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在汉代被确立为国教考
本文试图叙述儒家学说在公元前二○○~一○○年期间的变迁史,并指出由于汉王朝把它奉为国教,因此而产生的后果,一直影响中国两千年的真正性质。
当秦始皇统一了整个中国,并建立起第一个中华帝国时,他和他的大将及政府官员们对盛行在战国时代的无数哲学学派抱非常敌视的态度。耗时空谈的时代过去了。提上日程的问题是怎样来统治这新成立的帝国。他们废除了世袭的诸侯分封制度,把帝国划分为三十六个郡县,建立起全国统一规格的道路,统一的文字书写形式和标准的度量衡制度。这些为了控制全国而计划进行的庞大的政策,常常遇到守旧的学者们的非难。政府为了镇压反抗就不得不使用激烈的迫害手段。几乎有五百人被活埋致死。公元前二一三年,政府下令一切属于私人所有的书必须烧掉。著名的焚书令中说: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秦帝国只持续了十五年(公元前221~206)。经过七年剧烈的战争,国家重新统一在汉王朝的统治下。到公元前一九五年内战仍未结束。长时间的革命和战争使国家遭到破坏,新建立起来的帝国到处是一片废墟。米价五千钱一石。由于战争和饥荒,人口减少了一半,帝国政府不得不颁布政令,允许人民为了生存可以出卖他们的孩子和移居西边各地。朝廷穷困到甚至找不出四匹同样颜色的马作为皇帝出门时乘坐的马车。大臣和将军们常常只能用牛车代步。
他们确实是处在困难时期。除了最迫切需要的和平和下令容许人民休养生息以外,其他都是不切实际和多余的。所以汉初的政治家们实施和平和放任政策。学者和思想家们都倾向于崇尚道家教人清静无为、顺乎自然的哲学。在某些情况下是有意识地鼓励这种道家哲学的做法。汉初的丞相之一曹参是道家盖公的信徒,有意实施放任自流的政治哲学。在他担任丞相的三年期间,他每天饮酒,他的部下来向他提新的建议时,他就请他们一同饮酒,直到酩酊大醉,无法谈论他们想提出的新建议方案时方休。另一位信奉道家哲学的统治者是窦太后(死于公元前135年),她是汉初四十年间最强有力的政治人物。她严格要求她的所有儿孙们学习老子哲学。
所以,汉初七十年间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学派是道家。道家这一名称是这一时期提出来的,是公元前二世纪时出现的著名的折衷主义哲学,它试图把先前哲学上众说纷纭时代涌现出来的各种思想学派中的基本学说都包括在内。这种不拘于一家之言的中心见解就是老子的自然主义哲学,和具体体现了“道”的概念的庄子,因此称为道教或道家。这一折衷主义学派的最著名的著作是《淮南子》,是由一群哲学家在汉高祖的孙子淮南子的支持下编纂完成的。伟大史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在一篇文章里进一步概括地阐明了这种折衷的见解。他说: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这就是道家哲学,它是顺从自然主义的、唯理主义的和宿命论的。这种主张革命者和改革者是不赞成的;但保守者也反对。它的政治含义是自由放任政策。由它顺从自然趋势,并保持这种状况。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这种态度正好与当时的时代趋势相适应,使人民在七十多年的时间里享受着和平和繁荣昌盛。
太史公司马迁说:
至今上即位数岁(武帝,公元前140~87年),汉兴七十余年之间……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
从这些同时代的证言,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新时代的来到——这是一个物产丰富,资财集中并崇尚奢侈豪华的时代。这一时代的到来,使一项更加独断的政治计划和帝国的向外扩张的时机成熟了,为更具独断精神的权势和儒教政治哲学安排好了活动的舞台。
汉代是第一个由下层社会人民建立起来的王朝。开国皇帝是个酒徒和无赖。他的一些大将曾经是屠夫和流氓。他们对知识阶层毫不尊重。汉高祖是出名的不喜欢儒家学者,用最轻蔑的方法去对待他们。他曾经摘掉儒生的帽子并用污物把它弄脏。他边接待儒生来访边由两名女子侍候为他洗脚;以憎恶的眼光看待学者阶层穿的飘拂的长袍。那些去求见的儒学经师为了避免受到嘲弄,不得不在供职时穿上短衫。
不过儒家学者在王朝初建的时候是有用的人,因为他们通晓历史传统,并精通社会和宗教的典礼仪式。他们还懂得法律和制度,并能用丰富的历史实例来谈治国方案。所有这些对于一个刚登上开国皇位的新军阀来说都是有用的。当儒生陆贾在汉高祖面前引用儒家经典时,高祖立即打断他的话并叱责说:“你这个书呆子,老子在马背上得到天下,你的经书对我有什么用?”陆贾反驳说:“是的,陛下,您能在马背上得天下,但是您能在马背上治天下吗?”皇上想想可能是那么回事,就让他写一本关于秦朝为什么会灭亡的书。这本书很快地写了出来,皇上一章接一章地读下去,他高兴了,给书取名为《新语》。这书一直保存至今。
另一个小故事在汉初的儒教史上也是很重要的。汉高祖首先宣布:所有旧的朝廷礼节制度对于他的那些原来出身低微、从来不讲礼貌的新任将军和贵族领导层来说统统废除不用。于是这些人在朝廷举行的酒宴上互相打骂,喝醉了酒大声喊叫,甚至拔出佩剑在宫廷的墙壁和柱子上乱砍乱刺,使汉高祖感到大大地受到了伤害,十分恼火。
一位儒家学者叔孙通为此提出建议:要有一套朝廷觐见的礼仪制度以维持秩序。高祖说:“可以试试。但要简单明了,对我来说要容易执行。”于是叔孙通从孔夫子的老家山东请来了三十名儒生,由他们协助,再加上他自己的弟子们。他开始为朝廷设计新的朝觐仪式。设计出来后,又带着这些儒生到远离都城的郊野,模仿朝廷典礼进行演习。这样进行了一个月以后,邀请皇上观看了他们的排练。高祖说:可以。并命他的朝廷的全体成员都要学会这套仪式。
公元前二○○年十月初一日,为新建成的长乐宫举行落成典礼,新制定的仪式就从这一天开始实行。整个仪式体现了王朝帝国的壮丽豪华的气魄,在庄严和有条不紊中完成,由专司典礼的官员执掌进行,敬酒九巡以后就停止。没有喧闹的声音,也没有出现失礼的行为。典礼结束之后,汉高祖说:“今天我才尝到了当皇帝的尊荣和乐趣。”
叔孙通由此官拜太常寺卿,并赏赐黄金五百斤。他请求皇帝赐给和他一起进行这项礼仪工作的儒生们一个微小的官职。离开皇宫以后,他当即把五百斤黄金分给他的弟子们,弟子们非常高兴并欢呼:叔孙老师是圣人,他知道当世最需要的是什么。五年以后,汉高祖出巡到山东地区,用太牢,也就是以祭天子的规格用全羊、全猪、全牛作为祭品祭祠孔陵。
叔孙通后来又升为太子太傅。在太子即位时,他再一次主持了新皇登基大典。汉初的许多有关朝廷庆典、公众集会及宗教礼拜的仪式,都是他设计制订出来的。
这些小插曲都发生在汉代建国初期,显示了儒家学派以教育和培养人为主的实际效益。这就阐明了在当时,尽管缺乏教育的皇帝和野性未驯的显贵们轻视学术和学习,尽管有主张放任自流和清静无为的道家哲学的反对,儒教则仍能跻身于政治势力中的原因。
但是对于采取好干预别人和家长式统治的儒家学派来说,时机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出于曾经反抗过秦王朝专制主义的反应,人们开始疑惧这种独断的政治改革。给以更多的安宁和更少法规是时代的愿望。汉高祖在取代了秦以后,废除了一切旧有的详细法规,公布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种简化法规的巧妙一着,受到人民热烈的拥护,欢呼新统治者是被压迫人民的救星。帝国很快就发觉有必要把它发展为《九章律》,但这在开国后的三代统治中,由于不希望作过分详细的修订,《九章律》仍是一部简单的法典。
帝国在建国初期几十年间的趋势是不惜任何代价获得和平,让人民从他们过去遭受的苦难中恢复元气。在汉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中(公元前179~157),没有新建一所宫殿,增加一名宫廷侍卫和新盖一处御用马厩。文帝还废除了肉刑,在他统治的末期,全国每处只有数百件判处死刑的案例。他鼓励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皇后在宫中养蚕。赋税每年减轻,至公元前167年,全部废除了土地税。
汉武帝十七年时,丞相卫绾为首进行了一次使儒家学派教育宗旨的地位高于其他一切学派的活动。朝廷的推崇使儒家学者更显突出。这使年迈的窦太后不高兴,她是道教教义的虔诚的信奉者,而这时她正代替年轻的皇帝摄政。儒家学者试图颠覆她的摄政地位,但是没有成功。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被免职。她把领头的两名儒家学者投入监狱,那两人在狱中自杀身死。
直到公元前一三五年窦太后逝世,儒教活动才得完全恢复。在窦太后逝世的前一年,为了抑止民间的原有的博士私相传授经书,政府设立了专门传授弟子的儒学博士官,以五名为限,每人传授五经中的一门,即《易经》《诗经》《尚书》《仪礼》和《公羊春秋》。公元前一二五年,丞相儒家学者公孙弘提议有限度地从全国各地选拔招收学习每门经书的学生。第一次为官学选来的学生共五十名,到公元前一世纪末年,帝国官学成立,选入学生三千名;公元二世纪时,已扩大到拥有学生三万名以上了。
不过把儒教作为国教的建立,或者更确切地说定为国教的最重要的一步,则是采用儒家经籍作为政府文官考试制度的基础。当时书面的经书语言早已成为死的语言。所有用经书语言书写的敕令和法规对广大民众来说都无法领悟,甚至在政府部门供职的小官们也常常不明白朝廷在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公元前125年,丞相公孙弘为此向武帝上奏,提议是否可通过考试取士,对儒学经籍中的一门考试合格者,方能充当京城以及全国各地各级政府部门的官员。总之,最有学问的人常居优先地位。这是文官考试制度的开始。以后逐渐修改完善,一直施行了两千年。这是普及儒家经籍知识最有效的手段。因为后来这种对古典经籍的考试实际上成为对非显贵出身的平民能升入仕途的唯一途径。政府只宣布考试的各项标准要求,所有对自己的儿子抱有希望的民众就得自己想各种办法教育孩子,使他们谙熟古代经籍,并具有用这种文字作论文的能力。用这种方法,儒家经籍,有时主要用孔子以前的原著中所提到的;有时用孔子以后的经书(特别是称谓《四书》)中的,成了自从汉武帝以来两千年间一直保持下来的所有中国的学校里的主要课本。
汉武帝在位五十三年,这期间很多儒家学者擢升为政治上的显要人物。著名史家司马迁在武帝在位时的下半叶写出他的伟大著作。说明自从公元前一二五年新的教育法规实施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作为各部大臣、高级官员和地方长官进入了政府各部门。官学中的儒学博士虽然官阶品位并不高,却常常参加朝廷集会,决策国家大事,特别是在起草和讨论法规以及觐见和祭祀仪式中常常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确实地说,儒教至此已作为汉王朝帝国的正式国教或正统的教旨牢固地树立起来了。
通过上述对汉代开国以来一百年间儒家思想兴衰的描述,我们现在可以试图观察一下受到政府如此器重的荣誉,并抬高到一个无与伦比的正统地位的儒教是哪一种儒家思想?为了了解这新建立起来的儒教的真正内容,有必要先描述一下当时的宗教和思想背景图,在这种背景下儒教运动才得以形成。当我们明白了这一背景以后,才能够鉴别为什么和怎么这种儒教根本不是孔子或孟子的哲学思想,而是某种与原来的学派教导毫不相干,以致我们必须称它为“汉儒”,以便一方面有别于孔、孟关于道德伦理和社会的教导;另一方面也有别于宋代的新儒家哲学。
这种宗教和思想背景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普遍广泛流行的各种信仰和由于移民、军事上的征服,最后由于秦、汉王朝帝国的形成所带来的各个民族和各个地方的神秘莫测的迷信。秦民从西北来,随着他们的向东移动,带来了他们的原始崇拜和畤,当他们征服了整个中国时,这种崇拜就成为帝国宗教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宗教信仰之一是崇拜一块肝形的石头或者是化石,名为“陈宝”,他们认为这块石头是秦民的守护女神神雉转变而成的。她是专门负责一切军事行动和征服其他民族的神。每隔两三年,她的配偶神,也是一只雉,会到她的畤里与她相会。他的到来常会有一种红色和黄色的奇异光彩出现,约有四十~五十英尺(1)长,同时伴随有附近所有的雉和公鸡的叫声。如遇到这种情况出现,帝国的僧侣们,就要用羊、猪、牛各一头作为祭品向畤献祭,并作为重要新闻,派专使、备驿马飞驰京城向当时的秦王、后来的皇帝报告。据当时著名的儒家学者刘向(死于公元前6年)的记载,这种闻名的神雉对已化为石头的配偶的拜访的正式记录,在公元前二○六~前三十一年间共有一百五十一次。就这样,再加上秦民的另外一些带神秘色彩的崇拜,相继构成为秦、汉两代的国教部分,而以汉武帝在位期间特别盛行。到公元前三十一年才废除;但对这一废止持反对态度的表现得非常强烈,以致在第二年由皇太后下特别敕令重新恢复。
这种原始崇拜,在构成帝国组成部分的其他民族中也有存在。居住在山东东部沿海的齐民崇拜他们的“八神”,这也是武帝在位时盛行的宗教。武帝曾多次出巡山东祭祀八神。八神之首称为“天主”。这一名称后来为十七世纪时耶稣会传教士所用,译为“上帝”。从此,罗马公教直至今天仍以“天主教”闻名。后来罗马教廷发现这一命名源于一个低级的异教,于是引出一场激烈的争辩,部分地促进了耶稣会在中国活动的衰落。这则故事出在勃朗宁的长诗《环与书》中著名的一节中。
居住在齐、燕(现在的山东和河北)沿海居民的丰富的想象力对中国的宗教作出了最大的贡献。他们相信世上有神仙存在,神仙们在海上的三座神山或称为海岛上居住。他们相信这些岛上所有的鸟兽都是白色的;神仙居住的房子用白银建成并以黄金为大门,在那里可以找到长生不老药。据说曾有人去这些岛屿上寻仙,神仙出现在那些具有彻底献身精神并有所准备的人们面前。在汉以前有许多统治者曾派人到这些圣地去寻找仙踪。秦始皇是一个虔诚的信奉者,并数次派出由童男童女组成的探险队去海上寻求神仙和神秘的长寿秘方。汉武帝决意要完成秦始皇没有办到的这件事。在他长达五十年的统治期间,他不断地赞助这个和那个炼丹术士或方士,希望有朝一日神仙会有幸给予他一次会晤的机会,并赠给他长生不老丹方。
这不过是无数迷信传说中的很少几个和帝国的实施常例。当汉高祖得意扬扬地进入秦国都城时,他颁布一项文告说:“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几年以后(公元前200年),汉王朝完成统一大业,长安城成为新建帝国的都城。所有各民族和地方宗教及祭祀仪式在都城中都能充分体现,各种教派在都城中都有各自的寺庙、僧侣和祭祀仪式。梁巫代表今属四川西部居民的教派;晋巫代表今属山西的部族;秦巫代表今属陕西及其以西的部族;荆巫代表汉水、长江流域的部族。当汉武帝征服了今属广东的部族后,粤巫也加入了都城中无数部族和地方神职的行列,容许礼拜他们自己的神灵,并按照他们自己的奇特方式进行鸡卜,就是用雏鸡的骨头占卜。
帝国由多民族组成,使京城里有这么众多部族和地方的宗教教派及迷信活动,这些都成了国教中的组成部分,全归祠官管辖。迷信的朝廷和百姓杂乱无章地崇拜着其中的任何一个寺院庙宇,幻想着祝祷着神灵能保佑他们。
如上所述,汉代的缔造者们出身十分寒微,一般地说,天然受制于各种形式的迷信,不过仍有显著的例外。如汉文帝和他的皇后窦太后及他们的儿子汉景帝(公元前157~141年)时的状况就不是一样。但总的来说,朝廷和皇族都是十足的愚昧无知和迷信的人,是他们使大量的原始崇拜提高了声望,因为在他们取得显赫地位以前曾经利用过这些东西。在这些普遍流行的迷信崇拜中最显著的例子是礼拜长安城的“神君”。
长安附近有一位年轻妇女因难产死去。据说她的鬼魂常常出现并与她的妯娌谈话。这位妯娌开始在他们的屋子里礼拜她。很快这里成了轻信的老百姓们朝圣礼拜的中心。鬼魂通过其中的一名妇女说话,这名妇女就成了所谓代神传谕的巫师。凑巧在众多的神君崇拜者中有一名地位低微的妇女,她的女儿从丈夫家中逃了出来,被带进了皇宫,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嫔妃,并生了一个儿子。太子即位以后,这名逃出来的妇女成了皇后。这是公元前一五一年的事。十年以后,她的儿子当上了皇帝,就是汉武帝。武帝为他出身微贱的母亲赐上平原君的封号。她的哥哥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都得以封侯。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当上了帝国的丞相。像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突如其来地使家庭交上了好运的事,自然而然地认为是由于受到了代神传谕的女巫的祝福。这种代神传谕的女巫是由汉武帝祖母、她的虔诚信奉的娘家介绍到宫中来的。就这样,神君成了皇帝虔诚崇拜的偶像,专设两处宫殿作为供奉神君的神殿。公元前一一八年,皇帝出巡寻求新的拜神殿时,又出现了新的显圣方法。皇帝感到不舒服,所有的男女神巫和方士都无法为他祛除病痛。于是,派遣使者去向神君求教。神君答称:“转告皇帝,不必为他的病痛焦虑;转告他,病稍愈,请到甘泉来与我相会。”皇帝的病真的好了,赶紧去甘泉,在那里大摆酒宴,向神君表示敬意,并宣布大赦天下。
上述事例都发生在皇帝提倡以儒教作为帝国的正统国教教旨以前。
这是一个崇尚巫术、炼丹术和信奉神仙的时代,汉武帝对这些都深信不疑。他在位期间,许多方士被捧到具有最高政治权力的地位,当然,这就成为一股促使人们去研究探索各种神秘主义的巨大的推动力。司马迁对此有如下一段记载:公元前一一○年,武帝出巡到齐地沿海祭祀八神。至少有一万人请求皇帝赐给一次机会,试一下他们崇拜和炼就的新的神奇秘方。
在所有的方士中最走运的要数栾大,他巧言令色,敢说大话,说服了轻信的皇帝。他说他的奇妙无比的方法不仅能点石成金,能使神仙降临并得到长生不老药,而且可以阻止黄河洪水泛滥,而这正是政府多年来感到棘手难办的问题。他略施富于幻术魔力的小计,就使皇帝十分信服,封栾大为五利将军。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接连获得另外三个头衔奇怪的官职;不久又封他为乐通侯,赐给他一座宫殿似的豪华府第,拥有千余奴仆和一套皇帝自己在宫中使用的精美的帷帐家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皇帝把自己的大女儿卫长公主嫁给他为妻,赐给黄金万斤作为卫长公主的嫁妆。皇帝经常亲临栾的府第;每天派人送去新的礼物,礼物摆满了从宫中到他的府第的街道上。不久皇帝又赐给他一方新的上面刻有“天道将军”的玉印,专派一名穿着羽衣的特使送去授予他的女婿,象征着神仙飞向天国,天道将军也穿上白色羽衣庄严地接受了玉印。几个月内他接连接受了六个最高荣誉的官印,使当时的儒家学者们感到极度的钦羡和嫉妒。栾大的奇丹妙方没有一个证明是有效的。公元前112年,他的欺骗行为终于全部暴露,皇帝一怒就把他处死了。
有着皇帝的女婿、乐通侯、乐通将军等等头衔的栾大,他的虔诚的保护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把儒教捧为正统国教的统治者汉武帝本人。
这就是那一时代的宗教和思想背景。神畤寺庙在数量上不断增加,而且越来越豪华奢侈。公元前三十一年,据丞相上奏,在长安城内有六百八十三座寺庙,寺庙里面都配备有官方供养的僧侣负责管理前来朝拜的信徒,其中,有四百七十五座寺庙在当年就被废除了,但这些被废停止的寺庙似乎很快又恢复起来。到公元二十年,仅长安城内又有了一百七十座政府设置的让人朝拜的寺庙。政府每次用于向这些寺庙献祭的飞禽和走兽的数量达三千头以上。后来几年为筹备这么多用于献祭的牲类感到很困难,于是只好用公鸡代替野鸭,用狗作为麋鹿的代用品了。
儒教是在国家处于这样一种充满神秘主义和迷信色彩的环境里被提升为正统教义的。儒教和儒家学者都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庞大而有权势的环境的感染和影响。事实上,一些著名的儒家学者也并不想避开它。孟子曾评论过孔夫子是适时的圣人。儒教也常有适时的教旨,它常能把握住时代的风尚。汉代儒教的真正创始人叔孙通,就被他自己的门徒形容为当世最识时务的圣人。当时的一些儒家学者的领袖人物也说过同样的话。汉代儒家思想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董仲舒,他那在历史上闻名的祈雨方法是:当他站在北门向过往行人喷洒水滴时,关闭城里一切朝南开的门,并禁止一切场所用火。另一儒家学派的大学者刘向是个炼丹术士,相信通过神秘的幽灵的介入可以使顽铁变成黄金。有一次,他因用伪造炼得的丹药欺骗汉宣帝(公元前73~49年)而险被判处死刑。
新儒教在一位具有如此五花八门爱好而又永不知足和轻信的统治者的鼓励下,和同样如此轻信的一些学者的倡导下应运而生了。——这种新儒教必然是一种人为合成的宗教,里面融入了众多民间流行的迷信和国家崇尚的因素。为了稍为显得合理一点,除去了少数最站不住脚的成分,并薄薄地涂上一层儒家以前和儒家的经籍作为伪装,以便使它以文雅和权威的姿态出现。从这方面来说,汉代的新儒教确实是中国的国教。它是一种民间普遍流行的信仰和长时间实践并通过轻微的润饰使它稍为合理的大的凝聚体。
必须注意的是《五经》公认是儒家文化以前的主要经文,儒家学派为后代保存了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献。这些经文,大量地汇集了民间文献、传统历史、占卜、社会和宗教仪式,自然还包含了无数关于上古的迷信和习俗。这些很容易与后来的民间宗教信仰结合起来。孔学以后的经文以及哲学争鸣时代的其他各种学派的著作,由于轮廓鲜明,概念清晰,复杂老练而不适用这一新儒教的目的。归根到底,儒教建立在中国国民文化生活的这个时期,只因为这时期有最适合于它生存的土壤。
不过,即使是儒学以前的经籍,由于太简要和太实在,也不能把它作为儒教的唯一基础,奢望它能把众多的民间崇拜和迷信统统都综合在一起。所以需要为儒教活动去寻找一种超出这些经籍以外的,制造出一种只属于它自己的新的文献。这种新的儒教文献采取两种不同的形式:一种形式是由对原有经籍的解释评注所组成,这种解释评注又被混进了经籍文本之中,而这种胡说在经籍中原本是没有的;另一种形式是在生疏和奇特的标题下为新儒教伪造纯粹是虚构杜撰的经文。由于古代经籍被称作“经”,所以这些伪造的文本就叫作“纬”。有七种这类伪造文献记载,在古老的书目中,称为“七纬”。这些纬书的残篇至今仍有保存下来的。
研究这些文献能从中看出汉代新儒教的观点,至少包括下列各要点:(一)信奉天上有神,它有意志,有意识,并监视着人们和政府的所作所为。(二)信奉一切神怪及死后灵魂也监视着人们和政府的一切行动。(三)信奉善恶因果报应思想。(四)信奉天人感应,邪恶的行为会带来上天预先的警告和事后盛怒的惩罚,善良的行为会带来吉利的征兆和回报。(五)信奉凡事都有先兆,并能人为地使天意转缓,甚至靠做大量的善行义举来改变天意。(六)信奉占星学是一门解释天象和人类及政治事件关系的科学。
所有这些要点是在儒家经籍的伪装下,把政治宗教哲学都混杂在一起组成的。这种哲学或者叫作宗教的中心思想是:上帝或天是有意志或目的的,他的意志或目的是对人类以慈善为本。天意可以通过小心观察天空和地面上的异常现象了解到。这些异常现象就是上天对人们和政府的警告。人们,特别是政府的一举一动必须按照观察到的这些现象为指导去进行,不按照预示的现象去做,结果必将使天意作出进一步盛怒的警告,甚至会导致王朝的崩溃和民族的毁灭。
总而言之,新儒教完全是宗教的口气,它的根本目的,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全部是为政治服务的。自从秦帝国形成以来,皇帝的权力已成为真正的专制,但这种专制权力缺少可用来限制或控制人的适当的武器。儒家学者有意或无意地发现了这种宗教武器,似乎可用来成为使人在敬畏中完全听从统治者掌握的工具。这宗教因素在当时是如此的突出和强有力,以致可以利用作为有成功前途的基础,在这基础上建立起一个在思想上和信仰上令人敬畏的政治宗教制度。
这种新儒教的政治目的,董仲舒作了最好的表述。他本人在政治上从没有达到过杰出人物的地位,而他为新儒教提供的哲学和逻辑方法的著作,给从司马迁时代到康有为时代的中国思潮以巨大的影响。董仲舒的大量的哲学著作是解释《春秋》,从中他推论出这一重要主旨:《春秋》教民服从统治者,教统治者服从上天。这就是汉儒提出的要旨。这一新的政治宗教体系的目的是为统治者的绝对权威寻找力量的。
董仲舒对新儒教“神学”的本质也有简单明了的说明:
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君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
汉武帝召集众多儒家学者于朝廷,询问治国良策。董仲舒的这些大胆的言论已被写进在答武帝问当中了。他的发言像是带有权威性的预言。这些言论奠定了使汉代儒教成为高度复杂的神学,有时称它为灾异之学。因为它的实际用途在于解释两类现象。例如大火、洪水、灾荒、地震和山崩等灾的现象;另一类是异常的现象,如日食、彗星出现、星体不正常的活动以及妇人长出胡须等等。
但是,我们怎样才能知道天或地的特别警告的意义呢?用什么方法来解释那些异常现象的含义呢?对这问题,董仲舒用奇妙的逻辑方法来解决:他把汉代儒教的逻辑推理方式说成是历代的模式来回答这问题。他说:
《春秋》之道举往以明来,是故天下有物,视《春秋》所举与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伦类以贯其理,天地之类,国家之事,粲然皆见,亡所疑矣。
这是新儒教方法论的声明,本质上是一种历史类推的逻辑学。它使每一个特殊事件都包括在三步各不相同的推理过程中。(一)把《春秋》中记载的每一种异常现象用因果关系把某些政治事件与这些现象直接联系起来,找出它的“意义”。(二)其次,如当前出现了异常现象,就设法从《春秋》中找出与其相对应的现象。(三)找到后就用来解释它所隐含的意义,依据历史类推的方法使它适合于解释当前的现象。
这里我引用一个几乎使我们的哲学家董仲舒丢了性命的著名实例。《春秋》记载了发生在鲁国的两场大火(一场在公元前507年,另一场在公元前491年)。对此董仲舒把它解释为上天由于鲁国国君对臣下的不义举动所发出的警告。如今,公元前一三五年,几个月内接连发生两场大火,烧掉了汉王朝祖先的两座陵庙。董仲舒对此解释为上天对武帝的警告,因为武帝要罢黜两位有权势的、和皇帝有着极其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人物,这一不义的举动使上天发出了警告。董仲舒并没有亲自将这种解释向皇帝奏告,是他的仇人拿此话去向皇帝献殷勤。每一个看到注释的人都明白文中语气所暗示的是两位大人物:一位是太后的同父异母兄弟,当朝丞相;另一位是皇帝的大伯父淮南王。于是,这位哲学家被判处死刑,好不容易得到皇帝的特赦,总算免于一死。
不过董仲舒以他的擅长的学问和勇敢的预言为新儒教建立了神学基础。他建立起他的《春秋公羊传》体系。一些儒家学者开始以另外的古代经籍作为他们注释的基础,企图超过他。有一学派用《尚书》中的一章《洪范》为基础,精心计划一种更为复杂的儒教逻辑或者诡辩的体系。另一学派以《易经》作基础进行注释。那位获罪的炼丹术士刘向建立了他的《春秋谷梁传》体系,但这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不可信的。他的儿子刘歆,是王莽所信任的顾问,建立了他的《春秋左传》体系,这在当时也是有争议的。但最不可思议的绝技是翼奉学派,他完成了以《诗经》为基础作注释,建立起详细的占卜和解释灾异现象的体系。
如此各式各样的儒教神学和诡辩的体系,还在继续不断地增多。当然,没有两个学派在解释任何特殊灾异现象时会得出一致的结论。当每一次地震或日食发生,各种各样的关于灾异对人或事的实际意义的解释便会像潮水一样涌向朝廷。大量的这种解释事例都发生在公元前一三五年到元年之间。都载上了史家班固所撰的《汉书·五行志》之中,这一卷(第二十七卷)成了《汉书》中最长的一卷。
从上所说,我们可以容易地了解到汉代的新儒教是完全不同于孔子的不可知论的人文主义或孟子的民主主义政治哲学的。可以看出这是中国第一个帝国时代的奇特的产物。当各部族的宗教思想和实践聚集在一起并融合成为一个具有杂乱的信仰和崇拜的庞大的聚合体时,整个的宗教和智力气氛,即便在最高层的贵族和皇族方面,都是原始的和浅薄的迷信,新儒教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到保护和滋养,也必将采用大量的原始的和浅薄的迷信,这是很自然的。新儒教,它明白地摒弃了早先从杰出的儒学思想家荀子那里接受的自然主义哲学;它明白地拒绝了孔子本人的不可知论思想,公然采取一种有神论的立场,它类似于曾被早先的儒家责难过的墨翟学派。这些汉代的新儒教徒们相信他们能通晓上天的意志,并能解释出隐含在天地间显示出来的一切现象中的意义;他们相信巫术和炼丹术;他们采用占星家们的方法论,穷毕生精力试图用历史上和经籍中的相似处去解释自然界发生的灾难和异常现象。
虽然如此,我们仍然应该原谅他们,这些儒家学者是处在这样一种只能明白一些原始的和浅薄的事物环境中的人。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寻求一种方法,怎样才能在一个刚刚合并成立起来的帝国里,去抑制那无法避免的统治者的专制主义。宗教似乎是一种具有约束力的武器,于是新儒教采用了宗教的形式。迷信似乎能引起统治者的注意,于是儒教利用迷信作为它的主要部分。他们想建立这样一种宗教:它能教统治者本人服从天意,对他属下的人民施行仁政。为了这种缘故,新儒教常常勇敢地触怒皇帝和有权势的大臣们,强使他们在社会和政治方面作出不少对人民有利的改革。
汉代儒教运动最大的成就在教育领域。在学习研究古代经籍文献的基础上建立起全国性的教育和考试制度。儒学的头面人物为未来的文官考试的民主制度的发展播下了种子。这种考试制度有可能使任何一个穷乡僻壤的男孩通过他自己的努力和良好的资质进入并上升到国家的最高政治阶层。更重要的是由于政府对教育和学习的鼓励,新儒教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挖掘着坟墓。经过几代人的进程,逐渐出现了一大批学术思想界的领袖人物,他们对建立起来的国教中的原始和粗糙部分寻求补救办法。这样,到公元前一世纪末兴起了一支称为“古文经学”学派,他们代表更清楚和更成熟的思想,于是逐渐地、部分地代替了“今文经学”,即汉初建立起来的新儒教。数十年以后出现了大思想家王充(公元27~100年),他重振并发展了道家的自然主义哲学,并借此严厉地批评和清除了汉代儒教政治——宗教制度中所有的基本概念和信仰。
无为与有为
儒家的特别色彩就是想得君行道,想治理国家。孔子的栖栖遑遑,“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这种积极精神。孟子引旧记载,说“孔子三月无君则吊,出疆必载质(贽)”。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何等气象!孟子说大丈夫应该“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都是儒家的积极人生观。但儒者在那列国对峙的时代,可以自由往来各国,合则留,不合则去,故他们还可以保存他们的独立精神和高尚人格。所以孟子还能说: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孟子的弟子陈代劝孟子稍稍降低一点身份,劝他“枉尺而直寻(十丈为寻)”。孟子对他说御者王良的故事(《滕文公篇》下),末了他说:
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是阿合),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这种不肯枉己而直人,不肯枉尺而直寻的精神,是古儒者留给后世的一种贵重遗风。
但中国一统之后,便没有这种自由选择的机会了。“择主而事”已成了一句空话。叔孙通“事十王”,多靠会巴结进身,后来居然制定一朝仪法,成为“汉家儒宗”,这便全不是那种不肯枉尺直寻的精神了。在那班屠狗卖缯的公侯将相的手下想做点积极事业,本来不是容易的事。有点骨气的人大概都受不了这种环境的苦痛。少年气盛的贾谊,过湘水作赋吊屈原,他说:
斡弃周鼎,宝康瓠兮!(康瓠是大瓦器)腾驾罢(疲)牛,骖蹇驴兮,
骥垂两耳,服监车兮!
我们可想见他的愤慨。他又说: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他想冲到哪儿去呢?
历九州而相(相度)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但是在那统一帝国之下,他能飞往哪儿去呢?
儒者是想积极有为的,而那个时代却是一个无为的时代。曹参、陈平、汉文帝、窦后都是实行无为主义的。无为之治在当时确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但那种敷衍苟安的政治,在儒家的眼里,自然不能满人意。这两种主张的冲突,在贾谊的《治安策》里最可以看出来。贾谊说: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冲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不承认现状可以满人意,这便是有为主义的立场。天下已安已治,自然可以无为了;正因为天下不安不治,故必须奋发有为。长沮、桀溺讥评孔子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孔子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正因为天下无道,故有栖栖遑遑奔走号呼的必要。贾谊对于当时的无为论,有这样激烈的批评: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无动而可以振天下之败者,何等也!)(此语据《新书·孽产子篇》补。)夫俗至大不敬也,至无等(即上文所谓“上下舛逆”)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新书》“毋动”“毋为”两毋字皆作“无”。)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他攻击当时的大臣道:
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闲,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是适然耳”是无为论者的自然主义。无为论的真义只是“听其自然”,而“不以人易天”。有为之论恰和这相反,恰是要用人力补救天然,处处要尽人事。贾谊说此意最明白: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则)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这便是儒家的有为主义的要旨。贾谊之学出于河南守吴公,吴公学事李斯(《汉书》十八),李斯学于荀卿。荀卿曾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又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论》)又说:“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荀子·天论》)又说:“唯圣人为不求知天。”(《荀子·天论》)这正是儒家传统的人事有为主义。陆贾、贾谊都代表这种积极态度。这种态度的要义只是认清天下的治乱和生民的安危都不是“天之所为”,乃是“人之所设”。既是人之所设,便不许靠天吃饭,必须时时努力尽人事,因为这种事业是“不为则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的。
这种有为主义,董仲舒说的也很明白恳切。董仲舒是广川人,治《春秋》公羊氏之学,景帝时为博士。武帝建元元年(前140),举贤良文学之士,他以贤良对策(《汉书》六,此事在元光元年,即西历前一三四。《史记》一二二则说是在“今上即位”时。他对策中有“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一句,汉初至建元三年才有七十年,故齐召南定为应在建元五年。但依苏舆《春秋繁露》卷首的年表,仲舒对策似应在元光以前,故今从苏氏说,定此事在建元元年)。武帝用他做江都王相。建元六年(前135),辽东的高庙被火烧了,他推说灾异,以为当“视亲戚贵属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而诛之”。他的意思指淮南王。主父偃取其书,奏上去。这时候,政府不敢得罪淮南王,故把董仲舒下吏,定为死罪。武帝特赦了他。他后来还做过胶西王相,病免家居,不治产业,以著书修学为事。朝廷有大事,时时差人到他家去请问他。他的死年不知在何年,苏舆假定为太初元年(前104)。他的重要思想,散见于《汉书》之中(看严可均《全汉文》卷二三~二四)。他的《春秋繁露》,有近人苏舆的《春秋繁露义证》本最可用。康有为有《春秋董氏学》,也可参考。
董仲舒在他的对策第一篇里,提出“强勉”一个观念,他说:
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
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旋至而立有效者也。
强勉即是努力有为。他又说:
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
这正是荀卿以来的人事主义。荀卿教人不求知天,而董仲舒却要人明于天人相与的关系,这大概是由于个性的不同和时代环境的不同。他说: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此指《春秋》“春王正月”四字)。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
这固是穿凿附会,但也可表现他的主张。他在别处曾说,“王”字是“三画而连其中”,三画是天地与人:连其中是通其道:“唯人道为可以参天”(《繁露》四十四)。这正是荀子“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的意思。他在对策第三篇中说: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
命,性,情,都是自然的,贾谊所谓“天之所为也”。承天意,教化,度制,都是人为的,贾谊所谓“人之所设也”。命待圣人而后行,性待教化而后成,情待度制而后节,都是说人事重于天然。
在对策第二篇里,他很不客气地说: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
这仍是强勉有为之意。他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对策》三)道家学者都深信天道是自然演变的,故不主张“以人易天”。他们说,“胡为乎?胡不为乎?夫固将自化。”董仲舒不信天道的自然变化,只信人事有得失,故主张用人功来补偏救弊。他说:
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对策》三)
董生所谓“道”本来只是“所由适于治之路”,本来只是人事,而非天道。人事有所不到,便有偏有弊,这都是“道之失”,即是人事之失。补弊举偏,救溢扶衰,拨乱反正,这是改制,是变法,不是变道。故他很沉痛的主张变法:
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无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
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对策》一)
这便是贾生的有为主义。
贾生的有为主义得罪了当时的权臣贵人,终于迁谪而死。晁错的有为主义终于害他自己朝衣斩于东市。董仲舒的有为主义也使他下狱,定死罪,幸而不死,也落得废弃终身。他们都是有为论的牺牲者。然而董生自己不曾说吗?
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五六。《繁露》三十二作“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
他们的积极有为的精神,不但建立了汉帝国的一代规模,还影响了中国两千年的政治思想与制度,他们的牺牲是值得我们的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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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