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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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结束,德·夏吕斯先生的客人纷纷起来向他告辞。这时候他又犯了客人到达时的错误。他没有请他们去向老板娘道别,请他们在向他表示谢意的同时,把她,她和她丈夫结合进去。告别队伍很长,但是长龙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对此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因为几分钟后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艺术活动形式后来出现了‘圣器室’般的有趣色彩。”大家甚至找出各种话题,延长致谢的时间,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结果逼得那些跟在后面尚未向他的晚会的成功致以祝贺的人停滞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个做丈夫的想就此离开,可是身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时髦的妻子反对说:“不、不,我们应该等候一小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应该对巴拉梅德不谢一声就离开。他真是呕心沥血,时下只有数他能够常举办这样的晚会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跟维尔迪兰夫人结识。这情景就象是在戏院里,一位贵妇人为晚会带来一批显贵名流,谁也不会想到设法把自己介绍给引座的女郎。“表哥,您昨天是否在爱丽阿娜·德·蒙莫朗西的府上?”莫特马尔夫人问道,她想借此拖长谈话的时间。“嗯,没有。我非常喜欢爱丽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请柬的含义。我也许有一点儿不太开窍。”他痛快地绽开笑脸说。莫特马尔夫人此时感到她将捷足先登,抢到“巴拉梅德的头条新闻”,如同她常在爱丽阿娜那里所获得的一样。“两个星期前我确实收到过可爱的爱丽阿娜的一份请柬。她在蒙莫朗西这个颇有争议的名字上方写着这样一句客气的邀请:‘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请在下周五九点半想着我。’下面写着这样五个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这一行字,字迹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么联系。这犹如有些写信的人,开了一个头,‘亲爱的朋友,’没有写下去,没有换信纸,反过来又写,结果背面的字透了出来。这可能出于粗心,也可能是为了节省信笺。我很喜欢爱丽阿娜,所以我并不责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几个奇怪而又不得体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我把周五九点半想着蒙莫朗西夫人的请柬搁在壁炉上面。众所周知;尽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对骆驼的评价,温顺守时(夏吕斯先生周围响起一片笑声。他知道,恰恰相反,别人把他看成一个最难相处的人),但是为了脱去白天的衣服我还是迟了几分钟。不过我没有过分内疚,心想说是九点半,权作十点钟吧。十点钟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级睡服,脚登厚软的便鞋,端坐于炉火边,开始照爱丽阿娜的请求想她,强烈的思念一直到十点半才稍稍减退。烦请转告她,我严格服从了她大胆的请求。我想她会高兴的。”

莫特马尔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德·夏吕斯先生也跟着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虑早已超过了别人可以让给她的时间,接着又说:“您去我们的族亲拉罗什富科家吗?”

“啊,这,这我办不到。我看他们邀请您我去参加的是一件最难想象和最难实现的事情。按请柬的说法,这事情称作‘茶舞会’。我年轻时可算是四肢灵巧了,可是现在不得不怀疑,让我一边跳舞一边饮茶,会不会有失体态。而且我从来不喜欢用不卫生的方式来吃东西和喝东西。您一定会说,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饮茶——况且既然叫做舞茶,这茶的质量如何,我不敢恭维——我还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轻,却没有我年轻时那么灵巧的客人,别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这会扫了我的兴,结果连茶也喝不了。”德·夏吕斯先生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偏偏不谈维尔迪兰夫人(他津津乐道,大肆发挥,故意使他的朋友们无休止地“排队”站着,精疲力竭,耐心等着轮到他们,以满足他那残酷的取乐心理)。即便这样,他犹嫌不足,居然对维尔迪兰夫人负责的晚会部分开始了品头论足。“说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东西;是什么怪玩意?倒有几分象我年轻时,布瓦雷·布朗什餐馆给我送冰冻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刚才对我说这是用来盛‘冰冻咖啡’的。可虽说是冰冻咖啡,我既没有见到咖啡,也没有见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说这番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赶紧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圆眼睛,谨慎地暗示别人,仿佛怕被主人听见甚或看见似的。可这只不过是装装模样而已。没过几分钟,他已经开始对老板娘本人品头论足起来:“特别注意不要再用冰冻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变得丑一些,您就把它们送给哪位朋友。但是叫这位朋友特别注意不能把这些杯子放在客厅里,别让客人搞错,以为走错了房间。因为看看这些杯子实在是和便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的表哥,”客人说话时压低嗓音,并带着疑惑的神情瞧着德·夏吕斯先生。这倒不是害怕惹维尔迪兰夫人生气,而是怕由于自己还未洞悉一切,会冲犯了德·夏吕斯先生。“我会教她的。”“啊!”客人笑道,“她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师!她真有运气!有您的指教,可以肯定不会出错。”

“不管怎么说,音乐会至少没有出错。”“啊!那演得真是妙极了。那种喜悦叫人无法忘怀。说到这位天才的小提琴家,”她天真地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的是小提琴“自身”,接着说,“您认识另一位小提琴家吗?那一天我听他演奏了一首福雷的奏鸣曲,他的名字叫弗朗克……”“知道,那是什么破烂,”德·夏吕斯先生回道。他说话毫不留情,粗硬的回驳意味着他表妹毫无欣赏趣味。“论小提琴家,我劝您听听我这位就足够了。”德·夏吕斯先生和他表妹重新开始交换那低垂而又窥觑的眼色,德·莫特马尔夫人满脸通红。为了弥补她的蠢言,她热情地向德·夏吕斯先生建议举办一次晚会,专听莫雷尔演奏。不过对她来说,这次晚会的目的不在于奖掖人才——她会说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实际上这倒是德·夏吕斯先生的真正目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可以借此举办一次超高雅的晚会。为此她已经算计起来,应该邀请哪方人士,又该放弃哪方人士。这样筛选是晚会举办人(即上流报刊大胆地或者愚蠢地称作“精英”的人)首先关心的大事;与催眠师的暗示相比,这种筛选对记者的眼光甚至文字能够发生更加深刻的影响。德·莫特马尔夫人未及考虑莫雷尔将演奏什么乐曲(这件事被认为是次要问题。这样认为并不是没有道理。瞧瞧来客们,他们看在德·夏吕斯先生的份上,音乐会进行过程中,规规矩矩保持着安静,没有大声喧哗,然而真正想到要听音乐的却没有一人)。她首先决定把德·法尔古夫人排除“入选者”之列。出于这一决定,她立刻露出一副策划阴谋者的神情,大有将那些不顾流长飞短的上流女子一扫而光的气势。“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来举办一次晚会,听您的朋友演奏?”德·莫特马尔夫人低声问道。她虽然在跟德·夏吕斯先生单独说话,可是象着魔似的,禁不住向德·法古尔夫人(被排除者)瞥了一眼,为的是肯定德·法古尔夫人离她有足够的距离,无法听见她说些什么。“不,她不可能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德·莫特马尔夫人瞥了一眼以后放心地下结论道。然而这一眼在德·法古尔夫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恰恰与它的目的背道而驰:“瞧,”德·法古尔夫人心想:“玛丽-泰雷兹跟巴拉梅德在商议什么,一定是没有我的份。”“您是指受我保护的人吧,”德·夏吕斯先生纠正道。他对表妹的语法知识和音乐天赋都丝毫不加恭维。他也不顾她赔着笑脸已在表示自歉,暗中求饶,继续大声说:“当然有办法……”他声音之大足以使全沙龙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如此富有魅力的人才被放到这样的环境里是会遇到危险的,他的固有力量会遭到削弱。尽管如此,固有的力量需要适应环境才行。”德·莫特马尔夫人心想,她这么压低声音,小心谨慎地提问,看来全然是徒劳无益,因为回答都是从嘴漏斗里哗啦啦流出来的。德·法古尔夫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原因是她一句话也听不懂。德·莫特马尔夫人原先害怕自己的阴谋遭到挫败,害怕由于自己跟德·法古尔夫人关系过于密切,如果“事先”被她知道不请她有所不妥,请她又实在违心,现在她的担心减少了。如果她没有再度抬起眼皮,朝埃迪特方向看一眼——仿佛是为了居安思危。可是她迅速地重又低下眼皮,为的是别过早备战——,她的担忧早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她计划举办晚会以后第二天给埃迪特写一封信,补充一下她刚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人以为这种信是巧妙的伪装,其实是直言不讳的不打自招。譬如:“亲爱的埃迪特,我跟您一样对这一切感到十分厌倦。昨天晚上我没有太指望您会来(埃迪特肯定会想她既然没有邀请我,怎么会指望我来?),因为我知道您对这类聚会不是十分喜欢,而且十分讨厌。不过您的光临仍然使我感到十分荣幸(德·莫特马尔夫人在信中除了需要给谎言披上真心话的外衣以外,绝不轻易使用“荣幸”一词)。您知道,我永远欢迎您来我家做客。不过,您走得很对,因为这次完全没有搞好,靠两个小时临时拼凑起来的东西怎么会搞得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德·莫特马尔夫人向埃迪特这新瞟去的一眼,已经足以使她明白,德·夏吕斯先生那转弯抹角的语言里究竟包藏的是什么东西。莫特马尔的目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它先打击了德·法古尔夫人,现在它所蕴含的公开秘密以及故弄玄虚的意图转而波及到了一位秘鲁小伙子身上。其实,德·莫特马尔夫人倒是打算邀请他的。但是,他却以为看透了别人在搞鬼名堂,没有注意到这目光根本不是冲他而来的。他立时对德·莫特马尔夫人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用成百上千次的恶作剧来回报她,比如在她闭门谢客的日子里,给她送去五十份冰咖啡,而在接待客人的日子里,到报上刊登启事,说聚会因故延期,并且还胡编乱造,谎称以后还有聚会,列举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把他们渲染成远近闻名的达官显贵,并且谎称鉴于种种原因,主人不希望接待他们,甚至也不希望认识他们。德·莫特马尔夫人想为德·法古尔夫人担心实在是错了。德·夏吕斯先生将亲自挂帅,全面负责把这预计的聚会搞得面目全非,这是德·法古尔夫人的光临所万万不及的。“可是,我的表兄,”她瞬间的过敏感觉使她悟出了“环境”一词的含义,于是针对那句话回答说,“我们会避免任何麻烦的。我负责叫希尔贝照管一切。”“不,绝对别叫希尔贝,因为他本身就不在被邀请之列。一切都由我来操办。最重要的是要排除那些有耳无聪的人。”德·夏吕斯先生的表妹起初希望借莫雷尔的声誉,来举办一个晚会,以便可以吹嘘说,她跟那么多的亲戚都不一样,“她得到了巴拉梅德。”现在她的思绪突然离开了对德·夏吕斯先生名望的眷恋,想到如果由他插手操办,邀请哪位、排除哪位全来由他决定,那一定会有许多人跟她反目。一想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她打算排除德·法古尔夫人一部分就是考虑到他的缘故,因为他不见德·法古尔夫人)将不被邀请,莫特马尔不由惊慌失措,眼里露出忧虑的神色。

“是不是灯光太亮,您有些受不了?”德·夏吕斯先生假装一本正经地问道,那骨子里的嘲讽丝毫未被领会。“不,一点儿也不。我是在想,如果希尔贝知道我举办了一次晚会,而没有邀请他,这也许会造成一些麻烦。这当然不会是指给我造成麻烦,而是指给我的家里人。他这人向来家里来四个猫太太也都非请我不可……”“恰恰如此,我们首先就去除那四只只会叫的猫。我想大概沙龙里的喧哗声使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举办这样一次晚会不是要借此向人行礼致意,而是要按照庆祝活动正规的惯例行事。”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倒还没有觉得排在后面的一位已经等候多时,而是觉得她这人心里光顾着自己的邀请“名单”,而根本没有莫雷尔,给她过多的优惠是不合适的。德·夏吕斯先生于是就象一名觉得诊察了足够的时间的医生开始停止门诊,向她的表妹示意可以告退了。他没有向她说再见,而是把脸转过去,朝着接踵跟上前来的人。“晚上好,德·蒙代斯吉乌夫人。刚才的音乐会非常精彩吧?我没有看见埃蒙娜。请转告她,总不能放弃参加任何活动。哪怕这种放弃出于再高贵的理由,也总该视具体情况而定。今晚的晚会这样灿烂辉煌,遇到这种情况,就该有个例外。自命不凡,这并非坏事,但是能以高雅取胜而不以消极的非凡取长,岂不更好。您的妹妹对那些专请她去但与她身价不相称的活动一概缺席,对她这种态度我比任何人都加以赞赏。但是,象今天这样值得纪念的活动,她只要前来出席,得到的就是首席的荣誉。您妹妹本身已名声卓著,现在更会声名大噪。”他说完又转向第三位。这时候我看见了德·阿尔让古尔先生,感到非常惊奇。此人从前对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冷酷无情,现在变得既和蔼可亲,又阿谀奉承。他请德·夏吕斯先生把自己介绍给夏利,并对他说,希望夏利来见自己。这人原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那类人非常可怕。可是现在他自己身边就生活着这么一批人。当然情况并不是说连他也已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同类。而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对一位上流女子发生了崇拜。这位女子极其聪颖,她要他跟她学,也对聪明人发生兴趣。她非常希望能把德·夏吕斯先生请到自己家中做客。但是德·阿尔让古尔先生嫉妒之心很强,同时却有些阳刚不足,觉得自己不太能够使被自己征服的人得到满足。他既希望她受到安全保护,又希望她能消遣解闷。要不出危险地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边安插一些于她无害的男人。这些男人就扮演了后宫警卫的角色。他们觉得他变得非常客气,说他要比他们想象当中聪明得多。他和情妇听了都不亦乐乎。

很快地,德·夏吕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许多人说:“我可不愿意去圣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边,接受别人祝贺的小客厅),可是应该让巴拉梅德看见我,让他知道我是一直坚持到结束才走的。”没有一个人搭理维尔迪兰夫人。还有好几个人甚至佯装跟她根本不认识,错去跟戈达尔夫人道别,指着戈达尔大夫的妻子对我说:“这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板娘听觉范围内问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没有叫维尔迪兰先生的人,那还是一个问题呢。”公爵夫人们还呆着没走。她们原先期待着这地方一定跟她们见识过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么特殊奇异的东西都没有发现。她们无可奈何,只好面对着埃尔斯蒂尔的画捧腹大笑,以弥补这一损失。她们没有想到,其余的东西跟她们见识过的如出一辙。于是她们对德·夏吕斯先生恭维道:“巴拉梅德真会布置!一经他的安排,车库和盥洗室都会变成仙境,发出夺人的光彩。”最高贵的要数那些向德·夏吕斯先生至诚恭贺晚会成功的夫人。举办这次晚会的真正动机,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难堪,因为在这个社会中肆无忌惮跟光大门楣已发展到了同样远的地步。也许这只是出于对某些历史时期的眷恋,那时候,她们的祖先已经完全寡廉鲜耻,并以此为荣。她们当中有好几位当即邀请夏利到她们的晚会上来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无一人想到要邀请维尔迪兰夫人。维尔迪兰夫人已经恼羞成怒。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此时腾云驾雾,非但对此毫无警觉,而且居然还请老板娘来分享他对晚会的喜悦之情。这位艺术聚会的正统理论家,这时候也许倒不是出于老气横秋,而是出于文学情趣,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怎么样,您高兴吗?我想客人至少是高兴的。您瞧,凡是我来操办一次晚会,那就绝不会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纹章概念是否能使您准确地估计一下这次活动究竟有多大规模,我举托起多大的重量,又为您移走了多少空气容积。您见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亚国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们便可以说,我以为他搬走了最难移动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为了参加您的晚会,是专程从纳依赶来的,对她来说这要比离开双西西里还要难得多。”尽管他对女王充满了敬意,但是他说这话怀着一种险恶用心。“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从加埃特沦陷以后,她也许一直深居简出。今后词典有可能将加埃特沦陷之日和维尔迪兰晚会并列定为两个辉煌灿烂的日子。她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为有人起哄瓦格纳而折断的扇子更加著名。”

“她连她的扇子也忘了带走了,”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并指着椅子上的扇子给德·夏吕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对她的客气,她一时气也消了。“噢!太激动人心了!”德·夏吕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圣物。“正是因为它样子丑陋才那么感人至深。那小紫罗兰真令人不可思议!”激动和嘲讽轮番地穿过他的周身,使他全身为之痉挛。“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对这些东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样。斯万要是看到这玩意,我担保他会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卖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价,我是买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补充道。在男爵这里,恶言恶语和赤诚崇拜始终相互参杂,相互映照;尽管这两者源于两种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却获得了统一。

这两种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轮番的表现。德·夏吕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从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贫困,但他又经常颂扬这种贫困。有人谈起缪拉公主,双西西里女王的,他就回击道,“我不知道您想说的是谁。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没有小轿车,但她是至高无上的。她坐在普通马车上,都能叫任何车马随从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都在尘土飞扬中下跪迎候。”

“我要把扇子赠给一家博物馆。当务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钱派人坐着马车前来寻找。鉴于这件物品的历史意义,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它窃走。但是这样做,会使她难堪,因为她可能只剩下最好一把了,”他放声笑道。

“总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来了。我创造的还不止这一个奇迹。我请来的人我不相信时下还有谁有此能耐把他们请来。当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劳。夏利跟乐师们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亲爱的老板娘,”他屈尊说道,“您本人在这次晚会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会被轻易遗漏。史书上不也清楚地记载着贞德出征时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从的名字嘛。总之,您起到了破折号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乐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结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环境因素具有绝对的重要性。有了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于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于可以说是上帝派来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响。您英明地请了这位人物来,确保了晚会的声誉把原来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听的舌头上,现在您把它们带到了莫雷尔的小提琴前面。不、不,这不是无谓的细节。在一次圆满的成功中不存在无谓的细节。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现十分出色。总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好为人师地总结道,“我才反对您邀请那些人。他们是些充当除数的人,他们要是遇到我给您带来的那些举足轻重的人,就可能象在数字中加上了一个小数点,把别人都挤到小数点后面去了。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感觉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吗;我们举办一次晚会要无愧于凡德伊、无愧于他天才的演奏者,无愧于您,我甚至敢说,无愧于我的晚会,为此必须杜绝一切容易引出丑闻的事情。您要请那位莫莱,那一切都会砸锅。别看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质,它会起中和作用,将一剂药的效力化为乌有。电灯会因此熄灭,小糕点会送不上来,桔子汁众客喝了会闹腹泻。这个人是万万不能请来的。只要说出她的名字,就会发生仙国里的事情,铜管就会立刻变成哑管,长笛和双簧管就会黯然失音。纵然莫雷尔本人还能拉出几个音来,但也一定会离弦走调,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贝克梅塞对凡德伊的戏仿①,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听到莫雷尔拉出的广板犹如一朵鲜花,自始至终盛开不败,愉快的终曲更使其鲜艳夺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轻快的节奏是独一无二的。我从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响作用是很大的,莫莱不在,演奏家们就充满了灵感,连乐器都心花怒放。更何况,人们款待贵客的日子,当然是不请自己的门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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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名歌手》中的人物。他反对灵感,以技巧取胜。

德·夏吕斯先生说起她都是那个莫莱(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称作那个迪拉斯一样)他这么称呼是为了对她讲公道。因为这类女子充其量只不过是社交场上的演员。外界传说莫莱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众的才华,坦率地说,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与这名不符实。她享有这种声誉,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员或文学家。这些演员和小说家一度被捧为天才,名声大噪,完全是由于他们的同仁水平低劣,没有一位艺术家出类拔萃,能够向人们显示,什么是真才实学,不然就是由于观众读者水平太低,其中虽然不乏杰出分子,但却没有一个具有欣赏能力。针对莫莱的情况,仅取第一种解释较为合适,甚至是完全正确的。上流社会既然是一个虚幻的王国,那么上流女子相互之间孰优孰劣,其差异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吕斯先生只是出于积恨或想象,才将其作了疯狂的夸大。诚然,他刚才之所以要使用这种语言——艺术和社交珍奇的大杂烩——来说话,是因为他那老妪似的怒气和他的社交修养夹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辩提供了一个毫无价值的话题。由于我们的感知将一切国度均划为第一,地球表面就并不存在一个互有差异的世界。因此“上流社会”之间就更无差异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异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诉我是有差异的。但是差异又在何处呢?由于德·夏吕斯先生还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所以他又说:“您不邀请莫莱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机会说:‘我不明白这位维尔迪兰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我跟他们又不认识。’这纯粹是一个疯子,根本不用再请她。说到底,她又不是一个那么了不起的人。她们可以到您府上来,但她再也不可能给您制造麻烦,因为有我在。总之,”他总结道,“我觉得您可以感谢我了,从整个过程来看,晚会是完美无缺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来,我不敢说,但也许这样更好。我们不会责怪她,我们下一次仍然会想到她的。况且,我们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对眼睛就在对我们说,别忘了我,因为那是两棵勿忘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样,也需要有多么坚强的盖尔芒特精神——决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战胜对巴拉梅德的恐惧)。而对一次如此圆满的成功,我们不禁象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①一样,处处看见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还托我向您说明这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是要让维尔迪兰夫人把他的话看作对她足够的敬意。这敬意岂止是足够的,乃至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他觉得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说:“真的。”其激动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犹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国的人。“她已经跟莫雷尔说定,请他到她府上把这套节目重演一遍,我已想过,让她也邀请维尔迪兰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对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万没有想到,这是对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维尔迪兰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内实行的某种莫斯科法令②,认为演奏家未经自己特殊恩准,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决定,绝不让莫雷尔参加迪拉斯的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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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著有《保尔和维吉尼》。

②莫斯科法令,指拿破仑一世于1812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签发的法令。这一法令后来成为法兰西喜剧院的章程,对剧院分红演员的行动具有严格规定。

德·夏吕斯先生仅这一番饶舌,就激怒了维尔迪兰夫人。她不喜欢别人在小圈子内另立山头。在拉斯普里埃的时候,当她听到男爵跟夏利一人喋喋不休,不是老老实实地合着圈内全体人员的节奏唱他的声部,他就指着男爵怒斥过:“瞧他这张嘴,真是一张贫嘴!噢,说他是张贫嘴,真是名不虚传!”这事已屡有发生。可是这一回,情况更为糟糕。德·夏吕斯先生这么胡言乱语,殊不知他是在给维尔迪兰夫人规定角色,给她圈定了一个狭窄的疆域。这不能不激起她仇恨的感情,而她内心的这种感情仅仅是嫉妒的一种特殊形式,即嫉妒的一种社会形式而已。维尔迪兰夫人真心喜爱圈子里的门客和信徒,她希望他们把一切都奉献给她老板娘。有些嫉妒心强烈的人,不是不允许别人欺骗他,而是要求在他自己家里,甚至于在他的眼皮下欺骗他,也就是说不欺骗他。她就属于这种人,她采取的是丢一保全的办法。她愿意作出让步,允许别人有情妇和情夫,条件是在她公馆之外不得造成任何社会后果,结缘、恋爱只能在每周之例行聚会的严格庇护下进行。从前,奥登特在斯万身边偷偷卖笑,已够钻她心窝的了,不料最近又出了个莫雷尔和男爵在那儿窃窃私语。她难忍忧伤,找到了一个聊以自慰的办法,即折散别人的幸福。她再也无法眼看男爵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长受煎熬。而男爵呢,自以为自己压低了老板娘在小圈子里的地位,正在自鸣得意,哪料到大难已经临头。她看得清楚,莫雷尔步入上流社会依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护。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莫雷尔在男爵和她之间进行选择。她利用关系,编造谎言,真真假假为莫雷尔提供一些方便,创造条件让他本已深信不疑,后又亲眼所见的东西得到证实。同时她又张开罗网,让那些天真的人休想逃脱。这样,她得以向他显示,自己具有惊人的预见力,以此对他产生巨大影响,然后利用这巨大的影响,促使他选择她而放弃男爵。至于那些来参加晚会,然而没来见她的上流女子,待她弄明了她们为什么犹豫或者放肆以后,她立刻说:“啊!我明白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全是些老淫妇。我们不要这种人,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沙龙。”她宁可去死也不会说,没想到别人对她不那么客气。

“啊!我亲爱的将军,”德·夏吕斯先生突然扔下维尔迪兰夫人叫道,原来他瞅见了共和国总统府的秘书德都尔将军。夏利要获得勋章这人可能会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将军向戈达尔请教完一个问题,匆匆忙忙正准备抽身。“晚安,亲爱而又迷人的朋友。怎么样,难道您不跟我道别就打算偷偷溜走吗?”男爵既笑容可掬,又傲气十足地说。他心里明白,别人总是乐意跟他多聊一会儿的。接着,仍处于激动状态中的夏吕斯,尖声尖气,一个人自问自答起来:“怎么样,您还满意吧?确实很美吧?您是说行板,是不是?从来没人写得那么感人至深。我料定听到曲终没有一个人不热泪盈眶。您能来真是太赏脸了。我说,今天早晨我收到弗罗贝维尔一封令人鼓舞的电报,他告诉我荣誉勋位管理会方面,照流行的说法,困难均已夷平。”德·夏吕斯先生噪门还在提高。那声音极其刺耳,跟他平时的嗓音截然相异。听起来犹如律师辩护时那夸张激昂的论辩,完全离开了他通常的语速。这是过度激动和神经兴奋造成的声音放大现象。这同样的激动和兴奋也曾使盖尔芒特夫人在一次晚宴上,将声音升到极高的音域,目光也越抬越高。“我正在打算明天早晨派一名卫士给您送信去,把我的激动心情告诉您。我本来倒是希望能当面向您表示这种心情的,可是,瞧,那么多的人等着跟您说话!弗罗贝维尔的帮助当然是万万不能小看的,但是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已经得到了部长的许诺,”将军说。“啊!太好了。况且,您已亲眼看见,这样一位天才确实是受之无愧的。霍约斯①听了非常满意,可是我没有看见大使夫人。除了那些有耳无聪,生着舌头却不会说话的人以外,谁还会不为之欢欣鼓舞呢?”维尔迪兰夫人趁男爵走开去跟将军说话的机会,跟布里肖打了个手势。布里肖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会对他说些什么。不过他走近对老板娘说:“男爵看见凡德伊小姐跟她的女友没有来,非常高兴。他对她们十分反感。他说了,她们的道德品行叫人害怕。您无法想象,男爵的德行是多么纯洁和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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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霍约斯伯爵,当时奥地利驻巴黎大使。

布里肖说这番话只想到要让老板娘高兴,也不顾我听了心里有多么痛苦。可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维尔迪兰夫人听了一点儿也没有高兴:“他是一个淫邪之徒,”她回答。“您去把那位夏吕斯拉过来,建议跟您一起抽支烟,设法别让他发现,我丈夫把他的杜尔西内带走了。”布里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我对您说,”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消除布里肖最后一丝疑虑,又说,“我家里出现这类事情我有些不太放心。我了解,他有过那些肮脏的前科,警察的眼睛正盯着他哪。”维尔迪兰夫人一旦获得恶毒的灵感,立刻就会显示出即兴编造的天赋,她绝不肯只说两句就此罢休:“据说他还坐过监狱。真的,真的,这是消息非常灵通的人告诉我的。而且他的一个街坊还告诉我,真令人难以想象,他甚至还引狼入室,把强盗歹徒带进自己家里。”布里肖经常出入于男爵家,他不同意这种传言。见布里肖不信,维尔迪兰夫人越发激动起来,居然高声叫道:“既然我这么对您说,我就敢向您保证!”这是她信口雌黄以后竭力表明自己是言出有据时的惯用语,“他有朝一日也会遇到他同类一样的命运,遭人暗害。他甚至还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他正落在那个叫絮比安的手里呢。他竟有脸把他送到我这儿来。这人原来是一个苦役犯。您知道吗?我可一清二楚,哼,我是经过调查的。他掌握着一些不堪入目,让人害怕的信件,以此把夏吕斯捏在手里。这是一个亲眼看到那些信件的人告诉我的:‘要是您读了那些话,您一定会病倒的。’那个絮比安用木棍赶着他走路,叫他把自己所需要的钱吐出来的。放在我,情愿去死,也不要象夏吕斯那样苟且偷生。总而言之,如果莫雷尔的家人决定向他提出起诉,我可不想被指控为同谋。他要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愿意铤而走险,我可做到了仁至义尽。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是天天都有快乐的事情。”维尔迪兰夫人盼望着她丈夫快跟小提琴手交待,想到这里她非常兴奋地对我说:“您问问布里肖,我是不是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对伙伴是不是赤胆忠心,肝胆相照。”(这话暗指她及时挑动布里肖,先后跟他的洗衣妇和康布尔梅夫人闹翻。这阵反目以后,布里肖理智几乎丧失殆尽,而且据说还变成了一个吗啡瘾。)“您是一个无与伦比,眼光敏锐,见义勇为的朋友,”大学教授天真激动地附和道,“维尔迪兰夫人使我避免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维尔迪兰夫人离开后布里肖对我说。“她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我的朋友戈达尔说过,她是一位干预别人事务的专家。我得承认,想到可怜的男爵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快要受到打击,我十分难过。他还狂热地迷恋着那小伙子呢。如果维尔迪兰夫人这一手成功的话,那这个男人就要倒霉了。当然她难保一定会成功。我只担心她只能在他俩中间挑起不和,到最后,不能把他们拆开,只能叫他们俩一起跟她反目。”维尔迪兰夫人跟门客们经常发生此类事情。显而易见,她需要维护自身跟门客之间的友谊,但在她身上这种需要日益为另一种需要所支配,即她需要她与门客之间的友谊永远不受门客们相互间友谊的管束。同性恋只要不涉及正统,她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一旦触及正统,她却跟教会一样,宁可牺牲一切,也不会作出半点让步。我有些害怕起来。她之所以对我耿耿于怀,别不是由于我不让阿尔贝蒂娜白天上她家里来的缘故。她不要象她丈夫在小提琴手面前拆夏吕斯的台那样,也在阿尔贝蒂娜身边着手或者已在从事着同样的工作,以此来离间我们俩人的关系。“去吧,快去把夏吕斯找来,找一个借口,是时候了,”维尔迪兰夫人说,“特别注意,我不派人去找您,尽量让他回来。噢,都成了什么晚会哟!”维尔迪兰夫人还在说,她气急败坏的真正原因昭然若揭。“给这批蠢货演奏这样的杰作!我不是指那不勒斯女王,她是个聪明的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请理解为:她对我很客气)。可是其余的人!噢!简直叫你发疯!有什么办法,我,我可不是一个二十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别人告诉我应该学会烦恼,我当时还能尽力而为。可是现在,噢!不!这是不由自主的,我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年龄,生命太短暂了。要我自寻烦恼,跟蠢人交往,还要弄虚作假,假装觉得他们很聪明,噢!这我怎能办到。去吧,怎么啦,布里肖。我们可磨蹭不起。”“我这就去,夫人。这就去。”布里肖见德都尔将军已经走掉,终于答应说。不过大学教授先把我拉到一旁说:“道德责任,并不象我们的伦理学所教导的那样,清晰明了,具有绝对的必要性。尽管神智咖啡馆和康德啤酒店认为道德责任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却仍然十分可怜,连善的本质是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本人就为我的学生讲解此位名叫埃马纽埃尔·康德的哲学,可不是自吹,也不是有什么偏见,关于目前面临的社交决疑论的情况,我在那本《实践理性批判》中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阐述。这位伟大的还俗者信奉柏拉图学说,是为了按照日耳曼的方式,建立一个具有史前情感和枢密院意志的德国,完全是出于某种波莫瑞神秘主义特有的实用目的。他讲的当然是《会饮篇》,但他是在哥尼斯堡讲课,使用的是那地方的特有方式。讲课内容虽然严肃庄重,但都难以消化,因为里面讨论的尽是腌酸菜,却避而不谈小白脸。①我们的女主人请求我助她一臂之力,遵照正规的传统道德,我不能拒绝她的请求。确实不应听人花言巧语,上当受骗,不然就会说出许多蠢话。可是也应该说回来,我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承认,如果让母亲们获得选举权,可惜的很,那男爵在教授品德的评比中就有可能要名落孙山,他是带着一个放荡者的气质在从事教育家生涯的。请注意,我可没有说男爵的坏话。这位男子举止温文尔雅,可切起烤肉来谁也比不上他。他虽然具有诅咒的天才,但又拥有无边的善心。他倒象一名高级小丑,能引人发笑,可是我跟有些同仁——请别弄错,是学士院院士——在一起,如同色诺芬②所说的每小时花一百个德拉克马③,竟买一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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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柏拉图《会饮篇》中讨论过各种爱情类型,其中论及成年女子对美少年的恋爱问题。

②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约公元前430—约公元前354)。

③古希腊银币名。

但我担心的是他有些超过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对莫雷尔施与了过多的善意。尽管我们不知道年轻的苦行僧对教理讲授人给他规定的特殊修行项目表现出何种程度的顺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为大主教我们也能断定,如果我们视而不见,放任自流,向他发放许可证,听其崇拜撒旦,那我们就如人们所说,对圣—西蒙和佩特罗尼乌斯①而传给我们的这蔷薇十字会②就犯了宽容的错误。然而,维尔迪兰夫人让我去牵制住夏吕斯。她是出于对这道德罪人的好意,并想试一试她的医治方法灵不灵。她要直言不讳地跟蒙在鼓里的小伙子挑明一切。这会夺去他所喜爱的一切,甚至还会给他以致命的打击。对此,我不能说无动于衷,我觉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为让步。”布里肖说得动听,可这卑鄙的行径,他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说:“走,男爵,我们去抽一支烟怎么样。这位小伙子还没有领略公馆的全部奇观呢。”我托词说我得回家了。“再待一会儿吧,”布里肖说。“您知道您得带我回去,我可没有忘记您的应诺。”

“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银器来看看吗?没有比这更方便了,”德·夏吕斯先生说。“您答应过我,对莫雷尔,一字别提他受勋的事情。我想过一会等人走空一些,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大吃一惊。尽管他说,艺术家对这套东西并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获得这个荣誉(我听了脸都红了,因为维尔迪兰夫妇从我祖父那里打听到了,究竟谁是莫雷尔的叔叔)。怎么样,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银器拿出来让您瞧瞧啦?”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不过您熟悉那套银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见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对他说明,可能使我发生兴趣的,并不是那几件散发着布尔乔亚气息的劣等银餐具,即便是最为富丽堂皇,配套最为齐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兴趣的是巴里夫人收藏的几件餐具样品,那纵然是印在一张美丽的木刻上,也一定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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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运动。运动倡导人受1880年左右的象征主义影响,重提十七世纪的这一结社。拉丁作家,生活于公元前一世纪,著有淫诲故事。

②十七世纪德国一种神秘主义的秘密结社。布里肖此处暗指一种文化艺术我的心事十分沉重——

尽管这并不是由于发现了凡德伊小姐的到来而引起的——在社交场合我总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会神的唯有向我想象发出召唤的某种现实。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见到威尼斯,要是能让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达到聚精会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这种功能。凡常因素与表面事物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却比表面事物更为真实。凡常因素总是唤醒我体内通常沉睡着的心灵;当心灵浮上意识的表层,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悦。我随布里肖和德·夏吕斯先生走出称为剧场的客厅,又穿过其它的客厅。这时我发现一件件家具中夹杂着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气息,但我却从未加以注意。公馆的陈设和古堡的陈设之间诱发着某种令人熟悉的格调,体现着一种长时不变的统一性。布里肖笑着对我说:“瞧,您看见这客厅的布置了吧,现在您对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维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再纯属grandemortalisaevispatium。”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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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110页注。

我对布里肖此番话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将这笑献赠给业已逝去而又重见天日的沙龙。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旧沙龙之处,并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门客活泼的青春气息,而是那部分非现实的东西(我自己从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滨公馆之间的相似中看出了这部分非现实的东西)。沙龙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样,其外表现实的,众人都能觉察的部分,仅仅是那非现实部分的延伸而已。这非现实部分脱离了外在的世界,隐藏到我们灵魂之中,赋予我们的灵魂以一种剩余价值;与非现实的东西在我们灵魂深处与自己通常的实体融为一体,脱胎换骨——我们回忆起摧毁的房屋,旧时的人们,夜宵水果盘等等——嬗变为洁白如玉、晶莹透明的回忆。我们无法向人道明,这回忆具有何种色彩。我们向别人谈及过去的事情,告诉别人,过去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别人对这些事情仍无法有清晰的概念,因为这跟他们的阅历毫无相似之处,然而我们自己内心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能不产生激动,因为我们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长生命,熄灭的灯火之所以还能发出余光,枯败的千金榆之所以还能飘香,这全都是因为有我们的思恋存在。在布里肖眼里,由于有蒙塔利维街沙龙的影子存在,维尔迪兰夫妇如今的沙龙的魅力减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觉得原来的沙龙又为目前的沙龙增添了某种新来的人无法发现的美感。这里放置了一些原沙龙的旧式家具,有时摆放的位置也保持着原样,连我都能发觉这是原封不动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样子。目前的沙龙掺进了一些旧日的气氛,有时竟能以假乱真,让人错以为是置身于旧时的沙龙;明明在一片现实的环境中,却不现实地以为自己身置别处,看到一片业已摧毁、残壁断垣的世界。从实实在在、崭新的坐椅之间,梦幻般冒出沙龙、玫瑰红丝绒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赌台。这赌台跟人一样有一段历史,有一段记忆。它曾被带到多维尔去过,每日里从花园这头,望着远处的深谷,等候戈达尔和小提琴手前来一起下赌。尽管它现在身处孔蒂滨河街客厅寒冷的阴影之中,却仍然保持着从蒙塔利维街以及多维尔的落地窗门照射进来的炽热阳光(它跟维尔迪兰夫人一样,对日起日落的时间十分熟悉)。自此以后,这赌台便平步青云,荣升到与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画着紫罗兰和蝴蝶花的水粉画。这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朋友馈赠的礼物,不久以后这位朋友就去世了。于是这幅画便成了一个不留痕迹、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遗存下来的唯一残片。它蕴含着一位艺术家杰出才华和一段长久的友谊,它令人想起艺术家作画时那专心而又温柔的眼神,那厚实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还有一些门客馈赠的漂亮玩意儿,杂七杂八东堆西放着。主妇走到哪里,这些玩意就跟到哪里,与之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结果身上打上了某种性格和命数的烙印。最后还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这些东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统的方式开花。它们千奇百怪,却毫无用处,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积存成堆;它们总是带着从礼盒里刚刚取出的样子,而且终年不变,一直保持着新年礼物的样子。这些东西我们看不出跟其他东西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布里肖这位维尔迪兰公馆晚会的常客眼里,它们却具有古玩的色泽和光润,还有着一层灵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种深刻的意义。这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犹如一排排响亮的琴键,对着他高声歌唱,在他内心唤醒了相似的爱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忆。它们四处点缀着这完全现时的客厅,犹如晴天缕缕阳光筛选着空气一样,切割、划分着家具和地毯。它们从靠垫到小花瓶,从方凳到香水怪味,从点灯方式到色调安排,在其间追逐嬉戏;它们雕凿着,回想着,透发着灵性,栩栩如生地体现着维尔迪兰夫妇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种理想款式。“我们来试试,”布里肖凑近我耳边说,“叫男爵谈谈他喜欢的话题。谈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众的。”一方面我很想从德·夏吕斯先生口中得到有关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确切消息。为了这消息,我先前还决定过离开阿尔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愿意让阿尔贝蒂娜一人呆着,时间过久了,这倒不是因为她会趁我不在,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她难以知道我何时回家,何况这个时候有人来访,或者她自己出门都会过分引人注目),而是为了别让她觉得,我离开她时间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对布里肖和德·夏吕斯先生说,我再跟他们呆一会儿,但时间不会太久。“还是来吧,”男爵对我说。过时候他社交激情虽然已经降退,但还需要拉长谈话的时间。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里都已发现过他这种需要。虽然这是盖尔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广泛地看,有些人跟他们也差不多;由于他们的智慧只表现于交谈的本领,即一种不完美的本领,所以尽管别人已经奉陪他们许多时辰,可他们犹感未足,谈兴仍浓,越发贪婪地缠住对方死死不放。对方已经精疲力尽,他们却因社交乐趣未能尽兴,居然错误地要求从对方这里获得满足。“来吧,”他又说。“是不是,客人们都走了,现在才是尽情欢乐的时刻。唐娜·莎尔①的时刻来到了。希望我们不要欢聚一场却落得那么凄惨的结局。可惜,您急着要走,您急着要去办的事情也许是您最好不要办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们告辞的时候正是应该到达的时候。我们犹如古迪安②画中的哲人,现在该是回顾一下晚会的时候了,用军事语言来说,就是进行所谓的战况分析。我们请维尔迪兰夫人给我们送一份小小的夜宵来。不过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把她也给请来。我们光请夏利——说说又回到了《艾那尼》③上——来专为我们再拉一遍那段柔板。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够美的吧?可是这位年轻提琴家上哪儿去了?我还要向他祝贺呢。现在是表示激动和互相拥抱的时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认,他们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尔。一绺头发分开的时候,您注意到了吗?啊,真是!我亲爱的,那您算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一声升F调,足以使埃内斯库④、加贝⑤、和蒂博⑥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认,我是强做镇静,还是徒劳无益,听到那一声,我的心都碎了,我简直要哭出声来了。全场人的呼吸都加剧了。布里肖,我亲爱的,”男爵猛地摇着大学教授的手大声说道:“真是盖世绝伦。只有年轻的夏利,犹如磐石,一动不动,我们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当时的表情正如泰奥多尔·卢梭⑦所说的,就象人间没有生命的东西,自己虽然没有思想,却能发人深省。然而突然间,德·夏吕斯先生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犹如在描绘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一样,大声说道:“这时候……一绺头发!这时候,他正拉到动人的小四组舞曲那活跃的快板。您知道,这绺头发甚至对于头脑最为迟钝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启示信号。塔奥米那公主至此为止耳朵一直聋着,因为没有比有耳不听的人更聋的了,但面对这奇迹般的发绺,她无法否认事实,立刻明白这是音乐,而不是扑克。啊!那真是庄严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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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暗指雨果戏剧《艾那尼》的结局:女主人公唐娜·莎尔为三人所爱,最后与艾那尼结婚。但艾那尼对唐娜·莎尔之舅立下诺言,婚后即自杀身亡,唐娜·莎尔也随之殉情。

②法国画家(1815—1879),所作《没落的罗马人》一画,背景为两位哲人正在交谈。

③《艾那尼》中另一主人公唐·卡洛斯,其名在拉丁语中与夏利为同一词源。

④埃内斯库(1881—1955),罗马尼亚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⑤加贝(1873—1928),法国著名小提琴家。

⑥蒂博(1880—1953),法国著名小提琴家。

⑦卢梭(1812—1867),法国画家。

“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兴趣的话题上来。“您刚才对我说,作曲家的女儿本来该来的。对此我很感兴趣。您是否肯定,说好了她要来?”“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不由自主地也服从了人类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尽管别人十分憎恨这位女士,他却荒唐地表明自己是个“够朋友”的人;他这么做也有可能倒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恶意,因为他以为一个人嫉妒了,反而会加倍地表示爱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与人作对,对大多数人都讲真情,就是对嫉妒者守口如瓶,这样,嫉妒者因被蒙在鼓里而备受痛苦;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为了折磨别人,大多数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为最为痛苦的事情——也许那本来就是错觉——来折磨别人。您知道吗,这里有些象争比高低的场所,人都不错,可就是人人都喜欢从此发迹,出人头地。可是您的脸色有些不好,这间屋子如此潮湿,您会着凉的。”他边说边把一张椅子推到我的身边。“您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小心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来。不,您自己别去,您找不到,而且会着凉的。瞧瞧,真是太不谨慎了。可是您毕竟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了。您还真需要一个象我这样的老仆人来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劳驾,我去。”布里肖说着就离开了。布里肖也许没有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倒是真的为了向我表示友谊,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别人的急性发作已经过去,眼下又恢复了平易近人,真诚相待的态度。布里肖还记着,维尔迪兰夫人把德·夏吕斯先生是当作囚犯那样交给他严加看管的,就怕他别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尔幽会,结果把老板娘的计划搞得全盘皆输。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为了我,布里肖先生劳驾了,我很遗憾。“噢不,他非常乐意,他很喜欢您,大家对您都十分喜欢。有一天大家都说,怎么老不见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锁起来了还是怎么的,布里肖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德·夏吕斯先生只看见伦理教授跟他说话的样子和蔼可亲,坦诚相见,绝没有料想到,他会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讥讽他。“这是难能可贵的人,他知识渊博,却没有陷于迂腐,不象许多人那样变成一个书库里的老鼠,浑身散发着墨水气。他视野宽阔,胸怀豁达,在他的同人中纯属罕见。看他对生活能有那么深刻的理解,那么善于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个性,有时候我们不禁纳闷,他不过是索邦大学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来甚至只是个中学教师,究竟是从哪儿学到这一手本领的,连我都常常百思不解。”听到夏吕斯关于布里肖的这番赞赏,我比夏吕斯还要百思不解。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圈子里最无修养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迟钝,他怎么竟能取悦于德·夏吕斯先生这位难上加难的人。取得这一成绩跟有些事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且举一例,当然这事跟夏吕斯的事情并不一样。斯万与奥黛特热恋,在小圈子里度过无数美妙的时光。结婚以后,他又觉得邦当夫人非常客气,她佯装对斯万夫妇无比崇拜,不断来看望那女人,对有关丈夫的事情津津乐道,还用轻蔑的口吻谈论他们。这情况如同作家们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头上,而是戴在寻欢作乐者的头上,原因是他们就某一男子对某一女子的情欲发表过大胆而又宽容的议论;作家和附庸风雅的情妇听了那种议论以后一致认为,到家里来的所有人中间,就数那漂亮的老头傻气最少,因为他在爱恋方面具有丰富的阅历。出于同样的道理,德·夏吕斯先生觉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聪明,他不仅对莫雷尔非常客气,而且还到希腊哲学家、拉丁诗人、东方说书人中去采撷精品,用一种奇异迷人的诗意来装点男爵的情趣。德·夏吕斯先生现在年纪已经不轻,换了维克多·雨果,就喜欢身边有法克里跟莫里斯①这样的人簇拥着。无论是谁,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观,他就喜欢。“我经常见到他,”他继续说道。他说话声音嚷嚷,一字一顿,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没有任何动作。脸上涂脂抹粉,如同一张假面具,铁板着一丝不动。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着。“我听他的课,拉丁区的气氛可以使我换换环境。那里有一批勤奋好学、善于思考的青年。年轻的布尔乔亚们,比起我那些另一社会阶层的同学们要更加聪明,更有知识。他们完全不同,这一点您也许比我更加了解,这是一些年轻的布尔乔亚。”他一字一扣地咬着,先吐了好几下布字,然后才慢慢地将布尔乔亚完整地说出来。按照演讲的习惯,在这个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他这么咬文嚼字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以此来表达其特有的细腻思维,也许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吕斯先生的傲慢无礼,丝毫也没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从维尔迪兰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后)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觉得他的话是在跟我逗乐,即便我对他没有现在这么多好感,他的话也不会伤害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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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克里(1819—1895),法国作家。其兄为雨果之女婿;莫里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遗嘱执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丧失尊严的地步。固然,从中学开始,我就不断地听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学说,要是别人对他们无礼,他们不会在意,但要是别人玩弄手腕,那绝不能轻易饶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觉地表现出一种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别人眼里,我这种第二天性甚至于还有些过分,因为我无所畏惧,动辄就跟人决斗——不过连我自己后来也渐渐嘲笑决斗的举止,降低其道德声誉,不用我来说,别人更是觉得决斗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们压抑着的天性,并未逐出体外,它依然久驻于我们身上。有时候当我们拜读某位天才的新作时,我们高兴地发现,书中有许多议论都是我们曾经不屑一顾的,书中有许多欢乐和凄凉,是我们曾经克制着不敢表露的,书中有整整一个感情世界曾为我们所不齿;这本书使我们恍然大悟,认识了这些感情的价值。正是如此,生活经历终于使我发现,别人对我进行嘲讽,我还不憎恨,而是报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从此缺乏自尊心和不会耿耿于怀的状况不再复有表现,我甚至几乎彻底忘了那种状况曾经在我身上存在过,但是那种状况毕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环境。我不会愤慨和凶狠,急了只会发怒。而且我对正义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么叫道德感。我在内心深处只是完全忠诚于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对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的关系在何种程度上牵涉到善与恶的问题发表不了任何意见,可是想到别人正在算计德·夏吕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觉得这是难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诉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启齿。“我这样一个老头子,看见这批孩子勤奋好学,打心里高兴。我跟他们不认识。”他抬起手来又加了一句,作出话有保留的样子,证明他是纯洁的,以免别人以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时也避免别人将怀疑笼罩在纯洁的大学生身上。“这些孩子都很有礼貌,知道有我这位老态龙钟的先生,经常还替我留一个座。真的,我亲爱的。别不相信,我可是四十出头的人啦。”男爵说。其实他已六十出头了。“布里肖讲课的梯形教室有些闷,不过每堂课都有意思。”尽管男爵喜欢与学生为伍,心甘情愿受人拥挤,但是布里肖为了免得让他久等,有时候就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进教室。到了索邦大学,布里肖该说是回到自己家里,该拿出一点气度了,可还是无济于事。去教室,是负责开门的公务员走在前头,备受青年崇拜的大师却跟在后面,还控制不住某种腼腆的神情。尽管布里肖此刻感到身价百倍,希望借此良机向夏吕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为难。为了叫公务员让夏吕斯进去,布里肖装出忙不过来的样子,不真不假地对公务员说:“男爵,您跟着我,有人会给您安排座位的,”话一说完,就再也不顾夏吕斯,只管自己,摆好入场‘架势’,矫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轻教师夹道向布里肖致意。他知道在这些年轻人面前他不用再装腔作势,在他们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权威,所以向他们频频点头,不断递去眼光,表示心意领了。由于他时刻保持着军人风度,所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诚誓的鼓励和sursumcorda①的色彩,仿佛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份老兵在说:“他妈的!我会好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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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为:“加油啊。”

他一进教室,学生座上便掌声四起。有时候,布里肖借夏吕斯前来听课的机会,对他加倍奉承,近乎是加倍还礼。他对有些家长,或者有些布尔乔亚朋友说:“如果这事能够博得诸位的妻子或女儿的欢心,那我就向诸位宣布,德·夏吕斯男爵、阿格里让特亲王、孔代家族的直系后裔,要来听我讲课。对孩子们来说,能目睹一位我国正宗贵族的末代后裔,这是一种值得保留的记忆。孩子们来的话,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将坐在我讲坛的旁边,讲坛旁只有他一位。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白发黑须,身挂军章。”“啊,我向您表示感谢!”有个做父亲的说。然后,尽管道谢人的妻子有了安排,但他为了不辜负布里肖的一片心意,硬逼着她去听课,而女儿呢,尽管被人群和热气包围着,颇感不适,却还用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把孔代的后嗣一口吞下去;但见到他没有戴什么皱颌,跟今人大同小异,不禁觉得有些蹊跷。然而他却顾不上看她一眼。不少大学生并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见他非常客气,十分奇怪,对他毫不尊敬,态度生硬。然而男爵走出教室,还沉浸在遐想和伤感之中。“对不起,我又扯到我刚才的话题上来了。”我听到布里肖的脚步声急忙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您如果得知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要来巴黎,您能不能用气传信预先通知我一下,告诉我她们究竟要逗留多长时间,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向您提出过这个请求,行吗?”我几乎不再相信她已来过,提这个请求是为了预防未来。“行,这事我会替您办的。首先因为我还欠您很大一笔情。以前您没有接受我的建议,这对您是不利的,但却帮了我一个大忙,您把自由留给了我。当然,我又用另一种方式丢弃了这一自由。”他继续说道。忧伤的声音听得出他希望倾诉衷肠。“我始终认为,这事包含着不可抗力。有一系列的机遇,您却错过了,没有利用。也许是命运之神在千钧一发之际告诫您,让您不要阻挡我的道路。因为说到底,‘忙碌者是人,支配者是上帝。’①谁能预料?我们一起从维尔巴里西斯家出来的那一天,要是您接受了我的建议,也许此后发生的许多事情就永远不可能发生了。”我听了这话十分窘迫,赶紧抓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名字,说她的故世使我十分悲痛,想以此扯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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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哲学家、散文家爱默森(1803—1882)之语。

“啊!是嘛。”德·夏吕斯先生干巴巴地低咕了一句,其声调充满了傲慢不逊,听上去他注意到了我的悲哀,却丝毫看不出他相信我悲痛的心情是真实的。我还发现,谈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毫无悲痛之心,我便想从这位十全十美的贵人这里了解一下,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受到贵族阶层排挤。他不仅对我这个社交方面的小问题不予解答,甚至还露出一付对此闻所未闻的神情。于是我明白了,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地位在她故世以后当然是越来越高,但生前,在愚昧无知的平民百姓眼里,她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的,并且在社会的另一极,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那个阶层,即盖尔芒特家看来,她的地位也已是十分显贵;她是他们的姑母,他们看重的是出身门第和姻亲关系以及祖宗对家族留下的影响。他们把这些看成是“家族问题”而不是“社交问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家族比我想象得还要光彩夺目。我吃惊地得悉,维尔巴里西斯的名氏显虚构的。不过,贵妇人缔结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以后,仍保持着显贵地位的,大概不乏其例。德·夏吕斯先生自我述说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某某有名的公爵夫人的侄女。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时期大贵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但她不愿意跟公民王及其家族有所来往,我是多么渴望聆听有关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善良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长着布尔乔亚的脸颊,送我如许礼物,我每天毫不费力就能见到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居然是那位公爵夫人的侄女,居然是在她家里,在某某公馆由她亲自抚养成人的。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有一次某某公爵夫人问德·杜多维尔公爵:‘三位姐妹中您最喜欢哪一位?’杜多维尔回答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某某公爵夫人回斥他道:‘猪猡!’公爵夫人是个非常风趣的人。”夏吕斯说这句话时用盖尔芒特家的人惯用的发音方式对风趣一词作了强调。他觉得“风趣”一词本身就十分“风趣”,我对他这种想法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我在多种场合都注意过,有些人客观上有一种离心的倾向,他们仔细观察,认真记录他们自己不屑于创造的东西。一遇上他人饶有风趣,便欣赏不已,立刻放弃自己的严肃,把他人的风趣掠为己有。

“瞧他是怎么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给拿来了。”夏吕斯见布里肖去了那么久,结果还错拿了他的大衣,便这么说道。

“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去呢。算了,您先披上。您知道吗,亲爱的,这很不好,这就好比是俩人拿同一个杯子喝东西。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不不,不是这样,瞧,还是我来吧。”夏吕斯说着把他的短大衣接过来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一拉,又替我把领子翻起来。这时他的手在我的下颌上一掠而过,立刻向我表示了一下歉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连被子都还不会盖呢,应该好好照顾他,管好他穿戴才是。我错过机会了。这本是我能干的事情我却没有干成。布里肖,还生来就是当保姆的料子。”我想借机告辞,可是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想去找莫雷尔,结果布里肖硬把我们俩一起都留住了。此外,我想,呆一会儿等我回到家里,肯定能见到阿尔贝蒂娜,这肯定的心情犹如我下午想到阿尔贝蒂娜会从特罗卡德罗回来一样。想到此,我就象同一天弗朗索瓦丝给我打了电话,我坐在钢琴前时一样,反而一点儿也不急于要见阿尔贝蒂娜了。正因为心绪平静,所以虽然谈话过程中我几度想起身告辞,但都经不住布里肖命令式的挽留,还是呆着没走。布里肖怕我一走,他一人无法牵制住德·夏吕斯先生,无法一直等到维尔迪兰夫人遣人来叫唤我们了。“行了,”他对男爵说,“再跟我们呆一会儿吧,您过一会儿再去跟他拥抱也不迟嘛,”布里肖补充道。他那无神的眼睛盯视着我。他的眼睛接受过多次手术,虽然尚存一丝生气,但要他狡黠地斜瞟一下,却谈何容易,它早已没有那必要的灵活性了。“什么拥抱,他这人真傻!”男爵兴奋地失声说。“我是说,他还以为自己是在领奖。他在梦想他那批小学生。我在想他会不会跟他们一起睡觉。”“您是想见凡德伊小姐吧,”布里肖对我说。显然,他听见了我们那段谈话。“她要来的话,我一定告诉您,我从维尔迪兰夫人那里便可以知道。”布里肖对我说这番话,可能是已经预料到男爵即将会被逐出小圈子。“怎么,您以为我跟维尔迪兰夫人的关系还不如您吗?”德·夏吕斯先生说。“这些声名狼藉的人来不来,难道还瞒得过我吗?您知道,那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家伙。维尔迪兰让她们来是错了。这批人去走私集团也许是件好事,她们跟一伙恶徒是狐朋狗友,要聚会只能到可怕的地方去。他每说一句,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层,旧的痛苦又换了新的痛苦。我突然回想起,阿尔贝蒂娜曾有过某些焦躁不安的举动,但她都能迅速加以克制,不让其流露出来。我想,她也许在盘算着要离开我,这一想心里不禁产生了害怕,更觉得有必要将我们的共同生活延续下去,直到我恢复平静为止。然而,要让阿尔贝蒂娜打消念头——如果她有此念头的话——不让她在我决定一刀两断以前就有所行动,要设法维持我们的生活,使我们的感情纽带变得日益脆弱,直至我在执行决裂计划时不再有丝毫痛苦。我觉得,最精明的办法(也许我也受到了夏吕斯先生的感染,无意中回想起他喜欢演的戏),莫过于使阿尔贝蒂娜相信,是我自己决意要离开她的。呆会儿回到家里,我就装出要跟她作最后道别,从此一刀两断。“当然不,我并没有认为自己跟维尔迪兰夫人的关系比您更好。”布里肖赶紧解释说,生怕因此引起男爵的疑心。布里肖见我要告退,又想出花样替我解闷,诱我留下别走。他说:“男爵谈到那两位夫人的名声时,似乎遗漏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可能声名狼藉,但有可能他背的是莫须有的罪名,众所周知的冤案错案不胜枚举。据记载,历史上一度谁搞鸡奸就要判刑,结果有些名人清白无辜,根本没有此行也身陷囹圄。直至最近人们才发现,米开朗琪罗曾经与一名女子发生过伟大的爱情①。这一新的事实,使得莱翁十世②的这位朋友将终于有幸得到平反昭雪。我觉得米开朗琪罗这件事是富有现时意义的,它应该使追逐时流的人发生浓厚兴趣,它会把拉维莱特区③的人全部鼓动起来。可是眼下得等另一件事的风波过去以后才行④,现在是一片混乱,有些善良的艺术爱好者都把这件事当成了时髦,我们还不能指名道姓说出来是哪些人,不然又是一场争论。”布里肖一开始对男性的名声问题发表议论,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特殊的焦躁不安的神情,仿佛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外行面对着医学专家或军事专家在胡说八道,大谈什么医道或战术。

“您说的这些事情,您都知道些什么。”他终于对布里肖说,“您给我举一例冤假错案,说出名字来给我听听。哼,我什么事情没您清楚?”布里肖怯生生地想打断夏吕斯的话,结果被夏吕斯严厉地驳了回来。“以前有些人干这种事是出于好奇,或是向一位已故朋友表示感情专一。另有一种人,害怕自己走得太远,如果您向他夸耀,某某男子长得如何英俊,他会回答说,对他来说,男子美貌问题象汉语那样难以理解,他一窍不通;正如机械不是他的本行,他说不出两部马达孰优孰劣一样,他根本无法区别两个男子谁俊谁丑。他这是纯属瞎扯。我的天,瞧瞧,我不是说有人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或者背着应该这么称呼的罪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这种情况实属例外和罕见,可以说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不过,我是个好奇的人,喜欢到处打听,我倒确实亲眼见到过这样的事情,那可不是神话传说。真的,我平生观察到(我是说科学地观察到,而不是凭空吹嘘)两起给人强加莫须有罪名的事情。一般来说,造成坏名声的原因经常是两个人的名字相仿,或者由于某种外部的迹象,比如有人多带了几个豪华的戒指,有些昏庸之徒就一定要想象一番,断定这就是您所说的那些事情的典型症状。他们的根据就是农夫说话必定是一句一个“我的天”,而英国人则是三句不离“该死的”。这都是林荫道戏剧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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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罗曼·罗兰所著《米开朗琪罗》一书所披露的事实。

②莱翁十世教皇(1475—1521)确实请米开朗琪罗负责设计过几项工程,尤其是处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之墓。

③拉维莱特为巴黎北面的屠宰场,屠夫和流氓杂在一起,鸡奸盛行。

④可能仍指德雷福斯事件。

德·夏吕斯先生列举性欲倒错的人时,提到“女演员的男友”。这人我在巴尔贝克见过,他是“四友社”的头。夏吕斯提到他,我大为震惊。“那么这位女演员怎么样子呢?”她为他作屏风,再说他跟她也确实有关系,而且关系也许要比跟男人们更加密切。跟男人们他倒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他跟那三个男人有关系吗?”“一点没有!他们交朋友可根本不是为了干那种事情。其中两人完全是要女人的。另一个虽然是那种人,可不一定就是跟他的朋友。总之,他们俩人是相互隐瞒着。最叫你们吃惊的是,在平民百姓眼里,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还都是有根有据的。布里肖,来这里的人,尽管您可以保证,此人或彼人德行高尚,但了解内情的人却说某某人早已臭名昭著。于是您也不得不人云亦云,对别人的说三道四将信将疑。众人以为,该人就是代表着那种趣味,其实他倒不是谁愿出两文钱他就肯干的。我说两文钱,是因为如果我们假设那价格是二十五个路易的话,那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假正经的人数就会缩减到零。否则的话,正经人的比例,如果您看这里面有正经可言的话,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布里肖是针对男性提出名声败坏问题的。可是我听了德·夏吕斯先生的话以后,心里想到的却是女性,是阿尔贝蒂娜。男爵的统计数字把我震住了,尽管我意识到他可能是随心所欲,在扩大数字,或者是在参照那些说三道四者的报告。我意识到,这些人也许是在说谎,在欺骗别人,总之是在受自身欲望的欺骗。他们的欲望跟男爵的欲望加在一起便构成了男爵的计算。“十分之三!”布里肖叫道,“如果比例颠倒的话,那犯罪人数岂不要成百倍地增长。男爵,如果您没有搞错,如果那人确是您所说的那种人,那我们得承认,您是一位罕见的先知先觉者,您预见到了一个别人近在身边都未发现的真理。巴雷斯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议会受贿腐败的技露,事后才得到证实;又如勒维里埃①关于海王星存在的假说,也是如此。维尔迪兰夫人十分喜欢援引一些人的名字,我在此还是不点名道姓为好。这些人猜测,情报局和参谋部出于爱国热情——我对此表示相信——干了一些秘密勾当,对此我始终难以想象。诸如同行业间的秘密关系。德国间谍机构、吗啡瘾等等,莱翁·都德每天都写一篇神奇的童话,其实写的都是事实。岂止十分之三!”布里肖惊诧不已地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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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勒维里埃(1811——1877),法国天文学家。1846年曾根据天王星运行轨道的计算,得出海王星存在的假说。这一假说日后得到证实。

说实话,德·夏吕斯先生将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说成了性欲倒错,可就是把跟他有关系的男人都排除在外。因为他们的关系稍为带有一些小说色彩,因此他觉得情况比较复杂。这跟有些及时行乐者的态度相仿,他们根本不相信女子有所谓贞操可言,他们认为只有曾经做过自己情妇的人,才谈得上有那么一点贞操。事后又一本正经,非常神秘地反驳别人说:“不不,您搞错了,她才不是一位姑娘呢。”这些人说出这意想不到的看法,部分是听命于他们的自尊心,因为他们洋洋得意地想,情妇们把爱情专留给了他们;部分是听命于他们的天真幼稚,因为情妇们说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部分是听命于对生活的某种理解,因为当你接近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的时候,那些标签称号,那些分门归类都显得过于简单草率了。“十分之三!请您万万小心,可别象那些只有未来才予承认的历史学家那样乐观。男爵,如果您想把您说的那张统计表留给后世,那末后代们就会发现,这是一张错误百出的统计表。他们要找根据,因此需要检查您的资料来源。然而,由于那些当事人对这类集体现象极其关心,竭力使它无声无臭,销声匿迹,因此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实这类现象。届时好人们就会群起攻之,把您看成诽谤者或者弄臣。您虽然在风雅比赛中荣膺榜首,成为这块土地上的王子,但九泉之下却王冠落地,饱受忧伤。这又何苦呢。犹如我们的博叙埃所说,上帝饶恕我吧!”“我不是在搞历史,”德·夏吕斯先生说,“犹如可怜的斯万先生所说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生活是饶有趣味的。”“怎么?男爵,您也认识斯万?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种趣味?”布里肖神情担忧地问道。“他这人真俗!您难道以为我认识的竟是那号人吗?不,我想大概不至于吧。”夏吕斯眼睛低垂地说。他没法在权衡利弊,心想,说到斯万,众所周知,他与那种倾向恰恰背道而驰。对那种说法半承认半否认,于所指者毫无损害,而别有用心者听了又以为我是有所影射,自然会觉得满意。“我并不是说过去在中学里偶然有过那么一次也不可能,”男爵似乎是不由自主脱口说出的。然后他又若有所思,继续说道:“可这事都快两百年了。您怎能要求我记得清楚,您真讨厌。”他笑着结束道。

“总而言之,他并不漂亮,不漂亮!”布里肖说。他自己面目可憎,还自以为是,经常替别人挑刺,说人丑陋。“住嘴,”男爵说,“您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那时候,他脸如鲜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个音节,补充道,“他犹如爱神那般漂亮。再说他后来一直都风度未减。女人们都疯狂地爱过他。”“可是您见到过他自己的妻子吗?”“瞧您说哪儿去了,他还是通过我才跟她认识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萨克里邦小姐,半身男装,①我觉得她楚楚动人。我跟俱乐部的伙伴们在一起,我们每人都带了一个女伴。尽管我对此不感兴趣,只想睡觉,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还是言称我曾经跟奥黛特睡过觉,人之可恶到了极点。不想奥黛特偏偏利用别人的传言老是来跟我纠缠不清。于是我就把她介绍给了斯万,心想从此可以脱身了。谁想到从那一天起她越发缠磨个没完没了。她一个字也不会写。写信都要我来代笔,散步也要我来陪伴。我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好名声,明白了吧,再说,这种美誉,我是徒有其名,并不完全名副其实,因为是她逼着我,把我拉进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游戏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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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暗指《在少女们身旁》中的一节。在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的画室里,叙述者惊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画,表现一位半身男装的女演员,图画题名:萨克里邦小姐。

奥黛特相继有过多名情人,先后替换;德·夏吕斯先生例举这些情人的名字,就跟背诵法兰西历代国王那样,滚瓜烂熟。确实,嫉妒者就如当代人一样,离当代的事物太近了,结果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断有关某人私通的传闻是否具有历史准确性,才有可能开列一串名单。不过局外人所开的名单是没有感情色彩的。名单只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里,才会变得凄凉阴沉、令人忧伤。因为就象我一样,这另一个嫉妒者会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处境去跟他耳有所闻的那个嫉妒者进行比较,会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怀疑的那个女人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张如此显赫的名单。然而他什么也不可能了解到。这就如同一场攻守同盟的阴谋,如同集体参加,对新兵进行残酷捉弄一样。就是说,在他的女友相继跟别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尽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无法做到,因为大家就是希望这个不幸的人两眼一抹黑。这么做的目的,好人是出于善心,坏人是出于恶意,粗俗之徒是因为喜欢搞恶作剧,谦谦君子则是因为出于礼貌和良好的教养。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个公约,即所谓的原则。“可是斯万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过关系?”“瞧您说的,多可怕!这事怎么能跟夏尔挑明!那非叫他怒发冲冠不可。我亲爱的,简单地说,他会把我杀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样凶猛。对奥黛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其实她对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别叫我尽说些傻事了。最厉害的要数她朝他开枪的那件事了,连我都差一点儿中了弹。唉!别提了,跟这一对夫妻算什么趣事都给我碰到了。当然咯,后来还是我出庭作证,驳斥奥斯蒙;为了这事,他始终没有原谅我。奥斯蒙拐走了奥黛特,斯万为了安慰自己,就把奥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妇,或者说假情妇。好了,您绝不能让我讲斯万的故事,要讲十年都讲不完,您明白吗?他的事我比谁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愿意见夏尔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觉得这事很麻烦,更何况我还有一个近亲,名字叫克雷西,虽然他根本无权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毕竟不高兴。那时候,别人都管她叫奥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这个名字,原来有一个叫克雷西的人,她是他的妻子,后来只不过是离异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却刮尽了人家最后一个生丁。可是,瞧瞧,您这不是成心要我唠叨嘛,我在小火车上看见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尔贝克时您还供应他吃饭了呢。可怜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饭。他那时候靠斯万给他的一笔极小的赡养费过活。自从我的朋友去世以后,这笔年金就一笔勾销了。我所难以理解的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既然您经常出入夏尔家,刚才您怎没跟我说,让我把您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呢?总之,我看出来,您对人不感兴趣,缺乏好奇心。一个认识过斯万的人这样,我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斯万这方面的兴趣是如此浓厚,以至于无法断定,在那方面我们俩究竟谁是谁的启蒙者。这就好比谁要是认识惠斯勒,却不知道什么叫艺术趣味,我同样会感到十分吃惊。我的天,认识她主要对莫雷尔很重要。再说他也非常渴望能够认识她,他这么渴望是极其聪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过这不要紧,这几天我再来牵一下线。他一定会认识她。除非她明天就驾崩,这事绝对误不了。可以指望,驾崩这事还不至于发生。”布里肖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数,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尚未缓过劲来,还在不断地苦思冥想,推理论证。他突然神情阴郁地问德·夏吕斯先生:“茨基不是这样的人吗?”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人想起预审法官设置圈套,引诱被告招供的样子。其实,这只不过是教授想显示一下自己明察秋毫,但临到要提出如此严重的控告时,他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谓天生的直觉,他选择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干净的,那末点出茨基的名字,失误率肯定微乎其微,因为布里肖觉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还抹香水,总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声说道,那嘲讽的语气还夹杂着几分挖苦、专断和愠怒。“您的话说得有点走样,不合逻辑,没有说到点子上。要说有谁对此一窍不通,茨基正是一个。如果他真是那种人的话,他样子倒反而不会那么显露,那么象了。我说这话,对他没有丝毫批评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觉得他甚至还有几分非常叫人迷恋的神态。”“那末,说几个名字给我们听听吧。”布里肖穷追不舍又道。夏吕斯起身傲慢地说:“噢!我亲爱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的人。这一切只有从超验的角度来看,才使我发生兴趣。”他怀着他这类人固有的谨小慎微,带着他谈话特有的浮华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吗,我呀只对普遍现象感兴趣,我跟您谈这些事感觉是在谈万有引力。”男爵竭力掩饰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谨慎的反应,只是很短的时间。相比之下,刚才连续几个小时,他都在步步为营,促使别人猜测他的生活。他又献殷勤,又挑逗,竭力显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倾吐衷肠的需要远远胜过对泄露秘密的恐惧。“我想说的是,”他继续道,“虽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须有的恶名,他也有成千上百的人是徒具美名。当然,看您是听信那些同类人的话还是其他人的话,徒具美名的人数也随之在变。说真的,其他非同类的人想加祸于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他们虽然对恶习犹如对偷盗或谋杀那样深恶痛绝,然而他们对染有恶习的人的高雅情操和善良心地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们只是对那种恶习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类人加祸于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们希望,取悦于他们的人是可以亲近的;另一些原来抱有同样希望,结果希望破灭的人,向他们提供了消息。他们都一概相信,更何况他们相互之间通常又一直存在着隔阂。我见过一个人,因为这一异癖而遭人鄙视,他说他估计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样的异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常客气。“根据推算出来的人数,”男爵天真地说,“完全有理由乐观。但是外行推算的数字跟内行推算的数字出现巨大差额,其真正的原因在于内行在自己的行为外面包了一层神秘的东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别人根本没有办法打听,所以他们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惊得目瞪口呆。”“那末我们的时代跟古希腊一样罗?”布里肖问。“什么?怎么跟古希腊一样?您难道以为古希腊以后就再也没有繁衍传代吗?请瞧瞧,路易十四时期的先生①小韦芒杜瓦②、莫里哀、路易·德·巴登亲王③、布伦瑞克、夏罗莱④、布弗莱、孔代大人⑤、布里萨克公爵⑥。”“我打断您了,我当然知道,我是从圣-西蒙那里读到关于先生和布里萨克的描写的,当然还有旺多姆⑦,还有其余许多人,我都知道。可是圣-西蒙这个该死的家伙写过许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亲王的事情,可是怎么就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点。”“堂堂索邦大学的教授,竟要我来向他讲授历史,这未免有些太惨了吧。亲爱的老师,您怎么孤陋寡闻得象条鲤鱼?”“您说话真刺人,男爵,不过也很有道理。来,这回我要叫您高兴高兴。现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当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⑧陪伴下共游罗纳河,突遇暴风雨的情景。歌词是用诙谐的拉丁文写的。孔代说:

CarusAmicus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rette,

Imbresumusperituri。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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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的次弟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

②韦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

③巴登亲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

④夏罗莱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孙。

⑤孔代亲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将。

⑥布里萨克公爵(1645—1699),圣-西蒙之亲戚。

⑦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孙。

⑧死于1650年。

⑨拉丁文,意为:我的朋友拉穆塞,

老天在作什么孽,

唉呀呀

这雨要把我俩毁。

拉穆塞安慰他说:

Securaesuntnostraevitae,

Sumusenimsodomitae,

Ignetantumperituri

Landerir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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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为:

我俩生命最安全,

就为我们是鸡奸,

要毁只有被火毁

雨毁我们难上难。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夏吕斯尖声尖气,忸怩作态地说,“您真不愧为学识渊博。您会给我写下来的,对不对,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档案里,因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亲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关于路易·德·巴登,我什么也看不出。况且,一般来说,我以为作战艺术……”“真傻!那个时代,旺多姆、维拉尔①、欧仁亲王、②孔蒂亲王、③、要是我再加上东京和摩洛哥④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诚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惊了。啊!我要把这告诉给正在对新一代进行调查研究的人。布歇⑤说,这一代人摈弃了前人无谓的纠纷。我那儿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他干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过我不想说什么坏话,还是再说说十七世纪吧。圣-西蒙谈到过许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样描述于格塞尔元帅⑥的吗?圣-西蒙说他跟放浪形骸的古希腊人差不多,不屑于藏藏掖掖,不仅玩年轻漂亮的仆人,而且还抓住那些年轻军官不放,加以驯化;在军营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干。他也许读过夫人⑦的书简,男人们都称他为‘Putana’⑧。她描写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为可靠,最掌握情况。”“夫人真是一个妙趣横生的人物,”德·夏吕斯先生说。“根据她的描写,我们可以对‘姨妈’⑨进行抒情性的综合,这首先是一个具有男子气的人。通常来说做姨妈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妈给他生儿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闭口不谈先生的恶习,而是以了解内情的人自居,大谈特谈别人身上的这种恶习。我们大家都有这种习惯,明明我们自己家里在犯这犯那毛病,但我们讳莫如深,偏喜欢说别人家也在犯这毛病,借此向自己证明,有这毛病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丢面子的地方。我刚才对您说过。这种事情始终都是如此。不过,我们这种事,从这个观点来看,又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纪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一定会比生活在他们那个时代更据理力争地说,瞧,布里肖帮助我回忆一下:‘恶习每个时代都有见闻,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种人都出生在纪元初开的年代,那我们如今还能侈谈埃利奥加巴尔⑩的卖淫吗?’世人皆知一句我尤为喜欢。我看得出我那见识卓越的远亲熟谙当时名人的‘叫卖’,就好比我深知当今名人的叫卖一样。不过那种人,今天不仅仅是增多了,而且还添了一些特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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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拉尔公爵(1653—1734),法国元帅。

②欧仁亲王(1663—1736),军事家。

③孔蒂亲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

④夏吕斯此处暗指1883—1887东京之役,即指远征军,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萨布兰卡登陆。

⑤布歇(1852—1935),法国文学批评家。

⑥于格塞尔(1652—1730),法国元帅。

⑦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次弟之妻为“夫人”,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之妻。

⑧拉丁语,意为放荡女子,妓女。

⑨谓鸡奸者。

⑩埃利奥加巴尔218至222年为罗马帝王,其统治年代,荒淫无度。

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将要告诉我们,此类风尚是如何演变传袭的。然而,在夏吕斯和布里肖说话的过程中,我脑中不断闪现阿尔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乐曲抚慰亲切的动机,两者融为一体,时明时暗,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思绪不断回到阿尔贝蒂娜身上,事实上我过一会儿必须真要回到她的身边。不管怎样,我重又给自己套上了一副脚镣,它使我不能离开巴黎。此时此刻,我从维尔迪兰的沙龙思及我的家,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这个家。这个家不是一个虽能激发个性但空荡凄凉的家,而仿佛是充实的——从这一点来说,有一点儿象某一晚上巴尔贝克旅馆的情景——有人存在着;这存在的人一步不离,在那里久久等待着我,我何时愿意,何时便能见到这个人。德·夏吕斯先生不断回到原来话题上来——而且,他那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发挥的智慧对这个题目具有某种敏锐的洞察力——那种固执具有某种难以说清的东西,令人难受。他如同一个除了自己专业其他一概漠视的学者,令人生厌,又象一个自恃了解隐秘又急于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恼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样,别人一说到他们的缺点,便乐不可支。殊不知这种态度多么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说话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闹事。有时候这些特征变得象疯子或罪犯的特征那样明显突出,可是他们却给我带来了某种安慰。我对这些特征进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们推演到阿尔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对圣-卢以及对我的态度。我心想,这些往事哪怕再为辛酸,再为凄凉,似乎毕竟还不至于象德·夏吕斯先生的谈话和人格那样透出如此明显的畸变和独一无二的特异。但可惜得很,德·夏吕斯先生匆忙地摧毁了我的希望,摧毁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时那样,即完全于不知不觉之中。“是的,”他说,“我再也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人了,我发现,身边许多事情都已发生了变化,这个社会已经面目全非,栅栏已被推倒。那些不修边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乱哄哄一直跳到我家里来了。现今的时装、政治、艺术、宗教,我一概都认不出来了。不过我承认,变化最大的,还要数德国人所谓的同性恋。我的天,我们那个时候,那些憎恶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欢女人,做事情只出于功利的男人哪儿轮得上号,唯有同性恋个个都称得上是好父亲,只是为了打掩护才偶有个情妇。如果我有女儿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证她不受苦受难,那我一定到同性恋中间去物色女婿。唉!世道变了。如今有的同性恋甚至都是最狂恋女人的人。我原以为自己嗅觉灵敏,心想,这事绝对不可能,我还以为自己不会看错。嘿!看来我只能认输了。我有一个朋友,干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奥丽阿娜给他找了一个马车夫,是贡布雷的一个小伙子,这人什么活都干过,纯粹是个色鬼,因此我敢发誓,他对那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在许多女人中,他对两个女人十分崇拜,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儿,跟她们发生了关系,欺骗了自己的情妇,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盖尔芒特亲王,属于那种聪明得让人恼火,把什么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某某人为什么不跟车夫睡觉?谁说得准戴奥多尔(这是车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欢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献殷勤,他难道也不生气?’我赶紧叫希尔贝快别这样说。我为他这种所谓的敏锐性感到恼火。不加区别,自作聪明,这等于缺乏敏锐。我为他恼火,因为他还使了一个破绽百出的坏心眼,企图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独木桥上冒险一试,逼他去干那种事情。”“德·盖尔芒特亲王难道也有这种癖好?”布里肖惊奇不安地问。“我的天哪,”德·夏吕斯先生兴奋地答道,“这事谁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说这事错不了,我绝对不会有失谨慎。是这样的,第二年我去巴尔贝克,有一个水手有时候带我去捕鱼,他告诉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奥多尔,我顺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佣。总之,戴奥多尔每次来码头,不是带走这个水手,就是带走另一个,真不要脸,摇着船远远去转一圈,‘也干其他的事。’”这一回儿轮到我问夏吕斯了,那位老人,我认出来就是整天跟他情妇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点象德·盖尔芒特亲王。“瞧瞧,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从来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妇在一起呐。”“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孩子,难道他们还那么天真?”他尖声地对我说,我正想着阿尔贝蒂娜,没想到从他话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妇很动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样吗?”“一点儿也不,”他捂住耳朵大声说,仿佛我的弹奏离弦走调似的。

“现在他又走到另一个极端。照此推理,人们连交朋友的权利都不该有罗?唉!年轻人哪,就喜欢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您应该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过,”他又说道:“我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这件事情太公开了,以至于我必须尽力保持头脑清醒,防止冒昧。这件事着实叫我十分尴尬。我也许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其口吻如同主张法国教会自由独立的人却在大谈教堂的权力至高无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谈法兰西行动组织,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谈立体派。“我不是对那些创新者进行非难,我对他们倒是十分钦慕。我力图理解他们,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们真的如此喜爱女人,那么为什么他们还需要弄一个他们称为小家伙的人?更何况在这工人阶层,这种事情向来名声不好;他们出于自尊心,干起来都是躲躲闪闪的。看来这事情对他们来说还代表着其他意义。那究竟是什么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女人还代表着其他什么东西呢?”我思忖着,正是这个问题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为定,男爵,”布里肖说,“如果院系学术委员会建议开设同性恋课程,我一定首先推荐您。不,这还不好,一个什么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类的机构也许更能发挥您的特长。我看您尤其适合于在法兰西学院执教,您可以致力于个人研究,象泰米尔语或梵语教授那样,把研究成果讲授给对此感兴趣的人。不过听众人数很少,只有两名,另加一名公务贤。我这么说,并不是对我们全体教务人员有什么怀疑,我认为他们是无可怀疑的。”“您一无所知,”男爵武断地回驳道。“您以为对这事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吗?您是大错特错了。事实恰恰相反。”他没有意识到,他谈话内容那不变的指向和他将要对别人所作的责备两者之间是有矛盾的,“相反,情况非常可怕,”他愤慨而又悔恨地对布里肖说,“现在这事都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这是可耻的现象,但倒过来证实了我对您说的话,我亲爱的!据说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两个小时,客人们没有谈别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现在妇女们也参与进来谈论此事,那还成什么体统!最可恶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恶棍把什么都告诉了她们,”他带着平时并不多见的怒火接着说,“譬如夏特勒罗那小子,谁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总之这些人当着她们的面尽对别人说长道短,有人对我说,那小子说了我许多坏话,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个打牌作弊,被俱乐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块和脏东西砸人,其结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会相当珍重自己的沙龙,不允许别人谈论这类话题,不允许别人糟贱自己的亲身父母。可是眼下什么社交呀,规矩呀,礼节呀,早都荡然无存,交谈跟服饰都一概不讲究这些东西了。噢!我亲爱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每个人都变得如此凶恶。大家都在攀比,看谁说别人的坏话多。真令人发指!”

我童年在贡布雷,就十分怯懦,为了不要看见别人赠送白兰地给我外祖父,不要看见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别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趁夏吕斯还未受罚,赶快离开维尔迪兰公馆。“我必须走了。”我对布里肖说。“我跟您一起走,”他对我说,“可是我们不能学英国人的样,不告而别。我们去跟维尔迪兰夫人道个别。”教授说完就径直朝客厅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样,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维尔迪兰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尔带走了。其实,维尔迪兰夫人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暂且不向莫雷尔透露秘密似乎更为上策;可是她已欲罢不能。有些欲望,尽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胀,它就不顾后果如何,坚决要求得到满足。我们见到袒露的玉肩,不会久久地呆视着而不去吻一下,我们一走会象老鹰叼蛇那样,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们不会饥肠辘辘,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们更不会听到意外的话语而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心灵不激发起惊奇、迷惑、痛苦或喜悦。维尔迪兰夫人正是处于这种心境,沉醉于情节剧般的伤感情调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尔,不惜任何代价要跟小提琴家谈谈清楚。小提琴家本来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么没等别人把他介绍给她就走了。德·夏吕斯先生曾经再三强调,她是伊丽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里是个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对莫雷尔解释说,他不是来跟他谈那不勒斯女王的。维尔迪兰先生单刀直入,跟他谈了正经的事。“这样吧,”谈了一会儿以后他结束道,“这样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听听我妻子的意见,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我们一起去听听,她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我的看法也许有错误,但您知道她的见解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她对您充满了无限的友谊。来吧,我们把是非交给她来评判。”这一边,维尔迪兰夫人已经等得坐立不安。她急于亲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谈谈,品尝一下激动的滋味。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要丈夫详细汇报一下他们俩交谈的确切内容。她一边等着一边不停地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么长时间,我希望他至少能够给他适当地加加工。”维尔迪兰先生跟莫雷尔一起走下楼来,莫雷尔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说,那样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请求能否得到满足一般。维尔迪兰夫人正是激情满怀的时候,也顾不上回答维尔迪兰先生的话,直接对着莫雷尔就说开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见,我认为这件事情拖的时间够长的了,您不能再这么忍气吞声了!”她激愤地大声说道,至于她跟丈夫刚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谈些什么她应该装作一概不知,这一点她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什么忍气吞声?”维尔迪兰先生吱吱唔唔地问,竭力装出十分惊奇的样子。他尽管因乱了阵脚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维持骗局。“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猜到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老板娘对能否自圆其说毫不在乎,也不顾小提琴家过后回想起此情此景,对她的诚实性会作何感想。

“不,”维尔迪兰夫人继续道,“我觉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这个早已枯朽的人物继续接触了。他已到处不受欢迎。”她也根本不顾这话不太真实,忘了自己就几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乐学院的人都把您当成了笑柄,”她感到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要再这么拖一个月,您的艺术前途就将成为泡影。没有夏吕斯,您每个月可以多挣十万多法郎。”“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我非常吃惊。不过我非常感谢你们。”莫雷尔热泪盈眶喃喃道。他因为不得不还要装出惊讶的样子,掩饰羞耻,所以他满脸通红,比他连续演奏贝多芬全套奏鸣曲还要满头大汗,眼眶里涌出了连波恩的音乐大师都肯定无法催落的泪水。雕刻家对这些泪水很感兴趣,他微笑着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动的样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没有听说过,那就数您一个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尽臭名昭著的人了。据我所知,警察正盯着他呢。其实真要落在警方手里,倒还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类那样,临终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维尔迪兰夫人又说。她心里想着夏吕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头。她已如痴如醉,盛怒之下随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怜的伤口上尽兴撒盐,同时也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耻。“再说,即便光是在物质上,他对您已毫无用处了。自从他被那帮家伙捏在手心里,对他敲诈勒索,他早已彻底破产,分文不名。连他们都已不能再从他这儿敲到什么,来支付自己的音乐,您就更别想得到报酬了,他的公馆、古堡,一切都给典押了。”莫雷尔十分轻易地听信了这番谎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是喜欢把他当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们的关系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他这个仆人的儿子,不管自己也荒淫无耻,但对那种人却厌恶至极,其厌恶的程度跟他对波拿巴主义的热情正好形成对照。

莫雷尔阴险的骨子里已经酝酿着一个类似十八世纪所谓盟友叛变的阴谋。他决定永远不向德·夏吕斯先生吐露此事,准备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边,一切都由他自己来亲手处置。可惜的是,他的计划有可能失败,因为夏吕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缝约好,当天晚上要见面。尽管发生了上述事情,莫雷尔还是未敢不去赴约。我们将会看到,继后莫雷尔又接二连三地遇到了一连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丧着脸向男爵诉说自己的不幸。男爵尽管自己也很不幸,但还是向他保证,被遗弃的小姑娘由他来继养;小姑娘会得到一个她所拥有的称号,很有可能就叫德·奥洛龙小姐;他会使她补上良好的教育,并给她富足的嫁资,让她成婚。听到这些许诺,絮比安十分高兴,可是他侄女却无动于衷,她依然爱着莫雷尔。莫雷尔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于愚蠢还是厚颜无耻,闯进店铺,冷嘲热讽地说:“您怎么啦?眼睛怎么一圈都是黑的?是爱情的忧伤吗?夫人,年复一年,岁岁相异。说穿了,我们难道穿一双鞋试试的自由都没有?更何况是个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脚……”他只发过这么一次怒,因为她哭了。他觉得她这么做是卑劣无耻的,是在耍弄手腕。我们有本事把别人的眼泪逼落下来,却不一定总能忍受这被自己逼落下来的眼泪。

不过我们把话扯得太后面去了,因为这一切是到维尔迪兰晚会以后才发生的。我们割断了晚会的情景,现在应当仍然回到刚才断掉的地方。“我压根也没有想到,”莫雷尔接过维尔迪兰夫人的话叹息道。“当然,别人才不会当着您的面说呢,但这并不能证明您不是音乐学院的笑料,”维尔迪兰夫人用心险恶地继续说,希望借此向莫雷尔挑明,事情并非仅仅牵涉到德·夏吕斯先生,而是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里的,可是别人才不顾这些呢,您问问茨基,那天您走进包厢的时候,别人在谢费亚包厢里,就离开我们一步远,都说了些什么。换句话说,别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对您说,要是别人这么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如此,那岂不出奇地可笑?他会一辈子都做众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谢您才是。”他说这话的语调,就如被牙科医生折腾得痛不欲生却还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疼痛;这情景又象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能为一句无谓的话而拔刀相助,怂恿您去跟人决斗,对你说,“您决不能这么白白挨骂,”你听后感激不尽。“我认为您是个有个性的男子汉,”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尽管他对众人吹嘘,是他撑着您,说您没有种,但您会扬眉吐气的。”夏利寻思着,如何借别人一份尊严来遮盖自身破败不堪的尊严。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念到过或者听到过的,灵机一动,郑重宣布道:“我不是靠这份面包长大成人的。从今晚开始,我就跟德·夏吕斯先生一刀两断……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吗?否则,我应该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然后再跟他一刀两断……”“不一定要跟他彻底决裂,”维尔迪兰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赶紧说道。“您在这里见见他没有什么害处,您在我们的圈里是受到好评的,没有人说您的坏话。但是您必须获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让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里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对您客气。我很想让您听听她们背后都说您些什么。再说,您有什么可后悔的,您这样倒清除了本来要留一辈子的污渍。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受夏吕斯引荐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开这一点不说,光象您这样在伪上流社会上窜下跳,也会被人看作是不务正业,落得一个业余琴手、沙龙小乐师的名声。在您这样的年纪,落得这个名声,可就没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请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礼尚往来,轻而易举,她们何乐而不为?但是赔出去的是您艺术家的未来。我不是说去那么一家两家也不行。您刚才谈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不瞒您说,我觉得她就不把夏吕斯放在眼里,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认识维尔迪兰先生和我了,她那儿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瞒您说,我带着人去,这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艺术家们都认识我,您知道,他们对我向来非常客气,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们的自己人,是他们的老板娘。不过您千万要小心防火,千万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决不要去干这类蠢事。我认识一些艺术家,他们到我这儿来说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话。您知道,他们明白,对我可以无话不说。”她善于这么突然采用温柔真诚的口吻说话,在脸上添一丝谦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丝恰如其分的妩媚。“他们就这样,来我这儿说说他们那些日常琐事。有几位,别人都说他们最沉默不语,可是跟我聊起来,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没办法告诉您,他们个个都多么有趣。可怜的夏布里埃老是说:‘只有维尔迪兰夫人才能叫他们开口。’唉,您知道,每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过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伤心不已。这不是单单因为她让手下仆人对他们进行侮辱,以此取乐,而是因为此后就再也没有请他们去演奏过。剧院经理说:‘啊,对,就是那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过的人。’一句话就完了。您大可不必这样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会没有一个正经的人。这话说起来让人伤心,但事实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领,只要来个迪拉斯,就足以给您添上个业余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吗,我对艺术家最了解,我跟他们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们扬名,是我对他们感兴趣,嗯,您知道,如果谁被他们说这是‘一个业余的’,他们该说的话就都说了。而事实上已经有人开始在这么说您了。为这事,我已经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我要确保不让您到这个可笑的沙龙去演奏。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吕斯又根本不用告诉他根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有人对他说:‘我们非常欣赏您的朋友莫雷尔,’以为这样能够博得他的高兴。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您凭什么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应该说他是我的创造物,是在受我的保护。’”这时候,在音乐女神突兀的前额下躁动着一样无法抑制的东西,那是一句重复出来就变成既卑鄙又有失谨慎的话。但复述此话的欲望比谨慎守信的欲望更为强烈。老板娘抑郁的半圆形前额经过微微痉挛以后,终于向这欲望作了让步:“甚至有人告诉我丈夫,他曾经说过:‘我的仆人,’不过到底说过没有,我无法得到证实,”她补充道。德·夏吕斯先生自己曾经向莫雷尔发誓,谁也不会知道莫雷尔的身世和来历。可是他也是迫于这种吐露秘密的欲望,事隔不久便告诉维尔迪兰夫人:“他是一个家仆的儿子。”这句话一经脱口,就不胫而走了。现在每个人又出于这吐露秘密的欲望在到处传播这句话。此人传给彼人时都说这是秘密,听者答应绝对保密,却难保其密,于是听者又成为说者。这恰如传环游戏,这句话最后又回到了维尔迪兰夫人自己的嘴里,被说的人终于听到此话,结果俩人很可能闹得不和。对此她早有所料,可是这句话烫她舌头,她实在难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说出“仆人”一词完全会刺伤莫雷尔,然而她还偏是说“仆人”。至于她补充说,她无法得到证实,她使用这颇有分寸的说法既是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来只是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没想到连自己也为自己的公证心所打动,以至于开始充满柔情地对夏利说:“您明白吗?我对他也不能过多指责。他确实是在把您拖下深渊,但这也难怪他,因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滚,”她大声地说。她为自己作了这一准确的形象比喻而赞叹不已。她未及注意,这形象比喻是脱口而出的。她赶紧追上去逮住它,准备再尽力发挥一下。“不,我对他的责备,”她象一个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样,柔声柔气地说:“是他对您缺少体谅。有些事情是不能当众宣扬的。譬如,刚才他就跟我们打赌说,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将得到荣誉十字勋章(当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荐,就足以叫您名落孙山),您一定会高兴得满脸通红。这也就罢了,尽管我从来就不太喜欢,”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气十足的样子接着说,“我不太喜欢看见别人欺骗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可是我们看不过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对我们说,您希望得到十字勋章,全是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个奴才,边说还边捧腹大笑。”

“他对你们说过这话!”夏利吼道,听着这些巧妙转述的语言,他深信不疑,维尔迪兰夫人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话。维尔迪兰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悦的海洋之中,如同一个老情妇,险些被年轻情夫所抛弃,节骨眼上居然使年轻情夫退了婚,化险为夷。老板娘先前确实没有精心设计过如何撒谎,她没有准备撒谎。她是在受一种更为本能的感情逻辑和神经反应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活跃生活,维护幸福,在小圈子内“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检验是否属实,便将那些虽不是绝对正确,却至少是极其富有教益的论点冲到嘴上。“他如果只对我俩说说,那倒无妨,”她接着说,“好在我们对他话会作分析取舍的。再说职业也不分高低贵贱,您有您自身的价值,您就是您自己的价值。可是他却拿这话去跟博特凡夫人逗乐(维尔迪兰夫人故意举出德·博特凡夫人来,因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欢她),这事叫我们听了非常难受。我丈夫听到这话以后对我说:‘我宁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这份气。’因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们由此得知维尔迪兰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样喜欢您。其实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他。”维尔迪兰先生装出心地善良的粗汉子喃喃道。“喜欢他的是夏利。”“噢,不!现在我看出了人跟人的区别在哪儿,我被一个卑鄙的家伙出卖了,而你们,你们才是好人。”夏利诚恳地说。“不,不,”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既稳保胜利(因为她感到她的每星期三聚会已经有救了)又不要胜利过头,便喃喃道。“说卑鄙倒是有些过分了。他干了坏事,很多坏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荣誉军团勋位那件事一下也就过去了。倒是他对您家世所说的那些话,要我全说出来真是太为难了。”维尔迪兰夫人说。这事她早已说了,一点也没有感到为难。“噢,一下子过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这足够证明他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莫雷尔嚷道。正在这时候,我们走进了客厅。“啊!”德·夏吕斯先生见莫雷尔在那儿,叫了一声,并朝音乐家走去。那轻松愉快的步履仿佛有些男人为了跟一个女子私会,巧妙地织织了晚会,陶醉之余忘了自己给自己设下了陷阱,因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会上安插好帮手,准备捉奸捉双,当众痛打一顿。“怎么样,看来时间不早了。光荣的年轻人,不久就是年轻的骑士勋章获得者了,高兴吗?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勋章给人瞧瞧了。”德·夏吕斯先生温情脉脉而又得意扬扬地问莫雷尔。可是,他这番授勋的话附录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骗局之后,更使莫雷尔觉得夫人的话是勿容置疑的真言。“走开,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尔对男爵嚷道。“您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蚀的已不是我一个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够自慰的是,我会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会把莫雷尔和维尔迪兰夫妇驳得体无完肤。我曾经为了比眼下小于几倍的事,受过夏吕斯疯狂的怒斥。他一旦发怒谁也阻挡不住,连国王都无法镇住他。可是眼下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只见德·夏吕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着这不幸,却弄不明白祸从何降。他居然一时语塞,无以对答。他抬起目光,带着疑惑、愤怒而又恳求的神色,朝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扫视了一遍。这似乎不是在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问他们他应该何以作答。他哑口无言,这里有种种原因,他也许当即感到了痛苦(他看见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避开他的目光,也没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来救他一把的样子),但他尤其产生了对将来痛苦的恐惧;也有可能他事先没有想象到这一步,没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时没有现成的愤怒(他是过于敏感、患有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人,是个真正的冲动型人物;但他却又是一个假充勇敢的人,甚至是个假充凶狠的人;这一点我始终以为如此,并因此对他抱有好感。他没有重视荣誉的人受到侮辱时通常所有的那种反应),别人趁他手无寸铁,出其不意向他发动进攻;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没有在圣-日耳曼区那样挥洒自如,骄勇喜辩。但是,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位贵族大老爷处在这平时为他睥睨的沙龙里,四肢瘫软,巧舌僵硬,惊恐万状,怒不可言,只会盲目地环顾四周,面对别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对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优越感;此时我们也很难说,这种优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并没有走投无路,智穷才尽。他不仅辩才出众,而且胆量过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涛翻腾已久,他便能用严厉至极的措词,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彻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们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这么厉害。碰到那种场合,德·夏吕斯先生就会急促不安,连连发起神经质的攻击,使众人战栗。但这必须是在那种由他采取主动的场合;由他主动出击,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悬河(正如布洛克最善于开犹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谁当着他的面道出那些犹太人的名字,他却立刻变得脸红耳赤)。他对眼前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们,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他们的轻蔑。他们如果客气一些,他才不会对他们满腔怒火,他会拥抱他们的,不过,面对一个如此残酷,出乎预料的情况,我们这位伟大的雄辩家只会吱吱唔唔地问:“这是什么意义?怎么回事?”谁也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看来惊惶失措的哑剧是经演不衰的,永久不变的;我们这位在巴黎沙龙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无意之中只是做了一个古时希腊雕塑家所表现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们那惊呆了的动作。

大使失宠,办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恋人求爱不成,有些人对这类不测的事件要一连研究数月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间成了泡影。他们把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复揣摩,如同揣摩一块不知从何飞来,或是由谁投来的陨石一般。他们十分希望探明,这块奇特的飞来物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弄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损人的花招。化学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请医生诊断,预审法官遇到无头公案迟早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唯有我们的同胞干出的那些事情令人大惑不解,很少能让人发现其真正动因。德·夏吕斯先生——且让我们把这次晚会以后几天内发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交待一番,下文当然还要继续交待——对夏利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男爵认为,夏利曾经常常威胁他,要把他如何钟情于自己宣扬出去,现在夏利肯定以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独自飞翔了,所以真的把这话捅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纯粹的忘恩负义,把什么都告诉了维尔迪兰夫人。可是她怎么就如此容易上当(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认,所以坚决相信,别人对他那种感情的指责纯属凭空捏造)?也许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欢夏利入了迷,所以才这么先声夺人。因此接下去几天内,夏吕斯向那些毫不知情的“门客”连连发信,弄得他们以为他疯了。然后,夏吕斯又去向维尔迪兰夫人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地叙述了一番。可是他那些动人的故事却丝毫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维尔迪兰夫人不断地对男爵说:“您就不用再为他操心了,别把他放在眼里,这是个毛孩子。”男爵虽然渴望言归于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为稳已到手的东西一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请求维尔迪兰夫人不要再让他进门。这一点遭到了她的严正拒绝。结果德·夏吕斯先生义愤填膺,又写了一封冷潮热讽的信回敬了她。德·夏吕斯先生东猜西测,却始终摸不清头脑。换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尔发出的。当然,他本可以找莫雷尔聊上几分钟,把事情问个明白;这诚然是个办法。但是这与他的自尊心和爱情观是背道而驰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别人主动上门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时候,虽然我们一方面想到,私谈一下也许可以澄清事实,消除误会,可是我们又有另一种想法,阻止我们去坦诚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场合卑躬屈膝、低头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扬眉吐气一下。然而正是这一次最不应该唯我独尊、固执己见,而需要消除误解,因为不将谎言揭穿,对方的错觉就会日益加深。且说这件事发生以后,上流阶层到处传言,说德·夏吕斯先生要强奸一名年轻音乐家,企图未遂,被维尔迪兰夫妇逐出了门外。听了这个谣传,有人便说,怪不得,维尔迪兰家中怎么再也见不到德·夏吕斯先生的人影了。德·夏吕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见一个曾经被他怀疑过并辱骂过的人,那人当然对他耿耿于怀,可是夏吕斯自己也不主动跟那人招呼致意;于是别人便觉得,原来一点不假,小圈子里对男爵都早已众叛亲离。

话说德·夏吕斯先生被莫雷尔刚才那番话以及老板娘的态度弄得哑口无言,只作出一个仙女惶恐受惊的样子,趁此机会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作出断绝外交关系的姿态,引退到第一个客厅,单独留下德·夏吕斯先生一个人,而莫雷尔在台上只顾自己忙着套小提琴。“你快给我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维尔迪兰夫人贪婪地问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很激动,”茨基说,“两眼噙满了泪水。”维尔迪兰夫人装傻地说:“可我觉得,我说的话,他听了好象根本无动于衷。”她耍这种花招不能骗过所有的人。她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催雕刻家再重复一遍,说夏利着实哭了。这眼泪使老板娘陶醉,心里充满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门客没有听清楚,以为夏利没有哭,她绝不愿意出现那样的危险。

“不不,恰恰相反,我亲眼看见,他眼眶里闪烁着豆大的泪珠,”雕刻家压低嗓门,带着一付不怀好意的笑脸悄悄说;同时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尔是否还在台上,直到肯定他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有一个人听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谁要是早发现她在场,那立刻会使莫雷尔恢复已经失去的希冀。女王参加了另外一个晚会,离开时发现自己把扇子忘在维尔迪兰夫人处了,她觉得自己亲自来取一下比较好。她有些尴尬,悄悄走进来,等人一走空,准备道歉一番,寒暄几句即刻告辞。她进来时谁也没有发现,她正遇上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情,心中顿时燃起了怒火。“茨基说他眼含泪水,你看见了吗?我没有看见眼泪。噢!是的,是有眼泪,我记起来了,”她怕别人真信了她的话,赶紧改口说。“可是我们的夏吕斯,怎么那么局促不安,瞧他两腿在发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无情地数落道。这时候,莫雷尔朝她跑来:“这位夫人难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吗?”女王正朝夏吕斯走去,莫雷尔用手指着女王(尽管他明知就是她),“唉!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真可惜!这下我再也不能请男爵把我介绍给她了。”“等一等,我来给您介绍。”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就朝正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女王走去,几个门客随后跟着。我和布里肖没有跟去,我们俩急于取出我们的衣物出来了。夏吕斯本要把莫雷尔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以为实现这一伟大愿望的唯一障碍,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驾崩。我们总是把未来想象成虚无空间对现实的一种折射,其实未来的出现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们不了解而已。未来往往是即将所要发生的事情的结果。不出一个小时以前,德·夏吕斯先生即便倾家荡产,也不会让莫雷尔认识女王。维尔迪兰夫人向女王行了个屈膝礼,见女王没有认出她来,便说:“我是维尔迪兰夫人呀,陛下怎么认不出来了呢?”“很好,”女王一边极其自然地跟德·夏吕斯先生聊着天,一边说。维尔迪兰夫人怀疑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对着她说的,因为女王说这句话时神态完全心不在焉,声调彻底漫不经心。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这话,不由拿出言行放肆专家和爱好者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莫雷尔在远处看清了介绍的准备过程已经就绪,赶紧走上前来。女王把手臂伸给了德·夏吕斯先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不是没有怨怒,她责怪他对这类卑鄙的侮辱者怎么没有采取更加严厉的态度;维尔迪兰夫妇竟敢如此对待夏吕斯,她为他感到羞耻,满脸涨得通红。几小时前她不拘身份对夫妇俩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却对他们盛气凌人,傲慢不逊。其实两种态度源于同一心态。女王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现为对自己喜爱的人感情忠贞不移。她爱亲友,爱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吕斯先生。谁善于尊敬她所爱的人,她就爱谁,不管他们是布尔乔亚,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于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狭隘的、近乎托利党式的、日趋陈旧的善良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善良是不够真诚和不够热情的。古人们本喜欢社会集团,为之效忠,因为社会集团并不超越城邦的范围;今人极其喜爱自己的祖国,而将来的人喜欢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众国。我只举离我最为亲近的母亲为例。德·康布梅尔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从就未能使我母亲下决心参加任何慈善事业或任何爱国工作,她从未做过售货员或女施主。我母亲把丰富的爱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给了自己的家族、仆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远不是说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丰富的爱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样,是永不枯竭的,远远超过了德·盖尔芒特或德·康布梅尔夫人的能力和作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况跟德·康布梅尔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们还必须承认,她对好人的评价,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阿尔贝蒂娜在我书柜上取走后占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对她来说,那些阿谀奉承的寄生虫和盗贼,那些时而卑躬屈膝、时而蛮横无礼的酒鬼以及一切荒淫无度者或者杀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两极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护的贵族和遭受凌辱的亲戚是德·夏吕斯先生,也就是说尽管夏吕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亲,女王保护的毕竟是一个道德败坏,沾满恶习的人。“您脸色不好,我亲爱的表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请靠在我的手臂上。请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撑住您。对付这种事情,它是很坚实的。”然后,她抬起头来,正视前方(茨基告诉我,当时她正面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和莫雷尔),说:“您知道,从前在加埃特,我这手臂曾经叫流氓恶棍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它会为您竖起城墙,为您效劳。”就这样,伊丽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着男爵,未让人介绍莫雷尔,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吕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气,他对六亲不认,说翻脸就翻脸,对人进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们想当然,这次晚会以后,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对维尔迪兰夫妇进行大肆报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会过后几天他着了凉,得了当时常见的传染性肺结核,一连几个月医生和他自己都认为已病入膏育,生死未决。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经官能症,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现在是否神经官能症为另一种疾病所代替?他的无声是否纯粹是由于出现了病体的转移?从社会观点来看,夏吕斯从来没有拿维尔迪兰夫妇当一回事,现在他更不能抬举他们,把他们当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来对待,对他们大加责难。这么解释未免过于简单。换一个角度,我们知道,大凡神经质的人喜欢凭空想象,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象成敌人,无缘无故地朝他们发怒。可是一旦遇到有人向他们主动攻击,他们却反而变得老老实实了。要神经质的人息怒,与其说劝告他们发怒是无济于事的,不如朝他们脸上猛泼冷水来得有效。这么解释,未免仍过于简单。德·夏吕斯先生为什么没有能怀恨在心的原因,也许不应该到病体转移之中而应该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寻找。疾病已经使男爵身心疲惫,以致他再也没有多少闲暇来顾及维尔迪兰夫妇。他已是半死不活的人。我们刚才谈到攻击,即令是没有效果的攻击,若要好好“来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精力。可德·夏吕斯先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准备攻击的精力也一丝不存。我们常常说不共戴天的死敌们到临终都睁着眼睛,虎视眈眈,然后幸福地闭上双目。这种情况是罕见的,除非我们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当人们到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人们不会为了生命强盛之时都轻易对待的事,这时反而竭心尽虑起来。复仇之心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最常见的是——尽管有例外存在,我们将会看到,同一个人自身的性格也会充满矛盾,这是合乎人情的——当我们站在死亡门槛前的时候,复仇之心就离开了我们。德·夏吕斯先生想了一会儿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实在太累了,便面向墙壁,什么也不去想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雄辩已经枯竭,而是因为他已不如从前精力充沛。尽管他说话仍然是滔滔不绝,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口手已经离了原先如此常见的慷慨激昂,而变成一个只是由柔声细语和福音书比喻来装点装点的几近神秘的雄辩术,变成了一种对死亡的表面依顺。他只有在觉得生命有救的时日里才大展口才。病情复发,他便又缄口默言了。他的雄浑刚烈的气质里移植了基督徒式的温柔(正如《爱丝苔尔》所表现的天才精神与《安烈洛玛克》①是如此不同),获得他周围亲友的一致赞赏;他这种精神也许同样会获得维尔迪兰夫妇的赞赏。尽管他们对夏吕斯的缺陷曾经恨之入骨,但他们禁不住仍会对他崇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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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悲剧诗人拉辛(1639—1699)的两部悲剧。

当然,他只是披着基督徒的外衣,旧有的思想依然存在,不时沉渣泛起。他乞求加布里埃尔大天使象报告先知那样,来告诉他,救世主将过多少时间才能来临。他痛苦而又温柔地微笑了一下,打断自己的思绪说:“大天使可不能象对达尼埃尔所说的那样,叫我耐心等待‘七个星期再加六十二个星期’①,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就会死去的。”夏吕斯心里等待的人就是莫雷尔。因此他也请求拉斐尔大天使把小多比给他带来。然后,他又掺杂使用一些更打动人心的办法(正如病榻之中的教皇一边请人代做弥撒,另一边没有忘记遣人去唤自己的医生来),他对前来看望他的人暗示说,如果布里肖把他的小多比快速带来,那末拉斐尔大天使也许会对多比的父亲那样,同意让小多比眼睛复明,或者让他去牺牲洗涤池。②尽管出现一些合乎人情的反复,但德·夏吕斯先生语言的纯洁性和道德化已达到脍炙人口的程度。虚伪凶狠、恶言中伤,这一切都已消失殆尽。道德上,德·夏吕斯先生已经得到升华,远远超过了他以前的水平,他的道德改观感化了不少人,本可以使他的演说艺术蒙骗一下听众,可是由于他深受疾病折磨,改进了的道德也就随之消失了。德·夏吕斯先生重新走到了下坡路上,而且我们将渐渐看到,其滑坡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维尔迪兰夫妇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为一件渐渐远去的往事,有些触人发怒的近事使他对这件往事再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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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天使加布里埃预言,七个星期,再加六十二个星期为耶路撒冷建城的期限。

②据《圣经》记载,托比之子托比亚斯给其父带来一位陌生人,即拉斐尔大天使。他使托比双目复明,牺牲洗涤池指牺牲者临死之前沐浴净身之处。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维尔迪兰的晚会。那天晚上,当公馆只剩下老人以后,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说:“你知道戈达尔为什么没有来吗?他正在萨尼埃特身边呢。萨尼埃特在交易所想捞回本钱,玩了那一手,结果一败涂地。萨尼埃特知道自己已经分文不名,还背了一百万法郎的债,心里受了打击。”“可是他为什么还要玩那东西?真蠢,他哪有这号本事。比他狡猾钻营的人在那玩意上都输得精光呢,更何况他这种人,不被众人辗得粉碎才怪呢。”“那可不是,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个蠢货了。”维尔迪兰先生说。“有何法子呢,覆水难收哇。这一下,他明天就会被老人赶出门去,一贫如洗了。他的父母又不喜欢他。别指望福什维尔会帮他什么忙。我想过了,我当然不愿意做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可是我们也许可以给他一份小小的年金。别让他一天到晚感觉自己破产完蛋了。让他可以在家里好生养息养息。”“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你想到这些非常好。可是你说‘在家里’,这蠢货占着那套房间太贵了,那不行,必须给他租一套两间式的房间才行。我想目前他住着的那套间准要六七千法郎。”“是六千五百法郎。可是他非常喜欢他的住所。总之他受了严重打击,活不了两三年了,三年之中最多也就为他花费一万法郎。我觉得,这一点我们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我们今年不再续租拉斯普利埃,可以租一个较为简单的地方。按我们的进款,一万法郎分三年支付不是办不到。”“就算如此,讨厌的是,这事儿会不胫而走。你能为他如此,就不得不对别人也一视同仁。”

“你放心,这我已经考虑到了。只有明确说好条件,对这事绝对保密,我才能这么做。谢谢你的好意,我可没想要做全人类的大善人。别来慈善家那一套!我们可以这么办,即对他说这笔钱是谢巴多夫公主留给他的。”“可是他会相信吗?她为遗嘱的问题征询过戈达尔的意见。”“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实情告诉戈达尔,他有保守秘密的职业习惯。他挣的钱很多,永远也不会象那种半官方人士,迫使我们来掏腰包。他甚至还会主动承担此事,说公主就是请他做经纪人的。这样的话,我们甚至都不用亲自出面,可以免去致谢应酬,拉拢感情,应付那一套套烦人的东西。”维尔迪兰先生加了最后这个词。这个词暗指的自然是那些他们希望避免的感人场面和动人语言。但是犹如我们在家中在指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讨厌的事情的时候,为了把这件事情只向有关的人作个示意,而不让别人明白。我们就使用一个特别的词汇,维尔迪兰先生的那个词我就没有听清楚。一般来说,这类词汇是族先留下来的后遗症。譬如,在一个犹太人家庭里,整个家族现在已经法兰西化了,那个词汇就是全家族熟悉的唯一的希伯莱语,就是一个改变了原意的惯用词;在一个外省气息浓郁的家庭里,那个词汇就是一个方言词,尽管这家人已经不说也不懂某一省的方言,但这个方言词还在使用;在一个来自南美但只会说法语的家庭里,那就是一个西班牙语词汇。在下一代人眼里,伴随那种词汇存在的只是童年的回忆。我们记忆犹新,父母在吃饭的时候悄悄说一个什么词,暗指正在伺候的仆人,但仆人听不明白,而孩子们更是彻底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西班牙语、希伯莱语、德语还是土语,甚至怀疑这个词是否属于什么语言,怀疑这别是一个专有名词,或是完全生造出来的词。唯独我们如果幸有什么舅舅或太老伯健在,使用了这个词,那疑团才有可能解开。由于对维尔迪兰夫妇家的亲属我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未能确切地弄明维尔迪兰先生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维尔迪兰先生让夫人绽开了笑脸。因为这种语言比日常语言用得少,更富有心照不宣的特点,因此使懂得这种语言的人产生别人无法分享的自得其乐的感觉。快乐的时刻过去以后,维尔迪兰夫人反问道:“可是如果戈达尔说出去怎么办?”“他不会说的。”他说了,至少对我说了,几年以后,在萨尼埃特的葬礼上,我就是通过戈达尔了解到这件事情原委的。我很遗憾,没能更早地了解事情真相,否则,我的思想本会发生变化,即永远不要责怪别人,不要光凭别人的一件坏事,用对此事耿耿于怀的心情来评判别人。我们只看见了别人心灵的坏的一面,只凭这一次就断定此人的坏心还会故态复萌,殊不知人的心灵是极其丰富的,除了坏的一面,还会表现出其他许多形式。我们对心灵在其他时候所可能表现的真诚希望和可能实现的美好事情还不了解;我们不能因为看见了心灵丑恶的一面,便对其温柔美好的一面也视而不见,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戈达尔如果早日把这秘密告诉我,也许会驱散我关于维尔迪兰夫妇在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所扮演的角色的疑团。可是真要驱散了我的疑团,这事情也许却是错误的。维尔迪兰先生虽然积德行善,但是他同样喜欢戏弄别人,甚至残酷地迫害别人;他迷恋于在小圈子里发号施令,主宰一切,甚至不惜一切手段,造谣中伤,无事生非,门客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是以加强小圈子的团结为唯一宗旨,经他这么一挑,更是纷纷反目为敌。维尔迪兰先生可能是个不藏私心,默默无闻,乐施善助的人,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悲天悯人,谨慎行事、忠诚老实、永远善良的人。也许,在我了解这件事以前,维尔迪兰先生身上已经局部存在着善良的天性——在此我外祖母朋友家庭的遗风也许还依然存在——正如美洲或北极在哥伦布以前业已存在一样。然而我得知那件事以后,未曾料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天性向我显露出一种崭新的面貌。我得出结论,无论是某人的性格、社会或者爱欲,想就其框出一幅固定不变的图画,都是难而复难的事,它们是在不断变化的。谁想把人的性格摄下一幅相对静止的照片,谁就会发现人的性格会相继呈现各种面貌(意味着)它不会保持不动,而是动个不停,致使镜头不知所措。

我看时辰已经不早,怕阿尔贝蒂娜已等得不耐烦,便离开了维尔迪兰公馆。我问布里肖,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然后再用我的车子送他。他对我这样直接回家表示赞同,并不知道家里有一位姑娘正等着我。我还庆幸,这样一次晚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其实,晚会的开场都被我耽误了。接着布里肖跟我谈起了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德·夏吕斯先生听到教授这么毫无顾虑地对他和他的生活品头论足,一定会大吃一惊。教授平时对夏吕斯总是客客气气,还总是说:“我永远守口如瓶。”当德·夏吕斯先生对布里肖说:“别人肯定地告诉我,您在背后说我坏话,”布里肖真诚地表示惊奇和愤怒,事实上布里肖对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说男爵,绝不就事论事,而只是说一些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他虽然参照大家的议论,但脑子里出现更多的是自己对男爵的好感。布里肖说:“我说您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友情。”他说这话,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谎,因为在他议论德·夏吕斯先生的时候,内心确实荡漾着某种友情。布里肖这位教授在上流社会首先需要的就是魅力。而德·夏吕斯先生恰恰具有这种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处寻求的诗人创造力的实例。布里肖对维吉尔①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讲解,却不敢肯定这部虚构之作是否真有现实依据,不想晚年跟德·夏吕斯先生神聊,居然尝到不少乐趣;他深知他的师辈梅里美先生和勒南②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马斯贝罗③在游历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时候,发现当地的山水和居民就是自己书本研究中的古代历史的舞台背景和亘古不变的演员,他们尝到的就是类似的乐趣。“这么说他不是要得罪这位出身望族的勇士,”布里肖在送我们回家的汽车里向我声明,“简单地说,当他象夏朗东疯人院的疯子那样,慷慨陈词,固执己见地讲解他那撒旦教义时,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是说他就象西班牙的流亡贵族那样,如白垩粉一般天真洁白,我向您保证,他听任自己高贵人种的本能所摆布,带着索多姆的赤诚之心,为了捍卫阿多尼斯④,向我们这个时代的异教徒发动十字军东征。但是,如果我说话用于尔斯特大主教⑤的语气,那末碰到那些接待这位封建主来访的日子,我就没有什么可怕了。”我听着布里肖讲话,但仿佛不是单独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无论这种感觉是多么模糊——我跟此刻呆在卧室里的姑娘是连在一起的。我从家里出来到现在,这种心情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便是在维尔迪兰公馆里跟此人或彼人交谈,我也一直隐约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对她的感觉,就如我们对自身的四肢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我有时想到她,也象是我们在想自己的身体,但是感觉就象是个奴隶一样,被死死拴在这个身体上,毫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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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

③马斯贝罗(1846—1916),法国古埃及专家。

④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富有女性魅力的美男子。

⑤于尔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学院院长。

“这位圣徒,”布里肖继续说道,“说的都是些什么闲言闲语,足够做《月曜日漫谈》①的续编了!我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同仁,写了一本伦理学专著,我始终把它尊为当今时代的道德丰碑,可是您能想到吗,夏吕斯告诉我,我那某某可敬的同仁最初的构思居然得之于一个年轻的邮差。我们毫不犹豫就可以立即承认,我们这位杰出的朋友在论述过程中忘了向我们交待这位英俊小伙子的尊姓大名。从这一点来说,较之菲迪阿斯②他对人尊重较多,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感激较少,因为菲迪阿斯毕竟还把自己所喜爱的竟拔人的名字镌刻在他雕塑的奥林匹亚朱庇特的戒指上呢。原先男爵对这最后一段史实一无所知。但不用对您说,这段史实减轻了他的正统观念。您很容易想象,有一次我跟那位同仁就一篇博士论文展开讨论,我在他那已经玄而又玄的辩证法中,每每另又发现某种趣味。犹如圣勃夫觉得,夏多布里昂的作品中内心抒发的情味还不够浓,又将自己刺激性的发现当佐料加进去,增加鲜味;我那同仁的某种趣味就如同这增添的鲜味。送电报的小伙子先事从我们的同仁,但虽然其智慧如金子闪闪发光,可是拥有的钱财却寥寥无几,于是小伙子转到了男爵手里。“有多少钱财,受多少尊敬”(应该听清楚他说这话时的口吻)。我们这位撒旦是最乐于助人的。他为受自己保护的人在殖民地谋了一个职位。小伙子具有一颗报答之心,没有忘恩负义,不时从殖民地给他捎一些上品水果来。男爵收到后就分送给一些上流关系。最近一次,小伙子的菠萝出现在贡蒂河滨公馆的桌子上,维尔迪兰夫人没有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德·夏吕斯先生,您收到这么好的菠萝,莫非您有舅舅或外孙在美洲吧!”我承认,我一边吃着,心里洋溢着某种喜悦之情,暗自背诵着狄德罗喜欢引用的贺拉斯一段颂歌的起首。总之,正如我的同仁布瓦西埃③尽兴漫游于帕拉丁和蒂布尔④,我从男爵的言谈中也对奥古斯丁时代的作家获得了更加生动、更加有趣的认识,我们姑且不谈罗马帝国末期的作家,也不用一直上溯到古希腊,尽管我有一次对这位杰出的德·夏吕斯说,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种柏拉图置身阿斯巴西雅⑤家中的感觉。说真的,我极度地扩大了两个人物的比例,犹如拉封丹所说,我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动物’⑥。不管怎么说,我想您总不会以为,男爵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天真纯朴,痛快高兴。一种孩子般的狂醉,使他一反常态,抛弃了贵族固有的老成持重。‘你们这些索邦大学的臭教授真会阿谀奉承!’他喜不自胜地嚷道。‘想不到我得等到这把年纪才被比作阿斯巴西雅!我都人老珠黄了!噢,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看到他说这话时的模样。这把年纪了还老是使劲地涂脂抹粉,象个花花公子,浑身撒满香水。不过,他对家族谱系的研究,称得上是个盖世无双的人才。出于这种种原因,今晚他们一刀两断,我感到很难受。倒是小伙子反叛的那种方式使我觉得奇怪。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在男爵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象个十足的心腹和忠臣,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倒戈的迹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哪怕男爵不能再回贡蒂河滨了(Diiomenavertan)⑦,我也希望他们的分裂不要波及到我身上。我们俩人相互切磋,取长补短,我用自己浅薄的知识,换取他的丰富阅历,实在是相得益彰(我们会看到,尽管德·夏吕斯先生对布里肖没有耿耿于怀,恨之入骨,但他对教授的好感基本上已完全消失,致使他对教授作了毫不宽容的评价)。而且我向您发誓,交流是极不相等的,完全是入大于出,男爵把生活的教义传授给我们以后,我再也不敢苟同西尔韦斯特·博纳尔⑧的观点,以为如今仍然是在图书馆里才能做出最美好的生命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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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文学批评家圣勃夫(1804—1869)的文学评论集。

②菲迪阿斯(死于公元前431年),古希腊最伟大的雕刻家。

③布瓦西埃(1823—1908),法国历史学家。

④帕拉丁为罗马城的一个山丘,蒂布尔在罗马城郊,贺拉斯多有赞颂。

⑤阿斯巴西雅,生活于公元前五世纪前半叶,据说许多古希腊哲学家都受到她的启示。

⑥见《拉封丹寓言》第十二首:“鸽子与蚂蚁。”

⑦拉丁散文家西塞罗的话,意为“但愿诸神改变这一预言”。

⑧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小说《西尔韦斯特·博纳尔的罪行》(1881)中的主人公,整天生活于书堆中。

布里肖和我到达了我家门口,我从车上下来,把布里肖的地址告诉车夫。我从街沿望去,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卧室的窗户。以往阿尔贝蒂娜不住在这幢屋子里的时候,这窗户一到晚上总是黑乎乎的。此刻室内的灯光被百叶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条条的,由上而下溢射出一道道金光。这是扇魔窗,我的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它在我安宁的心扉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像;这图像近在咫尺,而且呆一会儿就要为我所有,可是呆在车子里的布里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教授跟晚餐前阿尔贝蒂娜散步回来时前来看我的朋友们一样,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姑娘在我隔壁房间等着我。车子开走了,我独自在街沿上滞留了片刻。我站在楼下,能一清二楚地看见这条条光亮,换一个人都会觉得完全子虚乌有;是我给了这光线完整无掼坚不可摧的特性,这是因为我在其背后放置了全部的意文,那是一笔别人猜想不到的宝藏。金银财宝在那里,那里自然就射出了这一道道细横的光带。但是这笔宝藏的交换条件是我不能享受自由,独自一人,静思遐想,如果阿尔贝蒂娜不在楼上,或者如果我只希望肉体享乐一下,我可以去向一些陌生女子提出要求,也许是去威尼斯,或者至少去夜巴黎的哪个角落,寻找着插入她们的生活。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缱绻亲热的时刻来到的时候,我必须做的,不是远出旅行,甚至不是出门散步,而是回家。回家不是为了独自一人,不是在外别人向你提供了思想食粮以后,回来至少逼着自己再从自身寻找一下思想食粮。情况恰恰相反。回家以后反而不如在维尔迪兰家里感到单独安静了。因为我要受到一个人的接待,我将让位与她,把身心彻底地交给她,于是我再也没有一时一刻的闲暇来想我自己,甚至连她也不用费心去想,因为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在楼外,抬起头来朝我呆一会儿就要置身其间的房间窗户最后又瞧了一眼。我似乎看到,是我自己铸就了坚不可摧的金色栏杆,要划出一块永久性的地域,现在这金光闪闪的栅栏就要关闭,即将把我自己圈在里面。

阿尔贝蒂娜从未对我说起过,她猜疑我对她抱有嫉妒之心,对她做什么事情,都缺乏信任。关于嫉妒问题我们仅仅交换过一次意见。真的,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次交谈似乎证明情况恰恰相反。我记忆犹新,有一个夜晚,皓月当空——我们刚结识不久,最初有一次我用车送她回家,其实我宁可不送她,而是离开她再去追逐别的女子——我对她说:“您知道,我之所以建议送您回家,这并不是出于嫉妒,如果您有什么事情要办,我可以悄悄地离开。”她回答我说:“噢!我知道您没有嫉妒心,您对此毫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别的事情要办,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另有一次,那是在拉斯普利埃,德·夏吕斯先生偷偷地朝莫雷尔瞥了一眼,然后公开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我对她说:“怎么样,他盯得您非常紧吧。”接着我又半带讥讽地说:“我可是受尽了嫉妒的折磨。”听了这话,阿尔贝蒂娜用属于她出身的阶层或属于她经常接触的低级阶层的粗俗语言说:“您真会打哈哈!我知道您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一则您对我说了,再则这也看得出,行了吧!”自此以后,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已改变看法了。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她内心一定已经产生许多新的想法。她虽然对我隐瞒着,但是一遇机会,她就可能言不由衷地流露出来。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到她的房间找她,把她带到我的房间里,对她说(我说时有些尴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清楚地告诉过阿尔贝蒂娜,我要到上流社会去。我对她说,我不知道上哪一家,也许是德·维尔巴利西斯夫人家,也许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也许是德·康布梅尔夫人家。但我偏偏没有提到维尔迪兰的名字):“你猜猜我去了谁家?去了维尔迪兰夫妇家。”我这句话尚未说完,阿尔贝蒂娜脸已变色,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我早料到了。”“我并不知道我去维尔迪兰家会惹您不高兴”(她确实没对我说,这事惹得她不高兴了,但她的生气是显而易见的。我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事会惹她不高兴,然而,看一看她的雷霆大发,看一看那些用某种双重眼光回顾一下就知道是故态复萌的事情,我觉得我从来就不可能还指望会有别的结果)。“我不高兴?您以为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对我反正还不一样!他们大概不会请凡德伊小姐吧?”听了这话我失去了自制:“那天您遇见了她您可没有告诉我。”我对她这么说,是想向她表明,我可比她想象的更了解情况。可她还以为,我指责她遇见了却没有告诉我,说的是维尔迪兰夫人,而不是凡德伊小姐。““难道我见了她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那神色既象是在问自己,在搜寻记忆,回想往事,可又象是在问我,仿佛我告诉她什么似的。其实,她也许是为了引诱我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也许同时为了拖延时间,然后再对这个困难的问题作出回答。但是,对凡德伊小姐的事我倒并没有怎么担心,而只是有一种恐惧感。以前就有恐惧感掠过我的心头,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不过我想,维尔迪兰夫人纯粹是由于虚荣心才佯称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来参加晚会的,我这么一想,回家的时候,心绪也就宁静了。只有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凡德伊小姐不会没去吧?”这句话证明我起初的怀疑是不错的。但是总而言之,以后在这种事上我可以放心了。因此我答应不再去维尔迪兰家,阿尔贝蒂娜也因此为我牺牲了凡德伊小姐。

“另外,”我气呼呼地对她说,“还有好多事情,您也瞒着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譬如我随便举个例子,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加“我随便举个例子”这一句,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后面补充一句。这样,万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去巴尔贝克旅行有什么错,”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经记不清了,别人对我说的话在我脑子里都混作一团了,其实我对这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虽然举了她跟司机一起到巴尔贝克——她从那里给我发来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随口道来的,而且我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个不好的例子,因为说实在的,三天跑一个来回,时间是够紧的,不可能有时间去跟谁偷偷约会。可是阿尔贝蒂娜根据我刚才的话,猜测我对事情的底细已经一清二楚,就是不愿意告诉她。何况她近来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对安德烈说的,我对她的生活“比她本人还清楚”。阿尔贝蒂娜打断我的话头,对事情作了承认。但她这么坦白是毫无用处的。尽管我对她的话一概不予置信,但是听了她的话我的心情却十分沉重,因为一方面是经过说谎者乔装改扮过的真相,另一方面是爱着这位说谎者,通过说谎者的谎言,对这个真相所作的判断,两者之间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几乎还未说完“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是随便举个例子”这句话,阿尔贝蒂娜便打断了我,顺理成章似地对我宣称:“您是说我没有去成巴尔贝克?当然没有!而且我总是很纳闷,您为什么要那么相信这件事情,其实说出来对谁也没有害处。司机要用三天时间办他的私事。他不敢对您直说。出于对他的好意(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这种事情总是该我碰上!),我就瞎编了所谓的巴尔贝克之行。他只不过把我带到奥特依圣母升天街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过了三天,无聊极了。您瞧,这事又有什么严重的,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我发现,您因为晚了一个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来的时候,我猜想您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承认这事很可笑,真不该有什么明信片。可这不能怪我。我事先买了这些明信片,在司机把我送到奥特依以前已经交给了司机,不想这个笨蛋放在口袋里忘得一干二净,而没有按我的吩咐装进信封,寄给他一个在巴尔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转寄给您。我一直以为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这个傻瓜过了五天才想起这件事。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却把它们寄到巴尔贝克去了。当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脑袋,呸,给我滚。这个蠢驴,我自己整整整关了三天,让他笃笃定定去办自己家庭杂事,换取的报答却是叫您白白地担心了一场。我怕被人看见,躲在奥特依都不敢出门。我只出去过一次,还不得不乔装成男人,这无非是为了逗逗乐,可是运气偏偏跟我作对,别人没遇见,第一个就撞见了您的犹太朋友布洛克。不过我不相信,会是他告诉您我没有去巴尔贝克,因为看上去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愿意显露出十分惊诧,被如许的谎言所压倒的样子。我产生一种厌恶感,但我并不希望赶走阿尔贝蒂娜,我只是在厌恶感上更添了一层极度想哭的欲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于谎言本身,也不是因为我曾经如此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全化为泡影,以至于我觉得是身处于一座夷为平地,光秃秃无一建筑,仅有堆堆废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于内心忧伤。我想,阿尔贝蒂娜宁可在奥特依她女友家里极度无聊,空呆三天,却一次也没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这里来过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气压急件,请我到奥特依去见他。但我没有时间扎在这些想法里。我微微一笑,那种神色就象一个心中有数却秘而不宣的人:“我只举了一个例子。其实这类事情是举不胜举的。这不,今晚去维尔迪兰家我就发现,您对我说的关于凡德伊小姐的话……”阿尔贝蒂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试图从我的目光里能看出来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的,和我将要告诉阿尔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但那不是在维尔迪兰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于我从未向阿尔贝蒂娜正式谈起过她,我可以装作是今晚才了解到的。我几近充满了喜悦——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轨电车上我经历了内心这般的痛苦——因为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这回忆属我一人所有。我虽然把这件往事的日期往后作了推移,但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件事依然是一个无以抵赖的铁证,对她依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一次我至少不用“装作知道”,“引诱”阿尔贝蒂娜“坦白出来”。我自己了解这件事。这件事是我曾经透过蒙舒凡亮着的窗户亲眼目睹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关系是非常纯洁的,她这么说无济于事。我向她发誓(发誓说的是真话),我对这两个女子的品行是了解的。她何以向我证明,她既然跟她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称她们为“我的姐妹”,她怎么没有接受她们的建议,而既然她没有接受她们的建议,她们怎么仍然跟她保持亲密关系,而没有跟她一刀两断。不过我未及说出真相。跟巴尔贝克之行一样,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对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伊去维尔迪兰夫妇家的话,我有可能通过凡德伊小姐了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过维尔迪兰夫人,因为维尔迪兰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谈起过阿尔贝蒂娜——她未让我说话,自己就先作了承认。她们供认虽然与我原来的想象相反,但她自我供认的行为本身向我证明她从未停止过对我说谎,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再象刚才所说的,对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总之,阿尔贝蒂娜先声夺人,说:“您言下之意是我声称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抚养成人的,您今晚发现我这话向您撒了谎。这确实不错。可是我觉得您不把我放在眼里,您一心迷恋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乐,我便天真地以为,既然我有一个同学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如果我编造说,我跟这些姑娘都很熟悉,这样我就比较能够引起您的兴趣。我感到,您讨厌我,把我看成是个蠢妇。我想,我如果对您说,我跟这些人有过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与凡德伊作品有关的一切细节,我可以在您眼里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借机接近您。谁想到,非要等到这倒霉的维尔迪兰晚会,您才了解真相,而且别人还可能歪曲了事实真相。我敢打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对您说,她根本不认识我。可是她在我同学家至少见到过我两次。不过这事也很自然,在这些成名的人看来,我还够不上格,所以他们宁可说从未见过我这个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她以为如果对我说,她与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曾经有过十分密切的关系,以此便能延迟她被“遗弃”的时间,便能更加接近我,她的这个想法达到了真理。只是,她为达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条她想走的路,而是另外一条道路。这种情况时有发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轨电车上,她表现出对音乐十分懂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尽管如此,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两断。但是,为了表现她的音乐理解力,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不仅使断绝关系成为不可能,而且还引起其他许多事情,她犯了一个解释性的错误,不是错在这句话应该产生的效果上,而是错在她借此应该制造这一效果的原因上。这一原因使我了解到的,不是她的音乐素养而是她的不良关系。致使我突然决定跟她接近,甚至跟她溶为一体的,不是我对某种快乐产生了希冀——说快乐,这是言过其实,只能说某种轻微的消遣——,而是因为我被某种痛苦紧紧地拥抱住了。

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过多的沉默,那样会让她怀疑我是因为惊奇而感到语塞了。我听她把自己看得那么寒酸,在维尔迪兰圈子里被人那么瞧不起,我于心不忍,温柔地对她说:“可是,我亲爱的,这事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我非常乐意给您几百法郎,您喜欢去哪儿都行,您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夫人,还可以邀请维尔迪兰夫妇。吃一顿美味的晚餐。”可惜,阿尔贝蒂娜是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为神秘、最为纯朴、最为残酷的一面,表现在她用厌恶的神情,并且说实在的,用我无法听清的话(连头上说什么我也听不清,因为她的话没有结束)来向我作回答。只有过一会儿,当我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以后,我才得以把她的话前后连起来。对于别人的话,我们都是先有所领悟,然后才听明白的。谢谢您的好意!为这帮老家伙破费,哼!我还不如去他妈的让人砸……①顷刻间,她满脸胀得通红,神色沮丧,用手捂住嘴巴,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说到一半,我还没有听懂的话收回去似的。“您说什么,阿尔贝蒂娜?”“不,没什么,我都快睡着了。”“不,一点儿也没有睡着,您非常清醒。”“我想着请维尔迪兰吃饭的事,您心真好。”“不不,我是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她百般地向我解释,可是这些解释不仅跟那些闪烁其辞、模棱两可的话是充满矛盾的,而且跟那语塞本身以及伴随着语塞顿然出现的脸红,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亲爱的,您刚才想说的不是这意思吧,要不然怎么会停顿不说了呢?”“因为我觉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么要求?”“请一顿晚饭。”

“不不,这无所谓,我们之间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问题。”“不,恰恰相反,这个问题是存在的。我们不应该对我们所爱的人提得寸进尺的要求。总之,我向您发誓,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但我的理智对她的解释又不能满足。因此我仍紧追不舍地问。

“不管怎么说,您至少应该有勇气把您刚才那句话说完吧,您刚才只说到砸……”“噢!别缠我了!”“为什么?”“因为这话粗俗得可怕,我当着您的面说出这话,真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些话,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一天在街上偶然听见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顺口说出来了。这跟我、跟谁都没有关系,我的脑子太糊涂了。”我已感到,不能再从她嘴里掏出什么话来。她向我撒了谎,她刚才还直向我发誓,她收住话头,是因为怕有失上流社会的慎重,可是现在却变为是羞于在我面前说出过分粗俗的话。这显然已是第二个谎言。因为当我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互相亲热的时候,再诲淫诲盗、粗俗不堪的话她都说得出口。总之,眼下多说了也是枉然。可是我的记忆被“砸”这个字所缠住不放。阿尔贝蒂娜经常说:“朝某人砸木头,砸糖或者干脆说‘啊!我把他砸了个痛快!”以代替“我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既然她在我面前经常说这类话,如果她刚才想说的的确是这类话,又何必突然住口呢?为什么她脸红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个重新换了一句话,发现我听清了“砸”这个字便虚假地道歉一番?不过,既然我不准备继续进行毫无效果的审问,还是装作不想此事为好。我想到阿尔贝蒂娜责备我去老板娘家的话,便用一种愚蠢的谦词极其笨拙地对她说:“我原先想请您今晚一起去维尔迪兰夫妇的晚会。”这句话是蠢而又蠢,如果我真有诚意,又朝夕相处,为什么至今没有向她建议过?她被我的谎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变得大胆起来。“您哪怕请我一千遍,”她对我说,“我也不会去。这批人总是跟我过不去,不择手段地欺弄我。在巴尔贝克我对维尔迪兰夫人要多热情有多热情,可现在却落得个恩将仇报。即令她寿终正寝;派人来请我,我也不会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谅的。至于您,这是第一次对我耍不老实。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哼!她告诉我这件事时,那神情多得意啊)您出门去了。我真希望别人不如把我劈成两片。我竭力保持镇静,不让别人看出什么,可是我生平从未受过这等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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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文为“坛子”。“让人砸坛子”,谓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为。在此及下文我们都采用直译。

她在跟我说话,可是我却已沉浸在极其活跃和富有创造性的无意识睡眠中(在这睡乡之中,有些一掠而过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记,至此万般寻觅,一无所获的启门钥匙被沉睡的双手所抓住),继续寻找她只说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后一半的那句话的含义。突然间,有两个我起先万万没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现:“坛子。”①我不能说这个字眼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我们长时间囿于一个不完整的回忆,尽管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地扩大这一回忆的范围,但毕竟畏缩在不完整的回忆里,与其相依为命,这时候,回忆里冒出一个字眼会有突如其来的感觉。不,我一反习惯的回忆方式采用了两条同时并进的寻觅道路。一条道路就是顺着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去找,而另一条道路就是回忆我建议出钱让她请人吃饭时她那厌烦的目光。这目光似乎在说:“谢谢,我讨厌的事情您破费也没用,碰上我喜欢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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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俗话:谓屁股。

也许正是回忆起了她流露出来的这一目光我才改变了方法,寻找到了她的后半句话。在此之前,我一直纠缠于最后一个“砸”字不放,她想说砸什么?砸木头?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议她请客吃饭的时候,她那眼神,她那耸肩的动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话的字眼里面去。于是我发现,她没有说“砸”,而是说“让人砸”。无耻!原来她的所好就是这个。无耻至极!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干这种事或想干这种事,也不会对乐意干这种事的男人说出这等不堪入耳的话,她说出这话会受人糟践和鄙视。一个女的只有对另一个女的,并且爱另一个女的,才会说出这话,对自己先前委身于一个男人表现歉意。看来阿尔贝蒂娜说她快已睡着了,这话一点不假。她心不在焉,听凭感情驱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耸耸肩开始说话,还以为是在跟哪个女人,也许是在跟哪一个簪花少女在说话,她突然头脑清醒,回到现实,于是满脸羞红,急忙将险些说出口的话收了回去。别无他法之中,她索性闭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让她发觉我的绝望,那我分秒不能延迟。可是我狂怒刚过,泪水却已涌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尔贝克,她告诉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时一样,我现在必须替自己的忧伤立即编造一个原因,这原因必须可信,并能深深打动阿尔贝蒂娜,这样我就可以给自己几天喘息,找时间再作计议。因此,当她对我说,她从未受过我出门这事给她带来的这般侮辱,她宁死不要听到弗朗索瓦丝说起这事时,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对她说,我出门一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这事于她毫无损害;同时这工夫,我对她“砸”字后想说的话,通过无意识的寻觅,获得了结果。我们突然发现致使我再也无法彻底掩盖自己的绝望心情,于是我将自我辩护,改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带着初涌而至的眼泪所造成的温柔口吻对她说,“我可以对您说您错了,我做的事情是无关重要的,但我这样说便是对您说谎。还是您说得对,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怜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个月以前,我对您充满了友情,那时候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这虽然是件区区小事,但是关系重大,我的心里已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这件事就是一个迹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饰这一变化,既然您已经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对您说:“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温柔而又忧愁地对她说,“您瞧,您在这里的生活是无聊的,我们还是分手的好。鉴于最美满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请求您,为了减轻我将要产生的忧伤,今晚就跟我告别,明早趁我熟睡就离开,不要让我再看见您。”她显得十分惊异,对我的话难以置信,不过她立刻愁眉苦脸地说:“怎么,明天?您真愿意?”我把两人分手作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来谈,心中充满了痛苦。但尽管如此,也许部分地也由于这痛苦本身,我开始就阿尔贝蒂娜离开住所后需要办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细的建议。千叮嘱万吩咐,我很快便进入到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请您行行好,”我无限惆怅地说,“把在您姨母那儿的贝戈特的书寄还给我。这事一点儿也不着急,‘过三天,’一星期,由您看着办,不过请别忘记,免得我遣人来催取,这样我会很不好受。我们一度十分幸福,现在我们感到我们将要十分难受。”

“别说我们感到将要十分难受。”阿尔贝蒂娜打断我的话说。

“不要说‘我们’,只有您自己这么觉得!”“对,反正,您或者我,出于这个原因或者那个原因,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该去睡了……我们决定了,我听从您的,因为我不想叫您难受。”“就算如此,是我决定的,可是对我来说,这同样是很痛苦的。我没有说这会长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头脑缺少长久记忆的功能,但是您走后的头几天,我肯定十分烦恼,所以我觉得不要用写信来重温旧梦,应该断得干脆。”“对,您说得在理,”她神色悲伤,加之夜深了,脸部表情疲顿而又慵困。“与其说伸出手来一个接一个地砍断手指,不如干脆直接伸出头来。”“我的天哪,一想到我呆会儿要让您去睡觉,我就害怕,我简直是疯了。好在这是最后一晚。您一辈子睡觉有的是时间。“我对她说,我们总应该互相道一声晚安,我千方百计拖延时间,让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别。“您要愿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送到您将来住的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会替我办这事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说这话(我说此话是为了设法引阿尔贝蒂娜自己招供出来),我只要一个人,就是您。”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说:“我记得十分清楚,我把我的相片给了这爱丝苔尔,一方面是她缠着我要,另一方面我当时想给了她,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要说跟她发生过什么友情或者说我想见她,那从来没有这回事!”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十分轻浮易变,随口又补充道:“如果她想见我,我也不反对,她人很好。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坚持一定要见她。”无怪乎,我曾经告诉阿尔贝蒂娜,布洛克把爱丝苔尔的照片寄给了我(我告诉她此事的时候,其实我还未收到照片),阿尔贝蒂娜居然理解为布洛克把她给爱丝苔尔的一张照片给了我看。我作过最坏的设想,但我无论如何未曾想到阿尔贝蒂娜跟爱丝苔尔之间竟会有这等亲密的关系。我跟她说起相片一事,她无言以对。现在她以为我对事情已了如指掌——这完全是错觉——觉得还是主动承认为上策。我忍耐不住说:“阿尔贝蒂娜,我还有一件事要恳求您,永远也不要想办法见我。如果万一过一年、两年或者三年,这种事可能发生,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不期相遇,请您避开我。”我见她对我的恳求未作肯定的答应,又说:“我的阿尔贝蒂娜,请您别那样,今生今世永远别再见我。这会给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对您是怀有真诚友情的,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诉您,我想再见一面我们在巴尔贝克谈到过的那个女友,您以为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不,我向您保证我对这事是绝对无所谓的。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决心离开您,我的脉脉温情只是演戏而已。”“哪里,您是疯了,我根本没有这么想。”她忧伤地说。“您这就对了。不应该这么想。我是真心爱您的。也许不是爱情,是很深极深的友爱,深得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这我相信。但您却胡思乱想,以为我,我不爱您!”“离开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阿尔贝蒂娜回答我说。已经有了一会儿,我感到我再也无法克制,泪水涌上了眼窝。这眼泪不是来自于我从前对吉尔贝特说:“我们还是不见为好,生活把我们分开了”时那种忧伤,这是完全不同类型的泪水,诚然,我给吉尔贝特的信中写这话,我是在想,我不再爱她,而去爱另外一个女子,这是一种过度的爱情,但这过度的爱情是为了减少把爱情过度地花在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时候,命中注定有相当数量的爱情可在其间进行调剂,这一方拿得爱情太多了,就应该抽出一些来给另一方;而爱情到了这一方,比如到了吉尔贝特这一方,我同样注定是要将爱情抽出来与她分道扬镳的,但是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种多样,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产生其他原因——是因为我缺乏意志。在贡布雷时我外祖母和我母亲就已经为我担心过,一个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来强迫别人接受他的意志匮乏,为之她们俩人都相继投降了。而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来越快。当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尔贝特感到疲倦,这时候,我还有相当的力量拒绝见她。当我在阿尔贝蒂娜这里发现同一个事实时,我已精疲力尽,我只想到要强行挽留她。我对吉尔贝特说,我跟她一刀两断,我内心确实不再想见她;然而,我对阿尔贝蒂娜说这话,纯粹是在撒谎,倒过来是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相互显示的是一个与现实相距甚远的表象。毫无疑问当两个人对坐而视的时候,情况总是如此,因为双方对另一方的内心总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也有一部分不理解;双方表现出来的只是各自最少属于自己个人的东西。这种情况或许是由于人们自己也未理清什么是属于自己个人的隐私,对此不加注意,或许是因为人们对某些不属于自己个人的毫无意义的实利性东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爱。另一方面,有些人们喜欢的东西,人们却没有。但为了不受别人轻视,人们没有,却装出样子,对那东西似乎不屑一顾、甚至厌恶至极。可是在爱情中,这种误会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除了孩提天真,我们通常都是尽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实地反映我们的思想,而是使其成为我们的思想认为最适宜于使我们获得自己希望获得的东西的样子。自我回家以后,在我看来最合适的外表,便是能够使阿尔贝蒂娜保持不变,跟以往一样顺从,别在气头上要求我给她更多的自由的样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她更多的自由,但现在我怕她会心血来潮,要求独立,这会使我嫉妒心大发。过了一定的年龄,出于自尊心和见识,越是我们向往的东西,我们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爱情上,稍有见识——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明智——我们很快就会强迫自己接受这种双重特性。我孩提时,梦幻中最温柔的爱情,甚至爱情的本质,不外乎是面对我心爱的女子,倾诉我的温情,对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俩人白头偕老。然而,我的亲身经历以及我亲朋好友的经历,使我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这类感情的表白是毫无感染作用的。类似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的人,忸怩作态,简直象个老太婆了。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久而久之,以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个英俊青年。其实他那矫揉造作的阳刚气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态来。夏吕斯的这种情况,属于这种规律,但这种规律的覆盖的范围完全超出夏吕斯类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广,即令是爱情,也未必能完全取尽用竭。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视而不见,别人却看得真切;我们“紧跟”我们的思想,因为这是处在我们眼前的物体,但别人却无法看见(有时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见,由此,当作家的崇拜者们的思想偶尔为作者所征引时,他们每每大失所望,因为他们从作家的脸上发现,内心之美,反映出来后,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再“听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没有告诉阿尔贝蒂娜,她没有留在特罗卡德罗,我是多么感激不尽。今天晚上,因为我害怕她离我而去,我却假装希望主动跟她分手。我这样作假是因为有了前几次爱情的教训,不让此次爱情重蹈覆辙。但我们过一会儿将会看到,我并非仅仅听从了这些教训。

我害怕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希望一个人出去一下,需要离开两天,”我不知道她会向我提出哪一类自由的要求,我不打算给她的要求下定义,但它使我恐惧。这种恐惧在维尔迪兰晚会上曾有一刻掠过我的心头,但是现在已烟消云散了。另外,回想起阿尔贝蒂娜不断对我说,她呆在家里如何如何希望幸福,这话与我的恐惧也格格不入。阿尔贝蒂娜想要离开我的内心意图,表现得十分隐晦,仅仅流露出一丝忧愁的目光,一阵烦躁的神色,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但是如果我们再仔细推敲一下的话,我们只能将隐藏在她心底的东西解释为一种感情(我们甚至没有必要进行推敲,因为明白对这种表示强烈情感的语言,这些话普通百姓也能听懂,把它解释为虚荣、记仇和嫉妒。这些感情虽然不是直言表达出来的,但对话者若有直觉功能,即如笛卡尔称为“良知”的,“世上最为普遍的东西”的话,便一眼即可识破)。阿尔贝蒂娜的内心感情有可能导致她制订计划,离开我另建生活。阿尔贝蒂娜要离开我的意图,在她的谈吐中表述得毫无逻辑,同样,我今晚对这意图的预感,在我心里始终是十分模糊的。我继续生活在这样的假设中,即承认阿尔贝蒂娜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也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个完全相反的,我并不愿意去想的假设在紧紧盯着我,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我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去了维尔迪兰家,根本不会为此感到难堪;不然,她的发怒为什么只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奇?因此,在我内心也许活动着一个想法,有一个与我理智中的阿尔贝蒂娜,与她自己的描绘完全相左的阿尔贝蒂娜,存在于我内心。但这不是一个完全杜撰的阿尔贝蒂娜,因为她如同一面前置镜,反映着她内心产生的某些情绪,臂如我去维尔迪兰家后她的恶劣情绪。此外,长久以来我忧心忡忡,怕阿尔贝蒂娜说我爱她。所有这些正与另外一个假设相吻合。这个假设说明了许多事情,而且还有一点,如果我采用第一种假设,第二种假设就变得更有可能,因为我听任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吐露温情,但从她那里得到的却只是一场忿怒(但她觉得这一忿怒出于另一个原因)。

我必须说,我觉得最为严重,使我印象最深,事先表明她将会驳回我的指控的迹象,是她对我说过:“我估计他们今晚会请凡德伊小姐。”我竭力残酷地回答道:“您没有对我说起过您遇见过维尔迪兰夫人。”每当我发现阿尔贝蒂娜不客气,我不是对她说我很伤心,而是反而变得凶狠起来。

根据这一点,根据与我感觉背道而驰、永恒不变的反驳体系来进行分析,我可以断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对她说要离开她,是由于——甚至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我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说不清楚,这使我战栗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总之,这是诸如她可能欺骗我的这类自由),由于我出于孤傲和狡诈,想向她表明,我对此毫无畏惧。在巴尔贝克的时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过低地估计我,稍后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有分秒无聊。

末了,有人会对这第二个假设——尚未明确表达的假设——提出反诘,说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话,恰恰意味着她喜欢的生活,就是在我家里的这种生活,休憩、读书、喜欢清闲,厌恶萨福式的爱情,等等。为这种反驳花费笔墨是毫无意义的,如果阿尔贝蒂娜对我,跟我对她一样,以我对她所说的话为基准,来判断我的所思所想,那她得到的东西恰恰与事实相反,因为我向来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况下才向她表示,希望离开她,反之在巴尔贝克,我曾两度向她坦白,我爱着另一个女子,一次是爱上安德烈,另一次是爱上一个神秘的女子,然而两次坦白都是发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转意,反过来爱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因此我的言表丝毫不能反映我的感情。如果读者对此只有相当淡薄的印象,那是因为我作为叙述者,在向读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断重复我的言语的同时,也向读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我向读者隐瞒感情,仅仅让读者了解我的言谈,那我的行为跟我的言谈就关系甚少,读者就一定会经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无常,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然而这种推理方式并不比我所采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错误,因为促使我行动的意象与我言谈中所描绘的意象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时候,前一种意象还是非常模糊的。我对我行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对这一本性的主观事实认识得十分清楚。至于它的客观事实,即对这一本性的直觉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断更能准确地抓住阿尔贝蒂娜的真正意图,我信赖于这种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这种本性是不是虽然抓住了她的意图,却没有改变她的意图,这些是我难以断言的。

我在维尔迪兰家感到阿尔贝蒂娜会离开我而隐约产生的恐惧起初已经烟消云散。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不是见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但是当我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去了维尔迪兰家,我见她的脸上增添了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这愠色已不是第一次掠过她的脸颊了——此时消除了的恐惧重新更加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十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体凝聚:她表现不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底,缄口不言而已。这愠色就是她内心想法的综合表现。它虽然明晰可见,却无法作理性说明,我们从心上人脸上采撷到蛛丝马迹;但不明白心上人内心所发生的事情,为此,我们试图对这综合表现进行分析,把它重新分解为理性成份。阿尔贝蒂娜的思想,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未知数,为此我给它列了一个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他肯定设法证实他的怀疑。为了避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进行。”但是,如果阿尔贝蒂娜从不向我吐露,却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着,那她对现在的生活为什么还不厌恶,还苟且偷生着,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为在现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光有一丝欲望,也被认为有罪,始终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无法满足她的癖好。另一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为都平白无辜,无可指摘,她最近得到的仍是失望和泄气的权力,因为自从巴尔贝克以后,尽管她一直尽力避免跟安德烈单独接触,今日又拒绝去维尔迪兰家。留在特罗卡德罗,可是她却发现,她仍丝毫不能取得我的信任。另一点,说不出她的举止仪表有什么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尔贝克的时候,每当有人谈到作风不好的姑娘,她总是哈哈大笑,还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动作。我猜测得出,对她的女友们来说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为此我心里备受折磨。但是自从她了解到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以后,凡有人稍稍提及这类事情,她便退出了谈话,不仅话语停断,而且脸部表情也中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别人对某某姑娘说长道短,她不愿助兴,也许完全出于别的缘故,总之当时最为惊人的,是稍有触及这类话题,她那表情如此丰富的脸,既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丝不变地保持着瞬时前的表情。这似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犹如死寂一般凝重。我们说不出,这神色对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谴贵、还是赞成,是了解还是无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脸上各部务发生关系。鼻子、嘴巴、眼睛形成一个完美和谐的统一体,但跟脸外的世界是隔绝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画,别人刚才说些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仿佛别人刚才是在对拉都①的肖像谈话。

我把布里肖的住址告诉车夫,看见窗户灯光,我当时感到自己如同处在奴隶受禁的境遇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阿尔贝蒂娜强烈地感到,她也处于这种境遇时,我先前的感觉便从我的心头释落了。为了不让她为这种境遇而过多地感到压抑,从而突生念头,自行打破这种境遇,我觉得最巧妙的办法莫过于给她造成一种印象,即这种境遇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结束。我看见自己伪装获得了成功。本该值得十分庆幸。首先,我本来日夜担心的事情,即我原来估计阿尔贝蒂娜会下决心离去,现在这一可能已经排除。其次,撇开我力求达到的效果不谈,单就我伪装的成功这件事本身而言,就证明了我在阿尔贝蒂娜眼里还不完全是一个分文不值的情夫,一个样样花招均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这件事把某种贞德还给了我们的爱情。在我们爱情生活中,诸如她在巴尔贝克时轻易相信我另有所爱的时代重新诞生了。当然她现在不再会相信我另有所爱,但是对我希望今晚两人就分手告别的假意则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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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都(1704—1788),法国画家。

她表示怀疑,不相信个中的原因出在维尔迪兰夫妇那里。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位剧作家,叫布洛克,是莱娅的一位亲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莱娅都告诉过他(我想用这番话诱她相信,我对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佯装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出于稳定情绪的需要,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您能对我发誓,您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吗?”她目光呆滞,空视着回答道:“能,也就是说不能。我错了,我不该对您说安德烈对布洛克一往情深,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他。”“那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怕您会对她有另外一种想象,我说这话就为这个。”她依旧目光呆滞,说:“我跟莱娅一起游玩过三个星期,我不该瞒着您,不告诉您。可那时候我跟您还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尔贝克以前吗?”“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还亲口对我说,她跟莱娅素不相识!我仿佛见到,我千万个小时呕心沥血写成的小说,突然间化成一场春梦,付之东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尔贝蒂娜把这两件事情透露给我,是因为她觉得我已经从莱娅那里间接地打听到了,而且她一定觉得谁也没有道理否认,这类事情多得举不胜举;我也明白,每当我盘问阿尔贝蒂娜,她的回答从不会有半句真话,而真话只有当一方面决意缄口隐瞒事实,另一方面坚信别人已经了解了这些事实,这两种心理在她身上突然发生混合作用的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脱口吐露出来。

“不就是两件事嘛,这又有多大关系。”我对阿尔贝蒂娜说。

“不如痛痛快快说出四件事来听听,也好给我留下一个记忆。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几件事来?”她仍然木然地看着。她是要使自己的谎言适应于对未来生活的某一种信仰呢,还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随和的神衹妥协呢?看来这大概都不尽容易,因为她已沉默和呆滞了好久。“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她终于开口说,现在不论我如何追问,她都倔犟地紧咬牙关,一口咬定没有别的。弥天大谎!从她陷足于这类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锢于我家,其间在多少个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无数次满足了这邪欲!戈摩尔人虽为数不多,却又不可胜计,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人群之中,她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气。

那年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来就感到恶心,可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请我上饭馆吃饭,他带着自己的情妇,他另外一个朋友也带了自己的情妇。进饭馆没过多久,她们早已心领神会,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对方。刚上浓汤,俩人的脚就已开始相互寻找起来,经常找到我的脚上。不一会儿,腿都缠到一块儿去了。我的两位朋友什么也没有察觉,我却在受罪。其中一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说有东西掉到地上,索性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接着一位说偏头痛发了,告辞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发现时间到了,该陪一位女友去看戏了。头痛女子从盥洗室出来,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后她们成了亲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欢身着男装,身边抚养着一批小女孩,时常把她们带到另一位家里,对她们进行教化。另一位身边有一个小男孩,假装对他很不满意,时常交给她的女友来管教,女友当然是责无旁贷,毫不留情。由此可见,她们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难以见人的事情,无所谓大庭广众,无惧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莱娅在我面前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跟许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谨慎持重得多。”“阿尔贝蒂娜,难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对您放肆吗?”“从来没有。”“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嗯,她说话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随便。”“举例说说。”“她不象我们接待的许多女子,从来不用‘讨厌’这个词,也不说‘无所谓’那种话。”我觉得,我一部分原来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说也终于化成了灰烬。本来的话,我的失望也许还会持续下去。每当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话,都会产生一股疯狂的怒火,可是这怒火总是碰到某种温柔,于是便降落下来。平心而论,我自己不也一样,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两断,我不也在撒谎。况且,回过头来想一想,阿尔贝蒂娜在认识我以前过的是何等的纵乐生活,而现在则表现出囚人般的顺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责怪她了。

不过,我虽然是伪装,内心却涌上一股凄凉之情。本来非有真实的意图不会有这份伤感,可我为了装出忧伤,不得不想象一份忧伤出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我一直不断地暗示阿尔贝蒂娜,我们这种生活只能是暂时的。我做这样的暗示,目的是让阿尔贝蒂娜继续感到我们的生活还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远,因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对她进行一刀两断的威胁,已经不够有效,怕阿尔贝蒂娜心里产生念头与之抗衡,仍以为伟大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嫉妒心,似乎说是这爱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维尔迪兰家作明察暗访的。那天晚上我想,导致我突然决定演出断情戏的原因——对此我是后来才逐渐发觉的——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亲有一个相仿的地方,有时会心血来潮,会对一个好好的平安无事的人进行威胁。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一威胁只是空头吓唬而已,我便在假戏真演的路上走得很远,一直到对手错以为我真的会说到做到,开始浑身战栗的时候,我这才收兵落幕。

不过,我们清楚地感到,谎言之下必有实情,如果生活不给我们的爱情带来变化,我们自己就会想法创造或者伪造变化;我们之所以想谈分别,因为我们强烈地感到,爱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之时远未来临,我们已经希望先为它流淌眼泪。当然,这一回我演这场戏,有一个实际的原因。我突然坚持要挽留她,因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无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绝一切人,永世专心于我,我也许会更加坚定,决心与她永不分离。嫉妒变分离为残酷,而感激化分离为不能,总之,我感到我发动了一场大战,我非胜则死。我本来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便把拥有的一切拱手交给阿尔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决于这场战役。但是这场战役与从前的战役有所不同,不是几个小时就能解决出胜负,它更象一场当代战役,两天、三天,乃至两个星期都不见分晓。人们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遗余力。然而一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决出雌雄”。

当我害怕阿尔贝蒂娜离我而去,恐惧感占有了我的时候,我无意识中来到了夏吕斯身边,回想起他说谎的一些场景;恐惧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层无意识回忆。我曾经还听我母亲叙说过一件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但后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种说谎场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内部一个隐蔽的遗传储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类的药物对我们潜在的精力会发生作用一样,某种感情冲动在此也会发生作用,会把这种遗传储存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我的姨妈奥克达夫听欧拉莉报信说,弗朗索瓦丝自以为女主人永远不会再出门了,便暗中玩弄手脚,准备瞒着我姨妈擅自偷偷出门。于是,我姨妈在前一天佯装决定第二天要试着出去走走。她把这话对弗朗索瓦丝说了。弗朗索瓦丝起先还将信将疑。我姨妈让她事先将所需衣物全部备好,将那些锁在箱柜里过久的衣物都拿出来晾晒,不仅如此,而且还订好了汽车,快到正式出门的时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详细交待,吩咐妥当,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气终于不得不向我姨妈说了实话,说她预先已有安排,我姨妈这才放弃自己的计划,说为的是别妨碍了弗朗索瓦丝的安排。我的情况与此相仿。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让她以为我们即将相互离别,并让她这个想法发展得越远越好,我必须自己对自己的分手建议作一番结论。于是我将翌日才将开始,然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即我们分别以后的时间作了提前,向阿尔贝蒂娜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们过一会儿肯定不会再和解一般。正如将军们所言,要使佯攻能够蒙蔽对方,必须把佯攻变成真攻。我在装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样;这场离别的假戏结果演成真的生离死别一样,叫我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也许这是因为两名演员中的一名,阿尔贝蒂娜信以为真,反过来增加了另一名演员的幻觉。本来我们是得过且过,这样尽管很不舒服,但还能忍受,在习惯的负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尽管残酷难熬,但毕竟仍有我们依恋的人留有身边。我这下发疯似的,整个毁了这沉重的生活。虽然我只是虚假地摧毁了它,但这足够使自己黯然神伤。因为即使我们是用谎言的形式说出了忧伤,但这语言自身便缠绵悱侧,那苦涩深深地注入我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扮演永别的时候,其实只是将日后注定的一个时刻提前道出而已。何况我们难以断定,我们刚才触发的就一定不是鸣响这一时刻的启动装置。我们尽管可以虚张声势,但是被欺骗一方将作何种反响,这里总含有一部分难以预料的因素,不管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这场演剧变成一场真的离别怎么办!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忍不住有一阵心酸。现在我们产生了双重的忧虑。分别来临的时候,正是我们对分别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正是我们从女子那儿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将您治愈,或至少减轻您的痛苦,就要离开您的时候。另外,我们平日即使是处在忧伤之中,但至少还可以依靠习惯的支撑借以休养生息,现在这一点我也将丧失殆尽。是我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习惯支撑点的。我们把眼前的时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时日全部抛开。我们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动身出发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随波逐流。它不再为习惯所麻痹,整个苏醒过来,我们在自己日常的爱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缕感情幻想,这幻想将日常爱情无限地扩大,偏偏把一个已经不能有所依靠的人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保证将来这样一个人能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才展开了这场驱逐这人的游戏。我们咎由自取,自己陷进了这场游戏,受到百般捉弄。我们重新产生了痛苦,因为我们干了一件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事情恰似某种创新疗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疗效却是病上加痛。

我两眼噙满了泪水。犹如有些人独自关在卧室里,随着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幻思,想象着一个喜爱的人去世了,设想自己会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细,以至于最后竟痛不欲生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反复叮嘱,请她注意今后应该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我说这些话,觉得我们过一会儿大概不会再言和了。充满了忧伤。再则,难道就那么自信,一定能使阿尔贝蒂娜回心转意,恢复共同生活的愿望吗?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这场戏驱散了她从前的精神状态,难道她就一定不会故态复萌吗?我感觉到自己是未来的主人,但我又怀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们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于尚未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感受还未必不可避免,将我压垮。另外,我虽然是在撒谎,但谎话中的实话成分也许超过我的想象。刚才就有一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很快就会将她忘却的。这是实话,跟吉尔贝特就是这样的情况,我现在摈弃旧念,不再去见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劳苦。当然,我写信告诉吉尔贝特我不再见她,痛苦一阵也就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只是偶尔才去吉尔贝特家。可是,阿尔贝蒂娜的每时每刻都所属于我。在爱情上,放弃一种感情比失掉一种习惯更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说出这些两人分别的痛苦语言,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一片谎言。相反,从阿尔贝蒂娜口中吐出的却是诚实之言。我听她大声说:“啊!一言为定!我永远不再见您了。这总比看见您这么苦着脸好。我亲爱的。我不想让您伤心。既然有必要,我们可以从此不见。”这话由我口中说出不可能是诚实之言,但在阿尔贝蒂娜却是发自肺腑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对我有的是纯粹的友情,她答应不再相见,对她没有多大损失。另一则,我掉眼泪,在一个伟大的爱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转移到她身处的友谊领域里,在她眼里就变成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乱。按她刚才的那番话,她的友谊要大于我的友谊;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是因为在离别的时候,说温柔缱绻之语的,都是没有爱情之爱的人,而真的爱情,是无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她的话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还因为,爱情具有成千上万的善行,有人能激发起别人的爱情,自己却感受不到爱情,爱情最终能在这种人身上唤起一种温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发起这两种感情的爱情相比,这两种感情本身没有那么自私;在一对情人离别若干年之后,在原来的情夫那里,爱情早已不翼而飞,而情妇的心里却依然荡漾着温情和感激之情。

我今晚仅仅是对凡德伊小姐怀有嫉心,对阿尔贝蒂娜的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仅仅持续了片刻时间。所以,想到特罗卡德罗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我为了使她避开维尔迪兰夫妇,才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儿遇见了莱娅,为了让阿尔贝蒂娜跟此人认识,我把阿尔贝蒂娜叫回来了。我现在说出莱娅的名字,也完全是出于无意。可是她却疑神疑鬼,以为也许有人告诉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声夺人。她稍稍遮住脸,滔滔不绝地说:“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们一起去看过她的演出。散场以后我们到她化妆室去了。她就当着我们的面卸装更衣,真有意思。”于是我的思绪不得不放弃凡德伊小姐,去作绝望努力,明知不可能再现真实场景,却偏要奔向深渊,去抓住女演员,抓住阿尔贝蒂娜走进化妆室的那个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发誓,又如此彻底地牺牲了自己的自由,我怎么可能还加罪于她?然而,我的怀疑难道不是伸向事实真相的触角吗?她虽然为我牺牲了维尔迪兰夫妇,去了特罗卡德罗,但是维尔迪兰夫妇家原来毕竟要有凡德伊小姐:她虽然后来又为我牺牲了特罗卡德罗跟我到别处散步,但在特罗卡德罗毕竟又有那位莱娅——这是把她叫回来的原因。莱娅本来似乎并不叫我担心,然而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问阿尔贝蒂娜,她自己说了出来,那件事说明她认识莱娅,认识的程度超出了我担心的程度。另外,阿尔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场合下认识莱娅的,不然谁有可能把她带到莱娅的化妆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间就碰到两个刽子手。我受苦于莱娅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心灵残缺不全,无法同时想象过多的场景,或者是因为我神经质的激动相互发生了干扰——而我的嫉妒仅仅是其回声。为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对莱娅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视同仁的,我不恨莱娅,只是因为我还在受着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实这是因为我的嫉妒心泯灭了——有时候会相继苏醒。但是反过来这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嫉妒心都是凭空而起,没有一个预感中的事实为根据。我说预感中的事实,这是因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时空,也不会有什么灵性,发现此人与彼人之间存在着默契。阿尔贝蒂娜神出鬼没,一会儿和莱娅,一会儿跟巴尔贝克的姑娘,一会儿又跟与她曾擦肩而过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过她的网球姑娘,还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么可能某时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向我这么保证,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还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尔贝克,是吗?如果您要去的话,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向前推进,在我的谎言虚构中把时间大大提前,这既是为了吓唬阿尔贝蒂娜,也是为了自作自受。犹如一个人起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发怒,可是自己嗓门响亮,渐渐兴奋起来,及至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发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来。这不是出于对某事不满,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断上升的结果。我顺着自我忧愁的坡道越来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来越深的绝望之渊。犹如一个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气,不是试图斗争,反而觉得瑟瑟发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过一会,我能有力量恢复镇静,采取反应,停止下滑。但是,阿尔贝蒂娜呆一会儿跟我道晚安的时候,应该跟我吻别,给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下,就会减轻我的忧伤,这绝对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给我造成的忧伤,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办理离别手续甚至看见离别的后果所感到的忧伤。但是,这一声晚安,不应该由她主动向我来说,这样会使我难以改变态度,不再向她建议说,放弃原来的想法,俩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时刻早已到了,这样我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可以把这互道晚安的时间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尔贝蒂娜提问过程中,频频暗示,告诉她夜已这么深了,我们也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她忧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许我会去都兰我姨母家。”她草拟的这第一个计划叫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仿佛它已开始真正实现我们的决裂。她瞧瞧房间,瞧瞧自动钢琴和蓝绣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天,永远也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怜的小卧室!我觉得这不可能。我脑子里装不进这种想法。”“您必须这么想。您在这儿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没有什么不幸福,从现在开始我才会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证,这样对您更好。”“也许是对您自己更好!”我呆呆地看着,仿佛无限犹豫之中受着百般地折磨,挣扎着与一个浮现于我心头的念头进行着殊死地抗争。最后我突然说:“听着,阿尔贝蒂娜,您说您在这里更加幸福,走了以后您会不幸福的。”“那当然。”“这真叫我难办了。您愿不愿意我们先不分手,再试几个星期?谁说得准?一个星期复一个星期,也许我们可以发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暂时的东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续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连几个小时,不是在白白地自寻烦恼,在闹发疯吗?就好比忙了半天,准备出去旅行,结果又走不了一样。我是伤心透了。”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上写道:“赠与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续约纪念。”“现在,”我对她说,“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亲爱的,因为您一定累极了。”

“我不累,我是高兴极了。”“您爱我一些了吗?”“比以前要爱一百倍。”

我不应该为这场不戏的得胜而高兴。这场戏尽管没有发展到精心导演的程度,尽管两人分手的问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我们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罢了,而且又是随便说说,并非带有真正的动机——事实确实如此。殊不知,这样随便的谈话,虽然是低声的轰隆,却经常想不到这已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事实上,我们在谈话中表达的东西,与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是要跟所爱的女子永远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驰的,但同时它正说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性造成了我们日常的痛苦。比起离别,我们情愿忍受这种痛苦,但是最终总由不得我们,痛苦总会致使我们分离的。通常而言,分离并非一下子就能实现。经常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将会发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属于例外——我们说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话,若干时间以后,我们实行一次不定型的分离试验。这是一种自愿的、无痛苦的、暂时的分离。为了使女人过后跟我们一起生活能更加欢快,同时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暂时逃避不断的忧愁和疲倦,我们请求她撇下我们,或者我们撇开她,单独去进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几天之中,我们度日如年,觉得离开了她无法度日。几日以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复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问题只是,这次分别虽然短暂,然而却是实现了,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随意决定的。是一次性的,不会重演。忧愁重又开始,共同生活的困难重又不断加剧,唯有分离已成为一件不那么困难的事。我们开始谈论分离,然后客客气气地付诸实施。那都是一些我们没有认出的预兆。不久,暂时性的微笑式离别终于由我们自己在无意中酿成为残酷的永久性离别。

“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亲。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确实象个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见人的头露出坟墓,昏昏沉睡,等待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身躯在何时何地活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这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爱情?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经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酒神节中度过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更加复杂。弗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声。她现在已没有这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口声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时候,我通常——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骗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外,从这场戏本身而言,它无意之中不正是将德意志种族的深刻倾向——狡诈和傲慢引起的挑动性,必要的情况下产生的好斗性——引入了私生活领域吗?

有不少人,包括摩纳哥王子,都向法国政府暗示过,如果法国政府不与德尔卡塞①先生分手,那么德国就会咄咄逼人,真的发动一场战争。于是外交部长被迫提出辞呈。法国政府接受了一个假设,即如果我们不作让步,别人就会向我们宣战。但是也有人认为,那纯属“虚张声势”,如果法国稳住阵脚,德国绝不敢轻易拔剑。毫无疑问,两个剧本,两套情节。阿尔贝蒂娜从未扬言,从未威胁过她要跟我一刀两断。但是正如法国政府对德国抱有疑心一样,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窦丛生,坚信她是想到过要威胁我的。但再说回来,如果德国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图,那末挑起法国政府产生多心,以为德国想发动战争,那就是危险的机智在作怪,必须加以反对。诚然,如果阿尔贝蒂娜是以为我永远下不了决心跟她彻底决裂,这才产生独立愿望的话,那我的举动是相当聪明机灵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维尔迪兰家以后,这么火冒三丈,嚷着“我敢肯定”,最后又全部揭去面纱地说:“他们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请到家里去了。”只要看看她的这种态度,说她没有以为我下不了决心,这岂不令人难以置信吗?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朝着满足自己异癖的方向发展,难道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吗?安德烈给我透露过,阿尔贝蒂娜和维尔迪兰夫人会过面,这就证实了上述这一切。我尽力与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时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独立的愿望——假设这一愿望是存在的——也许源于,或最终会源于一个相反的想法,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无意识地暗示我们即将分离的时候,道出了真心话;无论如何,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我今晚扮演的这场戏只能加强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的心里最终可能酝酿出这样一个决心:“既然有朝一日会注定发生此事,不如趁早说断就断。”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论,要想和平,就得备战,但是这一理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首先敌对双方都误以为是对方希望关系破裂,这一误解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关系真正的破裂。关系破裂以后,双方又都以为这是对方的意图所造成的。所以威胁即便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虚张声势,但它一旦成功,便会怂恿人们愈演愈烈;而虚张声势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才能获得成功,这是很难预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远,另一方虽然一直退让,到后来也会发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变战略,以为坚持装出不怕破裂的气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对阿尔贝蒂娜就采取了这一方式),同时又一味地傲视阔步,宁死不屈,坚持威胁下去,其结果会把双方都逼到绝路上面。虚张声势中也可能掺杂着真实的用意,两者交替轮换着,昨日是场游戏,翌日就会变为事实。最后,还有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况,即敌对一方确实决心一战;阿尔贝蒂娜迟早就会想到,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也许她心里并未产生过这种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编乱造;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着的时候,我作出的几种不同假设。说起最后这个假设,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之所以吓唬阿尔贝蒂娜,说要跟她一刀两断,这纯粹是因为她所要求获得的是一种不好的自由,我是为了回敬她的这种想法才这么先声夺人的。她虽然没有直接挑明过她的想法,但我觉得某些暗中的不满,某些言谈举止却能充分说明问题。只有这种想法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有那类言谈举止,而反过来她对自己的这些言谈举止从不作任何解释。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经常发现她有这些言谈举止。我当时希望这只不过是她一时情绪不好,过一天就会结束的。可是她恶劣的情绪有时会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着奇趣乐事,她却被幽禁着,失去了前去共欢的可能;这些乐事不到结束,对她的影响就不会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岛的远疆发生了气候变化,我们坐在炉边也能感受得到,我们的神经也难免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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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尔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国外交部长。在任期间主张与俄国结盟,与英国言好。由于法国和德国在摩洛哥问题上关系紧张,于1905年6月6日辞职。

那天早晨,趁阿尔贝蒂娜睡着,我竭力猜测她内心究竟藏着什么隐秘。这时我收到母亲一封来信,信中说我的决定她一无所知,表示十分担忧。她援引了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在我看来,我深信他不会结婚,他既然决定永远不娶这位姑娘,为什么还要把她的心搅乱?为什么要弄得她对别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见?如此容易离开的姑娘,为什么不离开,而偏要去搅扰她的心灵?”我母亲这封信把我带回了地面。我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一颗神秘的灵魂,解释一种脸部的表情,明明预感到身边有可疑之处,却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扪心自问道。是我在胡思乱想,事情十分简单。我本来就是一个举棋不定的年轻人,眼下又牵涉到一桩需要若干时间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尔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虑。想到此,我的神经为之一松。但是这种心情持续时间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从社会外貌来看事情,我们确实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为最普通的社会新闻。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许就会这样看问题。但我很清楚,真实的东西,至少是真正的东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惧感,是我关于阿尔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那些有关犹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属于社会新闻一类,这就好比稍有头脑的专栏记者写戏剧报导的时候,都能将易卜生的戏说出个故事来一样。但是故事传说背后毕竟隐藏着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善于仔细观察,犹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里面都可能包含着别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蕴藏着秘密。所以对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无所知。但是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从内部加以体验的。

那天晚上以后,阿尔贝蒂娜一如既往,没有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我不信任,我要尽力驱散您的疑团。”她从来没有明说过这个想法,不然的话,这一想法可以作为她某些行动的解释。她想方设法安排妥当,一刻也不让自己一人呆着。这样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声明,我也不能再说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另外即使当她要打电话给安德烈,给车库,给驯马场,或给别的地方,她总是声称要她一个人呆着打电话,等着小姐们慢慢给接通电话,那实在太无聊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那时候呆在她身边,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丝,她仿佛怕我怀疑她通电话秘订约会,怕受指责似的。

唉!这一切真不让我安心。爱梅把爱丝苔尔的相片寄还给了我,告诉我这不是她。难道还有别的人?是谁呢?我把相片寄回给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尔贝蒂娜与爱丝苔尔的那张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么模样?也许是袒胸露肩。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合过影?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尔贝蒂娜谈,因为我会在她面前露馅,说明我没有见过那张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谈及此事,因为我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兴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虑,了解阿尔贝蒂娜奴隶般的囚禁状况的人都会承认,这种生活对我和对她都是十分残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丝却认为,这是一种寻欢作乐的生活,不应该有这种生活。照她的话来说,这个“女骗子”,这个“江湖女骗子”——她嫉妒的对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较多的使用阴性,而不是阳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赐与自己这寻欢作乐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丝在跟我的接触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词汇,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加工改造。谈到阿尔贝蒂娜,她就说,她从未见过有那么“背信弃义性”的人。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会演戏(弗朗索瓦丝很容易将特殊错混为一般,又将一般错混为特殊,而且对戏剧艺术的分类又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尔贝蒂娜会演戏叫做“会演哑戏”),千方百计“抠我的钱”。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和我之间的真实生活产生误解,对此我本人应负部分责任,因为我跟弗朗索瓦丝交谈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逗弄她一下,有时候是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尔贝蒂娜所爱,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对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并不否认,含糊其辞地表示默认。然而,我的嫉妒,我对阿尔贝蒂娜实行的监视(这些我是多么希望弗朗索瓦丝不要有所察觉),弗朗索瓦丝不久就猜出了几分。正如一个懂得招魂术的人蒙住双眼也能找到东西一样,弗朗索瓦丝也受着一种直觉的引导。我遇上什么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种直觉。无论我怎样迷惑她,对她谎话连篇,无论她自己怎样对阿尔贝蒂娜充满忌恨——弗朗索瓦丝一忌恨,不是把敌手想象得快活非凡,诡计多端,虚情假意,而是设法探明什么事情能够叫敌手甘拜下风,迅速完蛋——都无法使她的直觉随便偏离目标。

我说两人分手,只是恐吓而已,但是我怀疑,阿尔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监视,会不会把恐吓变成现实;由于我们的生活处在变化之中,我们能用无稽之谈和骗人的谎言来创造现实。我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禁不住战栗一下,犹如我外祖母在弥留之际,我一按门铃,她就要颤抖一下一样。阿尔贝蒂娜不跟我说一声就会出门,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无意识在猜测而已,犹如外祖母当时已经神志不清,门铃一响,只是无意识还在颤动一样。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阵不安,怕她不仅出门了,而且出走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觉得很象是她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门后停在门槛处。半明半暗之中,我发现床单鼓成一个半圆形,大概是阿尔贝蒂娜蜷着身子,头和脚对着墙睡着,又浓又黑的头发散在床沿边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没有开门,没有走动。我感到这半圆形的床单虽然一动不动,但却充满了活力,因为床单里面裹着一个完整的生命;这个生命是我唯一视若至宝的东西,我感到它在那儿,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丝跟阿尔贝蒂娜肯定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领教过弗朗索瓦丝指桑骂槐的本领。她善于利用时机,策划导演出颇有意味的戏来。我不相信她每天都会那么老实,不设法让阿尔贝蒂娜明白,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受尽屈辱的角色;她一定会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地告诉我的女友,她过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近乎软禁的生活。有一次,我发现弗朗索瓦丝戴了一副大眼镜,在我的稿纸中翻找什么,又把我记载着有关斯万以及他离不开奥黛特的故事的一张纸放回原处。她无意之中是否曾把这张纸随便放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里去过?虽然弗朗索瓦丝含沙射影起来话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后策划不可告人的事情时才是窃窃私语,低声说话的——但是相比之下,维尔迪兰夫妇凭空诬陷、恶语中伤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们发现阿尔贝蒂娜无意之中牵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牵制住她,以至于俩人都远离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冲天。

至于我为阿尔贝蒂娜花钱的事,那是一点也别想瞒过弗朗索瓦丝,任何开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弗朗索瓦丝缺点不多,但是她却创造了为这些缺点服务的真才实学;可惜除了发挥她的缺点,她的真才实学经常得不到表现。她主要的缺点是,别人为她花钱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们为别人花钱,她就会发生好奇。我如果要结清一笔帐或者要支付一笔小费,想躲到一边避开她,那是白费心机,她总会找到一个盘子,来把它收好,发现一块餐巾,来把它取走,她总是寻找机会走近我的身边。我不给她时间停留,气愤地把她撵走。这个女人视力已经不及,算帐也不熟练,可她却象一个裁缝,一看见您便本能地丈量起来,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来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画家,对某种色彩效果特别敏感。她受着类似裁缝画家嗜好的驱使,在一旁偷偷看着,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后立刻核算起来。有时候,为了不让她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在贿赂她的司机,我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对自己给了小费表示道歉,说:“我是想对司机客气一些,给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丝是铁面无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鹰眼投一瞥,对任何事情就会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说:“不,先生给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费。他对先生说车费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给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还给先生十二法郎。”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她却已经把小费看得一清二楚,并一分不差地算了出来。

如果阿尔贝蒂娜是希望我恢复平静,那她已经达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断地要求我向自己证明,要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种错觉,正如要说她有邪恶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对她的一种错觉。我的理智提供了论据,我希望这些论据是有说服力的。但是为了公正起见,为了有幸发现事实真相——除非从来只有通过预感和心灵感应我们才能认识事实真相——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说,虽然为了我的康复,我的理智在听凭我的欲望操纵,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尔贝蒂娜的异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图以及她离我而去的计划——后两者是她异癖的必然结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却可能听任我的嫉护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旧病复发。不过,阿尔贝蒂娜闭门不出——她自己想尽办法,巧妙地把闭门不出变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渐渐消除了我的疑心。每当晚上我焦虑不安的时候,有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绪就能恢复往日的宁静。她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件或那件头饰,这件或那件摆没;那都是我赠送给她的,我想尽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监狱变得更加美丽。但是,有时我又有些担心,怕她会不同意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有人问过拉罗什富科夫人,问她居住在利昂古尔这么漂亮的公馆里是不是高兴,拉罗什富科夫人回答说,她还没有见到过漂亮的监狱是什么样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吕斯先生打听法国银器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打算要购置一艘游艇——阿尔贝蒂娜认定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自己也认为这一计划可能会落空,因为虽然我一旦对她的德行不再怀疑,嫉妒心随之下降,有些欲望就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出来,但是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钱才能得到满足——尽管她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拥有游艇,我们还是去听取了埃尔斯蒂尔的意见。关于游艇的装饰,就象妇女的衣著一样,画家的趣味是细腻而挑剔的。他认为游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陈设和老式银器。阿尔贝蒂娜起初只对自身的服饰和室内的陈设表示关心,由此银器也使她发生了兴趣。我们从巴尔贝克一回来,她就开始阅读有关银器艺术和旧时雕镂匠专印的著作。老式银器有过两次回炉销毁,一次发生在乌德勒支协议①签订的时候,连国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银餐具,大贵族们当然只能纷纷效仿;另一次发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银器现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时下的银器都是银匠根据菜桥②的图案进行复制的,那都是白费工夫,埃尔斯蒂尔觉得这不老不新的东西,哪里配得上进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尔贝蒂娜读过描写罗基埃③为巴里夫人所制作的珍奇首饰的书籍。如果这些首饰尚有几件传世,她一定渴望能够饱饱眼福,我却十分渴望能够奉赠给她。她已经开始收集了几件漂亮的东西。放在一个玻璃橱内,陈列的样子十分可爱。每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的同情感和恐惧感就油然而生。因为她陈放的技艺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怀旧的囚徒们特有的精湛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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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乌德勒支协议签订于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独立战争的结束。

②菜桥,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

③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王宫首饰匠。

在服饰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倾心的,是福迪尼①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设计的裙衣,我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一次。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起过,卡帕契奥和提香时代的人衣着是如何精美绝伦,那时他就曾向我们预告,有一种款式不久就将问世,他指的就是这种裙衣。这种裙衣从灰烬中获得新生,卓越多姿;犹如圣-马可教堂的拱门上写着的一样,犹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头上刻着的、那同时象征着死亡和复活的壶罐汲水鸟所宣布的一样,一切都将卷土重来。刚有人穿上这种裙衣,阿尔贝蒂娜就想起埃尔斯蒂尔的预言,立刻动了心,要去选购。这种裙衣毕竟不属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戏装的感觉太重,还不如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更为漂亮(我也在为阿尔贝蒂娜收集此类东西);但它却又缺乏仿古服装那种素淡的气质。这种裙衣很象塞尔、巴克斯特和伯怒瓦②所绘制的布景;时下他们在俄罗斯芭蕾中,借助富有个性和特性的艺术作品,来展现最令人喜爱的各时代艺术风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实于古风古貌,但又富有坚定的个性;它婉如布景,但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现力,因为布景毕竟还需要依靠现象;威尼斯女子穿着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东方气息顿然而生,它胜于圣-马可教堂内圣人遗骸盒中的圣骨,能显示太阳的异彩及其头帕似的光晕,能给威尼斯增添光怪陆离、神秘闪烁的色韵。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灿烂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辉映,督治夫人的衣着时隐时现;那个时代正在复苏,历历再现。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曾有一两次想启齿请教盖尔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戏装式的服饰,她向来只穿饰有钻石的黑天鹅绒,才略感雍容华贵。所以关于福迪尼一类的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实用。况且,我还有一些顾忌,我这么前去请她指点,她会不会觉得,我临时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见她。很久以来,她每周要邀请我,但好几次我都回绝了。如此频繁的邀请,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样,对我也都非常客气。我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们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爱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别人央求见您,最妙的办法莫过于闭门谢客。如果男士处心积虑,将自己引以为豪的优尊一展无余,并且勤换衣著,修饰仪表,以此来取悦于一个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顾。可是,如果他欺骗女子,尽管他在她眼里不修边幅,缺乏取悦女子的手段,他却能永远地拴住她。同样,如果有哪位人士觉得社交界对他有所冷落,那我不会劝他多去主动登门造访,多注意衣着服饰,出门要备更加豪华的车马随从;我要劝他谢绝一切邀请,蛰居卧室,不见一人,届时他的门前反而会排成长龙。我也许对他不加一句劝告,因为要保证别人来主动追求你,就如同保证别人来主动爱你一样,只有当你不是刻意追求这一目的,而是无意之中采用了这个方法的时候,这个方法才会灵验。譬如,你一直闭门不出,是因为你身染重疴、或者是仅仅觉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个情妇关在家里,情愿守着情妇,也不愿意前去上流社会(或者三个原因同时并存),上流社会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而仅仅以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场合,就凭这一条,你就胜过了自己投上门去的人,上流社会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欢你,并对你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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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

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对这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已为这些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选购以前,她一定会在众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个细节。阿尔贝蒂娜毕竟还不是柜中衣裙过剩、对此不屑一顾的奢华女子,购买睡裙的事毕竟不会使她无动于衷。但是,尽管她含着微笑,向我致谢说:“您真好,”我仍发觉,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忧伤。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裙料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气度非凡,雍荣华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难受。但是相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也十分奇特,使人脱胎换骨的命运之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贝克那样。动辄骑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她喜欢。从她对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弹几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钢琴前坐下。她选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应我的请求,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要避开贡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将那起初掩埋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阿尔贝蒂娜所弹奏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起来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没有任何活动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智力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很少没有获得这样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她替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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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委拉斯盖兹(1599—1660),西班牙肖像画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丝毫没有要求重见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们一起制订的所有度假计划中,由于贡布雷离蒙舒凡太近,她主动提出避开贡布雷。即然如此,我再对她们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经常请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凡德伊的音乐,心里不再产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乐成了产生我嫉妒之心的间接原因。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在维尔迪兰家听过莫雷尔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谈起莫雷尔,向我表示要去听他演奏,并十分希望跟他认识。在此以前两天,我正好听说莱娅给莫雷尔写了一封信,无意中被德·夏吕斯先生截得。我便怀疑,是不是莱娅对阿尔贝蒂娜谈起了莫雷尔。“肮脏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话不由浮上我的心头,使我恶心。这样,凡德伊的音乐与莱娅——而不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联系在一起了。只有当莱娅所引起的痛苦消减了,我才可能没有痛苦地听凡德伊的音乐。一个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产生的可能性,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音乐,当时听起来,有些乐句只是一些浑然模糊的幼体,很难分辨清楚,现在这些乐句却变成了雄伟辉煌的大殿;有些乐句当时我难以认清,认清了也觉得十分丑陋,现在却变成了女友。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乐句会象有些人一样,初看十分令人讨厌,但一旦被我们所了解,就立刻变成了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样子。两个状态之间,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变。另有一种情况,有些乐句本来十分清晰,我当时听不出来,现在听起来却一清二楚,听得出它们与其他作品的联系。譬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风琴宗教变奏乐句,当时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句乐句犹如从天堂神宇拾级而下的圣女,来到音乐家熟悉的仙女中间,与她们融为一体。此外,我曾经觉得有些表现正午钟声欢腾快乐气氛的乐句,缺乏悦耳的音调,节奏过于机械,现在却成了我最喜欢的乐句。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它的丑陋,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美丽。我们对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来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为我们为发掘真理作出了努力。这是适用于一切重要问题——艺术现实的问题、现实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就凡德伊的音乐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之所以认为凡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乎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好!阳光多么明媚”时,这种陶醉,旁边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些景象是完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这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粹的神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真实的感情,不可能没有任何精神现实为依据,否则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个漂亮的乐句,都比不上它那样,能充分表现我生活中时而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也就是我面对马丹维尔钟楼、面对巴尔贝克路边树木,或者简单地说,本书开卷谈到的品茶时所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凡德伊的创作就犹如这一杯茶,他从音乐世界为我们送来了光怪陆离的感觉。明亮的喧哗、沸腾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欢快的舞动着,挥动着——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无法抓住——散发老鹳草芬芳的绫罗绸缎。虽然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回忆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时间场合特征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某种味觉会使我们回忆起光的感觉;根据时间场合特征,模糊的感觉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觉并非来自一种回忆,而是来自一种感受(如对马丹维尔钟楼的感受)。因此,从他音乐散发的老鹳草芬芳中,应该寻找的不是物质的原因,而是深层的原因。应该发现,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缤纷的欢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这种欢庆的片断,是露出鲜红截面的片断),是他“听到”世界以后,把世界抛出体外的方式。任何音乐家都未向我们展示过这一独特世界,其特性鲜为人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最能证实真正天才的,正是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难道文学也是如此吗?”阿尔贝蒂娜问我。“文学也是如此。”我反复回味着凡德伊作品单调重复的特点,向阿尔贝蒂娜解释说,大凡伟大的文学家,向来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惊世界,确切地说,他们通过社会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种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时间不是那么晚了,”我对她说,“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觉时阅读的所有作家来作例子,说明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类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跟我一样,现在也开始能够辨认那些典型的乐句了;这些典型乐句,在奏鸣曲中出现,在七重奏中出现,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这些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些乐句。这就好比巴尔贝·多尔维利①的作品,总有一种隐蔽的、但露出蛛丝马迹的现实。这里有中魔女人②和埃梅·德·斯邦③,有拉克劳特④的生理性脸红和《深红色窗帘》中的手⑤,有传统的习惯,有昔日的风俗和古老的字眼,还有蕴含着过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满英国香气、美如苏格兰村镇的高贵的诺曼底旧城,以及诸如费利尼⑥、牧羊人⑦等等那些使人们束手无策的恶运预言者。无论是《老情妇》中妻子寻夫也好,还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却刚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间中总是弥漫着同一种焦虑不安的气氛。连托马斯·哈代⑧的小说中石匠凿出的几何形石块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乐句作同等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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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

②为多尔维利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③为同作者小说《击剑骑士》中的主人公。

④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⑤指同名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尔贝特小姐在饭桌下偷偷拉住年轻军官的手。

⑥为同作者小说《老情妇》中的主人公。

⑦《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⑧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无名的裘德》《心爱的人儿》《一双湛蓝的秋波》均为他写的小说。

凡德伊的乐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小乐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另外那个小乐句曾经仿佛是斯万和奥黛特两人爱情的圣歌。“我说的就是希尔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认识希尔贝特。您告诉过我,她这人品行不端。难道她没有设法同您有点什么关系吗?她倒跟我说起过您。”“是的,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她父母就派车子到学校来接她。我想,有过一次她带我一起回去,还吻了我。”她隔了一会儿笑着说,仿佛这番秘密说出来十分有趣。“她有一次突然间问我是不是喜欢女人,”(如果她认为自己至多只能大致回忆起希尔贝特曾经用车带过她,她怎么又能那么准确无误地说出希尔贝特曾经向她提过这个蹊跷的问题?)“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突然想要骗骗她,我便回答她说,喜欢。”(阿尔贝蒂娜似乎担心希尔贝特已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不希望让我发现她是在撒谎。)“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她们互相交换了内心秘密,而且照阿尔贝蒂娜自己的话说,在此之前,她们还接了吻,但又说她们什么也没干,这不免有些奇怪)“她就这样用车带过我四五次,也许更多,不过,仅此而已。”我不再提什么问题,我心里很难受,但我尽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毫不在乎,泰然处之。我重又回到托马斯·哈代笔下石匠的问题上。“您肯定还记得《无名的裘德》吧,在《心爱的人儿》中也有描写,父亲从岛上采了石头,用船远回,堆放在儿子的工作室里,那些石头就变成了雕像;在《一双湛蓝的秋波》中,坟墓的排列是互相对称的,船舶的线条也是对称的,两个情人和女死者处在两个毗邻的车厢里。《心爱的人儿》描写的是一个男人爱三个女人,《一双湛蓝的秋波》描写的是一个女人爱三个男人。这些小说都是相互呼应,叠床架屋,犹如岛上石屋一样,垂直向上,层层相叠。靠这么一分钟的时间,跟您谈论伟大的作家,我实在无能为力,但您在斯丹达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势的高度,跟内心活动就有紧密的联系:于连·索雷尔是被囚禁在一个高地上;法布里斯①被关闭在一座塔楼顶端;布拉内斯教士②在钟楼上研究星相,法布里斯在钟楼上眺望美丽的景色。您说您看到过弗美尔的一些画,您一定发现,这些画只不过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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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丹达小说《巴尔巴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

不管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创造,那始终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块地毯和同一个女子。如果我们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于从主题上将这美感世界联系起来,那么这个美感世界对当今时代就是一个谜,任何东西都与之毫不相象,任何东西都无法对它作出解释。这种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子(跟伦勃朗笔下的女子特征一样明显)表情神秘莫测,可爱的美貌会风云突变,和蔼善良会骤然变成凶恶狰狞(尽管实质上她仍是一个好人)。但干变万化,他塑造的总是同一种女子。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先写信给阿格拉耶说,她喜欢她,继而又说十分恨她。在一次与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辱骂笳纳父母与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访中,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虽然曾经觉得格鲁申卡非常凶恶,但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家里却非常客气。可是格鲁申卡突然开口辱骂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态(尽管格鲁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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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鲁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与罚》、《白痴》和《卡拉玛卓夫兄弟》。

其实这些女子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格鲁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娅也罢,她们的形象不仅跟卡帕契奥画中的宫女一样,而且跟伦勃朗画中的贝特萨贝一样,具有神秘莫测的特征。请注意,那阴阳两变、得意扬扬的脸,使女子显示出完全异于天性的样子(“你不是这样的,”拜访笳纳父母的时候,梅思金对娜斯塔西娅说;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阿辽沙也可以对格鲁申卡这么说),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无意写来的。相反,当他刻意追求“画面效果”的时候,获得的却总是愚蠢的效果,描绘出来的画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①画中某时某刻的死囚或某时某刻的圣母一类的水平。但我们再回过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尔的画一样,这里不仅有灵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点色彩的描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仅对人物精心刻画,而且对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浓墨渲染。《罪与罚》中的看门人以及那凶杀之屋,《白痴》中罗果静杀死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的那宽高阴暗的凶杀之屋,两者的描写难道不一样妙不可言吗?这崭新的、可怕的住所美,这一崭新的,混合的女客美,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创的世界。批评界将他与果戈里②或和保尔·德·戈克③作比较,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比较根本无法揭示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这里对你④谈到的是,两部小说会出现同一种场景。如果一部小说篇幅很长,那末在同一部小说里,就会反复出现同一场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举《战争与和平》为例,很容易地向你说明这一点。有些车子里的场景……”“我不想打断您,不过既然您刚说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怕过后忘了。我的小宝贝,不知哪一天您对我说过:‘这就好比塞维尼夫人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我向您承认,我没有理解您这句话的含义。在我眼里,两位作者是那么的不同。”“我的小姑娘,过来,让我亲亲您,感谢您把我的话记得那么清楚,您过一会儿再过去弹钢琴。我承认,我说那番话是相当愚蠢的。不过我说那番话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十分特殊。塞维尼夫人有时和埃尔斯蒂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陈述事情不是遵照逻辑顺序,即先说原因,后说结果,她是先交待结果,致使我们得到的是强烈的幻觉。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人物就是如此。埃尔斯蒂尔表现海水,效果就如大海倒悬于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也具有强烈的欺骗性。我们起初读到的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个杰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结果个个大为惊奇。”“这您说得对。不过能不能举一个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认,”我笑着回答她道,“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牵强附会。不过我能找到例子。”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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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卡奇(1844—1900),画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②果戈里(1809—1852),俄罗斯作家,著有《死魂灵》。

③戈克(1793—1871),法国作家。

④在此和下一句,叙述者破例地用“你”称呼阿尔贝蒂娜。

⑤普鲁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张半空白的纸,准备举例所用。但例子没有用在此处,而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杀过人吗?我读过他的小说,全都可以取名为凶杀始末。凶杀在他的头脑里是个顽念,他反复写这题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不这么认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众人一样,用不同形式,也许还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过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大概有些罪过,不过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在判决的时候都得到了减刑。再说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说家,但我认为,艺术创造者确实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图表现它们,但他未必身体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尔赛宫的话,我就给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①的肖像,他是一个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认的最佳丈夫,但他却写了一本诲淫诲盗的书。他的肖像对面,是让莉丝夫人②的肖像,她写过充满伦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骗了奥尔良公爵夫人还不够,还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来折磨她。当然我必须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谋杀问题的关注是极其特殊的,这使我对他感到相当陌生。我听波德莱尔写道: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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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克洛(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危险的关系》,当时被认为淫诲之书。

②让莉丝夫人(1746—1830),奥尔良公爵的情妇。著有《道德童话》等。

③此两句诗出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开卷的“致读者”中第七小节。全小节四句为: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还没用它们那种有趣的构图,

装点我们可怜的命运的平凡画布,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

我已经目瞪口呆,不过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莱尔说的不是真话。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这一切我觉得离我无限的遥远,除非我对自身的有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独创的。那些反复出现的小旦,如列别捷夫、克拉马卓夫、伊夫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芸芸众生比起伦勃朗《夜巡》中的人物还要怪诞奇异。然而,这芸芸众生虽说怪诞,形式却没有什么特殊,他们也需要借助灯光和服装,说到底他们也十分平常。总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独特之中充满了真实。这些小丑,犹如古代喜剧中的有些人物,扮演着一种濒临绝迹的角色,但是他们却极其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灵魂的某些侧面。可是,有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笔调之严肃庄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对作者来说,爱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弃义,腼腆和傲慢不逊,这些都不过是同一本性的两种表现。由于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娅、被米基亚扯胡须的老中校以及跟阿辽沙是敌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实’表现出各自的本质;还有其他许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对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马卓夫的父亲致使可怜的白痴女人怀了孕。他的罪过犹如一个神秘莫测的动物性行动,它致使做母亲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命运之神复仇的工具,暗中听从母亲的本能,怀着对施奸者的怨恨和肉体承认这双重感情,到卡拉马卓夫家去分娩。这难道不是一个无愧于古老艺术中那纯朴动人的雕塑主题吗?这段情节犹如奥维耶多①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伟大,令人肃穆。这是第一段情节,与之呼应的是第二段情节。二十余年以后,卡拉马卓夫父亲被白痴女人所生的那个儿子斯麦尔传科夫杀害,致使卡拉马卓夫一家名声扫地。但是接踵发生的一幕,跟白痴女人在卡拉马卓夫父亲花园里分娩一节一样,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测的色彩,同样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结果斯麦尔传科夫自缢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彻底完成。我刚才要谈托尔斯泰,其实,不象您认为的那样,谈托尔斯泰就抛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托尔斯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许多内容十分浓缩,是一种低声的埋怨,到了托尔斯泰的笔下,这些内容成了绽开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种原始派作品的阴沉格调,后继的弟子驱散了云雾,带来了阳光。”“我的小宝贝。您这么懒惰真让人讨厌。您瞧,您对文学的见解不是比别人塞给我们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别人教我们做《爱丝苔尔》的作业,开头总是一句老套:‘先生’曾记否,”她笑着对我说。她这并不是在讥讽她的老师或者在自嘲自讽,而是因为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寻找到一件已经略已久远的往事,因此感到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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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处意大利。

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凡德伊。于是,另一个假设,即有关虚无的唯物主义假设,再度在我的心灵出现,我重又发生怀疑。我心想,归根结蒂,凡德伊的乐句虽然似乎表达了类似我在品尝浸于茶中的玛德莱娜小点心时感受到的某种心灵状态,可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肯定,这种心灵状态的模糊性即标志着其深刻性;它仅仅标志着我们还不善于分析这些状态。所以这些心灵状态可能比其他任何心灵状态都具有更多的真实性。我品尝那杯茶,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闻到古树的香味,那时候我产生的幸福感,那种肯定自己置身于幸福之中的感觉,那绝不是幻觉。我的怀疑精神告诉我,由于这些心灵状态投入了过多的我们还未意识到的力量,所以即令这些心灵状态在生活中比其他心灵状态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证明它是无法分析的。这是因为这些心灵状态牵涉到的许多力量,我们都无法察觉。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乐句使人想到这些心灵状态,因为它们也是无法分析的,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跟这些心灵状态具有同样的深度。纯音乐的乐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显示我们的非智力感受,或类似的东西,那纯粹是因为音乐的乐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那末,我们为什么要认为这些反复出现于凡德伊某些四重奏和这“合奏”中的神秘乐句是特别的深刻呢?

其实,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的,不仅仅是他的乐曲。钢琴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就象一盏科学的(历史的和地理的)魔灯。这间巴黎的卧室,比贡布雷的卧室富有更现代化的创造。阿尔贝蒂娜弹奏着拉摩或者鲍罗丁的作品。随着音乐的起伏,我在卧室的墙上时而看见缀满爱神的十八世纪玫瑰红壁毯,时而看见辽阔无垠、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的东方大草原。这些稍纵即逝的装饰就是我卧室的唯一点缀。我在继承莱奥妮姨妈遗产的时候,曾经立下许诺,要象斯万一样,致力收藏,购买书画雕塑,结果我却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替阿尔贝蒂娜买了车马、衣服和首饰。但是,我的房间不是拥有一件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的艺术品吗?那就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我瞧着她。一想到是她,我就觉得十分奇怪。曾有好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要认识她真是难上加难,不想今天她却已成了驯服的野兽,成了需要我供给支柱、框架和靠墙的蔷薇,每天每日呆在家里与我朝夕相处,背靠着我的书架,在钢琴前坐着。她的肩膀,当她描述高尔夫俱乐部的情景时,我看见它低垂着,很难让人看清,现在却依靠在我的书架上。她美丽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理地想象过,在她整个少年时代,她的腿脚一直操纵着自行车的脚蹬,而如今,它们却在钢琴踏板上轮流起落。阿尔贝蒂娜坐在钢琴前面,脚上登一双金色的皮鞋,显得绰约多姿。这时,我更觉得她是属于我的。她能神采焕然,都是我所给的;她的手指原来只与自行车车把有缘,现在却如圣-塞西尔①的纤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舞动;她的颈项,坐在床上看过去,丰腴粗壮,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桃晕;她那斜侧的脸庞犹显得更加粉艳,我的眼光从我内心深处射发,满载着回忆,燃烧着欲望,给她的脸庞增加了一种光彩和活力。瞬间,阿尔贝蒂娜的脸似乎附着了魔力,其立体感不翼而飞了。犹如那一天在巴尔贝克旅馆,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视觉因这过于强烈的欲望而模糊了,她脸的每一个侧面都发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视觉范围。但是我的感觉却更加清楚。她眼皮半合着,蒙住了眼睛,头发垂落着,遮住了大部分脸颊。我能看到的虽然只是层层相叠的平面,但我却能感受到那藏于平面背后的立体感。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矿石包含着的两块唯一的魔光片,它们比金属还要坚硬,比阳光还要灿烂,加在无光材料中间,宛如我们压在玻璃下面那两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她回过头来问我弹奏什么曲子,那乌黑卷曲的头发立时显出丰富协调、独具一格的花样。它有时上尖下宽,形成一个羽毛丰盛的黑色三角形,很象一羽美丽的翅膀;有时候弯曲的发环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浑起伏的山脉,山脊、分水岭以及断崖峭壁尽收眼底。卷曲的环形多彩多姿,变幻无常,似乎早已超出了大自然通常所能实现的森罗万象,唯有雕塑家的愿望才能与之呼应——雕塑家善于施展精湛的技艺,讲究刚柔相济、奔放不失和谐,刀法要有力度——光如漆木、艳如桃红的脸庞,在乌发的一截一盖之中,更显出其生动旋转的曲线来。房间的这一角放着书架和钢琴——钢琴犹如管风琴的木壳,将她的身体遮掩了一半——它们跟她的窈窕多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又十分协调,因为她善于使自己的姿态适应钢琴和书架的外形以及用途,与它们融为一体。于是,房间的这一角整个化为这位音乐天使的辉煌圣殿和诞生地,而这音乐天使又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片刻之后将听从温柔的魔法,脱离其栖身之所,把粉红的精髓赠与我的亲吻。但不,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根本不是一件艺术品。我知道什么叫用艺术眼光来欣赏女子,我了解斯万。我不行,不管是什么女子,我都不会用艺术眼光来欣赏,我缺乏外部观察的精神,从来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有一个女子,在我看来,根本不足称道,可是斯万一见,却立刻在她身上添加一层艺术尊严——他在她的面前大施殷勤,在我面前把她比作卢伊尼②的肖像,又说她的服饰打扮反映着乔尔乔涅画中人物的服饰——对他这套本领,我是五体投地,我丝毫没有这份天赋。从实而言,我一旦把阿尔贝蒂娜视为我有幸占有的古色古香的音乐天使,就立刻会对她失去兴趣,无动于衷,在一起不久就感到无聊了,不过无聊的日子为时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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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塞西尔,于公元232年殉教,主司音乐。

②卢伊尼,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

我们所喜欢的东西,仅仅是我们还未占有的东西,仅仅是因为这东西可资我们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我很快又开始发现,我并未占有阿尔贝蒂娜。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她时面对纵乐充满希冀,时而充满回忆,也许时而还充满怀恋。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宁可不去纵乐,也不愿把这些心思告诉我。我从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柔微光,犹如那些被拒之场外,贴住门窗玻璃使劲瞅看,却一点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观众一样,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所有欺骗我们的人,都是坚持说谎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属于这种人。但是这事未免有些奇怪,犹如最不信教的人却铮铮表示,他们对善良具有坚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们对说谎者说,说谎比坦白更加使人痛苦,那是白费口舌。尽管他们对此是有认识的,但那无济于事,他们稍过片刻仍会撒谎。他们起初对我们说过,他们自己是什么人,我们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人,说了这话以后他们不能出尔反尔,因此只能一骗到底。正因如此,有一个无神论者,别人都认为他十分正直勇敢,为了不打破别人对他的这种看法,他情愿抛弃对生活的眷恋,甘心殉身)。从她的目光和微笑中,从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活动。尽管我被拒绝观看这些内心景致,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静观。我发现她跟我有所不同,离我很远。

“您在想什么,我亲爱的?”“没想什么。”有时候,我责备她不该什么都瞒着我。作为补救,她便告诉我一些众人所知的事情(犹如政治家们从来不会拿一些小道消息当什么正经的事情,而只会就前一天报上已经发表的重要消息大发议论),或者模棱两可,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在认识我的前一年,她曾骑车到巴尔贝克作过旅行。我根据她那神秘的微笑进行推理,得出结论,她是一个非常自由,能作长时郊游的姑娘。我的结论仿佛是正确的。她一回忆起那些远游,嘴角上便会掠过一丝我初到巴尔贝克海堤,那深深打动了我的微笑。她还向我叙述过,她跟女友们到荷兰乡村远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马路和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充满了欢乐。她跟那些人几乎个个都熟悉。在她的眼里,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驶的车辆里,隔着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见的,无数稍纵即逝的灯光。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对她施过的微笑和秋波,对她说过的言语,对她受过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满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谓的审美好奇只配称作无动于衷!我对圣-卢产生过一次嫉妒,尽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里,但它根本比不上阿尔贝蒂娜给我造成的这无限的忧伤。女子间的爱情实在过于神秘,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切地想象出其乐趣和质量究竟是什么。想到阿尔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剧院门口,一一点着数,放自己的一大批随从过去,让他们进入剧场。我未多加注意,其实阿尔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尽管那些地方跟她没有直接关系,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尝到乐趣的寻欢作乐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继踵之地)从我想象和回忆的门槛,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对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内在的、直接的、痉挛的和痛苦的认识。爱情,就是心灵可以感觉的时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贞不渝的,那我对水性杨花就无法设想,因此也就不会痛苦;我之所以想象着阿尔贝蒂娜做这做那,心灵备受折磨,正是因为我自己始终存在着喜新厌旧的欲望,喜欢取悦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说。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园,桌边坐着一批骑车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这就得归结于这永久的欲望。所谓认识,只有对自身的认识而言。我们几乎也可以说,所谓嫉妒,只有对自身的嫉妒可言;别人的行为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只有从自身感到的快乐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脸色突然起火,双目闪烁,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热的闪电无声地划过她的回忆区。她的回忆在回忆区内不断发展,我却一无所知。要企及这一地区,简直要比登天还难。我想到,在巴尔贝克也好,在巴黎也罢,我认识阿尔贝蒂娜虽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的女友有一种特殊的美。她虽然发生了诸多的变化,但是已经流逝的时日却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对我来说,这种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在这张泛着红晕的脸庞后面,我感到蕴藏着一个万丈深渊,蕴藏着我未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那些无止无境的夜晚。我虽然可以让阿尔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捧住她的脸,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抚摸,但是,我手中仿佛在摆弄着一块含有太古海洋盐量的石块,或者是一颗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触摸到的,只是一个生物体封闭的外壳,而生物在其壳内却可以四通八达,大自然只是创造了人体的分工,却没有想到使灵魂的相互渗透成为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们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我为之多么痛苦!我把阿尔贝蒂娜藏在家里,前来拜访我的人谁都想不到,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居然有她这个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严密,犹如那瞒着众人,将中国公主封藏在一个瓶里的人一样。我曾经以为,这样,阿尔贝蒂娜就成了一个美妙的囚人,从此能够充实我的住宅。我发现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她的身体虽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却逃脱了我的控制),她不如说象一个时间女神,不由分说地敦促我去寻找过去。虽然我为她不得不损失了若干年时间,损失了我的财产——但愿我能对自己说,财产丝毫未受损失;可惜的很,这事未必肯定——对此,我无所惋惜。也许一人孤独地生活会更有价值,更加丰富,更少痛苦。尽管斯万建议过我搞搞收藏,德·夏吕斯先生也曾带着风趣和傲慢对我说:“您家里真丑!”责备我一点不懂收藏,但是这又于事何济?我们四方寻觅雕塑和画幅。把它们占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么功利,专作欣赏之用;我们的小伤口就此很快愈合了。但是我们一不注意,或是阿尔贝蒂娜,或是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甚或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无意中干出了蠢事,伤口就立刻会重新破裂。因此,有什么书画雕刻能够给我打开一个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个人之间的交流之路,继而走向一条大道——这条路上通过的,是我们受其痛苦才能获得认识的东西,即他人的生活?

有时候皓月当空,十分美丽。阿尔贝蒂娜上床已近一个小时。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边,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这是真的为了让她赏月。而不是为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样装假,而且能够怎样装假来逃离卧室呢?她必须和弗朗索瓦丝串通好了,否则此事绝对不能成功,走进幽暗的房间,除了白色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睡眠带着喃喃的低语继续流动着。她惊醒过来。无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刚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两臂缠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正在想你会不会来呢,”说完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温柔了。仿佛她睡着的时候,那美丽动人的头颅里装进去的尽是快乐、温情和笑声。我唤醒她,犹如掰开了一只水果,只见那解渴的果汁喷溅而出。

这段时间,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季节重又归来。阿尔贝蒂娜仅仅向我道安才来我的卧室。经常当我的房间窗帘以及上面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的时候,我听见隔壁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教堂风琴一般;鸟儿借着吕诋亚调式①,已经唱起了晨经,用丰富辉煌的音符,将它看见的太阳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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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世纪宗教音乐调式。

不久,夜就缩短了。按原来的时间推算,还没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经透进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尽管阿尔贝蒂娜矢口否认自己过着囚徒的生活,但我却有这种感觉。我之所以继续让她过这种生活,这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门,开始为迁居的事作些准备工作。我们要购置一处房产,在那里、阿尔贝蒂娜可以不用为我担心,更加自由地过一种乡村生活或海滨生活,划船狩猎,由她高兴。可是到了第二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阿尔贝蒂娜身上包蕴的昔日的时光,我有时喜欢,有时憎恶(换了是现今的时光,双方出于利益、礼貌或者怜悯,都在用被我们奉为事实的谎言,努力在时间和我们之间编织一道幕帘)。我原来以为,我对这过去的某些时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间它向我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她没有设法向我掩盖这种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面貌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现在从她眼神背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种善良的意图;我突然间发现的,是至此我从未预料的一种欲望。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心同德,其实她与我是离心离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的时候,阿尔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见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计,她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早,就已重新见到了她。由于我在巴尔贝克产生了巨大的悲伤,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为我作出了牺牲,没有留在巴尔贝克,当即随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达巴黎以后,我就请求她去见安德烈,并问她:“她见到了您高兴吗?”眼下,邦当夫人给阿尔贝蒂娜带来了一些东西,我注视了她片刻,对她说,阿尔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们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当夫人回答我说,“说到郊外,阿尔贝蒂娜不是个爱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岗。”我一听到肖蒙岗这地名,忽然想起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过,她从未去过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实是最狡猾的敌人,它往往向我们心脏防备薄弱的部位发动突击。阿尔贝蒂娜对她姨母说,她每天都去肖蒙岗,是否是在对她姨母说谎,而此后对我说根本不认识那地方,是否又在对我说谎?“幸好,”邦当夫人补充道,“这可怜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动身去一个乡村了,去真正的乡村,她很需要,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她脸色那么不好。今年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气。想一想,她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本来以为九月份就能回来的,没料到她的兄弟摔脱了膝盖骨,结果就没能回来。”如此看来,阿尔贝蒂娜是在巴尔贝克等她,她却瞒了我!确实,建议我回去,这样显得比较客气。莫非……“对,我记得阿尔贝蒂娜跟我谈起过这事……(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意外的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这一切,我脑子里有些糊涂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事发生的正是时候,因为迟了一天,别墅就开始租用了,那样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个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坏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赶紧发电,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她不来了,阿尔贝蒂娜赶紧通知租房介绍所。拖一天的话,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来是阿尔贝蒂娜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说:“我们今晚就走吧,”她说这话,眼前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尔贝克没有见到那位女友,现在一回去就能见到了。这一切我原来都蒙在鼓里。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来。提出如此客气的建议,与她前不久一味拒绝的态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变化。我曾经以为,她说话那么和蔼客气,说明她有了回心转意。其实,这些话恰恰反映出我们不知不觉中情况已发生了突变。这种情况的突变,正是不爱我们的女人特有的复杂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这种女人显得十分固执,对第二天的约会一口拒绝,说是她们疲倦了,再加上她们的祖父会强行留她们在家吃饭的。“那您可以吃完饭再来嘛,”我们坚持说。“他会把我留到很晚的,还会一直把我送到家里。”说到底,她们纯粹是已经跟喜欢的人订好了约会。不想某君临时改说有要事缠身,不能赴约。于是她们便来对我们说,怠慢了我们,她们感到非常遗憾,现在她们已设法打发了祖父,可以跟我们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离开我们。离开巴尔贝克那天,阿尔贝蒂娜就对我使用过这套语言,对那套言辞我大概还有鉴别能力,当然要阐释这套语言,仅仅有鉴别能力还不够,还需要回顾一下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两大特点。

阿尔贝蒂娜的两大性格特点此刻浮上了我的心灵。我们在记忆中找到的东西是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记忆就如药房和化学实验室,有时候我们侥幸将手放入一瓶镇静药水中,有时无意中放入了危险的有毒药水。因此,阿尔贝蒂娜的性格特点,一个对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个却使我沮丧不堪。阿尔贝蒂娜的第一个特点,是她做一件事情,习惯于要一举多得,让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这是阿尔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尔贝克,这件事虽然使她感到难受,但这并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这趟旅行的机会,设法使她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都受感动,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这次旅行是为了不撇下我一个人,她这是出于对我的忠诚,不愿让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让安德烈深信,她本来在巴尔贝克多留一段时间,纯粹是为了能够见到她,现在既然来不了巴尔贝克,她在那儿多呆一分钟也毫无意义了,所以当机立断就赶回巴黎去见她。事实确实如此,阿尔贝蒂娜要跟我一起动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怅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愿望以后,同时是在收到安德烈的电报以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安德烈和我,我们俩人互不通气,她不知道我忧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发了电报。阿尔贝蒂娜的决定之突然,以至于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为,阿尔贝蒂娜的动身是出于我们俩各自有数的原因,而且动身这一结果离着原因又是只差几个小时,因此多么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可以认为,陪我同行这就是阿尔贝蒂娜的真实动机,但她一箭双雕,又向安德烈讨了头功,使她感激不尽。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的另一个性格特点,那就是她一经快乐的诱惑,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她。我记忆犹新,她决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于要去赶火车,当时神父想挽留我们一会儿,她就怕神父误了我们的火车,使劲地催促。坐上小火车以后,康布梅尔先生问我们,是否能够推迟一星期动身,她暗中向我耸肩,致使我深为感动。原来,她如此坐立不安、急于动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间空闲套房。那套房间我见过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财产,富丽堂皇;正午有一个老仆人看着,空旷、幽静,阳光犹如一层薄纱覆盖在沙发和卧室的椅子上。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就嘱咐门卫,她们在卧室休息,别让任何人前来打扰;门卫或是天真无邪,或是狼狈为奸,总是唯命是从。现在这套房间时刻都在我眼前摇晃。它空关着,每当阿尔贝蒂娜心情烦躁,神情严肃,她便去那儿跟她女友会面。她的女友无疑比她先到一步,因为她要空闲得多。在此以前,我从未想到过这套房间,可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它带着一个可恶女人的影子。人类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学的发现对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个嫉妒者把心爱的女子千万个小乐趣给剥夺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尽管嫉妒者有时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乐趣已经成了女子生活的实质,所以她必将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无处寻觅。归根结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上了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当,因此受阿尔贝蒂娜的蔑视,有朝一日我会对她把话挑明,让她明白,她尽管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这样,我也许可以逼她说出些实话来。但是,我现在还不愿意把这件事兜出来。首先,她姨妈来访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我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会断了我的这条消息源,而对没有来源的消息又毫无畏惧,其次,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把握,愿留阿尔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愿意冒险,过多地引她发怒,其后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离开我。如果我根据她的话语——她对我的计划总是表示赞成,表示十分喜欢这种生活,囚禁生活对她来说只剥夺了微乎其微的东西——来作推理,按此去寻找事实真相和预测未来,我可以毫不怀疑,她会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为此,我甚至还感到十分为难。我感到,有许多生活天地我都还未体验过,而且再也体验不到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作了交换,只能跟这么一个已毫无新鲜之处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现在连威尼斯也去不了,因为一到那里,我睡下以后心灵就会不得安宁,害怕她会被船夫、旅馆伙计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这些想法也许不错。但是,如果我根据另一种假设,即不是根据阿尔贝蒂娜的话语,而是根据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颜和赌气、甚至于根据她的动怒——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告诉她,她只是在发无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闻而已——来进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么我的想法是,这种生活在她是无法忍受的;她所喜爱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受到剥夺,这样,她注定有朝一日要离我而去。如果她真要决定离开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够选择一个有利时机让她走,也就是说,她走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个季节也应当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当然几个月以后,她还是见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从此到几个月以后,我的心情会平静下来,对这一切会变得无动于衷。前后相距几个小时,阿尔贝蒂娜从决定不想离开巴尔贝克一变为决定立即离开,我发现了个中的原因,内心留下了小小的创伤。要想达到心绪平静,无动于衷的那一天,必须等到这创伤愈合以后才行。如果从此我不再受到什么新的打击,那么病症就会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消失。现在已经可以看出,分手虽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于我目前病症还未减退,现在就实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难,所以还是以“冷处理”为上策。时机的选择要由我来作主。如果在我决定分手之前,她抢先一步,宣布说她厌透了这一生活,一定要走,届时仍然来得及考虑如何击倒她。我可以给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许愿,保证让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乐趣;如果只能靠打动她的心来获得援救,我还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内心惆怅。所以关于这一点,我心底泰然。其实在这一点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逻辑,跟她说话,告诉她我的想法,从来不加注意,前后发生矛盾。基于这一假设,我猜想牵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会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来。这样我可以从容地驳回她的理由,说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则是无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长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尔夫人来访以后,尽管我们俩人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凭着巴尔贝克时的明智,决意离开她,因为我很清楚,发展下去,对我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只是我到现在都仍这么想象,我对她的思念将是我俩分别时刻所留下来的一个颤音;一个加了持续音的颤音。因此,我愿意选择一个甜蜜温柔的时刻,以后好让我内心继续震颤着这美好的时刻。不应该挑剔,左盼右顾,应该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与其说眼看她象我从前一样,妈妈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车站给我送别,我就一气之下走开,还不如耐心地再等几天,一直到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时刻,不然那就太没有理智了。我不顾一切,对她百献殷勤。买福迪尼长裙的事情,我们终于共同商定,还是用金蓝面料、玫瑰衬里订制一件,现在刚刚做好。我一共预购了五件,很遗憾,她都没要,单单喜欢那一件。春天来临,她姨妈对我说的话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那件福迪尼长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为她作出的牺牲,然而她却没有丝毫感激之情。我虽然从未见过威尼斯,但是自从我孩提时要去那儿度复活节假,甚至更早一些,自从在贡布雷时斯万送给我提香的版画和基多的摄影以后,我对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尔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迪尼长裙,就仿佛是那诱人的、却又隐而不见的威尼斯幽灵出现了。她浑身披满了阿拉伯首饰,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犹如苏丹脸上缀满珠宝的面纱和金碧辉煌的威尼斯宫殿,想起安布罗瓦兹图书馆①的精装图书,想起雕刻着东方鸟的石柱;这些象征着生死轮回的东方鸟,在绸光之中相互映辉,闪烁出深蓝的颜色,然而随着我目光的移动,深蓝色又变化为柔和的金色。这色彩的瞬息变化,犹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随看小船轻轻的划移,湛蓝的大运河瞬时会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样。更别提那两袖里衬的樱红,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调,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提耶波罗②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丝无意中说漏了嘴,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对什么事都不称心;我让弗朗索瓦丝传话告诉她,建议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诉她我不出门,车子来接她;不管车子来接不来接,不管跟她说什么她几乎一概耸耸肩,爱理不理。那天晚上,我觉得出她脾气不好,又逢上天气第一次暴热,我心情烦躁,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终于指责她忘恩负义:“对,您可以去问问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声嘶力竭地叫道,“您可以去问问弗朗索瓦丝。我这只不过是嚷嚷而已。”我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尔贝蒂娜曾经对我说过,我发怒的时候,她觉得我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还给我引过一段《爱斯苔尔》③中的台词:

瞧,这愤怒的前额冲着我,

我惊魂失魄知几多?

唉!面对您眼中喷射的火,

试问哪颗勇敢的心不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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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处于意大利米兰,拥有大量珍贵的古籍和手抄本。

②提耶波罗(1696—1770),意大利画家。

③拉辛的悲剧。

我对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后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风,自认失败。我要向她显示,我的讲和是有武装的、具有威吓力的讲和;同时我觉得,要她去除一刀两断的念头,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两断。于是我说:“原谅我,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这么发怒十分惭愧,后悔莫及。如果我们不再能和睦相处,如果我们必须分手,那也不应该这样,这不配我们。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诚地请求您原谅我。”我思忖着,如何弥补这一切,保证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时间,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后——过了三个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讨好她一下,给她找一些她曾经有过,但已有好久没再尝到过的乐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给她造成的烦恼,也许我应该趁此机会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将烟消云散,但是,我对她的警告会留在她的脑中;“是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多么暴怒,请您原谅我。不过,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有些坏人总是千方百计挑拨我们俩的关系。为了不让您遭受痛苦,我从未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有时我听到一些告发以后,简直要气疯了。”我想趁机向她表明,我对她去巴尔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说:“比如说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罗卡德罗,凡德伊小姐要到维尔迪兰夫人家来。”她一阵脸红。“是的,这事我知道。”“您能向我起誓吗?这不是要跟她重拉关系吧。”“我当然能够向您起誓。可是为什么要说‘重拉关系’?我跟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向您发誓。”听到阿尔贝蒂娜这么当面撒谎,我十分伤心。明明是事实,这脸红就是最彻底不过的坦白,可还偏偏矢口否认。她的不诚实叫我伤心。然而,这不诚实却还包含着一层纯洁心的抗议——我无意识中是准备相信她的纯洁的。相比之下,她的诚实对我的刺痛更大。我问她:“您至少是否能够对我发誓,您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白日聚会跟您希望与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无关系的?”她回答我说:“不,这我不能对您发誓。我确实很希望再见到凡德伊小姐。”还在一分钟以前,我恨她至今还要掩盖与凡德伊小姐的关系,可是现在,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要能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兴,我听了又从头凉到脚。毫无疑问,当时我从维尔迪兰夫妇家回来,她问我:“维尔迪兰夫妇是不是没有请到凡德伊小姐?”她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来,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过后我大概形成了这样一个推理:“她知道她要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兴的事。只是事后她意识到,如果明说出来,就等于让我发现,凡德伊小姐是个臭名昭著、在巴尔贝克如此使我绝望,差一点逼我自杀的人,她居然与此人认识,为此她对我闭口不谈此事。”现在可好,她觉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认,凡德伊小姐来了她很高兴。其实,她当时想去维尔迪兰夫妇家那神秘的样子本来就足以为证,可是我对这一点没有足够的考虑。尽管我现在心想:“她为什么只承认一半?这岂不可恶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溃,以至于我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一点上再跟她争论不休,况且在这一问题上我缺乏证据,不占上风。为了恢复我的优势,我话峰急转,立刻提到安德烈,因为安德烈发急电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将帮助我彻底击垮阿尔贝蒂娜。“再说一件事,”我对她说,“现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宁,不断地告诉我您在外面的关系,不过说的是您跟安德烈的关系。”“跟安德烈?”她叫道。由于怒气上升,脸上生火;又由于惊讶,或者故作惊讶,她的两眼直眨。“多……多动听!!能否请教一下,都是谁告诉了您这么些动人的事情?我能亲自跟这些人交谈一下吗?能请教一下,他们这么恶语伤人,有什么凭据?”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没法告诉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写的人您也许很容易找到(我这么说目的是告诉她,我才不信她真会去找),这些人似乎对您十分了解。我得承认,最后一封信(我指的就是这一封,因为信中涉及的是区区小事,说出来毫不困难)确把我恼火了,我得向您承认。信中说,那一天我们离开巴尔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后又改变主意走了,就是因为在这当儿,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诉您她将来不了了。”“安德烈给我写信说她来不了,她甚至还给我发了电报,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来给您看,是因为我没有留着。但是信不是那一天来的。再说,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来不来巴尔贝克,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发怒的表示,证明这事就是“跟她有点相干”,但这并不一定证明阿尔贝蒂娜回来纯粹是为了见到安德烈。每当阿尔贝蒂娜发现,她向某人谎编一个行为动机。结果真正的行为动机被此人看穿了,她就会发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实实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尔贝蒂娜以为,有关她所作所为的这些情报,并不是那些人写匿名信主动告诉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们索取的,这一点从她接下去跟我说的一番话里丝毫听不出来,因为她那番话听起来似乎已经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说法;这一点只有从她冲着我的一脸怒气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怒火看来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总爆发了,就为此她认定,我从事的间谍活动,只能是我对她行动进行监视而发展成为的结果,对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发到了安德烈的头上。她心里肯定在嘀咕,现在可好,她连跟安德烈一起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说:“再说,安德烈也叫人恼火,叫人讨厌。她明天回来,我可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这一点告诉那些对您说我是冲着她才回巴黎的人。我确实对您说过我认识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让我说她长得什么模样,我却说不上来,因为我见她也见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尔贝克她却对我说:“安德烈长得真动人!”诚然,这句话并不意味着阿尔贝蒂娜跟她有什么爱情关系,而且每次我听到她谈起这类关系都是充满了愤怒。但是,难道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吗?由于她不认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游戏就等于是有不道德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别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里却相当模糊;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已经在无意之中起了变化。这种可能性还在于这一变化和对这一变化的无意识都反映于她跟我的关系之中,她在巴尔贝克时如此气愤地拒绝了吻我,然而后来每天都是自己主动来吻我,我希望她再这么长时间地吻我,呆一会儿就吻我。“可是,我亲爱的,您要我怎么去告诉他们,这些人我认也不认识。”我的回答如此坚定,本该可以消除凝聚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的异义和疑虑了,可是她的目光却一丝不动。我缄默不语,可是她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就象面对着一个话还没完的人。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变得十分温柔。但是我从她忧郁憔悴的脸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个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别,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过一个星期她才能试穿福迪尼新长裙),也不可能做到得体,因为我母亲和她姨妈周末都要回来。既然她立时不可能走掉,我为何还要跟她强调,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听到她回答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又如释重负?她终于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这时她却一反常态,转过了身去,没有还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钟前我还在想念这巴尔贝克她拒绝了的,而后每天晚上她都给予我的吻。由于赌了气,她似乎不愿意向我表示温存,以免过后让我觉得这场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动跟这场不和协调一致。然而,虽然她嘴上不说,虽然她与我断绝了肉体关系,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关系。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运河熠熠如镜的金蓝和成双成对的象征生死的鸟紧紧抱在心怀里。然而再一次地,她没有还吻我,而本能地带着预示死亡的凶兽那种不祥的顽固劲,抽开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来的这死亡的预感似乎也侵袭了我,使我充满恐惧和焦虑,以至于当阿尔贝蒂娜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已没有勇气让她离开,又叫住了她。“阿尔贝蒂娜,”我对她说,“我一点也没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觉,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完全可以再呆一会儿。不过我并不一定要您这样,我特别不想叫您累着。”我觉得,我要是能让她脱掉衣服,换上白睡衣,她就会显得较红,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这样和解就会更加彻底。但是我有些犹豫,因为她的长裙的蓝边给她的脸容增加了一层美丽、一道光韵、一片天色,失去了这些,我就会觉得她比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来,充满了无限地温存,但仍带着忧郁憔悴的表情对我说:“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下来,我没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静下了心来。因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觉得我可以考虑将来的事情。而且她的回答里也包含着友谊和顺从,不过这是带有某种特性的顺从,我觉得其界线就在于从这忧郁的目光后面透露出来的秘密,在于她改变了的举止仪态——她之所以改变,一半是出于不知不觉,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举止与什么事情采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么事情,我却不知道。尽管她人在,我还是觉得,她只有象在巴尔贝克时躺在床上,穿着白睡衣,露出颈项,我才有相当的胆量,使她不得不让步。“您既然如此客气,留下来安慰我,您应该把长裙脱了才是,穿着多热,又不随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皱了。把裙子脱了吧,我亲爱的。”

“不,在这里脱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会儿到自己屋里去脱。”

“那么在我床边上坐一会儿总愿意吧?”“那当然愿意。”不过她离着我,坐在我的脚边上。我们谈着话,突然听见一声呻吟,节奏均匀,原来是鸽子在咕咕叫。“这说明天已经亮了,”阿尔贝蒂娜说。她几乎皱起眉头,似乎在我家里生活,错过了美丽季节的乐趣一样,对我说:“鸽子又出现了,春天来临了,才会这样。”鸽子的咕咕和公鸡的报晓,两者之间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涩,犹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里面,柔板的主题是建筑在第一段和结尾段的主旋律基础上的,自然相互间有相似之处,但是调性和节奏的变化已将它们变得大不相同;一个门外汉打开一本有关凡德伊的书,会惊奇地发现,这三个乐段同是以四个音符为基础,他在钢琴上用一个手指就能弹出这四个音符,然而却无法弹出这三段曲子。鸽子演奏的这段感伤曲就是一种小调鸡鸣,它不会扶摇直升,飞向天空,却象驴叫,平稳柔和,从一个鸽子叫到另一个鸽子,只作横线移动,从不升腾,不能将这平平的呻吟转换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后乐章反复出现的欢乐高亢。我知道,我说“死亡”这个字,仿佛阿尔贝蒂娜马上就会离开人世似的。看起来,事情本身其实要比事情发生的时候来得更加广泛,发生事情的这一时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广度。由于我们对事情保持记忆,所以事情能够延及到将来,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事情在事情发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当然,有人会说,事情在将来是个什么模样,我们无法看见,但是事情在回忆当中不一样也变了模样?

我发现她不再主动吻我,心里已经明白,要她吻我纯属白费心机,然而只有从新吻开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静。于是我对她说:“晚安,时候太晚了,”我这么说,可以叫她来亲吻我,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她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说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只是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次我没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再躺下。我如同笼中小鸟,来回跳动,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走,一会儿又相对平静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绪不宁,我心情能有相对平静的时刻,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多次反复进行这样一种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说起她要走,”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

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这头脑运动如此频繁,如此机械,结果闹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贝蒂娜房间窗户猛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禁令。因此对这类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响声。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就对她说:“过一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对此我几乎有点无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一动不动,进入静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进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经渐渐逼近?

那一天以及继后一天,由于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结果我们两个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没有跟她谈及游艇的事。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时继续使用她那新的方式,为此我十分生气。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赌气,我向她赔了那么多的礼,对她那么客气,她还要那样,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体满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觉她丑陋。为此我更加强烈地感到,初晴之日,万欲萌动,为了她我却失去了众多女子和四方兴游。中学时和女子们在浓荫下的幽会,早已忘却了,现在又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也许是由于这些回忆,这春天的世界别有一番情趣。我们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达这春天的世界刚刚三天,只见这地方晴空万里,条条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参加乡间野餐,划船嬉戏;在我眼里这既是花草绿荫的国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国度,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连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权去分享欢乐。然而,听从于每日的惰性,严守贞洁,只能跟一个并非我所爱的女子交欢,被迫囿于家中,不能出户远足,这一切在昨日的旧世界,在荒凉的冬天世界似乎还可能,而在这郁郁葱葱的新世界里则再也不可思议;我在这新世界里醒来,就象年轻的亚当,第一次遇到生存的问题,幸福的问题,没有前此消极方案的包袱。阿尔贝蒂娜却压着我;我瞧着她,一脸的冷漠和阴郁。我感觉到,我们没能一刀两断,实为一种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卢浮宫看看威尼斯画,去卢森堡博物馆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两幅作品——据别人刚告诉我的消息,盖尔芒特刚将这两幅画卖给该博物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见到时曾欣赏不已——《舞之乐》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画上有些猥褒的姿势别挑起阿尔贝蒂娜对民间乐事的欲念和怀恋,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那烟火屏开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厅的生活,也许是很有味的。而且,埃尔斯蒂尔的画上,南方绿荫丛中还有裸体女性,尽管埃尔斯蒂尔本人只是将此看作一种雕塑美——但那岂不降低了作品的价值——说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绿荫丛中的女子裸体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体女子仍有可能叫阿尔贝蒂娜想到某种乐趣。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改为去凡尔赛。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里,穿着福迪尼浴衣看书。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凡尔赛。她这人就是这一点非常动人,干什么事却非常痛快,也许她过去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别人家里,因此早已养成这种习惯。决定跟我们来巴黎,她也只用了两分钟考虑。她对我说:“如果我们不下车,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盖住她的睡衣,她在两件福迪尼大衣之间犹豫了一下,犹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个朋友一起出去一样,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非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饰针。一分钟内她已穿戴完毕,我还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的。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了凡尔赛。她行动之迅速,态度之温顺,使我较为放心了,仿佛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要担心,却需要放心似的。去凡尔赛的路上,我思忖着:“我毕竟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一天晚上发出开窗的声音,我叫她做什么,她还是百依百顺的。我一说要出去,她二话没说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蓝大衣跟我来了,如果是一个反抗的人,一个跟我闹翻的人,那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凡尔赛呆了很长时间。晴空万里,犹如闲步的人仰卧田野有时所能看见的天空,一片湛蓝,略透苍白,然而颜色是如此纯一、如此浓厚,让人觉得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而又深不见底,无穷无尽,任凭你在其间纵深遨游,除了这蓝色,不可能发现任何一粒其他物质。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类艺术,还是自然风光,她都喜欢宏伟壮观,她就喜欢看见圣蒂莱尔教堂的钟楼直刺这蔚蓝的天幕。突然我对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怀恋之情,因为我听到一种声音,虽然我一时还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但我外祖母听到,跟我一样,也会非常喜欢。这声音听起来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尔贝蒂娜说,“有一架飞机,它飞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环视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闲步者那样,只见那一片纯质的蔚蓝,不见任何黑点。但我确实听见翅翼的震颤发出的嗡嗡声,突然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空之处,一对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闪一闪,在纯蓝不变的天幕上打了一个小褶。我终于找到了这嗡嗡声的来源,原来是这只小虫子在也许有两千米的高空上来回折腾。我看见了它在嗡嗡作响。以前长年之中,由于地面距离还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缩短,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汽笛使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使我们激动的是两千米上空飞机传来的嗡嗡轰鸣;两者具有同样的美感,因为纵向旅行所跨越的距离与地面距离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让人看来是超然另定的,这纯粹是由于我们觉得无法企及的缘故,其实两千公尺以外的飞机并不比两公里以外的火车更远。甚至还更近,因为飞机是飞行于更为纯净的空间,旅人并未切断与出发点的联系,犹如风和日丽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驶远或微风轻拂,便会在万顷海洋和无际的麦田上留下道道涟漪。我们很晚才踏上归途,路边一条红裤紧挨着一条短裙,让你不时发现一对对情侣。我们车子驶过马约门回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幅线描画,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之后,我们画此类画来勾勒其原有图景似的。然而,图景四周勾出一条极其柔和的蓝线,将图景烘托得更加美丽。我们的眼睛四处贪婪地搜寻,这吝啬而又美妙的色调从何而来,原来是一轮明月。阿尔贝蒂娜无限欣赏。我不敢对她说,我如果是单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子,这景色会使我更加心旷神怡。我给她吟诵了几段咏月诗和散文,告诉她从前的银月怎么到了夏·多希里昂笔下和雨果的《埃维拉尼斯》以及《泰雷兹家的晚会》诗里变成了蓝色,又怎么通过波德莱尔及勒孔德·里尔复变为金黄色。然后,我向她回忆起《沉醒的博兹》末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诵了整部诗篇。

每当我重忆旧事,我说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复无定,时时充满矛盾,谎言无疑又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说:“噢!瞧这姑娘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傲不可训的样子——这类撒谎者每次要避开一个问题,都千篇一律地采取这种姿态——回答说:“啊!我不知道(无法奉告,实在遗憾),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尔夫球,但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个月以后,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姑娘,即那个高尔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认识她吧。”“啊,对!”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说的是爱弥丽·达尔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撒谎犹如构筑野战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卫战失利了,就必须赶紧转移,寻找可能,守卫其他防线。“啊,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谁能告诉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一小帮的,如今我们这帮人也各奔东西了。”另一些时候,谎言如同无赖:“唉!我要有三十万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紧嘴唇说。“有了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请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里,”她吻着我说,“到哪儿我才会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将其谎言考虑在内,也叫人难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杨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爱某人爱之发疯,可三天一过,她已不愿再接受此人的拜访;她要画画,两天之中表现得急不可耐,几乎是急出了眼泪——不过眼泪一流出来就干了——反正争得就象被人抢走了奶妈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买颜料画布,她却一个小时也不能等待。她对人,对物,对事,对艺术,对国家,感情都是如此多变,其实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欢钱财的话——我对此有些不信——也不会比喜欢别的东西更为长久。当她说:“啊!我要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多好”时,尽管她表达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她绝不会抓住此念,紧紧不放,犹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维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图,她就希望去参观罗歇,又好比她要寻找高尔夫朋友,要坐飞机,要去姨母家度圣诞,或要重握画笔,等等,她都是说过即忘。

“说真的,我们俩谁也不饿,不如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她说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时候。”“可是您要也对她们有看法怎么办?”“噢!有好多关于他们的传言,可是说到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坏,维尔迪兰夫人对我向来不错。再说,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跟人人都闹翻吧。他们是有缺点,可是缺点谁还能没有?”“可是您不够打扮,该回去打扮一下,那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睛。阿尔贝蒂娜出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收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结了婚,却仍还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那么全然不放在眼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无成,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点心,老板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阿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后我得回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得凝固起来。相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阳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满乡村野趣的餐室;呆一会儿我一经到达,果盘中的樱桃和杏子、苹果酒以及格律耶尔奶酪便散发出阵阵香味,馥郁缭绕,在若明若暗之中轻轻雕饰出玛瑙一般的钟乳纹,而棱镜玻璃的餐刀架却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点点孔雀花斑。

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在他们看来,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到达巴尔贝克的当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成分的牵制,固定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娜,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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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满枝,甚至不见花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开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永不闭息的蓝宝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脱忧愁,摆脱焦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测的无名的仇恨,或许说无底的仇恨,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原先暂时撇开的问题现在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从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为她并不爱我。趁她温顺地赞同——她的温柔我还可以用回忆来细加回味——这时离开比较好。是的,时机已到。我应该打听清楚,阿尔贝蒂娜何日离开巴黎,在邦当夫人这里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肯定阿尔贝蒂娜那时候既不能去荷兰,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时候此次动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选一个象今天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里充满无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应该不见她,让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毕,给她留个条。既然她这时节要去的地方,一处也不可能叫我心烦意乱,我应该趁此机会,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会去想她会做出什么不良行为——何况此刻我对此已完全无动于衷——不要再见她,赶紧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让她替我去买一本导游和一份火车时刻表。跟我孩时准备动身去威尼斯一样,此刻要实现的欲望跟当时一样强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实现过一次欲望,即巴尔贝克之行,那一次毫无乐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可感知的现象,也许跟巴尔贝克所差无几,也未必能实现我无以言表的梦幻,即哥特式时代带来的梦幻。这时代伴随着一江春水,不时冲击着我的心灵,产生妩媚动人而神秘莫测的景幻。弗朗索瓦丝听到我的铃声走了进来:“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按铃,”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又怕来叫醒先生,先生会骂我。我想先生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这封信给先生,九点钟的时候就走了。”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自从我朋友在小火车上告诉我有关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双手还是头一次这么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丝,谢谢!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现在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再按铃叫您。”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