你看到了我的心,不过是不是全看到了呢?”

“也许是吧。”

包比诺说:“那我真高兴。只要你让我完全安心,不消一年,我挣的钱就能叫你父亲听到我求婚不再那么冷淡。从今以后,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了……”

“别伤了身体。”赛查丽纳的声调叫人学都学不来,投向包比诺的眼风也透露了她的心意。

赛查离开饭桌的时候对老婆说:“我看两个年轻人彼此爱上了呢。”

公斯当斯放低了调门回答:“那不是很好么?女儿找到了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最漂亮的聘礼就是才干。”

她急急忙忙离开饭厅,直奔拉贡太太的卧房。赛查在饭桌上说了几句毫无见识的话,叫法官和比勒罗听着好笑;公斯当斯想起可怜的丈夫这样懦弱,没有力量抵抗患难,不由得暗暗伤心。她不知怎么总防着杜·蒂埃;做母亲的不懂拉丁文,也知道那两句古话:即使希腊人拿了牺牲来祭神,我还是怕他们。她伏在女儿和拉贡太太怀里哭了,但不愿意透露伤心的原因,只说:“这是一时冲动。”

晚上,老年人打牌消遣。年轻人玩一些又有趣又文雅的集体游戏,正好给布尔乔亚那种无伤大雅的调情打趣做掩护。玛蒂法夫妇也跟青年人一起玩儿。

公斯当斯在回家的路上说:“赛查,你年初三就该去看纽沁根男爵,把月半的款子早点准备好。万一出了岔儿,一天两天怎么想得出办法呢?”

赛查道:“对,太太。”又握着她的手说,“亲爱的,没想到我送了这样一笔礼物给你们过年!”

在黑洞洞的马车里,母女两个看不见皮罗多,只觉得热烘烘的眼泪掉在她们手上。

公斯当斯道:“别失望,朋友。”

赛查丽纳道:“不会有问题的,爸爸。刚才安赛末先生告诉我,他为你拼命都愿意。”

“为我,也是为我们一家,是不是?”赛查说着,神气又快活起来。

查丽纳握着父亲的手,意思是说她跟安赛末订婚了。

新年的头上三天,皮罗多收到二百张贺年片。卷进了苦海,再看到这些虚假的友谊和亲热的表示,心里的确很凄惨。皮罗多到有名的银行家,纽沁根男爵府上白跑了三趟。既是新年,应酬特别多,见不到银行家也在情理之中。最后一次,花粉商一直撞进银行家的办公室:管事的是个德国人,说纽沁根先生参加了格莱家的舞会,早上五点才回家,九点半以前不会见客。皮罗多跟德国人谈了半小时,德国人对他的事居然关心起来。当天,这位总管送来一个字条,说男爵准定明天十三日中午接见他。虽然每过一个钟点都像喝一杯苦水,一天的时间还是过得很快。花粉商雇了一辆马车,在银行家住宅近边停下来。院子里已经摆满车辆。看到这份赫赫有名的人家的气概,可怜的老实人心直往下沉。

“他可是倒账倒过两次呢。”皮罗多这么想着,走上摆满鲜花的漂亮的楼梯,穿过一连串穷奢极侈的房间。但斐纳·特·纽沁根男爵夫人就是以排场阔绰出名的。

圣·日耳曼区的贵族还没有肯招待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有心要和他们之中最有钱的人家见个高低。男爵正陪着太太吃中饭。办公室里等的人很多,可是男爵说只要是杜·蒂埃的朋友,随时都可以进来。骄横的当差听着主人的话,脸色马上不同;皮罗多看着,不由得战战兢兢的存了希望。

男爵站起来向皮罗多点点头,对太太说:“对不起,亲爱的;这位先生是个忠心的保王党,杜·蒂埃极要好的朋友,又是第二区的副区长,开的跳舞会场面伟大,简直是东方气派,你一定很高兴见见他的。”

男爵夫人道:“是啊,我要能够向皮罗多太太讨教一下,上几课才高兴呢,斐迪南……(花粉商暗暗想:噢,她对杜·蒂埃是叫名字的!)和我提到那个跳舞会,着实夸赞了一番;他平时什么都不佩服,要他称赞可不容易呢。斐迪南是十分严格的批评家,样样都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不是马上再开一个跳舞会呢?”她问话的神气亲热得不得了。

花粉商拿不准她的话是挖苦还是一般的客套,只能说:“太太,我们这种可怜的人是难得玩儿的。”

男爵说:“你府上的装修还是葛兰杜先生主持的呢。”

但斐纳·特·纽沁根说:“啊!葛兰杜!是那个从罗马回来的,年轻漂亮的建筑师么?我真喜欢他,他给我在纪念册上画了些素描,妙极了。”

一个犯叛逆罪的人在威尼斯的异教裁判所穿上受刑的靴子,也不见得比衣服穿得好好的皮罗多更痛苦。他觉得每句话都在刻薄他。

男爵用刺探的神气把花粉商瞪了一眼,说道:“我们也举行一些小小的舞会,所以你瞧,大家都喜欢来这一套。”

桌上摆着精致的饭菜,但斐纳指着说:“皮罗多先生愿意和我们吃个便饭么?”

“夫人,我是来谈生意的,我……”

男爵说:“对!太太,你允许我们谈生意么?”

但斐纳略微点点头,问男爵:“你是不是想买香粉呀?”

男爵耸耸肩膀,转过来朝着万分焦急的赛查说:“杜·蒂埃对你非常关心。”

可怜的花粉商想道:“啊!好容易谈到正事了。”

男爵又道:“凭着他的信,你在我行里要借多少就多少,只要不超过我的财产……”

天使在沙漠中赐给夏甲的水叫人喜欢和安慰的作用,大概和这几句怪腔怪调的法文输入皮罗多血管里的甘露差不多。狡猾的男爵有心保留难听的口音,跟德国犹太人说的法文一样,以便日后抵赖,说人家把话听错了。

好心的,可敬的,伟大的银行家装出一副亚尔萨斯人的忠厚样儿,说道:“我可以给你开个往来户,手续是这样的……”

皮罗多听着完全定心了。他是生意人,知道不预备帮忙绝不会谈到成交的细节。

“你知道,客户不论大小,向法兰西银行借款都要两个保人。你去开一张期票来,写上咱们的朋友杜·蒂埃的抬头,我签了字当天送给法兰西银行;你早上填好数目,下午四点就能拿到现款,利息照银行的规定。我不拿佣金,不拿扣头,什么都不要,我能够为你效劳就很高兴了……不过有一个条件!”他用左手的食指轻轻碰了一下鼻子,做了一个绝顶俏皮的动作。

“男爵,不管什么条件,你不用说出来我就接受了。”皮罗多以为他要在生意上分一部分赚头。

“那个条件我看得很重要,我要内人像她说的向皮罗多太太上几课。”

“男爵,千万别取笑!”

银行家一本正经的说:“皮罗多先生,一言为定;你下次开跳舞会一定要请我们。内人眼红得很,她要参观你的屋子,个个人都对她说好得了不得。”

“噢!男爵!”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款!你是个红人呢。我知道你请了塞纳州州长,他本是要来的……”

“噢!男爵!”

“你还请了内廷侍从拉·皮耶第埃,还有冯丹纳,他和你一样受过伤……在圣……”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男爵。”

“还有特·拉赛班特先生,还有学士院的伏葛冷先生……”

“噢!男爵!”

“哎!哎!副区长先生,别这样谦虚;我知道王上说你的跳舞会……”

“王上?”皮罗多问了这句,没有能知道下文。

一个年轻人挺随便的走进屋子;漂亮的但斐纳远远听出脚声,脸就涨红了。

纽沁根男爵招呼道:“你好,亲爱的特·玛赛,来陪陪我太太吧。听说我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我知道为什么。伏钦矿山要发红利了!清单已经送到。太太,你又多了十万法郎利息,可以买些首饰插戴,其实你不打扮也够漂亮了。”

皮罗多嚷道:“哎哟,我的天!拉贡夫妇把那份股票卖了呢!”

“说的是谁呀?”那漂亮哥儿笑着问。

纽沁根已经走到门口,掉过头来说:“啊,我觉得那些人……特·玛赛,这一位是皮罗多先生,你的化妆品就是在他店里买的;他开的跳舞会场面伟大,简直是东方气派;王上还给了他勋章……”

特·玛赛举起手眼镜照着皮罗多,说道:“嗯,不错,这张脸有点面熟。那么纽沁根,你是打算把你的买卖加些花粉,上点儿油么?……”

男爵装着气恼的样子,说道:“唉,拉贡在我行里有个户头,我有心照顾他们,他们就是不愿意多等一天。”

皮罗多嚷道:“噢!男爵!”

老实人看到事情毫无分晓,便顾不得向男爵夫人和特·玛赛告辞,急忙去追纽沁根。纽沁根已经走在楼梯上,花粉商直赶到楼下,正当银行家快进办公室的时候才追上。可怜的家伙觉得掉进了窟窿,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纽沁根一边开门,一边看见了,说道:

“唔,不是讲妥了么?你去找杜·蒂埃先把手续办好。”

皮罗多只道特·玛赛可能对男爵有些影响,便像燕子一样飞快的奔上楼梯,溜进饭厅。男爵夫人和特·玛赛应该还在那里;他走的时候,但斐纳正等着喝咖啡牛奶呢。他看见咖啡已经端来,可是男爵夫人和漂亮哥儿都不在了。当差看到花粉商表示诧异,对他笑了笑。他只得慢吞吞的下楼。

赛查立刻赶到杜·蒂埃家,门上说杜·蒂埃下乡看罗甘太太去了。花粉商雇了一辆轻便马车直奔诺扬,加了钱要车子跑得跟班车一样快。到了诺扬,看门的说先生和太太已经回巴黎。皮罗多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妻子和女儿。公斯当斯平日生意上有一点儿不如意就牵肠挂肚,摆脱不开;赛查想不到她这时竟会极尽温存的安慰他,说事情一定能顺利解决。

第二天早上七点,天还没有亮,皮罗多就到了杜·蒂埃住的那条街上,守在那儿。他塞了十个法郎给门房,要求和杜·蒂埃的贴身当差说句话。总算赛查有面子,见到了当差,又塞了两块金洋,央他等主人起床就带他进去。他跟一般清客和求情的人一样,靠着这些小小的牺牲,受着很大的委屈,达到了目的。八点半,他的老伙计刚刚披上晨衣,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嘴里向老东家道歉的时候,皮罗多终于见到了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朋友,没想到他是一只只想报仇的老虎。

皮罗多道:“不客气,不客气。”

杜·蒂埃问:“找我有什么事啊,赛查?”

赛查心慌意乱,把纽沁根男爵的回话和条件告诉杜·蒂埃。杜·蒂埃似听非听,一边找他壁炉用的吹风,一边埋怨当差炉子没生好。

赛查没看见当差在旁边听着,后来发觉了,很难为情的停了下来。杜·蒂埃却心不在焉的催他:“说吧说吧,我听着呢!”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可怜虫浑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等到杜·蒂埃朝他瞪着眼睛,夹着一丝丝黄筋的银色眼珠闪着凶光,直瞧到他心里去的时候,赛查的汗又变成冰凉冰凉的了。

“亲爱的东家,你出的票子,克拉巴龙银号没有担保就转给了羊腿子,现在被法兰西银行退回:这能怪我么?你当过商务裁判,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儿?我做的是银钱生意,我可以借钱给你,可不能让我签的字碰法兰西银行的钉子。我全靠信用吃饭。在这一点上咱们都一样。你要不要现款呀?”

“我缺的钱,你能全数借给我么?”

“那要看数目了。你要多少呢?”

“三万。”

“哎唷唷!那可了不得!”杜·蒂埃说着哈哈大笑。

花粉商被杜·蒂埃的排场弄迷糊了,听见笑声,只道他瞧不起这个小数目,不禁松了一口气。杜·蒂埃按了铃。

“叫出纳员上来。”

当差说:“还没有上班,先生。”

“嘿!这些混蛋不把我放在眼里!已经八点半了,人家上百万生意都成交了。”

过了五分钟,勒葛拉先生来了。

“咱们现金还有多少?”

“只有两万了。先生吩咐买三万法郎公债,月半要用现款交割的。”

“不错;我糊里糊涂还没睡醒呢。”

出纳员阴阳怪气的把皮罗多瞟了一眼,出去了。

杜·蒂埃道:“一个人的底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出纳员。”说到这里停了一会,急得花粉商脑门上冒出一颗颗的汗珠。接着又说:“小包比诺新近做了老板,你不是加了股么?”

皮罗多很天真地答道:“是啊。凭他的票子,是不是你能借我一笔大数目?”

“拿他五万法郎票据来,我去跟一个叫高勃萨克的商量,要他利息低一些。他要有大宗款子存放是好说话的;我知道他现在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