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 顾宪成、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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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学者称泾阳先生。幼擅殊慧。年十五六,从学于张原洛。原洛曰:“举子业不足以竟子学,盍问道于方山薛先生!”薛方山名应旗,武进人,尝从学于欧阳德。然为考功时,尝置王畿于察典,以是一时学者不许其名王氏学。方山见宪成而大喜,授以朱熹《伊洛渊源录》,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是矣。”这是后来东林诸贤,越过王学再寻程朱旧辙的发端。宪成以解元中进士,时张居正当国,病,百官为之斋醮,同官署宪成名,宪成闻之,驰往削去。曾罪谪桂阳州判官,又获罪,削籍归田里。遂会同志创东林书院,一依朱熹白鹿洞旧规。旁邑闻风四起,皆推宪成为祭酒。他论学主与世为体,尝言:

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

这一意态,却直返到初期的宋儒,近似范仲淹、石介之流风。因此会中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清议和讲学,倂成为一事,这才从书院直接影响到朝廷,一时也很有人想根据东林意见改革朝政,于是东林成为誉府,亦成为谤窟。宪成又曾一度起用,卒不赴。

当其时,王学已臻于极弊,学者乐趋便易,冒认自然。常称:“不思不勉,当下即是。”他则说:

查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

而于王守仁自己所说,也极多严厉的纠驳。他曾说:

阳明先生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两言者,某窃疑之。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驳。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故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无有求之而不得者。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不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脚注六经,无复忌惮,不亦误乎?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也只把尧舜来作为性善之实证。陆九渊也说:“东海、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九渊也只把圣人来作为他主张“心即理”的理论之实证。王守仁也说,良知二字,是他从千辛万苦中得来,并不曾教人先横一自知得一切是非的良知在胸中。但流弊所极,则宪成这番话,虽平常,实重要。当知禅学精神,正在教人求之心,更不重于质先觉,考古训。宪成的意思,也就在排这禅。他又说:

阳明尝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谈何容易?

他不反对守仁的所谓“心即理”,但他不许人轻易说这句话。所以他又说:

朱子云:“佛学至禅学而大坏。”只此一语,五宗俱应下拜。

他又说:

余弱冠时好言禅,久之,意颇厌而不言。又久之,耻而不言。至于今,乃畏而不言。

正因王学末流很近禅,于是晚明禅学又大兴。他说他厌言禅,耻言禅,终至怕言禅,我们再参合上引黄宗羲的一节话在赵贞吉篇中,便可想象那时学术思想上颓波靡风之大概。

或问:“佛氏大意。”曰:“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无善无恶。”

他对王守仁“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排斥得尤厉害。他说: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改过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励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缄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其奈之何哉?

这真描绘出了当时学术界一幅十八层地狱图,而直从那些地狱中人的心坎深微处下笔。所以他又说:

程叔子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季时其弟允成谓添一语:“众人本形。”史际时曰:“宋之道学,在节义之中;今之道学,在节义之外。”予曰:“宋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外;今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中。在节义之外,则其据弥巧;在功名富贵之中,则其就弥下。无惑乎学之为世诟也!”

他并不在讲学,只在讲世道,讲人心。若人心早在节义外,而又同时在富贵利达中,则世道可想,哪还有学术之可讲?讲来讲去,还是附于君子之大道,而投于小人之私心。故他说:

平居无事,不见可喜,不见可嗔,不见可疑,不见可骇。行则行,住则住,坐则坐,卧则卧。即众人与圣人何异?至遇富贵,鲜不为之充诎矣。遇贫贱,鲜不为之陨获矣。遇造次,鲜不为之扰乱矣。遇颠沛,鲜不为之屈挠矣。然则富贵一关也,贫贱一关也,造次一关也,颠沛一关也。到此真令人肝肺具呈,手足尽露,有非声音笑貌所能勉强支吾者。

他依然不像在讲学,还是在讲世道,讲人心。陆王所讲是历史人心之光明面,他则在指点出时代人心之黑暗面。我们若说周、邵、张、朱是外向宇宙万物求真理,陆王是内向人心求真理,则宪成眼光,只针对在现实的世道时风上求真理。这可说是东林讲学的新方向。

顾允成字季时,宪成弟,学者称泾凡先生。兄弟同师薛应旂。廷对,指切时事,以万历宠郑贵妃任奄寺为言,读卷官见之,曰:“此生作何语,真堪锁榜矣。”御史房寰劾海瑞,允成疏寰七罪,奉旨削籍。嗣起复,仍以抗疏犯政府谪外任。尝谓:

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从中行歇脚。凡近世之好为中行,而每每堕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

又曰:

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虽不犯乎弑君弑父,而自为忒重,实埋下弑父弑君种子。

又曰:

南皋邹元标最不喜人以气节相目,仆问其故,似以节义为血气也。夫假节义乃血气,真节义即理义也。血气之忍不可有,理义之忍不可无。理义之气节,不可亢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消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

一日,喟然而叹。泾阳曰:“何叹也?”曰:“吾叹夫今之讲学者,怎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耳。”泾阳曰:“然则所讲何事?”曰:“在搢绅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传食诸侯’一句。”

他又说:

昔之为小人者,口尧舜而身盗跖。今之为小人者,身盗跖而骂尧舜。

骂尧舜好像不复是乡愿。但当时学风却奖励人发高论,致于骂尧舜。这依然在对时风作阿谀,实为乡愿之尤巧而尤诈者。但允成也并不反对讲心学。他说:

心学之弊,固莫甚于今日。然以《大学》而论,所谓如见其肺肝然,何尝欺得人?却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学也。若因此便讳言心学,是轻以心学与小人也。

又曰:

道心难明,人心易惑。近来只信得六经义理亲切,句句是开发我道心,句句是唤醒我人心。学问不从此入,断非真学问。经济不从此出,断非真经济。

泾阳尝问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不从方便门讨出路。”

正因为讲得太玄妙,遂使做来有方便。二顾兄弟讲来似平常,却使人感有一种凛然不可犯之色,截然不可逾之气。时人评允成,说他是“义理中之镇恶,文章中之辟邪”,洵为的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