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交出清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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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罗多像醉汉似的在那一区的几条街上乱转。后来到了河滨大道,顺着大道一直走到赛佛,在小客店里宿了一夜,痛苦得糊里糊涂了。他太太虽然惊骇,却不敢派人出去寻访。在这种情形之下,冒冒失失的一声张就会闯祸。公斯当斯识得大体,顾着生意上的信誉,宁可暗中着急。她等了一夜,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做祷告。她心上想,赛查是死了呢,还是到城外去走什么最后的门路了?第二天早上,她装作若无其事,好像是知道丈夫不回家的原因的。但到下午五点赛查还不回来,她就把叔叔请来,要他到验尸所去看看。勇敢的女人自己坐镇在柜台后面,女儿在她身边做绣作。两人面上一本正经的招呼顾客,既不愁眉苦脸,也没有什么笑容。

比勒罗回来的时候把赛查带回家了。比勒罗从交易所出来,在王宫市场碰到他退退缩缩的正想进赌场。那天是十四。开出晚饭来,赛查吃不下去。过分抽搐的胃没法接受食物。饭后的时间更不好过。忽而希望,忽而绝望,一下子体会到各种各样的快乐,一下子又感到最剧烈的痛苦:这种翻来覆去的磨折,对性格懦弱的人最伤身体。皮罗多已经打熬了上百次,这时又尝到这种滋味。他要睡到六层楼去,说:“我不要看到我荒唐胡闹的成绩。”赛查太太花尽气力,把他硬留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正好皮罗多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来了,一直闯进客厅,说道:

这道最后的无情的光把赛查的眼睛照亮了,他终究把可怕的真相整个儿看清了。他倒在靠椅上,从椅上又滑到地下跪着,头脑混混沌沌的变了一个小娃娃。老婆以为他要死过去了,蹲下身子想扶他起来,赛查却合着手,翻起眼睛,当着叔岳,女儿和包比诺的面,诚惶诚恐的做了一段非常动人的祷告,表现他是个真正的旧教徒;公斯当斯看了也跟着他一起跪下。

这个名字把赛查记忆中唯一清醒的部分击中了,好比一按琴键,小锤子就跳起来打在弦上。他叫了声:“没良心的东西!”

赛莱斯丁道:“今晚上来的邮件,有一封都尔的信,因为写错地址,给耽误了。我想是先生的哥哥寄来的,所以没有拆。”

赛查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来,谁也不想把他叫醒。这是精神瘫痪的症象:肉体还活着,还在受罪;脑子可暂时不活动了。公斯当斯,赛查丽纳,比勒罗和但尔维都看得很清楚,觉得他能放松一下的确是上帝的恩惠。这样,皮罗多在夜里才不至于再受攒心刺骨的痛苦。他坐在壁炉旁边的大靠椅里;太太坐在壁炉的另外一边,留神看着他,嘴角上那个温柔的笑容说明女人的本性比男人更近于天使,懂得同情心要极尽温存的表现出来。这是天使独有的本领;我们承蒙上天的好意,一生也有过几回在梦中见到这种天使。赛查丽纳坐在凳上,靠在母亲脚下,不时把头发挨着父亲的手磨来磨去,借此表达她的心意;父亲这样悲痛,跟他说话当然是不合适的。

赛查正色答道:“收起来吧,他只有这些;而且是咱们女儿的。这笔钱还能养活我们,不用向债主求告。”

赛查太太拥抱了包比诺。花粉商站起身来,模样像一个好人听见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又好像才从坟墓里走出来。他狠命的伸出手去,预备接那五十张贴着印花的票子。

赛查太太和比勒罗把但尔维送走了。

赛查和他的老婆,赛查丽纳和包比诺,一家四口被叔叔的举动和声调吓呆了,看着他把票子撕掉,扔在火里烧起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赛查听了,抽搐的脸马上松下来,但那种快活的表情叫比勒罗和但尔维都看了害怕,母女俩吓得跑到赛查丽纳房里去哭了。

赛查叫道:“啊!救星到了。我的哥哥啊!哥哥啊!”他一边说一边吻着信封。

法朗梭阿·皮罗多给赛查·皮罗多的复信

最亲爱的弟弟,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难过。我为你做了一台弥撒,求上帝看在他的儿子面上,看在我们的救世主为我们流的血面上,对你大发慈悲。我一边做祷告,一边含着眼泪想着你;正当你需要手足之情鼓励你的时候,我竟不在你身边。但是正直可敬的比勒罗先生一定能代替我的。亲爱的赛查,你悲伤的时候,别忘了尘世的生命是暂时的,是一种考验;我们为了上帝的圣名,为了神圣的教会,为了遵守福音书的教训,为了道德而受的苦难,将来都会得到酬报;否则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意思了。我知道你敬上帝,心地好,所以我把这些教训再说一遍。有些人像你一样遭到了人间的风暴,自家财产卷进了险恶的波涛,痛苦不过,可能在患难中亵渎神明。你既不能诅咒伤害你的人,也不能诅咒有心折磨你的上帝。你不要看着尘世,要把眼睛望着天上:弱者的安慰,穷人的财富,富人的恐怖,都在天上……

赛查丽纳道:“爸爸,都尔的伯父有信!”

赛查丽纳轻轻站起,吻着父亲的额角,说了声:“可怜的爸爸!”叔公和母亲回到楼上的时候,她又问父亲:“难道安赛末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花粉商叫道:“那我可以做押款了?”

皮罗多太太气愤愤的,说:“一千法郎!”

法官握着侄儿的手说道:“你心肠是好的,做买卖可不行,我永远看得起你。”接着又说,“为这件事我转了很多念头,我知道你爱赛查丽纳爱得发疯,我认为你的感情和生意上的规矩都可以顾到。”

比勒罗这个看破世情的哲人,心上对什么事都有准备;他坐在椅子里像救济院院长坐在议会的花楼上,和但尔维低声谈着,脸上所表现的智慧不亚于埃及的斯芬克斯。大家都相信但尔维老成持重,公斯当斯也赞成和他商量。好在一本账都在她脑子里,她便凑着但尔维的耳朵把情形告诉他。他们在发呆的花粉商面前谈了个把钟点,但尔维望着比勒罗摇摇头。

比勒罗说:“孩子,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比勒罗抓着包比诺的手臂,说道:“咱们下去吧。”

小包比诺被皮罗多咒骂过后,再也睡不着觉,心里也一刻不得安宁。可怜的青年恨他的叔叔,跑去找他,他受着爱情鼓动,把能说会道的本领一齐拿出来,想说服这个老资格的法学家,叫他回心转意;可是把话说给一个法官听,等于把水滴在漆布上。

安赛末说:“生意上的习惯,当家的股东可以从将来的盈余里面预支一部分给不出面的股东;而我们的公司的确会有盈余的。我把买卖全盘考虑过了,我觉得有力量在三个月之内付出四万法郎。赛查先生是个规矩人,四万法郎一定会拿去付他的票据。那么,即使将来宣告破产,债权人对我们也无可责备。并且,叔叔,我宁可损失四万法郎,不愿意失掉赛查丽纳。现在她已经知道我拒绝出票,要瞧不起我了。我有话在先,答应替恩人拼命。我的情形,正如一个年轻的水手不能不拉着船长的手一同沉下去,正如一个小兵不能不和将军同归于尽。”

安赛末拥抱了叔叔,回去签了五万法郎期票,从五钻石街直奔王杜姆广场。花粉商说了句“没良心的东西”回答女儿,像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叫赛查丽纳,公斯当斯和皮勒罗非常诧异,一齐朝他望着。正在这时候,客厅的门开了,包比诺出现了。

坚韧淡漠的比勒罗含着眼泪;赛查丽纳失魂落魄,把头靠在包比诺身上哭了;包比诺面色惨白,直僵僵的像一座雕像。

四个人异口同声,表示他们的心情完全一样。比勒罗勾着小包比诺的脖子,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

十一点半,他们把赛查交给他老婆和女儿照管,下楼去了。领班伙计赛莱斯丁却进了上房,走到客厅来。自从暗中有了这次风波,铺子都是他在管理。赛查丽纳听见脚声,急忙去开门,不愿意他看见主人的狼狈样儿。

公斯当斯说:“皮罗多,先别念这些,看看他有没有寄钱来。”

但尔维道:“你不能这样冒失。他们还要上诉,说不定会重判。大概一个月之内可以定局了。”

但尔维用着吃公事饭的那种镇静得可怕的态度,说道:“太太,应当把账簿摊出去。就算你用了什么方法过了明天这一关,至少还要付出三十万法郎才能拿全部地产去押款。负债五十五万;账面的资金为数不小,而且很有出息,问题就是不能变现款。我认为与其从楼梯上滚下去,不如从窗里跳出去。”

他说:“凡是有良心的人都要佩服你,你也的确值得人家佩服。倘使你爱上了我的女儿,哪怕她有一百万,你只有这些(他指着票据烧成的一堆灰),我也答应你们半个月之内结婚。”他指着赛查道:“你的东家简直胡闹。”——比勒罗又沉着脸对花粉商说:“侄儿,别做梦了!做买卖是靠钱,不是靠感情的。眼前这一套固然了不起,可是没用。我在交易所里待了两个钟点,你连两个铜子的信用都没有了。大家都在谈论你出了事,说你要求把票子展期,被人拒绝了;向好几个银行家借款都没借到。他们说你挥霍滥用,还爬了六层楼去见一个喜欢嚼舌头的房东,要求把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展期;说你开跳舞会是为了遮盖你的穷……有人还说你根本没有什么钱存在罗甘那儿。照你敌人的说法,你是把罗甘的事做借口。我托一个朋友打听,他证明我没有猜错。个个人都料到包比诺要发票子了,说你帮他开店就是为了要滥发票据。总而言之,现在市面上宣传的无非是一个人想要向上爬而招来的毁谤和难听的话。你拿着包比诺的五十张票子到处去跑吧,跑上八天也没有一个人肯接受,不过是多受一些奚落罢了。票子一共签了多少,谁能证明?大家算准你要把这可怜的孩子为你牺牲。你只能白白的毁了包比诺公司的信用。凭这五万法郎票据,你知道最冒险的贴现商肯给你多少?两万,两万!听见没有?生意场中有时要能站在众人面前三天不吃饭,好像肚子闹积食似的,然后到第四天,人家让你进伙食房,给你放款。这三天,你可撑不住:问题就在这里。可怜的侄儿,勇敢一些,把账簿摊出去吧。趁我和包比诺在这里,等伙计们睡了,我们两个代你动手,免得你伤心难过。”

他抹着额上的汗,说道:“亲爱的东家,你要的票子,我拿来了。”

他把票据递过去,又道:“我把店里的事仔细算过了,你放心,我到期一定照付;赶快拿去挽回你的荣誉吧!”

他带着哭声,断断续续的往下念道:

……我去见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不说原因,只要求她把能够调度的钱一齐借给我,补充我的积蓄。承她慷慨,我居然能凑足一千法郎,托都尔的税务局汇交金库。

“赛查,难道你愿意等资金弄光了,再摊出账簿来丢人么?你在包比诺店里的股份现在还能替你争回点面子。”

“等一等!等一等!”严厉的比勒罗叔叔说着,把包比诺的票子抢了过去。

“既然头油是一笔产业,就叫皮罗多把他的一份股子活卖给你吧;那你就可以给他五万法郎。活卖契约我来替你起草。”

“我知道他一定帮忙的。”赛查丽纳嚷着,抓起包比诺的手像抽筋一般使劲握着。

“官司打赢了。”

“好大的数目!”公斯当斯瞧着赛查丽纳说。

我只要在生活中减省一些不必要的开支,三年之内就能还清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四百法郎;所以,亲爱的赛查,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把我在世界上的全部财产都给你了,但愿这数目能帮你解决生意上的困难,那想必也是暂时的。我知道你一丝不苟的脾气,所以我预先声明:这笔款子,你既不用给我利息,也不用在生意兴隆的时候还我。这种好日子很快会来的,假如上帝肯倾听我每天的祷告。上一封信是你两年前写的,我看了以为你已经富足有余,我可以把自己的积蓄救济穷人了;可是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等到你把暂时的风暴挨过以后,替我把这笔钱留给侄女,让她出嫁的时候买些小玩意儿,纪念我这个老年纪的伯父:我便是到了天上也要永远举着手,求上帝祝福她和所有她心爱的人。最后,亲爱的赛查,别忘了我是一个可怜的教士,像田野里的云雀一样全靠上帝照应,悄悄的走着我的路,竭力服从我们救主的诫命;所以我没有多大需要,你在艰难的处境中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想到我深深的爱着你就行了。

我并没把你的情形告诉我们那好心的夏波罗神甫,但他知道我在写信,要我代他向你全家多多致意,祝你们永远兴旺。再会了,最亲爱的弟弟。在你眼前的情形之下,我只希望上帝保佑你和你妻子女儿都身体康健,还希望你们大家在患难中保持耐性和勇气。

都尔,圣·迦西安大堂副堂长 法朗梭阿·皮罗多

“天父在上,但愿你的圣名受到崇拜,但愿你早日统治世界,天上地下都遵照你的意旨。求你赏赐我们每天的面包,原谅我们对你的冒犯,像我们原谅冒犯我们的人一样;求你帮助我们抵抗诱惑,脱离罪恶。阿门。”

“啊!叔叔,你要能想出办法来,我的荣誉就保全了。”

“咱们以后常常要把这封信拿出来念。”皮罗多抹着眼泪,展开信纸,掉下一张王家金库的汇票;他抓住了票子说道:“我知道他会寄来的,好哥哥!”

“叔叔!……”花粉商合着手叫。

“叔叔!”

“叔叔!”

“叔公!”

“先生!”

“一个月!”

“债主还以为你抽逃了大笔资金呢。”

“我可以拿出信来。”

“他们会说是假装的。”

皮罗多大吃一惊,叫道:“天哪!天哪!我过去就是这样疑心别人的,其实那些可怜虫的处境就和我现在一样。”

母女俩都不放心赛查,便一声不响的坐在他身边做针线。清早两点,包比诺轻轻推开客厅的门,向赛查太太招招手,要她下去。比勒罗看见侄女来了,脱下眼镜,说道:

“孩子,还有些希望,不是全部完了。让我和安赛末两人去试一试;谈判要有许多波折,你丈夫是吃不消的。明天你守在店里,有人来讨账,你就把地址记下来;我们到四点钟可以完事。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跟拉贡方面,你们不用担心,可以不谈。可是就算罗甘那儿的十万存款已经付给卖主了,你们眼前也不会多出十万来。签给克拉巴龙的十四万法郎,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得照付;因此你们的亏空并非由于罗甘的倒账。要对付你们的债务,早晚得拿厂房去抵借四万,另外叫包比诺签六万法郎票据。所以咱们还能挣扎一下;过后再拿玛特兰纳的地产去做押款。只要你们主要的债权人肯帮忙,我绝不爱惜我的财产,尽可把年金卖掉,没有饭吃也没关系。那时包比诺也要弄得半死不活。至于你们,可再也经不起生意上的小风波了。但是头油的盈利一定很大。我和包比诺商量过,决意帮你们挣扎一下。啊!只要看得见成功的希望,我吃干面包过活也是快活的。关键都在羊腿子和克拉巴龙的合伙老板身上。七点到八点,我和包比诺去找羊腿子,就能把他们的主意弄明白了。”

公斯当斯扑在叔叔怀里,激动得不得了,除了抽抽噎噎的哭声,一句话都没有。包比诺和比勒罗不知道克拉巴龙和诨名羊腿子的皮杜全是杜·蒂埃的替身,而杜·蒂埃只希望在报上小广告一栏里看到像下面那样惊人的启事:

商务法庭裁定公告:花粉商赛查·皮罗多,住巴黎圣·奥诺雷街三九七号,业已宣告破产。兹决定一八一九年一月十六日为破产开始之期。

商务法庭裁判:高朋汉–格莱监查人:莫利奈

安赛末和比勒罗把赛查的银钱事务研究到天亮。早上八点,两个勇敢的朋友一声不响,向葛勒奈街出发。一个是老战士,一个是新进的班长,他们要不做皮罗多的代表,永远不会知道走上羊腿子家楼梯的人心里是什么一种滋味。两人都很难过。比勒罗好几次把手按着脑门。

住在葛勒奈街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种行业,街道的样子叫人看了恶心。屋子的建筑都很难看。到处是工场的垃圾,龌龊得无以复加。羊腿子住在一幢屋子的四层楼上。上下翻动的窗子嵌着肮脏的小格子玻璃。楼梯一直通到街上。看门女人住在中层的一间小房子里,只靠楼梯取光。除了羊腿子,所有的房客都是做手艺的。工人们不断的进进出出,踏级上不是泥巴就是泥浆,看天气而定,还老堆着垃圾。在臭气扑鼻的楼梯上,每一层都有红地金字的招牌,刻着老板的姓名和货物的样品。大门多半开着,望进去可以看到住家和作坊乱糟糟的混在一起;叫喊声,咕噜声,歌唱声,唿哨声,震耳欲聋,活脱是下午四点左右的动物园。二层楼上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做的是巴黎什货中最漂亮的背带。三层楼上,在最肮脏的垃圾堆中,做的是过年时候摆在橱窗里最花哨的纸匣。羊腿子临死留下一百八十万家财,却始终住在这幢屋子的四层楼上,人家怎么劝他都不愿意搬出去;他的侄女萨伊阿太太在王家广场的住宅里替他预备了一套房间,他也没有接受。

羊腿子家那扇干干净净的灰色门上挂着一根门铃的绳子,下面吊着拉手;比勒罗一边拉铃一边说:“拿出勇气来!”

羊腿子亲自来开门。花粉商的两个保护人在破产的阵地上打冲锋,先走过一间整齐,冰冷,没有挂窗帘的屋子。主客三人一齐到第二间房内坐下。贴现商面对着壁炉;炉子肚里积着不少灰,木柴正在跟火焰抵抗。房间像地窖一般通风,严肃得像修道院,摆着放高利贷的人通用的绿色文件夹,叫包比诺看着心里发冷。他呆呆的瞧着三色小花儿的浅蓝糊壁纸,还是二十五年前裱糊的。他把凄凉的眼睛转到壁炉架上,看见一只竖琴式的钟,一对赛佛窖的细长蓝花瓶,镀金镂花,十分华丽。这是群众捣毁了凡尔赛宫,从王后寝宫里散出来,落在羊腿子手中的;花瓶旁边配着两个式样顶难看的熟铁烛台,不伦不类,说明那名贵的东西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得来的。

羊腿子说:“我知道你们来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为了大名鼎鼎的皮罗多。那么怎么呢,朋友们?”

比勒罗说:“你什么都知道,不用我们多说。开着克拉巴龙抬头的票据在你这儿,是不是?”

“是的。”

“你可愿意把到期的五万法郎票据换包比诺的票据?贴现的利息照扣就是了。”

羊腿子脱下那顶好像和他一块儿出世的绿色鸭舌帽,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颜色像新鲜牛油。他涎皮赖脸的说道:“你拿头发油付账,我拿了有什么用呢?”

比勒罗道:“你一寻开心,我们只好滚蛋了。”

羊腿子装着一副有心讨好的笑容回答:“你说这句话,真是个明白人。”

比勒罗还想试一试,说道:“要是我替包比诺作个保,行不行呢?”

“比勒罗先生,你的大名和金条一样靠得住,可是我用不着金子,只要银子。”

比勒罗和包比诺告辞出来。包比诺到了楼下,两条腿还在发抖。

他对比勒罗说:“这能算个人么?”

老人答道:“据说是吧。安赛末,这次短短的访问,你得永远记着。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不戴面具,脱下了漂亮衣衫的银钱业。意外的事故好比榨酒机上的螺丝钉,咱们是葡萄,银行家是酒桶。玛特兰纳的地产准是一笔好买卖,我看不是羊腿子便是他背后的什么人,想逼倒了赛查,把他的一份抢过去。事情很明白,没有救了。银行界就是这么回事,永远不要去央求它!”

那个可怕的早晨,皮罗多太太破天荒第一次把上门收账的客户记下来,打发银行里的老司务空手回去。勇敢的女人因为能代替丈夫受罪,心里很安慰。她越来越焦急的等着安赛末和比勒罗。十一点,他们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大势已去。破产是没法避免的了。

可怜的女人说:“他要伤心死了。”

比勒罗正色答道:“要是那样倒好了。不过他是虔诚的教徒,眼前只有他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能帮助他。”比勒罗,包比诺和公斯当斯,等伙计把陆罗神甫请来。赛莱斯丁已经造好清册,只等赛查签字。店里的伙计向来对老板有感情,这时都很难过。四点钟,好心的神甫来了,公斯当斯告诉他家里遭了不幸,他就像小兵冲上敌人的缺口一样上了楼。

皮罗多嚷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神甫说:“我久已知道你能心悦诚服的听从上帝的意志;问题是要实际做到。你应当把眼睛望着十字架,想到救世主受的苦难多么残酷,那么上帝给你的磨折,你也就能忍受了……”

“家兄劝过我了,我已经有了准备。”赛查拿出信来递给忏悔师,他自己也重新念过了。

陆罗神甫道:“你有一个慈爱的哥哥,一个温柔贤惠的太太,一个孝顺的女儿;你的叔岳比勒罗和叫人心疼的安赛末是两个真正的朋友;拉贡夫妇是两个宽容的债主;所有这些好心肠的人会不断的给你安慰,帮你背起十字架。你得答应我拿出殉道者的决心来应付患难,不能泄气。”

比勒罗等在客厅里,神甫咳了一声通知他进来。

赛查安安静静的说道:“我完全听天由命。遭到了不光彩的事,我只应该想办法洗刷。”

可怜的花粉商的声音,神色,使赛查丽纳和教士都很诧异。其实是挺自然的。倒霉事儿揭穿了,肯定了,倒反好受;不比那翻来覆去的变化叫你忽而狂喜,忽而苦不堪言,把人折磨得厉害。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梦,今天醒过来,手里仍旧拿着一根出门上路的棍子。”他说着,又恢复了都兰乡下人的面目。

比勒罗听了这话,把侄婿拥抱了。赛查看见他女人,安赛末和赛莱斯丁都在场。赛莱斯丁手里的文件,意义清楚得很。赛查态度安详,瞧着这些人,他们的眼神都是凄凉的,可是友好的。

“等一等,”他说着摘下勋章,交给陆罗神甫,“请你保存起来,等我能问心无愧的戴上身的时候再给我。”又对伙计说,“赛莱斯丁,替我写信辞掉副区长,稿子请神甫念,你照写,日子填十四,写好了叫拉盖送到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府上。”

赛莱斯丁和陆罗神甫下楼去了。大约有一刻钟工夫,赛查房里寂静无声。家里的人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刚强。赛莱斯丁和神甫回到楼上,赛查把辞职的信签了字。比勒罗拿清册交给他,可怜的家伙仍不免浑身紧张了一下。

“上帝,可怜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签了那可怕的文件,递给赛莱斯丁。

愁眉不展的安赛末忽然神色开朗的说道:“先生,太太,请你们答应我跟赛查丽纳小姐的亲事。”

在场的人听了,除开赛查,都冒出眼泪来。赛查站起身子,握着包比诺的手,声音嘶嗄的说道:“孩子,你永远不能娶一个破产人的女儿。”

安赛末眼睛紧盯着皮罗多,说道:“先生,那么倘若小姐也同意,你能不能当着你全家的面答应,在你复权的那一天允许我们结婚?”

屋子里声息全无。花粉商脸上疲倦的表情叫个个人看了感动。

他终于说道:“好吧。”

安赛末用一个没法形容的姿势去握赛查丽纳的手;赛查丽纳也伸出手来让他亲吻。

他问赛查丽纳:“你也同意么?”

她回答说:“同意。”

“这样我才算自己人,有权利来照顾这里的事了。”他说话的神气很古怪。

安赛末急急忙忙走出去,不愿意让自己的快乐和东家的痛苦成为对比。要说安赛末对这次破产觉得高兴倒也未必,但爱情是多么专横多么自私的东西!便是赛查丽纳也有些情绪跟她的悲痛发生矛盾。

比勒罗凑着赛查丽纳的耳朵说:“趁此机会,咱们把所有的痛疮都揭开了吧。”

皮罗多太太的表情只是痛苦而不是同意。

比勒罗问赛查:“侄儿,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还不是做我的买卖?”

比勒罗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应该把买卖结束,拿资产都分给债主,从此不在市场上露面。我以前常常想,碰到你这种情形我该怎么办?……做买卖是样样要预料到的。一个生意人不想到破产,好比一个将军永远不预备吃败仗,只算得半个商人。我么,我要是破产了,才不干下去呢。怎么!老是看到那些被我拖累的人而脸红么?让他们用猜疑的眼光来瞧我,不声不响的在肚子里怪怨我么?上断头台的滋味,我还能想象……一眨眼,什么都完了。可是天天长出个脑袋来叫人天天把它砍掉,我不想受这种刑罚。好多人会若无其事,照旧做他们的买卖。好吧,他们比我格劳特–约瑟·比勒罗强。要继续做生意,就得现钱交易;可是你做了现钱交易,人家就说你原来藏着私蓄,不拿出来还债;没有钱吧,又永远爬不起来。算了吧!还不如放弃资产,让债主把铺子出盘,自己干别的事儿。”

“干什么呢?”赛查问。

“谋一个差事呀。”比勒罗说。“你不是还有些后台么?比如特·勒农古公爵夫妇,特·莫苏夫太太,王特奈斯先生。写信给他们,去见他们,他们可能把你安插在宫里当差,给你几千法郎;你女人也能挣到这个数目,你女儿说不定也行。事情不是没有办法。你们三个人一年可以凑到万把法郎。十年就好还掉十万债,因为你们挣来的钱一个都不用花:我拿出一千五百法郎做她们母女俩的开销;至于你,咱们再瞧着办。”

听了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而细细思索的是公斯当斯,不是赛查。

比勒罗上交易所去了。那时交易所的场子是一个临时用木板搭的圆形大厅,在番杜街上进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产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在上层商界中引起许多议论。他们在政治上都是立宪派,认为皮罗多庆祝领土解放简直是胆大妄为,侵犯了他们的感情。反对党的人要把爱国作为他们的独家权利。保王党尽可以爱国王,但爱国是左派的专利:民众是属于他们的。在领土解放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应当由左派包办才对,政府不该让官方人士出面庆祝。皮罗多是受宫廷保护的,是拥护政府的,是一个顽固的保王党,共和三年正月十三还为了反对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而作过战,那简直是侮辱自由。一个这样的人倒下来,在交易所里当然会引起许多谣言和一片叫好声。比勒罗想探听舆论,研究一番。在最热闹的一堆人里,他看见杜·蒂埃,高朋汉–格莱,纽沁根,老琪奥默和他的女婿约瑟·勒巴,克拉巴龙,羊腿子,蒙日诺,加谬索,高勃萨克,阿道夫·格莱,巴尔玛,希佛勒维,玛蒂法,葛兰杜和罗杜阿。

高朋汉–格莱对杜·蒂埃说:“你看,做人真要谨慎啊!我两个舅子差点儿放款给皮罗多!”

杜·蒂埃说:“我送掉了一万法郎,半个月以前他向我开口,我只凭他一个签字就给了。不过他从前帮过我忙,我损失这笔款子也并不懊恼。”

罗杜阿对比勒罗说:“你的侄婿作风跟别人一样!请客!摆阔!骗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里,骗人家信任,倒还罢了;一个公认为最老实的人也玩起老把戏来叫我们上当,谁想得到!”

高勃萨克道:“他们就跟蚂蟥一样。”

羊腿子道:“我们只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烂烂,像克拉巴龙那样的人。”

胖子纽沁根男爵对杜·蒂埃说:“喂,你介绍皮罗多来想捉弄我!”又转身对开厂的高朋汉说,“不知他什么意思,幸亏他没叫皮罗多向我要五万法郎,我真会给的呢。”

约瑟·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这样说。你明明知道法兰西银行不收他的票据是你在放款委员会上叫银行拒绝的。我到现在还很敬重这个可怜的人,他的事真有点儿古怪……”

比勒罗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诺说道:“这件事的确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后躲着什么银行家,想把玛特兰纳那桩买卖拆台。”

克拉巴龙截断了蒙日诺的话,说道:“一个人越出本行,就会碰到这样的事。他要不抢着买地,抬高巴黎的地价,要是他自己去经营护首油,就只损失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绝不会破产的。现在他只能顶着包比诺的名义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当心包比诺!”

在这一大批商人嘴里,罗甘被称为不幸的罗甘,花粉商被称为没用的皮罗多。仿佛一个是为了痴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谅,另外一个是为了想向上爬而过失更大。羊腿子从交易所出来,回葛勒奈街之前,到贝冷–迦斯兰街去找那个卖干果的玛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里藏刀的面孔说道:“胖老太婆,小买卖做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玛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说着,把独一无二的靠椅让高利贷的债主坐了。原来她只有对她“亲爱的先夫”才会这样低声下气的表示亲热。

玛杜太太平时把最好的主顾也要挖苦;拉车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准会给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着大众冲进蒂勒黎王宫,她绝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市场的女摊贩去向王上请愿,她说话也不会发抖:这样一个女人独独对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玛杜在他面前马上会软下来,他只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扫,她就直打哆嗦。本来么,老百姓见了刽子手发抖的日子还长着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贩的刽子手。在中央市场,无论什么势力也及不上做银钱生意的。跟这一行比,世界上别的制度都不足挂齿。就算法律吧,在中央市场也是由派出所所长代表的,群众只认得他。但是坐在绿色文件夹后面放印子钱的人,大家担惊受怕去央求的那个人,会叫你笑话也说不出了,声音也变了,眼睛也没有神了,个个老百姓都变得毕恭毕敬。

“有什么事吩咐我么?”玛杜太太问。

“小事情,小事情。你只要准备一下,把皮罗多的票子收回去,给我现款。老头儿破产了,他发的票子都马上要兑现。明儿我把账单送过来。”

玛杜太太先是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像猫一样,接着又爆出火星来。

“啊!那个流氓!坏蛋!他亲自到这儿来,说是什么副区长,吹牛吹了一大堆!该死!生意是这样做的么?那些区长,就是相信不得,政府老是欺骗我们。哼,我要讨账去,不给不行!……”

“唉!碰到这种事儿只有各管各,自寻生路,我的乖乖!”羊腿子说着抬起腿来走了,动作的干净利落活像猫儿跳过一块湿地;他的绰号也许就是这样来的。他又道:“有些大人物也在打主意,想找个脱身之计呢。”

“好!好!我要去把我的榛子收回来。——玛丽–耶纳!我的木靴跟兔子毛披肩赶快拿来,慢一点就揍你。”

羊腿子搓着手,心上想:“这一下街上可热闹啦。皮罗多在街坊上出丑,杜·蒂埃一定高兴。那个糊涂蛋的花粉店老板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杜·蒂埃,可怜他像一条断了腿的狗一样。他算不得一个男子汉,真没出息。”

玛杜太太的神气好像圣·安东纳城关的群众起来暴动,晚上七点光景在可怜的皮罗多门口出现了。她走路用了劲,火气更大了,横冲直撞的推进门去。

“混蛋滚出来,给我钱!给我钱!要不,我拿你的丝袋,缎带,扇子,拿你的货色去抵我的两千法郎!区长骗老百姓钱,听见过没有?你不给我,我叫你去做苦工,我去找检察官,我要去告状!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走!”

有一个柜子里放着许多贵重东西,玛杜太太装模作样要拉开柜上的玻璃。

赛莱斯丁轻轻的对旁边的伙计说:“火绒烧起来了。”

这句话被卖干果的女人听见了。一个人发起脾气来,感觉不是特别迟钝,就是特别灵敏,看体质而定。她把赛莱斯丁狠狠的打了一个嘴巴,那猛烈的程度在花粉业中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说:“教你对太太们放尊重些,我的儿!看你还敢抢了钱再糟蹋人么?”

皮罗多恰好在铺子后间;比勒罗想把他带走,他为了守法,硬要等法院来逮捕。皮罗多太太跑出来对玛杜说:

“太太,看上帝分上,别惊动街上的人。”

“哼!我就要他们进来,我要讲给他们听听,笑话不笑话?我的货色,我满头大汗挣来的钱,给你们拿去开跳舞会!嘿,你穿得像王后娘娘,把我这样的可怜虫当绵羊,剪了羊毛来披在你身上!耶稣基督!要我偷人家的钱,我是心惊肉跳,觉得烫手的!我肩膀上只披着兔子毛,那是我自己挣来的!你们是强盗,是贼,不给我钱,我……”

她向一只细工镶嵌的木匣子扑过去,里头全是贵重的化妆品。

赛查走出来说道:“太太,你放手。这里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是我债主的了。现在只剩下我这个人,你要我去坐牢,我向你担保一定等在这儿(他掉了一滴眼泪),你叫差人,叫商务警察来抓就是了……”

他的声调,姿势,表示他的确能说到做到,把玛杜太太的火气平下去了。

赛查又道:“我的本钱给一个公证人拿走了,连累别人不是我的错。欠你的账,过些时候一定归还,哪怕要我卖命,在中央市场当小工,我也要还的。”

玛杜太太道:“得啦,你是个好人。太太,刚才的话请你原谅;我也是急得要投河了,羊腿子要告我,我手头只有十个月的期票,拿什么去付你们那些该死的票子呢?”

比勒罗走出来说:“明儿早上来看我,我叫一个朋友给你想办法,利息只要五厘。”

“咦!是比勒罗老头。”她又对公斯当斯说,“不错,他是你的叔叔。好吧,你们都是规矩人,不会叫我吃亏的,是不是?——明儿见,老革命。”她招呼告老的五金商。

赛查定要在残破的家里待下去,认为可以跟所有的债主表明心迹。公斯当斯苦苦哀求,要他走开,比勒罗却赞成赛查的办法,把他送上了楼。乖巧的老头儿赶去找奥特莱医生,说明皮罗多的情形,弄到一张催眠药的方子,配了药,晚上回到侄婿家里。他串通了赛查丽纳,硬要赛查和他们一起喝点酒。麻醉药把花粉商催眠了。他过了十五小时醒来,已经被关在蒲陶南街比勒罗家里;老人自己在客厅里搭一张帆布床睡了。叔叔用马车把赛查带走的当儿,公斯当斯听见车子出发的声音,马上觉得支持不住。我们的精神,往往是为了支持一个比我们更软弱的人而勉强提起来的。现在家中只剩下娘儿两个,公斯当斯不禁放声大哭,好像丈夫死了一样。

赛查丽纳坐在母亲膝上把她百般抚慰,那种像猫一样的温存只有女人对女人才会表现出来。她说:“妈妈,你说过只要我有勇气挑起我的担子,你就有力量抵挡患难。别哭了,亲爱的妈妈。我预备进一家铺子去做事,绝不想起咱们过去的生活。我可以跟你年轻时候一样,去当个领班小姐,绝对没有半句诉苦或是难堪的话。我心中存着一个希望。你没听见包比诺先生怎么说么?”

“好孩子,他将来不是我的女婿……”

“噢!妈妈……”

“倒是我真正的儿子。”

赛查丽纳拥抱着母亲,说道:“一个人倒霉至少有这么一点好处,可以认清楚谁是真正的朋友。”

赛查丽纳在母亲身边当着母亲的角色,把她的悲伤减淡了些。第二天上午,公斯当斯到王上的侍从,特·勒农古公爵府上留下一封信,要求当天约个时间接见。同时她又去见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把公证人拖累赛查的情形告诉他,请他在公爵前面说句好话,她怕自己说不清楚。她想替皮罗多谋个差事,说他可以当一个最诚实的出纳员,假如诚实也有等级可分的话。

特·拉·皮耶第埃说道:“王上才发表冯丹纳伯爵当内廷总管,咱们要赶紧才好。”

下午两点,特·拉·皮耶第埃和赛查太太到了圣·陶米尼葛街勒农古府上,走上宽敞的楼梯,去见王上特别喜欢的那个贵族,假如路易十八真有什么人特别喜欢的话。这位爵爷是上一世纪留下来的少数真正贵族之一,接见赛查太太的态度很客气,使她看着心里有了希望。花粉商的女人虽然痛苦,神气却是又庄严又朴实。因为痛苦也有它的庄严,能够使俗人脱胎换骨。要做到这一步,只要做人真实就行;而公斯当斯就是一个绝不虚伪的女人。

事情需要立刻面奏王上。谈话之时,下人通报特·王特奈斯先生来了,公爵叫道:

“啊,你的救星到了!”

年轻的王特奈斯曾经到皮罗多店里去过一两次,买那些往往和大东西同样重要的小玩意儿,所以也认识皮罗多太太。特·勒农古公爵把拉·皮耶第埃的意思说了。王特奈斯听见于克赛侯爵夫人的干儿子遭了不幸,立刻同皮耶第埃先生去见冯丹纳伯爵,叫皮罗多太太等着。

特·冯丹纳伯爵和皮耶第埃一样是个有血性的内地绅士,虽然参加过王台事变,几乎是个无名英雄。他对皮罗多并不陌生,当年在玫瑰女王见过的。凡是替王家流过血的人,那时王上只能在暗中关切,免得进步党人大惊小怪。冯丹纳先生是路易十八宠幸的人。大家说他是王上的心腹。他不但答应给皮罗多安排一个职位,还亲自去看值班的勒农古公爵,要他求王上当晚接见,还要求王弟接见皮耶第埃,因为王弟对这一位王台战役中的外交家特别喜欢。

当天晚上,冯丹纳伯爵从蒂勒黎宫出来,上皮罗多太太家,说等她丈夫签了破产协议书,宫里就可以正式发表他做公债准备金库的职员,年俸二千五百法郎;内廷其他的职位都已经派给候缺的贵族了。

皮罗多太太要做的工作还多,上面的事不过是一部分。可怜的女人到圣·但尼街猫咪拍球店里去找勒巴,碰见罗甘太太坐着漂亮的马车上街买东西。她跟俊俏的公证人太太照了一面。得意的女人看到破产的女人,不由得满面羞惭,给公斯当斯添加了几分勇气。

她对自己说:“我才不拿别人的钱坐车摆阔呢!”

勒巴对她很殷勤。她请他替女儿物色一家上等铺子,谋一个职位。勒巴当场没有说什么肯定的话。但是八天以后,赛查丽纳就进了巴黎一家最殷实的时装店;这家铺子正好在意大利区新开一个分店。赛查丽纳每年支三千法郎薪金,由店里供给膳宿。铺子的银钱出入和大小事情都要她管,位置比领班小姐还高一些,实际是做男女东家的代表。

至于赛查太太,她当天就去找包比诺,要求代他照管银钱,文牍和家务。包比诺懂得,花粉商太太只有在他店里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绝不低微的地位。厚道的孩子给她三千法郎一年,管吃管住,还腾出他的卧房来,自己搬到阁楼上原来伙计住的地方。

这样,花粉美人在豪华的屋子里享了一个月福,就住进那个怕人的房间,望出去只看见一个又暗又潮湿的天井。当初安赛末,高狄沙,斐诺三个人便是在这间屋里发行护首油的。

商务法庭派莫利奈做监察员来接管皮罗多的资产,公斯当斯叫赛莱斯丁帮着,按清册点交。然后母女俩走出铺子,打扮得很朴素。虽则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这儿过的,她们可是头也不回,径自往叔叔比勒罗家走去。两人不声不响的上蒲陶南街,和赛查一起吃晚饭。自从分别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饭桌上很凄凉。每个人心里都已经盘算过一番,把责任的轻重和自己的勇气都衡量过了。三个人好似准备跟风暴搏斗的水手,对于前途的危险都心中有数。皮罗多听说那些大人物多么热心,给他安排了一个前程,精神马上振作起来;但一知道女儿落到那个田地,他哭了。接着,看见妻子勇气勃勃的重新开始工作,他又向她伸出手去。

他们都抱做一堆,心也打成了一片。三个人中最懦弱最消沉的皮罗多,竟然举起手来叫道:“咱们应当存着希望!”比勒罗看着这动人的一幕,生平最后一次掉了眼泪。

他对赛查说:“为了省钱,你和我一起住,就睡在我那间房里,吃也吃我的。我已经孤零零的冷静了好多年,你就代替我那个死了的孩子吧。你到小圣堂街的金库去办公也只有几步路。”

皮罗多叫道:“慈悲的上帝!在狂风暴雨的高潮上,就有一颗明星在指引我。”

存着听天由命的心,遭难的人受完了他的苦难。这时皮罗多的下坡路已经走完,他认输了,又变得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