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湖中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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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厄秀拉已离开威利湖,沿着一条明丽的小溪前行。四下里回荡着云雀的鸣啭。阳光洒在山坡上,荆豆丛若隐若现。

水边开着几丛勿忘我。到处都隐藏着一股躁动情绪。

她在一条条溪流上留连忘返。后来她想到上面的磨房池去。那儿有一座大磨房,磨房早已荒废,只有一对雇工夫妇住在厨房里。她穿过空荡荡的场院和荒芜的园子,顺着水闸上了岸。她爬上来,来到了那一泓丝绒般光滑的水波旁,看到岸上有个男人正在修理一只平底船。那是伯金,只见他一个人又是拉锯又是钉钉地干着。

厄秀拉站在水闸旁看着他。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有人来了。他看上去十分忙碌,象一头活跃而聚精会神的野兽一样。她感到自己应该离开此地,他是不需要她的,他看上去太忙了。

可她并不想走,于是她就在岸上踱着步,想等他能抬头看到她。

不一会儿他果然抬起了头。一看到她他就扔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来招呼道:

“你好啊?我紧一紧船上的接缝。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她同他一起并肩前行。

“你父亲干这个在行,你是他的女儿,因此你能告诉我这样行不行。”

厄秀拉弯下腰去看修补过的船。

“没错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但她不敢对他做的活儿有所评价。”可我对木工一窍不通啊。看上去做得还行,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帮我把船推下水好吗?”

说着两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现在我来划划试试,你看有什么毛病。要是行,我就载你到岛上去。”

这水塘很大、水面如镜,水很深。塘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金在池中划着船,笨拙地保持着方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了一条柳枝,借着劲儿上了小岛。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岛上说,“挺好的,我就去接你来。

这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进了湿漉漉的船舱。

“这船载咱们俩没问题。”他说完驾船向小岛划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她躲闪着,不让那些茂盛、散发着怪味的玄参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却披荆斩棘地朝前走着。

“我要砍掉这些,”他说,“那样可就象《保罗与维吉妮》

一样浪漫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举行一次华多式①的午餐会了。”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①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进华多式午餐。”他说。

“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笑道。

“维吉妮就够了,”他苍然地笑笑,“不过我也不需要她。”

厄秀拉凝视着他。自从离开布莱德比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呢。他很瘦削,两腮下凹一脸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吗?”她有点冷漠地问。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

“你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看着她问。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场大病很可怕,不是吗?”她说。

“当然不愉快,”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

从一种意义上说无所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难堪吗?一得病总是很难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

“可能吧,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吗?”她几乎嘲讽地问。

“是的,我一天天地过,并没什么所为。人似乎总在碰南墙。”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不得挺丑的。”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象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①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常激动。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驳说,“可是连你都死了,你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是最美好、最开明的思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一个肮脏的人类了。”

“是的,”厄秀拉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人类消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是自我吹嘘。一切都会有的。”

“怎么会呢?不是连人都没有了吗?”

“你以为万物的创造取决于人吗?压根儿不是。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我宁愿认为,云雀是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醒来的。人是一个错误,他必须消逝。青草、野兔、蝰蛇还有隐藏着的万物,它们是真正的天使,当肮脏的人类不去打扰时,它们这些纯洁的天使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多妙啊”。

他的幻想让厄秀拉感到很满意。当然,这不过是个幻想而已,但它令人愉快。至于她自己。她是知道人类的现状的,人类是很可恶的。她知道人类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的。它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可走。她那细微、魔鬼般的女人的心对这一点太了解了。

“如果人类从地球上被扫除干净,万物创造仍旧会顺利进行,它将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人是造物主犯下的一个错误,就象鱼龙一样。如果人类消失了,想想吧,将会有什么样美好的事物产生出来——直接从火中诞生。”

“可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知道她再坚持下去会说出什么样恶毒的话来。“世界将与人类一起完蛋。”

“啊,不,”他说,“不会是这样的。我相信那些骄傲的天使和魔鬼是我们的先驱。他们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不够骄傲。比如鱼龙吧,它们就是因为不够骄傲才被毁掉的,鱼龙曾象我们一样爬行、蹒跚。再看看接骨木上的花朵和风铃草吧,甚至蝴蝶,它们说明纯粹的创造是存在的。人类从来没有超越毛虫阶段,发展到蝶蛹就溃烂了,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来。人就象猴子和狒狒一样是与造物主反目的动物。”

厄秀拉看着他,似乎他很不耐烦,愤愤然,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不相信他的耐心,反倒相信他的愤然。她发现,他一直在情不自禁地试图拯救世界。意识到这一点,她既感到点儿欣慰,同时又蔑视他、恨他。她需要他成为她的人,讨厌他那副救世主的样子。她不能忍受他噜里噜嗦的概念。可他对谁都这样,谁要求助于他,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这么一通。这是一种可鄙的、恶毒的卖淫。

“但是,”她说,“你相信个体间的爱,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

“我压很儿就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跟别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绪,你能对此有所感,这样很好,但是我不明白它何以能够变得绝对起来。它不过是人类关系中的一部分罢了,而且是每个人与他人关系的一部分。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要求人们总去感受到爱,比对悲伤与欢乐的感受还要多。爱并不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乎别人的事?”她问,“如果你不相信爱,你干什么要替人类担忧?”

“为什么?因为我无法摆脱人类。”

“因为你爱人类。”她坚持说。

这话令他恼火。

“如果说我爱,”他说,“那是我的病。”

“可这是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

他不说话了,感到她是要污辱他。

“如果你不相信爱的话,那你信什么?”她调侃地问。“只是简单地相信世界的末日,相信只有青草的世界吗?”

他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傻瓜。

“我相信隐藏着的万物。”他说。

“就不信别的了?除了青草与鸟雀你就不相信任何看得见的东西吗?你那个世界也太可怜了。”

“也许是吧,”他说着变得既冷漠又倨傲。他受到了冒犯,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对她敬而远之。

厄秀拉不喜欢他了,但同时她感到一种失落。她看着蹲在岸上的伯金,发现他象在主日学校里一样呆板、自命不凡,这样子让人反感。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让人感极其舒畅:尽管一脸病态,可他的眉毛,下颏以及整个身架似乎又是那样生机勃勃。

他给她造成的这种双重印象令她恨得五内俱焚。他有一种难得的生命活力,这种特质令他成为一个别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是那么可笑,竟想做救世主,象主日学校的教师一样学究气十足、呆板僵化。

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发现她的脸上闪烁着一层奇谲的光芒,似乎这光芒发自她体内强烈的美好火焰。于是他的灵魂为奇妙的感觉所攫取。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点燃的。他感到惊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拢。她象一个神奇的女王那样端坐着,浑身散发着异彩,几乎是个超自然的人。

“关于爱,”他边说边迅速矫正着自己的思路。“我是说,我们仇恨尘世是因为我们把它庸俗化了。它应该有所规定,有所禁忌,直到我们获得了新的,更好一点的观念。”

他的话增进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理解。

“可它指的总是一回事。”她说。

“哦,天啊,不,不是那回事了。”他叫道,“让旧的意思成为过去吧。”

“可爱还是爱,”她坚持说。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奇特、锐利的黄光,直射向他。

他在这目光下犹豫着、困惑着退缩了。

“不,”他说,“不是。再别这样说了。你不应该说这个字。”

“我把它留给你去说,让你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字从约柜①中取出来。”她嘲弄地说——

①一个藏有摩西十诫的神圣柜子,以色列人携之出埃及。

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厄秀拉突然背过身去,然后走开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到水边,蹲下,自我陶醉起来。他掐下一朵雏菊仍到水面上,那花儿象一朵荷花一样漂在水面上,绽开花瓣儿,仰天开放。花儿缓缓地旋着,慢慢地舞着漂走了。

伯金看着这朵花漂走,又掐了一朵扔进水里,然后又扔进去一朵,扔完了,他就蹲在岸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厄秀拉转过来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奇特的感情油然而升,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只能看着花儿在水上打着旋,缓缓漂然而去。这一队白色的伙伴漂远了。

“咱们到岸边上去赶它们吧,”她说,她怕再在这儿困下去。于是他们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兴了,又自由了。她沿着岸边来到水闸前。雏菊已碎成几瓣,这儿那儿散落在水面上,闪着白色的光芒。为什么这些小花瓣令她如此动情,以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她?

“看,”他说,“你叠的紫色纸船正护送它们,俨然一支护船队呢。”

几瓣雏菊迟迟凝凝地向她漂来,就象在清澈的深水中羞赧地跳着交谊舞。它们那欢快的白色身影愈近愈令她动情,几乎落下泪来。

“它们何以这样可爱?”她叫道,“我为什么觉得它们这样可爱啊?”

“真是些漂亮花儿。”他说,厄秀拉那动情的语调令他难耐。

“你知道,一朵雏菊是由许多管状花冠组成的,可以变成一个个个体。植物学家不是把雏菊列为最发达的植物吗?我相信他们会的。”

“菊科植物吗?是的。我想是的。”厄秀拉说,无论对什么她总是不那么自信。一时间她很了解的事物会在另一个场合里变得可疑起来。

“这么说,”伯金说,“雏菊是最民主的了,所以它是最高级的花,因此它迷人。”

“不,”她叫道,“决不是。它才不民主呢。”

“是啊,”他承认道,“它是一群金色的无产者,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富人象一圈白边儿一样圈着。”

“可恶,你这种社会等级的划分太可恶了!”她叫道。

“很可恶!这是一朵雏菊,只谈这个吧。”

“行。就算爆了个冷门吧,”她说,“如果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冷门就好了,”她又嘲弄地补上一句。

他们无意识中拉开了距离。似乎他们都感到吃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人显得懵懂起来。他们的小小冲突令两人无所适从,变成了两股非人的力量在交锋。

他开始感到自己错了。他想说点什么家常话来扭转这种局面。

“你知道,”他说,“我在磨房这儿有住所吗?你不认为我们可以在这儿好好消磨一下时光吗?”

“哦,是吗?”她说,对他那自作多情的亲昵她才不去理会呢。

他发现了这一点,口气变得冷漠多了。

“如果我发现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充裕,”他接着说,“我就会放弃我的工作。这工作对我来说早就名存实亡了。我不相信人类,尽管我装作是它的一员。我压根儿不理会我所依靠的社会信仰。我厌恶这行将就没的人类社会有机群体,因此干教育这一行纯粹是没用。我能脱身就脱身,也许明天吧,变得洁身自好。”

“你有足够的生活条件吗?”厄秀拉问。

“有的,我一年有四百镑收入,靠这个生活很容易。”

“赫麦妮怎么办?”厄秀拉问。

“了了,彻底了结了——吹了,永远不会破镜重圆。”

“可你们仍然相互理解?”

“我们很难装作是路人,对吗?”

他们不说话了,但都很固执。

“这岂不是折衷的办法?”厄秀拉终于说。

“我不认为这是折衷,”他说,“你说怎么个折衷法儿?”

又沉默了。他在思索。

“非得把一切都甩掉不可,一切——把一切都抛弃,才能得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她挑衅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自由吧。”他说。

可她希望他说的那个字是“爱”。

水闸下传来刺耳的犬吠声。他似乎被这声音搅乱了思绪。

可她却不去理会。她只是感觉到他心绪不宁。

“我知道了,”他压低嗓门说,“是赫麦妮和克里奇来了。

她要在房子装上家具之前来看看。”

“我知道,”她说,“她要监视着你装饰房间。”

“也许是吧。这有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厄秀拉说,“但是我个人无法容忍她。我觉得她是个骗子,你们这些人总在说谎。”她思忖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乎,她帮你装饰房子我就是不乐意。你总让她围着你,我就是不乐意。”

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也许,”他说,“我并不愿意让她装饰这儿的房间——我并不愿意她缠着我。可我总不能对她太粗暴呀,何必呢?不管怎么着,我得下去看看他们了。你来吗?”

“我不想去。”她冷漠但犹豫地说。

“来吧,对,来吧,也来看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