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罗钦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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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湛两家讲学,虽各立宗旨,但大体路径意趣则甚相似,罗钦顺便不同了。钦顺字允升,江西泰和人,学者称整庵先生。他官至吏部尚书,年八十三而卒。他家居,平旦,正衣冠,升学古楼。群从入,叙揖毕,危坐观书,虽独处无惰容。食恒二簋,居无台榭,燕集无声乐。当时人称之,谓:

先生自发身词林以至八座,其行己居官,如精金美玉,无得致疵。

他自叙为学云:

昔官京师,逢一老僧,问:“何由成佛?”渠漫举禅语:“佛在庭前柏树子。”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汗通体。既而得《证道歌》读之,若合符节。自以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后官南雍,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体认,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真,而确乎有以自信。

他是一个在躬行实践中体认真理透悟真理的人。他极崇拜朱熹,但反对朱熹的理气论。他说:

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气本一也,而动静往来阖辟升降,循环无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而卒不克乱。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

他对这一问题,认为只有程颢言之最精,程颐、朱熹皆有未合。于是推溯到周敦颐《太极图说》。他说: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

北宋理学家如周敦颐、张载皆本《周易》来创建宇宙论,但皆不肯言唯气一元。因主唯气一元即接近于唯物。程颢言天理二字是他自己体贴出来,但他亦不主张唯心。因主唯心一元,究嫌太玄,不近情实。于是归纳出朱熹的理气论。他说“理必附于气”,但又说“气必寓有理”,定要分开说,但又说理气本无先后可言,此当称之为“理气混合的一元论”。今钦顺只取朱熹言理必附于气,不再说气必寓有理,好像是把理气二元打归一路,其实是走了偏锋。但他极反对陆九渊,因此也反对王守仁。他说:

以良知为天理,则易简在先,工夫居后,后则可缓。白沙所谓“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自兹以往,但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是也。谓天理非良知,则易简居后,工夫在先,先则当急。所谓“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是也。

守仁“良知即天理”之说,其先只是把天理二字说得狭了。待到后来,则说成唯心一元的宇宙论,如云“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为造化的精灵”是也。此且不说,因钦顺早卒,未及知守仁的晚年思想。但即论良知即天理,把天理范围说狭了,如云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人人都可作圣人,便不须再要学问思辨工夫了。讲到工夫,则朱熹所论,实为精密圆到,守仁也自说:

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做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

可见守仁之悟出良知,仍是易简居后,工夫在前的。即如守仁说,亦见九渊讥朱子以支离,而自居为易简,其言也应有病。但工夫也该有个头脑。守仁又说: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

又说: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

又说:

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此下王畿、王艮浙中泰州王门,直从良知为工夫头脑,江右王门则认有现成良知之嫌,王门即分歧在此。愈简易,愈真切,转成钦顺之所谓“易简在先,工夫居后”矣。朱熹言格物穷理,也不能说他少头脑。钦顺论学,自应也有一头脑。今且问:钦顺工夫之头脑是什么?他曾说:

心性至为难明,是以多误。谓之两物,又非两物。谓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却心即无性,除却性即无心。惟就一物中剖分得两物出来,方可谓之知性。学未至于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则钦顺头脑在“知性”。大概钦顺之意,陆王只重明心,未遽见性,这是他反对陆王的意见。他于“知性”工夫上,也确有见地。他说:

《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一段,义理精粹,要非圣人不能言。象山从而疑之,过矣。彼盖专以欲为恶也。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纵欲而不知反,斯为恶耳。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为言,盖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严,但语意似乎偏重。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乐又可去乎?

这一节,话极剀切。其实钦顺之论心性,正犹朱熹之论理气,不谓之两物,又不谓之一物,朱熹论理欲也如此。后来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力排宋儒,其实只发挥了钦顺这一节话,而又误解了朱熹。守仁以好恶言良知,却又力辨天理与人欲,此亦如陆九渊,言之简易,但析理未精。钦顺论理气,不守朱熹之理气两分说。但他论心性,仍侧重在心性两分上。黄宗羲批评他,说:

先生之论心性,颇与其论理气自相矛盾。夫在天为气者,在人为心。在天为理者,在人为性。理气如是,则心性亦如是,决无异也。人受天之气以生,只有一心而已。而一动一静,喜怒哀乐,循环无已。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恭敬处自恭敬,当是非处自是非。千条万绪,纷纭,历然不能昧者,是即所谓性也。初非别有一物,立于心之先,附于心之中也。先生以谓天性正于受生之初,明觉发于既生之后,明觉是心而非性。信如斯言,则性体也,心用也。性自人生以上,静也。心是感物而动,动也。性是天地万物之理,公也。心是一己所有,私也。明明先立一性以为此心之主,与理能生气之说无异。于先生理气之论,无乃大悖乎?

这一辨,其实只是把朱熹的“理气说”来驳钦顺的“心性说”则可。果如宗羲之说,只认心性为一,在宇宙论方面则主“唯气一元”,在人生论方面又主“唯心一元”,则天与人分成两截,如何合一起来?佛家心性不分,陆王学在此方面转与相近。而钦顺思想的造诣,最为后人推重者,厥在其辨佛书。高攀龙曾说:

先生于禅学,尤极探讨,发其所以不同之故。自唐以来,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

下面试略述其大概。他辨“唯识”云:

以心识为本,六识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实,初非心识之外别有所谓六识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为末之六也。凡有所视,则全体在目。有所听,则全体在耳。有所言,则全体在口。有所动,则全体在身。所谓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观之,本末明是一物,岂可分而为二?而以其半为真,半为妄哉?

晚明王夫之,即常本此说辟佛、老。他又说:

感物而动,有当视者,有不当视者。有当听者,有不当听者。有当言当动,有不当言不当动者。凡其当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违者,故曰“真”。所不当然者,则往往出于情欲使然,故曰“妄”。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达诸家国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极之道,而内外本末,无非一贯。若如佛氏之说,则方其未悟之先,凡视听言动,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谓之妄。及其既悟,又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谓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当存,何者在所当去?当去者不去,当存者必不能存,人欲肆而天理灭矣。

又曰:

程子尝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佛家亦有“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语。究而言之,相远奚啻燕越?唐相裴休,深于禅学者也,尝序《圆觉经疏》,首两句云:“夫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此即“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谓也。盖其所谓齐,固不出乎知觉而已矣。且天地之间,万物之众,有有知者,有无知者,谓有知者为同体,则无知者非异体乎?有同有异,是二本也。盖以知觉为性,其窒碍必至于此。若吾儒所见,则凡赋形于两间者,同一阴阳之气以成形,同一阴阳之理以为性。有知无知,无非出于一本。故此身虽小,万物虽多,其血气之流通,脉络之联属,原无丝毫空阙之处,无须臾间断之时,此其所以为浑然也。

其实钦顺这一节所争辨,早已是宋代周、张、朱熹的说法。至于孟子道性善,尚不以犬牛之性混同人性,更不论无知之物了?在这上,像是禅宗论性,反和孟子相接近。其实是宋儒论性较孟子更进了一步,而陆王比较近孟子,无怪钦顺要斥之为禅。钦顺把有知、无知混同合一来说天地万物之一体,所以他仍要把心、性分成两个看。陆、王扣紧在有知上,扣紧在人的本身上,便自然要认心性为一了。现在我们把钦顺辟佛意见,扼要言之,则可以归纳为如下之两语。钦顺说:

彼明以知觉为性,始终不知性之为理。

此一辨,仍主程、朱“性即理”,而排斥陆、王之“心即理”。守仁以心之良知为性,良知不仅指知是非,抑且指知好恶。一切人事之理,脱不了“是非”“好恶”之两端。故守仁所谓的良知,不仅指心,亦指性。所以守仁之言心即理,转言良知即天理,但其天理的范围则狭了。至其晚年,则又言“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为造化的精灵”,而又主张儒、释、老三教合一,则离开他自己本所主张的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