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对儒、释、道三家的基本观念有确定的了解,知道其最后的问题所在,便知这三个系统都指向最后的、究竟的层次。这即是说,这三个系统在层次上并无高低之分,它们同属于终极的形态之层次。从这终极的形态上来说,它们都是纵贯系统。儒家达此终极的形态、是纵贯系统,固无论矣。道家的基本观念与中心问题所趋向之处,亦是终极、究竟之所在。从这点来看,道家亦属于纵贯系统。佛教也是如此。佛教有那么多的观念,但如果我们通过判教为它们做个合理的安排,那么佛教也有一个最后的指向,亦即所谓的究竟、了义。佛教有了义与不了义,圆教是真正的了义,了义即究竟。小乘当然非了义,因为它是过渡的。即使大乘,若未达到圆教的境界,亦非究竟、了义。圆教所指向的地方,即是究竟。自此究竟处而言,佛教亦具备此纵贯系统。纵贯系统是相对于认知系统而说,认知系统是横摄的。这两个系统相对时,认知系统是低层的。所以凡是指向终极的形态这个层次的,都属于纵贯系统。就这点而言,儒、释、道三家并无不同。但这只是笼统地说,我们是从终极、究竟处讲,而不从认知系统上讲。认知系统是低层的、非究竟的,不是最后的指向。从这三家最后所指向之处,我们笼统地说它们都是纵贯系统。
但是“纵贯系统”一词用在儒家最为恰当,所以我们虽然以这个词语来概括三教,但实际上是以儒家做标准。不过我们可以暂且不抱有这个以儒家做标准的成见,而先笼统地以纵贯系统去概括这三家。因为我们了解,不管以什么做标准,这三个系统所指向之处都在同一个层次上,无高低之分。儒家到此是究竟,道家到此是究竟,佛家到此也是究竟。它们的讲法也许不一样,但是它们俱属同一层次。所以我们暂且方便地说:它们都属于纵贯系统。“纵贯”的恰当意义是在儒家这里表现。反之,道家和佛家对此并不采取纵贯的讲法,我称之为“纵贯横讲”,它们和儒家不同之处在此。儒家在这究极之处本来是个纵贯系统,而且是纵贯纵讲,道家和佛家则是纵贯横讲,其间有这么一个差别。假如我们能通过基本观念对儒、释、道三家的全部系统及其系统的支架、性格有个恰当的了解,那么就只能这么说。
历来辨三教同异,始终辨不清。儒、释、道三教当然有其差异,否则只有一教就够了,何必有三?既然有三,当然有不同。可是不同之处何在?却没有人能说明白。所以,我们现在先说明,这三个系统最后所指向之处都属于同一个层次,此处无高低可言,只能并列地比较其同异。若要说我高你低,那是护教的立场,我们现在不采取这个立场。站在儒家的立场,佛、老是异端;站在佛教的立场,儒、道二家是外道。这样一来,就有高低的问题;不但有高低的问题,还有正邪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不采取这个态度。我们只就其最后所指向之处,肯定它们属于同一个层次,并列地辨其同异,而不论高低、正邪。在这个理解之下,儒家是纵贯纵讲,恰合于纵贯的意义,使纵贯的意义能清楚地呈现出来。所以过去儒家看佛、老,总觉得有点别扭。可是像陆象山、王阳明等人,对佛、老都有同情的了解,不把它们看得很低,也不把它们当成异端。但纵使不这么看,他们对于佛、老还是觉得有点别扭,觉得它们不顺适,有点偏。其之所以觉得如此,是因为形态不同。(“异端”二字如果客观地如此字而了解之,亦只是不同的端绪而已。若只是如此,则相对而言,互为异端。外道亦如此。若由异端或外道再进而论偏正,那是进一步的评价。)
照我们现在的讲法,纵贯系统本应当纵讲,才能恰合纵贯的本义。但道家是纵贯系统,却并不能使我们充分地去纵讲,所以以前总觉得它不十分周至。譬如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他也在追求天地万物的最后根源,凡是这种问题都属于纵贯。照基督教的传统,天地万物的最后根源是上帝,上帝创造万物,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后根源,就其创造万物说,即属于纵贯。道家也属于纵贯系统,但却不能充分满足纵贯之实,所以总是令人觉得不周至。但这是从儒家的立场去看。我们现在不从儒家的立场去看,而客观地去看道家,恰当地了解它,则它就是纵贯横讲——纵贯的形态以横讲的方式去表达。我们从什么地方看出它是纵贯横讲呢?我们是根据道家的基本观念决定其基本性格。道家所谓的“道生德畜”“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等,均属于境界形态,而非实有形态。
道家所谓的“生”,不但和上帝创造万物的“创造”不同,也和儒家从天命所说的“创生”不同。儒家的道体的确可以创生万物。《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这就是创生。所以儒家的道体是形而上的创造性(metaphysical creativity)。这种创造性当然和宗教家所谓的“上帝的创造”不同。《中庸》《易传》都表示这个道理;而《论语》讲仁,《孟子》从道德上说心、性,也表示这个道理。这就叫作纵贯纵讲。
道家也向往一个道体(天地万物的根源),这个道体也能生万物,所以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庄子也说:“夫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这就等于:“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道”以“一”来示。天得到“一”(道),便成其为天;地得到“道”,便成其为地;鬼神得到“道”,便能够灵。一切东西都不能离开道,道使然者然。这些讲法相当于莱布尼茨所谓的“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充足理由”是在说明一物何以仅仅如此,而不如彼。照莱布尼茨的讲法,最后的充足理由是上帝。这便是纵贯系统。道家本来也是纵贯的,但是依其讲说道理的方式,讲到后来,却失去了创生的意义,所以它不属于实有形态,而属于境界形态。它所说的“生”是“无生之生”,是消极的意义。尽管是消极的意义,这其中却有很高的智慧,而且需要极大的智慧才能达到。
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道家有其真切的意义。儒家客观地肯定一个道体,肯定天命之于穆不已,创生万物。这是客观的肯定,属于实有形态。道家却不如此,它完全从主观方面去讲,从人为造作这里翻上去。我们不必肯定一个道体或上帝来创造,我们只消把操纵、把持及人为的不自然去掉,万物自然会生长,这便等于创生。这是很高的智慧,也需要很大的工夫。因为人都喜欢往前,没有人喜欢往后,道家就希望我们往后退一步。往后退一步,是一个很大的实践功夫,而不是消极。
这个道理本来是纵贯的,但道家却是纵贯横讲。道家先客观地肯定道是创生的实体,然后把这个客观的实体变成主观的境界或智慧。我们只要放开一步,天地万物自然会生长,这叫作天地万物的“归根复命”。我们只要不去骚扰天地万物,不塞其源,不禁其性,它们自能开源畅流,这就行了。老子讲“归根复命”,我一归根,天地万物通通归根复命,一起升上来,所以道家是个观照的境界、艺术的境界。道不是摆在那儿,为我所肯定;道就在我这里。至于什么是道呢,道家用“逍遥”“齐物”“无”等方式来表示。道就在我这儿得到肯定,是我的心境、我的智慧。我这里一敞开,大地万物通通和我一样。我一逍遥,天地万物同逍遥。我以平齐万物之心看一切,没有任何偏见,则天地万物都是绝对自足,都一起升上来。假如我不逍遥,没有道心呈现,则一切都落在计执世界里,在这里就有比较、依待的问题。我一升上来,万物便一起升上来;我一落下去,万物都落下去而窒息死。在纵贯横讲的情形下,主观的心与客观的物一体呈现。你有道心,物就上升到道的境界;你没有道心,它就落下来。我们只能说“道心和一草一木一体呈现”,而不能说“道心创造一草一木”,这叫作纵贯横讲。所以道家开艺术境界,它是采观照的态度。在观照中,我们达到逍遥的境界,一草一木也升上来而逍遥,也自足无待,道心与一草一木同时呈现。并非道心创造一草一木,而是两者同时呈现。
至于佛教,也是纵贯横讲,而且更显明。道家至少还肯定“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生之,德畜之”,至少还有个纵贯的样子,但是佛教连这个样子都没有。它并不赞同基督教肯定一个上帝。站在佛教的立场来看,肯定上帝是极端荒谬之事。同样地,它也反对婆罗门教的梵天。因此,基督徒说佛教是无神论。佛教对这些都不肯定,就是儒家的道体、道家那个道生德畜的“道”它也不肯定。它不必肯定一个东西来创造或保障万物,或者与万物同时呈现。它根本不肯定纵贯式的创造的实体。但是我们为什么还说它是纵贯系统呢?因为它最后所指向之处和儒家、道家同属一个层次,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把它看成纵贯系统。尽管它开始不肯定上帝,不肯定梵天,也不肯定儒家的道体或道家那个道生德畜的“道”,可是从最后的究竟处说,它还是纵贯系统,而且更显明地是纵贯横讲。你若说佛教是纵贯系统,这会让佛教徒听起来很不舒服,因为他们不喜欢肯定一个东西来创造万法。不管是肯定上帝、梵天、儒家的道体,还是道生德畜的“道”,它都看成外道。
但是我们不要根据这点就说佛教是异端,或者反过来,从佛教的立场说其他各家是执着。尽管佛教不要一个东西来创造万法,但它最后还是指向究竟、了义,因此也算是纵贯的。可是它一开始又不能讲一个纵贯的实体,那怎么办呢?佛教是把其他各家开始时客观肯定的上帝、梵天、道体,以及道生德畜的“道”都转化了,而不先做客观的肯定。客观地看来,它应该比较能同情道家。因为道家虽然也说“道生德畜”,但却属于境界形态,把客观的实有形态的意义都转化了。依此而言,佛教似应比较能接近道家;但尽管可以接近道家,它仍不先肯定道。
佛教把上帝、梵天、儒家的道体,甚至和它最接近的道家的道,都转化了。它转化到何处而达到究极呢?就是佛性、法身。佛性、法身是佛教的基本观念,理应为大、小乘所共同承认。佛性、法身的观念当然是从最后的指向说,这就是圆教下的佛性、法身。圆教下的佛性、法身能保住万法,但不能创造万法。在此我们不说创造,只说保住。这保住的关系当如何了解呢?大乘要度众生,不只是自己成佛。光是自己成佛,那是小乘。小乘修阿罗汉,阿罗汉是自了汉,只管自己灭度、自己解脱,而不管众生是不是灭度;这表示慈悲心不够。假如我们的慈悲心够,那么不但悲自己,也须悲众生。因此,不但要度自己,也要度众生。我们若从小乘解脱出来讲大乘,便牵涉慈悲的观念。如果我们的慈悲心广大,那么一切众生都在慈悲心的笼罩之下。假如我们的慈悲心萎缩,先是只限于中国人,而不及于欧洲人,再缩小到只限于自己一家人,而不管旁人,甚至只管自己,连父母、兄弟都不管,终至毫无慈悲心。反过来,慈悲心也可以扩大到无限,以一切众生为范围。佛性、法身非如此扩展不可。成佛是以一切众生得度为条件,必须即于一切众生而成佛。所以在圆教的法身里面,一切法都包括于其中。
可是我们不要认为佛性、法身可以创造万法。我们的意思只是说,我之成佛是以一切众生得度为条件,在这个意义上把一切法收进来。我之成佛是即于这一切法而成佛。我不能离开这一切法而成佛,而是必须即于这一切法而成佛。如果我一成佛,这一切法也就都被保住了。如果我可以离开这一切法,跑到高山顶上去成佛,这些法便可有可无,其存在无必然性。圆佛必须“即”一切法而成佛,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就在这“即”字里保住。这是佛教中一个巧妙的问题,平常不易看出来,但是同西方哲学一比较,就很容易明白。你们若弄不明白,便会说这是虚无主义。但这是你们没了解,因为佛教不是虚无主义。佛教就是这样把法的存在之必然性保住了,但是没达到圆佛就不行。小乘固不行,因为在小乘,我之成佛只是自己的事,不必关涉一切法而成佛。这样一来,法的存在就与我不相干,因而法的存在只是偶然的,没有必然性。至于大乘,虽知关涉着一切法而成佛,然而未达到圆佛者,那关涉之“即”即得不究竟、不圆实,即是说,“即”不起来。如是,那一切法也不必然能得保证,此如天台判教中之所说。
基督教讲上帝创造万物,也是要肯定世界的存在必然性。儒家肯定创生万物的道体,所以最反对佛教说万法如幻如化。什么如幻如化!这明明是实事实理,天理就在这里。但是这种反对只是初步的看法。佛教说万法如幻如化,是就无自性说。但是这些如幻如化、无自性的法没有一个可以去掉。这不是很妙吗?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照我们平常的理解,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理当没有必然性。但是佛教不如此想。佛教认为一切法的如幻如化是根据无自性而说,但这些如幻如化、无自性的法之存在有必然性,这里包含两个问题。这种必然性不靠上帝来保障,也不靠道体或道生德畜的“道”来保障,而是以佛法身来保障。但是佛法身并不创造万法,佛法身即万物一起呈现,永远连在一起,因此万法之存在有必然性。这便是所谓的“纵贯横讲”。
假如我们不知道这是两个问题,光从如幻如化、无自性这点去想,法的存在就没有必然性——以西方哲学的名词来说,法的存在就不可理解(unintelligible)。如果只看成一个问题,那么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法的存在就没有保障、没有必然性,因而也不能讲存有论(ontology)。西方哲学讲存有论,是讲存有(being),而佛教根本不讲存有。所以在这里我们还要转一个弯,再转进一层,从另一个层次上来看。佛教是从佛性、法身这里来保住无自性的法。但是我们不要以为有了佛性、法身,一切法就有了自性。这也不对,一切法还是如幻如化、无自性,还是缘起法。所以佛性、法身不是莱布尼茨所谓的充足理由。充足理由使一切缘起法可理解、有理由可说,这就有自性了。在这一点上,佛教的看法很特殊。它是以佛性、法身来保住,而非创造万法,也不是以佛性、法身作为一切缘起法的充足理由。所以佛教了解因果缘起和西方人了解因果性(causality)不一样。佛教是以佛性和法身来保住如幻如化、无自性的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因此它也可以讲一套存有论。这种存有论叫作佛教式的存有论(Buddhistic ontology),这和西方人所讲的存有论完全不一样。尽管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但佛教仍要保住万法,使之有必然性,这不是包含两个层次上的问题吗?只要能保住法的存在之必然性,我们便可以叫它“存有论”(尽管这个名词来自西方,但我们仍可借用)。假如你们能够对“佛教式的存有论”这个名词做个恰当的说明,这也是很有贡献的。在这个时代讲这种道理,是很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再随着传统的看法误解这个意思。例如,过去儒家批评佛教说缘起性空、如幻如化,好像一说如幻如化,就什么都没有了。佛教也不能因为这层意思,就反对其他各家所肯定的一切。在这样的相互参照之中,实义就可以显现出来。(关于道、释两家的纵贯横讲,请回看第六讲)
以上是我所谓的“纵贯横讲”。“纵贯纵讲”容易了解,因为西方哲学和儒家都是纵贯纵讲。纵贯纵讲近乎常情,所以比较容易了解。道家这一个形态的纵贯横讲就不容易了解了,但还是相对简单。然而在佛教,你说它是纵贯系统,就显得刺耳,但它事实上是如此。若再说它是纵贯横讲,就更难了解了。所以佛教式的存有论并不容易了解。儒、道、释三个大系统从究竟方面来说,是以纵贯系统为主,不过却以两个态度去讲:儒家是纵贯纵讲,另两家是纵贯横讲。
儒家是彻底的纵贯系统,而且是纵贯纵讲。这近乎西方哲学,比较容易了解。不但宋明理学属于纵贯纵讲的形态,从先秦儒家开始它就是如此。孔子论仁,孟子论性,都是讲道德的创造性。什么叫道德的创造性呢?用中国的老话讲,就是德行之纯亦不已。分解地说,德行之所以能纯亦不已,是因为有一个超越的根据(transcendental ground);这个超越的根据便是孟子所谓的“性善”的“性”。这个“性”便是道德的创造性(moral creativity)。有这个创造性作为我们的“性”,我们才能连续不断、生生不息地引发德行之纯亦不已。德行之纯亦不已是从性体的创造而来,不是原先就有的。已有的可以使之没有,没有的可以使之有,这不是创造吗?创造之最切的意义便在于道德的创造,也就是康德所谓的“意志的因果性”(causality of will)。我们在知识上所说的因果性是自然的因果性(natural causality)。意志的因果性康德称为特种因果性(special causality)。这是创造性的原则,在儒家则以“性”来代表。儒家不从意志这里开始讲,而是从“仁”这里开始讲,或是从“性善”的“性”这里开始讲。“性”不是个空洞的概念,而是有内容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通通包括在内,孔子的“仁”也包括在内。它本来就是个创造性,创造的本义在此。知性(understanding)不是创造原则,意志才是创造原则,而这种创造是道德的创造。
文学家也讲创造,那种创造根源于自然生命。但那只是附属于一个特定能力之下的创造,然而一旦能力发泄完了,创造也就没有了。所以有所谓的“江郎才尽”,当他的生命发皇的时候,出口成章;等到发泄完了,不赞一词。这种创造力隶属于一个特殊的机能之下。至于呈现道德创造的性体之为创造性,叫作创造性自身(creativity itself)。这创造性自身就是本体,不隶属于任何特殊而有限定的机能。例如,基督教从上帝来说创造,上帝并非一个特殊的机能,他的全部本质就是创造性自身。这种创造性是无所属的,它不像文学家的创造一样隶属于自然生命。上帝本身全部就是创造性自身,这创造性自身就是宇宙万物的本体。说之为上帝,是宗教家的讲法,这是把创造性自身人格化、对象化。事实上,上帝之所以能创造,其切实的意义也要由意志的因果性(道德的创造)这里说。康德已经有这个意思,所以他说:“即使《四福音书》中的独一圣子,在我们能承认他是圣子以前,也必须先与我们的道德圆满之理想做一个比较;所以他自己说:‘为什么你们称(你们所看见的)我为善?除了(你们所看不见的)上帝之外,无有配称为善(善的模型)者!’但是我们又从哪里得有以上帝的概念为最高善呢?这简单地说来,只有从道德圆满之理念而得有之,这道德圆满之理念乃是理性所先验之构成者,并且不可分地与一个自由意志的概念相联系。”(1)依儒家的词语而说,由性体而发的德行之纯亦不已(性分之不容已)就是道德的圆满之理念。
因此,孔子所说的“仁”、孟子所说的“性善”之“性”并不是个类名,不是定义中的类概念。如果把它们看成定义中的类概念,那是错误的。那是把“性”说成单单属于人类的人性,先把人类划类,划归动物类之下,然后再用一个“差”(differentia)来区分人类与牛、马等动物;这是亚里士多德下定义的方法。这样一来,“性”就成了类概念。但是孟子所说的“性”并不是类概念,尽管它在人这里显现,然而一旦显现出来,它就不为人类所限,而有绝对的普遍性。这是儒家论“性”时很特别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用西方哲学的“本质”(essence)一词来翻译“性”。平常用“nature”这个字来翻译“性”,已经不很好;但是用“essence”来翻译它,更不好。因为在西方,“essence”这个名词有一定的意义,它是根据亚里士多德那套逻辑而说的。用“essential”或“essentially”来形容,这可以,因为这两个词可以广泛应用;但是名词的“essence”就不行了。因此,尽管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离娄下》篇)但是这并非定义,这个“异”也不是定义中的“差”。这个“异”是价值的观念,而非分类的观念。所以孟子反对告子“生之谓性”的说法。
“性”有绝对的普遍性。凡是概念都有普遍性,可是类概念的普遍性是有限制的。然而儒家言性,其普遍性是没有限制的,所以这个“性”有无限的普遍性。性体呈现出无限的普遍性,才能和道体合一。所以讲到最后,心体、性体、道体、知体(良知之体)都是一体。客观地就其创造万物而言,曰道体;落于人,则曰性体。但这不是说“性”为人所限,而是说“性”这个名词是对着个体而建立的。但是“性”的概念并不为某类个体所限,它对着你的个体为你的性,对着我的个体为我的性,对着一草一木即为一草一木之性,此即张横渠所谓的“天地之性”;然而其为性则一。总起来说,为道体;散开来对着万物说,即为性体。这两个名词的分际不同,但其内容的意义完全相同。所以我们可以说:心外无物,道外无物,性外无物。“道外无物”大家容易了解,因为我们讲道体本来就是通着天地万物而讲,道以外当然没有物,正如上帝以外没有物一样。但是说“性外无物”或“心外无物”,大家就不一定能够了解。这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因为这里所说的“心”就是孟子所说的“本心”,而孟子是由“本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说“性”。所以既然说“性外无物”,当然也可以说“心外无物”。王阳明以良知的知体代表“心”,也可以说“心外无物”,心体、道体、性体都通而为一。而在程明道那里,则诚体、性体、仁体、易体、敬体、神体等通通是一。这些名词是随不同的分际而建立的,其实只有一个。
但是儒家讲这些道理,并不从客观面开始讲,如孔子就是直接从“仁”讲起。我们常说,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发展的路向不同。中国文化并未否定客观面,而是暂时撇开客观面,从主体这里看,而开主体之门。主体之门在西方始终开不出来,从希腊传统固然开不出来,从基督教传统也开不出来。因为基督教讨厌主体,而重客体,它要肯定一个超越而客观的上帝。反之,东方文化特重主体而开主体之门,不但儒家如此,道家、佛家也是如此。儒家开主体之门,从孔子论仁开始。但是开主体之门,并非不要客体,而是要通过我们的主体来了解客体,最后主体和客体合而为一,性体、心体、仁体、诚体等和道体合而为一。这样一来,基督教的形态自然便被转化了。这要凭实理来看,不能为了传教的方便而瞎说。当然你可以说在《诗经》《尚书》中也有人格性的上帝(尽管不很强),你也可以说我们要以夏、商、周三代为准,孔子以后的发展不好,我们要重新发展一套。这固然可以,但是这另一套是否一定好呢?能不能发展出来,也很有问题。你另外换一套,也不一定比孔子传统好。无论如何,过去这几千年是这样发展的,这不能误解。
儒家彻底地是纵讲,从人这里讲起,开出性体的观念。性体是道德创造的先天根据。道德创造是德行之纯亦不已。“纯亦不已”一语出自《中庸》。《中庸》上说:“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主观方面是德行之“纯亦不已”,客观方面是“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这里有两面,但这两面是一个意思,同一化(identify)了。我们先分开来说。“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这意思是说,“于穆不已”是天的本质。接着就说到文王法天。一方面说天道,另一方面以人格做见证。当然你说孔子也可以。“于穆不已”是从客观面讲,“于穆”是副词,深远貌,天命是我们眼前所看不到的。我们平常只看到散列的天地万物,事实上它们后面有一个“于穆不已”的天命在推动。这段话后来转成《易传》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国人过去对这道理了解得很亲切,因为他们有“存在的呼应”,一代一代相传下去。现代人往往自认为比以前人更了不起,其实哪有这回事?!现代人“隔”得很,只有小聪明而无智慧,完全不能有“存在的呼应”,哪里能接得上这种慧命?“天行健”相当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君子以自强不息”相当于“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孟子说:“先圣后圣,其揆一也。”陆象山也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这就是“存在的呼应”,慧命之相续。道当然是客观的,有绝对的普遍性。见此即为见道,不见此即为不见道。在这里虽然有主观面与客观面之不同,但是这不已的“体”是同一的。这种讲法是纵贯纵讲,也就是相应其为纵贯而纵观地去说,以开启我们的生命之源、智慧之源、道德创造之源。这是最贴切、最顺适而条畅的讲法。
纵贯纵讲的方式在柏拉图那里还不行,因为柏拉图还有纵贯横讲的味道。这纵贯横讲当然不同于佛、道两家的形态。其横讲是偏重认知的,一是因为他开不出主体,二是因为他的造物主如工匠之制造,而非创造。后来基督教出现,从上帝的创造那里讲,是可以讲创造了;但是它光有“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这一面,而无“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这一面,所以主题开不出来。这是基督教的形态。中国人的想法则不同。儒家也重视创造,但不以上帝来创造天地万物。创造之实乃见诸我们的道德创造,所以性体和道体通而为一。因此儒家开主体之门,重视道德的实践。如何呈现性体呢?靠慎独。所以开主体之门就是开慎独的工夫。基督教始终开不出慎独的工夫,所以它不能说:我们可以靠道德实践而成为耶稣。
在西方哲学中,最能显著地表现纵贯系统,并且还能开出主体的是康德。所以我们现在讲儒家的学问,若要与西方哲学发生关联,只有康德哲学可以接头。由这种接头,便显出问题来,所以中国哲学还可以往前发展。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做中心,不以目前所表现的为满足(西方哲学目前所表现的主要是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分析哲学是技术性的,存在主义所表现的是末世思想),还要往前发展一步,那就一定要有所调整,一定要看看中国哲学。但是西方哲学为什么一定要以康德做中心,而不以罗素做中心呢?显然不能以罗素做中心,因为罗素不讲这些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圣多玛做中心呢?因为圣多玛哲学源于希腊传统,其所主张的正好是康德所要打掉的意志的他律。纵贯系统所讲的是意志的自律,所以西方哲学不能以圣多玛做中心,来和中国的学问接头,只有康德可以接得上。假如中国哲学还要往前发展,便只能顺着这个路子发展,这是必然的。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做中心,还要往前发展,它就不能停在康德那里,它必须看看中国的传统,再转进一步,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否则康德的哲学就不能畅通,西方的文化生命就不能落实,它将始终摇摆不定。
简单地说,儒家系统从最究极处看,是个纵贯系统,就是康德所说的两层立法中实践理性的立法那一层。但是儒家这个纵贯系统同佛家、道家相比较是纵贯纵讲。康德也是纵贯纵讲。康德之所以能和儒家接头,是因为他讲意志的自律。这个扭转很重要,也是中国人所赞成的,因为儒家属于这个形态,所以一看就能了解。在西方,康德费了大力气,还不一定能扭转过来。但是康德说得清楚明确,不管是以上帝的意志做根据,抑或是以圆满或幸福做根据,都是意志的他律(2)。意志的自律是必然的、不可争辩的,讲道德非如此不可,这点儒家早就看到了。客观而论,宋明儒大体都能保存先秦儒家从道体所讲的纵贯的意思。古人很容易了解纵贯的意义;现代则容易了解横列的认知关系,劲道最容易用得上,反而很难了解纵贯的意义。宋明儒中,除了程伊川、朱子稍有偏差外,都能充分保持纵贯的意义。但是程伊川、朱子的那些词语还是从纵贯系统中提炼出来的,他们只是不自觉地转向,大体类乎柏拉图传统的形态。所以我说这是“别子为宗”,而非儒家的正宗。重视这方面也很好,并非没有价值,因为可以从这里讲知识。但是中国文化的发展是先讲纵贯系统中的创造。至于西方,柏拉图则首重知识,所以他不能讲道德。朱子就成了这个形态。开出这一面也很好,在先秦,荀子就重视这一面。但是朱子套用正宗儒家的词语来说这一套,就把人弄糊涂了。
“性”虽然是在人身上呈现,但它不是类概念,因此性体和道体是同一的。而照程明道的讲法,性体和心体、仁体、诚体、道体、神体、寂感真几等都是同一的;主观地讲的“纯亦不已”和客观地讲的“于穆不已”完全是一,所以他说:“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3)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变化就是天地之化,并非我们这里是人之化,那里是天地之化。但是这样岂不成了自然主义?并非自然主义,因为这是把人向上升,而不是向下落。依儒家的看法,道德秩序(moral order)即是宇宙秩序(cosmic order),反过来说,宇宙秩序即是道德秩序,两者必然通而为一,见此即是见道。见道并不很容易,中国人以前谓之“悟”。现代人靠西方的概念语言来分析,更不容易懂。“悟”不只是了解,譬如竺道生讲顿悟成佛,并不是靠了解就能成佛,而是要见“实相”。“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4)顿悟成佛固然要开佛知见,同时也要在顿悟之中将无明通通化掉,证“实相般若”,得涅槃法身。否则全部生命都在无明之中,如何能成佛呢?所以,“悟”不只是理解或了解之事。
我们先了解“性”是什么,“心”是什么,良知的知体是什么,然后再进一步了解心体、性体、知体和道体是同一。这“同一”是现代人所不容易领悟的,不但洋人如此,中国人也如此。他们认为,“心”“性”“良知”等如何能与客观地说的道体合而为一呢?他们甚至不承认有这所谓客观地说的道体。但是这种态度是违反中国传统的。照以前的标准,这根本还没有悟道呢。这两方面的合一——心外无物、性外无物、道外无物——是儒者所共许的,程、朱、陆、王都莫不共契,而且不但宋明儒如此,先秦儒家早已是如此。因为纵贯系统本来就是如此,不如此就是不悟道。现代人不容易理解这点,但是过去的中国人都很容易理解。现代的中国人何以不能理解呢?这是因为受西方那一套的影响太大,以为这样讲才明确,以前的讲法太笼统。我们固然需要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但是不能把原有的意思弄丢了。
“悟”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指主客两面所说的“体”是一。以康德来说,康德的系统与儒家的纵贯系统最切合,因为康德的系统是个典型的纵贯系统。但是他并不能达至这两面之合,因为他提出三个预设(postulates)——自由意志、上帝存在和灵魂不灭。他并没有说这三个预设是一。但是依儒家的看法,心体、性体、知体和道体是一,这里只能有一个,不能有三个。康德之所以提出三个预设,还是受了基督教传统的影响。
再进一步,“悟”还有另一层意思,除了“主客两面之体是同一的”这一层之外,真正的悟道也不只是概念的了解。知解理性(theoretical reason)也能有概念的了解。尽管知解理性不能肯定自由、上帝、灵魂的客观实在性,但它了解这些概念并不矛盾,是可能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要开这扇门。只有实践理性才能给这些概念以客观性、实在性。中国人所说的“悟”不只是了解概念的可能性,还要进入康德所谓的“神秘主义”。但是康德不能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不赞成神秘主义。在“悟”之中必须含有什么呢?主客两面之体是同一的,这“体”不只是抽象的,它也是心,也是良知,也是仁,所以这里必须含有智的直觉。
康德可以不承认“智”的直觉,但是中国人不一定不承认。过去儒家虽然没有这个名词,但是必须肯定这个事实。这种肯定是在纵贯的系统中承认智的直觉,而非在认知的横列的系统中承认。我们承认了智的直觉,我们也未扩大我们的知识,这和康德的知识论并不冲突。智的直觉不能给我们知识,它是创造原则,而非认知原则,因此我们不能以了解感触直觉的方式去了解它。感触直觉是在横的关系中,它能给予一个对象,但不能创造一个对象。智的直觉是在纵的关系中,它直觉某物即创造某物。我们不要误解,以为承认智的直觉是在知识层面上承认。儒家显然不会如此,因为儒家没有知识问题。横的认知关系属于康德所说的感性和知性,智的直觉则是在纵的关系中,因为上帝的创造是在纵的关系中。但是康德和儒家不同之处在于:康德认为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觉,而人类没有。
儒家的传统中,并没有三个预设,而只有一个。这样一来,人当然有智的直觉,智的直觉就在性体、心体、道体、仁体这里表现。智的直觉只有从道德的实践中才能转化出来,在现实上是没有的。从现实上看,我们哪有一个特定的能力叫作智的直觉呢?因此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便找不到智的直觉。康德也是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就是佛教所谓的“定性众生”,是有限的、被造的。中国人则不从人类学的观点而从实践的观点看人。从实践的观点来看,并没有定性众生。人在现实上当然是有限的,但他是虽有限而可无限。人可以成佛,佛就是无限。当然这“无限”与上帝的无限不同,但是不碍其为无限。佛是由众生修行而成的,所以并无定性众生,也没有定性的阐提、定性的阿罗汉、定性的菩萨,甚至定性的佛。根据这点,佛教可以讲“不定原则”(principle of indeterminate),但是佛教也有“决定原则”(principle of determinate)。这决定原则是什么呢?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这是决定的;人皆可以成佛,这是决定的。所以,三个预设一定要合而为一,主观地说的心体、性体、知体和客观地说的道体是一,智的直觉则含于其中。“悟”就是要悟这点,见道也就是要见这点。这也就是康德所讲的“上帝王国”。
但是中国人并不说“上帝王国”这类词语,对我们而言一切都是天地之化。我们平常认为天地之化在一边,德行之纯亦不已在另一边。其实德行之纯亦不已就是天地之化,于穆不已的天地之化就是道德的创造,这两者是同一的。这不即等于上帝王国吗?这是上帝王国之转化。上帝王国必须依靠智的直觉,直觉之即创造之。因此,朗然呈现,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这就是见道。同样地,成佛后的最清净法界也不只是个观念。所以,在这点上我们不能根据康德的标准往下落,否则便违反中国的传统,使之成为无意义。现在有些人就是持这个态度。他们只承认孟子、王阳明的看法,而且把孟子、王阳明的学说只局限于道德的应当(moral ought),而不牵涉存在。这样一来,就缩小了他们的学说,这怎么可以呢?若不牵涉存在,存在交给谁呢?西方人把存在交给上帝,你把存在交给谁呢?你说良知不牵涉存在,而只决定道德的是非,决定“应当”,那么把存在交给谁呢?而且王阳明明明说“心外无物”,明明说“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乾坤万有不能离开良知而存在,而这些偏执者却使良知萎缩,将其只限于人类的道德界,那么把天地万物的存在交给谁呢?这是不通的。所以在这里,我们不能顺着康德的思路往下拖。何况康德对于这点也有交代:他虽然不把存在交给我们的自由意志,但却把它交给上帝。现在这些偏执人把上帝、太极所代表的客观面都打掉了,又不把它交给良知,那么要把它交给谁呢?
康德并不是不要上帝,上帝是三个预设之一。在中国,儒家则以道体代替上帝,心体和道体又通而为一,结果只剩下一个。你要说上帝,这就是上帝;你要说自由,这就是自由;你要说不灭的灵魂,这就是不灭的灵魂。中国人不特别讲个体的灵魂(individual soul)。“心”主要是指绝对普遍的心,万古长存,只有一个。所以我们不能依据康德说这是神秘主义或道德的狂热主义,而必须顺着康德往前推进一步。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做中心,还要往前发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下坠。那些康德以后的德国哲学家,如费希特、谢林、黑格尔都已经看出来了。不过他们发展得不好,尤其是黑格尔常令人反感。但是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将三个预设消化成一个的趋势了。另外,儒家的发展就不像黑格尔那样令人讨厌。有人说黑格尔哲学有助于极权,但很少有人说儒、释、道三家有助于极权。这样就往前进了一步,由康德所谓的“道德的神学”(moral theology)转变成儒家的“道德的形而上学”(moral metaphysics)。我们只能肯定一个道德的形而上学,就好像康德肯定道德的神学一样,但不能反过来肯定一个形而上学的道德学(metaphysical ethics),就好像康德不能肯定神学的道德学(theological ethics)一样。神学的道德学构成他律道德,是不应肯定的。
但是我们和康德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所谓的“悟道”“合一”之处,康德说是神秘之处,他不承认人有智的直觉。这种看法很不妥当。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的《论纯粹实践理性的符征论》一章说,实践理性的判断只能以自然法则作为符征(type)或象征(symbol),而不能作为图式(schema)。这一章很难懂,因为他写得太紧了。我们在知识上固然需要图式,但是将道德法则应用到现实的生命中,却不需要图式。然而依康德的看法,我们一说到行动,就落在现象世界中,就要服从自然法则,所以自然法则是道德法则的象征(或符征),这里无图式可言。可是神秘主义却把这个只作为象征(符征)的东西转成图式,以为我们对于上帝王国有一种智的直觉。康德这种说法,是以知识中的词语来说智的直觉,是很不恰当的。假如我们要说智的直觉,就不能有图式,甚至不能用“图式”一词。可是在这里就是上帝王国,就是天地之化。在智的直觉中,我们可以说自然法则是符征,但我们不能说智的直觉有图式,而依康德的看法,神秘主义是把符征当作图式,以此肯定智的直觉。但康德并不赞成神秘主义。
康德对神秘主义所做的批评并不很恰当,也许对西方的神秘主义可以这样遮拨。但无论如何,若不善于疏道,就封住了上达之路,由此形成一个大毛病,影响到一般人。康德反对以经验主义讲道德。对于神秘主义,虽然他也不赞成,但认为它与道德的庄严、纯洁可以兼容,只是夸张了一点。他认为就人的实践而言,最恰当的是理性主义。依中国哲学来看,如果以王学为准,良知教的四有句(5)是在理性主义的范围之内,而王龙溪所说的四无句(6)就进到神秘主义了。但这种神秘主义是由理性主义直接往前推进的。在这里,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不能分成两截,它们是相通的。但是若照康德的看法,理性主义就上不去,而被封住了。这造成很大的毛病,因为这样一来,中国人从前所说的“悟道”“成圣”“成佛”“成真人”就都成了神话。但这些并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可能。可是照康德的看法,这些都是神秘主义,都是夸大,这样就把“实理”限制住了。
照现代人的看法,这些都是神话,不能相信的。现在这些洋化的知识分子都有这种头脑。这样一来,中国的学问都不能成立了。客气一点的人则说,这些都属于宗教。可是中国人从前就在这里讲学问。不但如此,甚至佛教也不只是宗教。说这些属于宗教,是根据西方基督教的标准而说的。当年欧阳大师就说:“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亦宗教,亦哲学。”佛法非宗教,因为它不是以基督教为标准;非哲学,因为它不是以西方哲学为标准。但是反过来说,它亦是宗教,亦是哲学。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以基督教做标准呢?若以基督教做标准,说佛教只是宗教,只是神话,如何能服人之心?佛教这种宗教显然和基督教不同;它有教,教就是哲学。佛教有“宗”有“教”,教有教路,佛、菩萨说法都是一层一层往上说。基督教有“宗”无“教”,所以只是“宗教”,只是神话。现代人不但说佛教只是神话,甚至说儒家、道家、宋明理学都是神话,这个态度很坏,这样一直往下落,便成了所谓的“学院式的研究”,只成了考据,原先佛教所说的“圆佛”“法身”等都成了神话。
我们的研究院就代表这个趋势,找些词语归类、统计,如,“理”字在什么时代开始出现,在某个时代出现几次,这样一来,理学家所讲的那些都不算学问,只是些空话。研究院的人讲宋明理学,在这个风气下只是做统计,统计“仁”这个词语古来怎么讲,然后讲阮元的《性命古训》,再讲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辨证》。这就是学术,其他都不是学术。这样一来,从前儒家所讲的那些学问通通被抹掉了。当年徐复观先生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讲中国哲学?宋明理学也可以研究呀!”其中一位先生说:“我们研究院决不讲禅宗。”他竟把宋明理学看成禅宗!就是禅宗也可以讲呀!研究院为什么不能讲比较宗教呢?
康德讲理性主义,但是通不上去,不能重视上面一层。现代人则顺着这种理性主义往下看,结果是连理性主义也不能成立,只成了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即启蒙运动时代的理智主义。一般说来,“理智主义”并不是个好名词。凡可以证明的就相信,不能证明的就不相信,这是理智主义的态度。理智只限于经验范围之内,所以持理智主义态度的人一定要求证据。胡适之当年的口号就是“拿证据来”,讲起来煞有介事,好像理直气壮,其实根本不通。其他的人自己也不通,所以被他这句话唬住了。有些事情可以拿出证据,有些事情与证据无关,你到哪里去拿证据?譬如,依中国人的老观念,父母去世时不能戴金框眼镜,也不能穿绸缎,只能穿麻布。但是胡适之说:“我为什么不能戴金框眼镜呢?我可以戴银框眼镜,当然也可以戴金框眼镜。金框和银框都是金属,有什么分别呢?绸缎和麻布又有什么分别呢?”这样一来,就把孝道否定了。孝道要到哪里找证据呢?又如所谓的“公道”,俗语说,“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公道要到哪里去找证据呢?所以这些人都是没有道德意识的。道德问题与证据无关,只能自己做证,不能问为什么。你一问为什么,你就不是人,而是禽兽。现代人所谓的学术,大抵如此。以前人讲学问,正好相反,他们专讲孝心如何呈现。现代人则把这些看成神秘主义,根本不当学问看。
当然康德不至于如此,但是他可以开这道门。我们讲康德,是要使他向上通,只有向上通透了,才能提得住。一旦提不住,就落到实证论。所以就某一个意义而言,康德是最大的逻辑实证论者。就知识的范围内而言,逻辑实证论并不算错。我们这个课程只讲到这里。明亡以后,经过乾嘉年间,一直到民国以来的思潮,处处令人丧气,因为中国哲学早已消失了。
李明辉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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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阅《道德的形而上学之基础》第二章。
(2) 参阅《道德的形而上学基础》第二章中《由他律的假定的基本概念而来的一切可能的道德原则之分类》一节及《实践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论纯粹实践理性的原理》定理四解说二。
(3) 《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及《宋元学案》卷十三《明道学案上》。
(4) 参阅《法华经·方便品第二》。
(5) 四有句即王阳明所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见阳明《传习录》卷三及《年谱》嘉靖六年九月条下。
(6) 四无句即王龙溪所说的“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见阳明《传习录》卷三及《年谱》嘉靖六年九月条下,亦见《王龙溪语录》卷一《天泉证道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