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谓性章。
朱子曰:“告子不知理之为性,乃即人之身而指其能知觉运动者以当之,所谓生者是也。其以食色为言,盖犹生之云尔。生之谓气,生之理谓性。知觉正是气之虚灵处,与形器渣滓正作对。近世佛氏说,如何是佛,见性成佛。如何是性,作用是性。盖谓目之视,耳之听,手之提执,足之运奔,皆性也。此形而下者,人物同。集注谓以气言之,则人与物初不异。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又曰:“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相近而理绝不同。气之异者,粹驳之不齐。理之异者,偏全之或异。”今按:上引具见朱子论性要旨,端在分辨出人与禽兽之相异处。若谓生之谓性,谓食色性也,谓知觉作用是性,则人与禽兽同属有生,无大异。近代西方生物学家正把人与禽兽作同一研究,其心理学家亦常把禽兽如小白兔洋老鼠之类来研究人心。自朱子言之,此皆属气一边事,可谓是生之能,不可谓是生之理。如今人发明原子能,不可谓其无作用,亦不可谓其无能,抑不得谓其无理。原子能可以大量杀人,自可谓其有大量杀人之理。然自人生界言之,则大量杀人终当谓之非理。今朱子言生之理谓性,则人生之理乃得谓之人性,而仁义礼智则正是人生之理所在,故亦谓之是人性之正。张横渠言,学者先须立人之性,学所以学为人也。其实孟子主张人性善,亦正为教人做人耳。若必脱离了人生界来在自然界中论性论理,辨善辨恶,漫无标准,而欲求一纯客观之发现,则恐议论蜂起,非孟子及横渠朱子此上所论所能限,此实为一绝大异见,而终难定于一矣。
食色性也章。
朱子曰:“饮食男女固出于性,然告子以生为性,则以性为止于是矣。因此又生仁内义外之说,正与佛者言以作用为性义理为障者相类。孟子不攻其食色之云,使彼知义之非外,则性之不止于食色,其有以察之矣。”今按,此条即上引所谓偏全之异也。人苟知仁义之同为性,则以食色为性亦无害。又何尝要摒弃食色以见人性哉。窃谓朱子此一辨,亦可谓于发明孟子论性善有大功。至于仁义,则仅出于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亦皆无其他作用意在内。性非作用,亦即理非作用,此一义大值阐详。
公都子曰告子曰章。
朱子曰:“性之本体,理而已。情则性之动而有为,才则性之具而能为者。性无形象声臭之可形容,故孟子以情与才二者言之,诚知二者之本善,则性之为善必矣。”今按:中国人每以情理并言,曰人情天理,又曰合情合理。西方哲学绝不言及情,惟曰理智。情与理分,自当与中国观念大不同。至于才,则西方亦极重视。然西方人又不以才与性并言,乃惟以能标新立异争强取胜者为才。中国人言才,则贵其归于中和,斯又大异矣。
朱子曰:“周子出,始复推明太极阴阳五行之说,以明人物之生,其性则同,而气质之所从来,其变化错揉有如此之不齐。至于程子始明性之为理,而与张子皆有气质之说,然后性之为善无害于气质之有不善,气质之不善终亦不能乱性之必为善也。此其有功于圣门,而惠于后学也厚矣。道学不明,异端竞起,时变事异不得不然也。”今按:据此则濂溪二程横渠所言,乃多孔孟所未言者,朱子早已知之。谓其时变事异,有功圣门。治中国学术思想史者,于朱子此言,当加深思,不得专以辨同异为务。
朱子又曰:“荀扬韩氏之说,是皆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气为性者。独韩子以仁义礼智信为言,则固已优于二子。”今按:以仁义礼智信言性,最先始于韩退之。有宋理学家,少推尊及退之。及元初黄东发以朱学大儒,乃始推尊及退之。治中国学术思想史者,亦不当不知。
牛山之木尝美矣章。
或问:程子曰夜气之所存,良知良能也,何也。朱子曰:“程子意深约,予初读之,未觉其然。后因讽诵孟子本文,忽悟其意。然后求于程子之说,乃若有契于予心者。虽由予之愚暗,然亦可见读书之不可不熟,而前贤之说,其微辞奥义,又非一见之所能窥也。”今按:朱子此处,本程子语解释《孟子》文极长,不具引,姑以私意言之。夜气之所存,早昼又梏而亡之。据文义,所存不指夜气,应指心。心无存亡,故程子谓所指乃是心之良知良能。朱子又易以良心二字,谓早昼为物欲所诱,故失之。则以《孟子》本书,梏字可以推想。惟朱子谓读书不可不熟,前贤之微辞奥义,非一见之所能窥,则有深值今日我人之注意。今日我人晨起披阅报章,不啻即十万二十万字过目。又浏览新出版杂志杂书,亦只过目而已。其有关学术思想者,大抵不到万字即成一篇,数万字以上乃成一书。而中国古书则或几句成一章,或几章成一篇。所谓微辞奥旨,心习已成,哪肯反复玩诵,继以深思。惟求一窥而得,则宜其格格不相入矣。
朱子又曰:“心体固本静,然亦不能不动。其用固本善,然亦能流而入于不善。其动而流于不善者,固不可谓心体之本然,然亦不可不谓之心也。”又曰:“心之体用始终,虽有真妄邪正之分,其实莫非神明不测之妙。虽皆神明不测之妙,而其真妄邪正又不可不分耳。”今按:古人仅言心,朱子则常言心体。用了心体二字,于古书中许多话可解释得更清楚更明白。既言心体、乃又言心之体用,此又古人所未及。然用了心体二字,实与古人仅言心字涵义有不同。如失了心体本然,仍不可不谓之心。既言心体本然,则又有始终之辨,此又非孔孟所及。今人必谓中国思想只守旧,无开新,固未是。又分理学与孔门截然为两派思想,则亦未是。其谓心之体用始终,有真妄邪正之分,莫非神明不测之妙,而真妄邪正又不可不分。此即事物必有对,而又是混然一体。其义深妙,宜细参。
仁,人心也章。
朱子曰:“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最为学者第一义。故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昨因病兀坐存息,遂觉有进步处。大抵人心流滥四极,何有定止。一日十二时中,有几时在躯壳内。与其四散闲走无所归着,何不收拾令在腔子中。且今纵其营营思虑,假饶求有所得。譬如无家之商,四方营求,得钱虽多,若无处安顿,亦是徒费心力。”又曰:“上有学问二字在,不只是求放心便休。”今按:放其心不从事于学问者,今不论。如今西方人从事学问,尽向外求,亦可谓只是放心。如牛顿见苹果落地,研究出万有引力的大道理来。但其养大小两猫,特于书室墙上开大小两洞,使其出入。其实只开一洞,容得大猫出入,小猫亦得在此洞出入,奈何牛顿并此不知。只得谓其心已全放在苹果落地一事上去了。牛顿为人,并无大差处,殆因其乃一宗教信徒之故。然而人人之聪明智慧尽如此不收拾,放了,人间修齐治平之大道无人理会,终是有失。如生物学家,不知费了几多心力来研究一应生物,如乌鸦,如白鼠,如海底鱼类,一切一切,或白鼠与人生关系较切,然凡生物家,乃及其他学者,各穷其毕生之力,在一专门目标上作研寻,终亦不得不谓之乃放心。即如西方资本家,岂不是四方营求,得钱虽多,而无处安顿。因其心不在家上,永不得一好家庭可使安心,遂尽放心在营求财富上去求心安。但整个人心流滥四极,何有定止,正如朱子之言。所以《孟子》此章自今人视之,若嫌迂腐,但实仍有讨论之价值。
朱子又曰:“有是四端于我,知皆扩而充之。人之一心,在外者要收入来,在内者又要推出去。孟子一书,皆是此意。”又曰:“世间只有个开阖内外。”今按:如此,则朱子意,《孟子》一书主要即在讨论此心之开阖内外而已。然否,须学者自向己身体会,却不要作一哲学问题放心向外去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