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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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斯图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十年。——可是,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身,而对着太阳说:

"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罢。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

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应当降到最深处去:好像夜间你走到海后边,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样。啊,恩惠无边的星球啊!

我要像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去的人间是这样称呼这件事的。

祝福我罢,你这平静的眼睛能够不妒忌一个无量的幸福!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看呵,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会再做人了。"——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查拉斯图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会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前面,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的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向查拉斯图拉说:

"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斯图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

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放火犯'的惩罚吗?

不错,我认出这是查拉斯图拉。他的眼睛是纯洁的,他的双唇不显露什么厌恶。他不是正像一个跳舞者似地前进着吗?

查拉斯图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斯图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睡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斯图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逃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类吗?

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太不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我。"

"什么也不要给他们罢!"这圣哲说。"你毋宁取去他们一点负担,而替他们掮着——只要你高兴这样,他们自然是欢喜不过了。

即今你想赠与,别给他们多于赏给乞丐的布施;并且让他们向你请求罢。"

"不,"查拉斯图拉答道,"我不布施什么,我并不穷得如此。"

这圣哲开始笑查拉斯图拉了,他说:"那么,你尝试使他们接受你的宝物罢!他们不信任孤独者,也不信任我们是来赠与的。

在他们耳里,我们的走在街上的足音,响得太孤独了。好像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样,他们自问着:这窃贼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里去,留在森林里罢!毋宁回到兽群里去罢!熊归熊群,鸟归鸟群,——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样呢?"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斯图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这些话,他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点走罢,那么,我就不会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别,笑得和两个孩子一样。

查拉斯图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

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查拉斯图拉走到了一个最近的靠着森林的城市。发现市场上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预告,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走软索者的献技。于是查拉斯图拉向群众说: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

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

你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仅是一个植物与妖怪之矛盾和混种。但是我是教你们变成植物或妖怪吗?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你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呢?那便是大轻蔑之时刻。那时候,你们的幸福,使你们觉得讨厌,你们的理智与道德也是一样。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值什么!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可是我的幸福正应当使生存有意义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智值什么!它是否渴求知识像狮子贪爱捕获物一样呢?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道德值什么!它还不曾使我狂热过。我是怎样地疲倦于我的善于恶呵!这一切都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值什么!我不觉得我是火焰与炭。但是正直者应当是火焰与炭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怜悯值什么!怜悯不是那钉死爱人类者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怜悯不是一个十字架刑。'

你们已经这样说过了吗?你们已经这样喊过了吗?唉!我何以不曾听到你们这样喊叫呢!

这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节制,向天呼喊;你们对于罪恶的厌恶向天呼喊!

那将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那应当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又何在?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群众中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听够了那个走软索者了,让我们看看他罢。"于是群众都笑查拉斯图拉。而走软索者以为大家要求他出场,便开始献技。

但是查拉斯图拉看着群众,觉得很惊奇。于是他又说: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

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爱那个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给自己,而欲整个地成为他的道德的精神:这样,他精神上跨过桥。

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爱那不愿有多种道德的人。一种道德胜于两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更是悬着命运的纽结。

我爱那浪费灵魂的、不受谢也不致谢的人:因为他常常给予,什么也不私存。

我爱那个人,他看见骰子有利于他而怀惭,而他自问: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博者吗?——因为他愿意死灭。

我爱那嘉言先于行为、实践多于允诺的人:因为他追求着他的没落。

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在的人死灭。

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

我爱那个人,他便在受伤时灵魂还是深邃的,而一个小冒险可以使他死灭:这样,他将毫不迟疑过桥。

我爱那因灵魂过满而忘已而万物皆备于其身的人:这样,万物成为他的没落。

我爱那精神与心两俱自由的人:这样,他的头仅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使他没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象沉重雨点,一颗一颗地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下降:它们预告着闪电的到来,而如预告者似地死灭。

看罢,我是一个闪电的预告者,一颗自云中降下的重雨点:但是这闪电便是超人。"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群众沉默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心说:"他们现在开始笑了: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难道先要撕去他们耳朵,而使他们学着用眼睛听话吗?难道要喧哗得像铙钹与斋戒节的牧师一样吗?或者他们只相信口吃者罢?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这个使他们与牧羊者相异。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我应当诉诸他们的骄傲。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于是查拉斯图拉开始向群众说:

"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

现在土壤还相当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会变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树不能在上面成长。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候近了!

我向你们说:你们得有一个混沌,才能产生一个跳舞的星。我向你们说:你们还有一个混沌。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道轻蔑自己。

现在我把'最后的人'给你们看。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们需要热。

他们把病倒和怀疑当成罪恶:他们谨慎地前进。走在石上与人上而跌倒的,该是疯子罢!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他们不再变富些或穷些,这是两件费力的事情。谁还愿意统治呢?谁又愿意服从呢?这也是两件费力的事情。

这样,仅有一群羊,而没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谁有别的情感,便是甘心进疯人院。

'从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这样,他们不断地互相讥讪着。他们偶尔争执,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闪着。——"

查拉斯图拉第一次说教,被称为序篇的终止于此:因为这时候群众的呼喊与欢乐阻断了他。"啊,查拉斯图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人罢!我们把超人壁还给你!"群众转舌作声地狂叫起来。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忧郁地向自己的心说:

"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无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惯听树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湲:我现在向他们讲话,还和向牧羊者攀谈一样。

我的灵魂平静得、光明得和旭日下的山一样。但他们当我是冷心肠和一个说刻薄话的讥讪者。

他们是怎样地看着我笑呵:他们的笑里有怨恨;他们笑里有冰霜。"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手,表示感谢。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

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道德的讲座

人们向查拉斯图拉夸说一个智者,他善于谈说睡眠与道德:因此他获得崇敬与赞颂,许多少年来到他的讲座前受教。查拉斯图拉也来到智者这里,和少年坐在他的讲座前,于是这智者如是说:

"尊尚睡眠而羞涩地对待它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间醒着的人们!

窃贼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涩的:他的脚步总是悄悄地在夜里偷过。守夜者是不逊的;同时不逊地拿着他的号角。

睡眠绝不是一种容易的艺术:必须有整个昼间的清醒,才有夜间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这引起健全的疲倦,这是灵魂的麻醉剂。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发现十条真理;否则你会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会是饥饿的。

每天你必得开怀大笑十次;否则胃,这个苦恼之父,会在夜间扰乱你。

很少人知道这个:但是一个人为着要有熟眠,须有一切的道德。我会犯伪证罪吗?我将犯奸吗?

我会贪想我邻人的使婢吗?这一切都与安眠不甚调和的。

纵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还得知道一件事:合时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须使它们不致互相争执,那些小爱宠!不为着你争执,你这不幸者!

服从上帝,亲睦邻人:安睡的条件如此。同时也与邻人的魔鬼和协!否则它会在夜间来追附你。

敬重统治者而信服他们,便是跛足的统治者,也得这样!安睡的条件如此。权力高兴用跛足走路,我有什么办法想吗?

凡是牵引羊群往最绿的草地去的,我总认为是最好的牧者:这样,才与安眠调和。

我不要许多荣誉或大财富,这是自讨烦恼。但是没有美誉与小财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宁愿选择一个窄狭的友群,而不要一个恶劣的;但是他们必得按时来而按时去。这样,才与安睡调和。

我对于痴子也感受很大的兴趣:他们促进睡眠。当人们承认他们有理由的时候,他们是很快乐的。

这样,有德者的昼间便过去了。当夜间来到时,我切不召唤睡眠。睡眠这一切道德的主人,是不愿被召唤的!

但是我反省着日间所做所想的事。我反刍着,我忍耐如牛地自问你的十次自克是什么?十次舒散,十条真理与十次使我开心的大笑是什么?

我反省着,在这四十人思念的摇篮里摇荡着。忽然睡眠这道德的主人,这不奉召者,竟抓着了我。

睡眠轻轻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来。睡眠接触着我的口,我的口就张大着。

真的,它用轻悄的脚步,溜到我身上来,这最亲爱的偷儿,它偷去了我的思虑:我痴笨地站着,如这书案一样。

但是我站不多时,就已经倒下去了。"——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智者这些话,他心里暗笑起来:一线光明在他心里破晓。他向自己的心如是说:

"这智者的四十个思念,颇有些傻劲:但是我相信他是善于睡眠的。

谁是住在这智者旁边的是有幸福的!这种睡眠是传染的,虽隔着一层厚墙,也会传染。

他的讲座放射出一种魔力。这些少年们来听这道德的说教者,不是白费时间的。

他的智慧告诉我们:为着夜间的安睡,必须有昼间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无意义,而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谬论时,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选择的谬论了。

现在我知道从前人们找寻道德的教师时,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人们所追求的,是安睡与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称颂的讲座智者之智慧,只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其他的更妙的意义。

这种道德的说教者,现在还存在几个;但那几个都不如眼前这个诚实:不过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站不多时,就已经倒去下了。

这些昏昏欲睡的人们被祝福;因他们立刻熟睡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遁世者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上帝之幻梦与奇想;一个神圣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

善恶,苦乐与我你,——我觉得都是创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创造者不愿再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够不看见自己的痛楚而忘却了自己,这于他是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世界对于我也曾是陶醉的快乐与自我的遗忘。

这世界,这永不完美的、一个永恒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创造者的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我曾觉得世界是这样。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兄弟们,以后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着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更光明的火焰。看罢!那幻影便离我远遁了!

现在,相信这样的幻影,对于新愈者是痛苦与侮辱;对于我是恶运与羞屈。我向遁世者如是说。

痛苦与无能——它们制造了别的世界和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体验到。

疲倦想以一跃,致命的一跃,达到最后的终结;可怜的无知的它,也不愿再有意志:于是它创造了神们与别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肉体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着最后的墙壁摸索着。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大地的失望,——它听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说话。

于是它把头穿过最后的墙,伸出去,不仅是头——它想整个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这"彼岸的世界"是无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个无上的空虚;它深藏着,不给人类看见;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说话。

真的,证明存在,或使它发言,是很难的。但是,告诉我,兄弟们,你不觉得最奇特的事情,便是已经被证明最好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我",这个有创造性,有意志而给一切以衡量与价值的"我",它的矛盾与混乱,便最忠诚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这个"我"这最忠诚的存在,便是当它沉思时,狂热时,或用断翼低飞时,也谈着肉体,还需要着肉体。

这个"我"时时学着忠诚地说话;它愈学,愈能找到赞颂肉体与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种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给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之意义的头罢!

我教人类一个新的意志:意识地遵循着人类无心地走过的路,肯定这条路是好的,而莫像病人与将死者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它!

病人与将死者蔑视肉体与大地,发明一些天物与赎罪之血点;但是,这甜而致死的毒药,他们还是取自肉体与大地!

他们想从不幸中自救,而星球却太远了。于是他们叹息着:"不幸呵,为什么没有天路,使我们可以偷到另一生命里和另一幸福里呢!"——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些诡计与血之小饮料!

他们自以为脱离了肉体与大地,这些忘恩的。谁给他们脱离时的痉挛与奇欢呢?还是他们的肉体与大地呢!

查拉斯图拉对于病人是宽厚的。真的,他不因为他们的自慰的方式,或他们的忘恩负义而恼怒。让他们痊愈了,超越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高等的身体罢!

查拉斯图拉对于新愈者,也是宽厚的。他不因为他们留恋于失去的幻想,半夜起来巡礼他的上帝的坟墓而恼怒;我认为这些新愈者的眼泪,是一种疾与身体的一种病态溺于梦想而希求着上帝的人,很多是病态的;他们毒恨求知者与最幼的道德:那便是诚实。

他们常常后顾已过去的黑暗时候:自然,那时候的疯狂与信仰,都是不同的。理智的昏乱便认为是上帝之道,疑惑便是罪恶。

我十分清楚这些像上帝的人: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疑惑便是罪恶。我也十分知道他们自己最相信的是什么。

那真不是什么另一世界或赎罪之血点:他们最相信的是肉体;他们把自己的肉体视为绝对之物。

不过他们仍认为肉体是一个病物:很愿意脱去了这躯壳。

所以,他们倾听死亡之说教者,而他们演说着另一世界。

兄弟们,倾听着健康的肉体的呼声罢:那是一个较忠诚较纯洁的呼声。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谈着大地的意义。——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