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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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凉台上的时候,她们根本没有像我猜想的那样在议论我;不过瓦连卡没有朗读,她把书放在一边,正在同德米特里激烈争辩,德米特里踱来踱去,扭着脖子调整领带,眯缝着眼睛。他们争论的题目表面上是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迷信;但是这场争论过于激烈了,它的内容就不可能不暗示着同全家有密切关系的事情。公爵夫人和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默默无言地坐着,一字不漏地听着,显然希望有时候参加到争论中去,但是抑制着自己,让别人代她们发言,瓦连卡代替一个,德米特里代替另一个。我进去的时候,瓦连卡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可见,那场争论使她全神贯注,她毫不介意我是否会听见她说的话。公爵夫人的眼光中也有同样的神情,她分明站在瓦连卡那边。但是,德米特里当着我的面争论得更激烈了,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好像因为我进来而感到十分惊慌,并不专对着什么人说:

“老人们说得对,si jeunesse savait,si vieillesse pouvait[39]。”

然而这句名言并没有使争论停止,只使我想到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和我朋友那一方是不对的。虽然我觉得,在发生小小的家庭口角时,有我在场是有几分难为情,但是看到这一家人在争论中表现出来的真正关系,感到我在场并没有妨碍他们表现这种关系,还是很愉快的。

常常有这种情形,你多年来看到一个家庭被同一的虚伪客套的帷幕遮掩着,他们的家庭成员的真正关系对你是个秘密(我甚至注意到,这张帷幕越厚,因此也越是美,你所见不到的那种真正关系就越糟糕)。但是,一旦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这个家庭圈子里发生一桩有时似乎微不足道的问题,如关于某种丝织花边,或者妻子驾上丈夫的马出去拜访等等,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这场争论却变得越来越激烈,在那块帷幕后面已经没有解决问题的余地;突然,使争论的人们恐惧万分,使在场的人们也惊异不置的是:一切真正的、粗暴的关系都暴露出来了,帷幕再也遮不住什么,它悠然自得地在争论的双方之间摇晃着,只会令你想到你怎么会被它蒙骗了这么久。一个人即使用足力气往门楣上撞头,往往也没有轻轻触到痛处那么疼。而差不多家家都有难言的隐痛。在涅赫柳多夫家,德米特里对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怀着的异样的爱情,就是这种难言之隐,它在他母亲和妹妹心里唤起了即使不是嫉妒,至少也是受了侮辱的家属感情。因此,关于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迷信的那场争论,对于他们大家才会有那样重大的意义。

“你总是看重别人嘲笑的东西和大家轻视的东西,”瓦连卡用响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是在这些里面千方百计地找出特别好的地方。”

“第一,只有最轻浮的人才能说出看不起伊万·雅科夫列维奇这样卓越人物的话,”德米特里回答说,痉挛地把头朝他妹妹相反的方向扭了扭,“第二,相反的,你却故意千方百计地看不见摆在你眼前的好东西。”

当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回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她好几次带着惊恐的神色,一会儿看看外甥,一会儿看看外甥女,随后又看看我,有一两次张开嘴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心里在说什么。

“瓦连卡,请赶快念吧,”她说,把书递给瓦连卡,疼爱地拍拍她的手。“我一定要知道他又找到她没有(小说里似乎根本没有谈到谁找到谁的事)。你呀,德米特里,最好把腮帮扎上,亲爱的,要不然天凉了,你又要牙疼。”她对外甥说,尽管他投给她不满的眼色,大概因为她打断了他的论据的逻辑思路。朗读又继续下去。

这场小小的争论丝毫没有破坏家庭的宁静和这个女性圈子之间的和睦关系。

这个圈子的倾向和风格显然是由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确定的,在我看来,它具有一种崭新的、动人的、合乎逻辑而又单纯优美的风格。我从各种物件——小铃、书的封面、安乐椅、桌子——的优美、干净和坚实之中,从公爵夫人用胸衣衬出的笔挺的姿态中,从她那露在外边的花白鬈发中,从她一看见我就只称呼我为Nicolas的态度中,从她们所做的事情中,从朗读、缝纫,从妇女的手的异常白皙中,都看到了这种风格(她们的手都带有共同的家族特征,手心鲜红,有一条笔直的线同白得出奇的手背分开)。但是,这种风格最鲜明地表现在她们三个人讲话的风度上,她们的俄语和法语都说得极好,咬字清楚,像学究那样准确地说完每个字和每句话。这一切,特别是她们像对待成年人一样,自然而严肃地对待我,她们对我讲她们的意见,也倾听我的意见。我对这种情况很不习惯,尽管我衣服上有亮晶晶的纽扣和蓝袖口,我还是害怕她们会冷不防对我说:“难道您真以为人家会同您谈正经的吗?念书去吧!”总之,这一切使我同她们在一起丝毫没有感到忸怩不安。我站起来,从这个座位移到另一个座位,大胆地同大家聊天,只有对瓦连卡是例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初次见面就同她谈天是有失体统的,也是不准许的。

听着她朗读时那种嘹亮悦耳的声音,我一会儿望望她,一会儿望望花园里被雨点淋上圆圆的黑点的沙砾小路,望望菩提树,零零落落的雨点依旧从使我们挨了淋的、现在露出蓝天的那块云彩边上滴到树叶上,随后我望了望鲜红的落日余晖照耀着被雨淋湿的茂盛的老桦树,又望了望瓦连卡,我心里想,她一点也不像我最初觉得的那么难看。

“可惜我已经情有所钟了,”我暗自思忖,“可惜瓦连卡不是索涅奇卡!如果我突然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突然有了母亲、姨母和妻子,那该多么好啊!”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朗读的瓦连卡,而且想象我在对她施催眠术,她应当望我一眼。瓦连卡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我,遇到我的视线,就扭过头去。

“不过还在下雨。”她说。

突然间我体验到一种异样的心情:我想起来,现在发生的一切正是旧事重演,那时也是下着毛毛细雨,太阳落到桦树后边,我望望她,她正在朗读,我向她施催眠术,而她回头一看,我甚至想起来,从前还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难道她是……她吗?”我暗自思索,“难道真的开始了吗?”但是我立刻断定她不是她,现在还没有开始。“第一,她不美,”我想,“她只是我以最普通的方式认识的一个普通的姑娘,而那一个将是非同寻常的,我会在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遇见的;再者,我所以非常热爱这一家人,只是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世面,”我寻思,“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永远会有,我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