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墨子,不但是研究他的学说,最要紧是研究他的人格。论学说呢?虽然很有价值,但毛病却也不少。论到人格,墨子真算千古的大实行家,不唯在中国无人能比,求诸全世界也是少见。孟子说:“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我们读这位大圣人的书,总要有“闻而兴起”的精神,总算不辜负哩。
墨子是一位“知行合一”的人,以为:知而不行,便连知都算不得了。他说:
今瞽者曰:“钜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贵义》)
口头几句仁义道德的话,谁不会说?却是所行所为,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墨子最恨这一类人。他曾骂告子,说:“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公孟》)墨子自己却不然,他信一种主义,他就要实行。试把他的事迹来逐件证明:
墨子主张人类享用,当以维持生命所必要之最低限度为界。他便照此实行,他衣食住的标准是“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型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史记·太史公自序》)他曾上书给楚惠王,惠王说:“书是好极了,我虽不能依着做,却敬重你的为人,把书社的地方封你罢。”墨子说:“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掉头不顾去了。(《贵义篇》)墨子有一次派他的门生公尚过去游说越王,越王很高兴,告诉公尚过说:“你能请墨子来越,我把五百里地封他。”于是派了五十辆车去迎墨子。墨子问公尚过:“子观越王能听吾言用吾道乎?”公尚过说:“未必。”墨子说:“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虽子亦不知翟之意。意越王将听吾言用吾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宾萌,奚以封为哉?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墨子·鲁问篇》《吕氏春秋·高义篇》)读此可见过度的享用,墨子是断断不肯的。
墨子是主张劳作神圣的人,他便照此实行。他说:“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庄子·天下篇》)读此可知:吃苦是学墨第一个条件,有一点偷安偷懒,墨子便不认他做门生。
墨子效法大禹的“形劳天下”,自然是最重筋肉劳动。便对于脑力劳动,也并不轻视。他说:“必量其力所能至而从事焉。”(《公孟》)又说:“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耕柱》)有一位吴虑,因为墨子爱发议论,不以为然,说道:“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墨子说:“设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说:“教人耕者功多。”墨子说:“天下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公输》)可见就是不能做“形劳”事业的人,只要能吃得苦替社会服务,就不悖墨子之教了。
墨子主张非攻,并不是空口讲白话。听见有人要攻国,他便要去阻止那攻的救护那被攻的。有一段最有名的故事,各书都有记载。如下:
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般。公输般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藉子杀之。”公输般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般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馀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馀,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般服。子墨子曰:“然胡不已乎?”公输般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般曰:“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王曰:“善战!虽然,公输般为我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般。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馀。公输般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者,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墨子·公输篇》《战国策·宋策》《吕氏春秋·爱类篇》《淮南子·修务训》)
这一段故事,把墨子深厚的同情,弥满的精力,坚强的意志,活泼的机变,丰富的技能,都表现出来。细读可以见实行家的面目。此外当时事迹可考见的:如齐欲攻鲁,墨子见项子牛及齐王,说而罢之。楚欲攻郑,墨子见楚国的执政鲁阳文君,说而罢之。《诗经》说:“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墨子真当得起这两句话了。因为墨子有这种精神和技能,所以各国贪暴之君,不能不敬服他畏惧他几分。当时的战争,因墨子反对而停止的,很不少哩。
墨子既专以牺牲精神立教,所以把个“死”字看成家常茶饭。“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粜售则愠也。’”(《公输》)所以《淮南子》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陆贾《新语》说:“墨子之门多勇士。”我们从古书中可以得几件故事来证明:
孟胜为墨者钜子,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毙,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二人已致命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墨者以为不听钜子。(《吕氏春秋·上德篇》)
腹子为墨者钜子,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子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吕氏春秋·去私篇》)
观以上两事,可以见得当时墨教的信徒,怎样的以身作则,怎样的为教牺牲自己。不是受墨子伟大人格的感化,安能如此。这种精神,真算得人类向上的元气了。
讲到这里,我们顺带着把“钜子制度”研究一回,也很有趣味。《庄子·天下篇》说:“以钜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钜子地位的尊严,可以想见。现在钜子姓名可考见的,只有孟胜田襄子腹子三人。钜子很像天主教的教皇,大约并时不能有两人,所以一位死了,传给别位。但教皇是前皇死后,新皇由教会公举。钜子却是前任指定后任,有点像禅宗的传衣钵了。又据孟胜事的末句,有“墨者以为不听钜子”一语,像是当时孟胜那两位传命弟子应否回去死事,成了墨家教会里一个问题。想墨教的规条,凡墨者都要听钜子的号令。所以新钜子田襄子要叫那二人不死,就说“我现在是钜子了,你们要听我话。”那二人不听,所以当时有些墨者不以为然。即此可见墨学是一种有组织有统制的社会,和别的学派不同。倒是罗马人推行景教,有许多地方和他不谋而合,真算怪事。
就坚苦实行这方面看来,墨子真是极像基督。若有人把他钉十字架,他一定含笑不悔。但我们中国人的中庸性格,断不肯学罗马人的极端;所以当时墨教推行,并没有什么阻力,因此也惹不出什么大反拨。当时墨者的气象所以能如此其好,大半是受墨子人格的感化;他门下的人物,比孔门强多了;所以能成为一时的“显学”。直至秦汉之间,任侠之风还大盛,都是墨教的影响。可惜汉以后完全衰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