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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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

朱子曰:“循万物自然之性之谓道。若谓以人循之而后谓之道,则人未循之前,谓之非道,可乎。”今按:孔孟言道,率本人文立场。即《中庸》言率性之谓道,显指人文方面之率性言。今朱子改说成循万物自然之性,则乃万物自然率性,不专指人言。此所谓道,乃杂庄老道家,又羼进了自然立场。宋代理学家与先秦儒有相异处,主要在此。《中庸》一书本杂道家义,而朱子此条说得更过。治中国思想史者,于此当有辨。然论其大传统,则程朱实仍孔孟,不得谓其有标新立异,自创一说之心。

朱子又曰:“道只是性之分别处。道与性字其实无甚异,但性是浑然全体,道字便有条理分别之殊耳。”今按:此处谓性是浑然全体,乃从程氏性即理也一语来。古人解性字皆不如此说。今就程朱语以今语说之,则性是一大自然,而道则是大自然中万物各殊的分别了。此恐决非《中庸》书中之本意。

朱子又曰:“道不可须臾离,当参之于不可离不能离之间。”今按:道不可须臾离,乃警戒人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不可离即是不该离不当离之意。何以又却说不能离,此又杂道家义。人生即沉浸在大道中,虽欲离却离不去。此显与儒家义有不同。

朱子又曰:“如曰道在瓦砾,便不成不在金玉。”今按:道在瓦砾,又在金玉,即道是一自然大全体,无所不在,无法脱离它,即不能离也。此是道家义。但朱子此处语,亦可谓正在驳道家。依道家言之,原始人类始合道,进入人文始有尧舜出来,便离道非道了。儒家则正要教人由瓦砾转成为金玉,则金玉始是道,而瓦砾非道。惟朱子意,则瓦砾金玉皆有性,是一浑然全体,瓦砾与金玉只在此全体中有分别。故道在瓦砾,亦在金玉。此则与先秦儒家义终不全同。

朱子又曰:“道不可须臾离,言道之至广至大者。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言道之至精至极者。”今按:道至广至大,乃不能离,此属道家义。儒家言道至严至切,故不可离也。至于莫见乎隐,莫显于微,乃指人之修为言。在其隐微处更易显见出来,故更须戒惧也。今谓道之至精至极,故能见乎隐显乎微,此则道家未之言,朱子乃牵拉于《中庸》之言,而勉强言之耳。《中庸》本系一晚出书,与《易大传》同为羼杂道家言而成。朱子解释四书,亦独于《中庸》语多出入。如上引言性与道,皆指宇宙大全体言,与《中庸》显不同,然亦不得不说是理学思想之更较先秦进一步处。

朱子又曰:“余早从延平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钦夫告余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一日,喟然叹曰,人自婴儿以至老死,虽语默动静之不同,然其大体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耳。自此不复有疑,以为中庸之旨,果不外乎此矣。后得胡氏书,有与曾吉父论未发之旨者。其论适又与余意合,用是益自信。虽程子之言有不合者,亦直以为少作失传而不之信也。然闲以语人,则未见有能深领会者。乾道己丑之春,为友人蔡季通言之,问辨之际,余忽自疑。斯理虽吾之所默识,然亦未有不可以告人者。今析之如此其纷纠而难明也,听之如此其冥迷而难喻也,意者乾坤易简之理,人心之所同然,殆不如是。而程子之言出其门人高弟之手,亦不应一切谬误以至于此。则予之所自信者,无乃反自误乎。则复取程氏书,虚心平气而徐读之,未及数行,冻解冰释,然后知性情之本然,圣贤之微旨,其平正明白乃如此。而前日读之不详,妄生穿穴,凡所辛苦而仅得之者,适足以自误而已。至于推类究极,反求诸身,则又见其为害之大。盖不但多言之失而已也。于是又窃自惧,亟以书报钦夫,及尝同为此论者。惟钦夫复书,深以为然。其余则或信或疑,至于今累年而未定也。夫忽近求远,厌常喜新,其弊乃至于此,可不戒哉。壬辰八月丁酉朔,朱仲晦。”今按:朱子为学大要集中偏重于其自己日常生活之心地工夫上,即此篇可见。此即朱子为学确属儒家传统一明例,不得以其言论中偶有羼杂进道家言,而骤谓不同于儒家大统也。《中庸》之书,朱子早年即受之于李延平,而对于喜怒哀乐之未发已发一问题,中间屡经曲折,直至其与蔡季通言,则已达四十之年。而此文则在朱子之四十九年,其往复于心中,相互讨论于师友之间,可谓已迄于其晚岁而始定。则其辛苦体会,反复疑信之过程,此乃一代大贤自己亲自叙述之一具体实例,尤当为有志儒学者所注意,故详引之如上。惟犹有一层当明辨者。《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与已发,主要限于喜怒哀乐之情感方面。而程朱所思索讨论者,似乎乃属心之未发与已发。此两层似有不同。不可谓心体只限于喜怒哀乐,则程朱所提,似当属另一问题,与《中庸》有不同。或可谓,心之未发已发,问题更广大,更深微。然先秦儒未尝及此,则亦显然矣。此又宋代理学家与先秦儒一相歧处,治中国思想史者当注意也。

朱子又曰:“通天下只是一个天机活物,流行发用,无间容息。据其已发者而指其未发者,则已发者人之一心。而凡未发者,皆其性也。亦无一物而不备矣。岂别有一物拘于一时,限于一处,而名之哉。即夫日用之间,浑然全体,如川流之不息,天运之不穷耳。此所以体用精粗,动静本末,洞然无一毫之间,而鸢飞鱼跃,触处朗然也。存者存此。养者养此。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长也。从前是做多少安排,无顿着处。今觉得如水到船浮,解缆正舵,而沿洄上下,惟意所适矣。岂不易哉。始信明道所谓未尝致纤毫之力者,真不浪语。而此一段事,程门先达,惟上蔡谢公所见透彻无隔碍处。自余虽不敢妄议,然味其言,亦可见矣。又曰,只一念间,已具此体用。发者方往,而未发者方来,了无间断隔截处。夫岂别有物可指而名之哉。龟山谓学者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验之,则中之体自见,未为尽善。大抵此事浑然无分段时节先后之可言。今著一际字,便是病痛。熟玩中庸,只消着一未字,便是活处。此岂有一息停住时耶。只是来得无穷,便常有个未发底耳。若无此物,则天命有已时,生物有尽处,气化断绝,有古无今久矣。此所谓天下之大本。若不真的见得,亦无揣摸处也。”今按:上引乃朱子四十八岁前,对此问题之旧意见。其所谓未发,乃指宇宙大自然之浑然全体。以西方哲学用语言之,则乃自然哲学中之形上学语。孔孟立言,乃全从人文事为方面着想,何曾注意及此。杨龟山语,至少当与《中庸》原意相近。程朱均先涉猎于老释,惟遇说孔孟语,限于文字,少能涉及此等处。而遇说《中庸》,则未免多出入。惟朱子亦知之,故依时代先后,朱子意四书当以《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为序。而朱子教人读此四书,则先《大学》,次《论》《孟》,最后始及《中庸》。而又以《中庸》为最难读。则朱子心中,亦早存《中庸》与《论》《孟》有不同处之一观念存在矣。惟《中庸》原书,与朱子所说仍有隔别,则朱子似因精思而转失之矣。

朱子又曰:“中庸未发已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遂目心为已发,性为未发。然观程子之书,多所不合。因复思之,乃知前说非惟心性之名命之不当,而日用工夫,全无本领。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接文集遗书诸说,似皆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此心寂然不动之体,而天命之性,当体具焉。以其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喜怒哀乐之性发焉,而心之用可见。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此则人心之正,而性情之德然也。然未发之前,不可寻觅。已觉之后,不容安排。但平日庄敬涵养之功至,而无人欲之私以乱之,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而其发无不中节矣。此是日用本领功夫。至于随事省察,即物推明,亦必以是为本,而于已发之际观之,则其具于未发之前者,固可默识。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以故阙却平日涵养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而其发之言语事为之间,亦常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盖所见一差,其害乃至于此,不可以不审也。”今按:上引乃朱子四十八岁后所悟之新说也。所论察识与涵养工夫之一节话,诚湛然儒者之言也。朱子论观程子语不当专守一说,当据其文集遗书而细求之。其实读朱子书,亦何不然。亦当会通其《文集》《语类》与诸书而细求之。因朱子为学,只是博文约礼。知道些前人底,而于己奉行有准则而己。其已所立言,一须向上推求,通读《论语》二十篇,始可见朱子所窥之孔子意。通读《孟子》七篇,始可见朱子所窥之孟子意。通读《近思录》一书,可见朱子所窥之周张二程四家意。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以下中国学人率如此。而朱子尤为杰出。亦有朱子一己之会通发明处。即如此精要一编,上起朱子五十以前,下迄朱子七十以后,历时已近三十年之久,其门人弟子记录师语者,收于斯编,亦逾六十人以上。此皆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发,非如西方哲学家,先选定一论题,专意撰为一书,自抒己见。一若专为备人之反对攻击,而必求自圆其说。中国惟《庄子》七篇,《老子》上下篇,谢绝人事,一心撰著,稍近其例。荀韩诸家,仍是分题立说。吕览淮南,乃集宾客成书。求其一人撰一书,期成一家者,为例不多。此又中国与西方学术相异一显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