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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Ctrl+D 收藏本站

“你如何得知二宫健一和照千代——他们现在当然没有用这两个名字——在眼前的公寓里同居?”

当伊濑如此质问浜中时,浜中挠了挠卷发,说:“我通过各种方法寻找他们的藏身之所,费了很大的劲才有此收获。”

他用顽童般戏谑的眼神看着伊濑。

浜中又开始故弄玄虚了。伊濑知道,这时候无论自己怎么问浜中,他都不会明说,于是决定留待以后再谈,再次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透过薄纱窗帘,对面公寓二楼的窗户里射出了灯光。通过玄关的两人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二宫和照千代的身影不时掠过窗前。

小酒吧里又走进两名客人,在吧台前同酒吧老板大声聊起了天。这刚好掩饰了浜中和伊濑的谈话。

伊濑一边望着对面的二楼,一边思考为什么这两人会在一起。照千代是山羊胡社长奈良林保的情妇。或许,在山羊胡社长利用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帮他做事的过程中,两人渐生情愫。在照千代看来,年轻的健一显然要比干瘦的老头好很多;而健一也被照千代的美貌所吸引。虽然具体经过不得而知,但身为作家的伊濑擅长剖析人心,能对真相加以合理推测。

“浜中君,”伊濑用略带强硬的语气说,“为了查明真相,你不遗余力地扫除所有疑点。而我却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就算我脾气再好,也无法再忍下去了。你现在就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如何?”

浜中闻言,惶恐而恭谨地说:“我的确给老师添了麻烦,在此深表歉意。”

“你没必要道歉,我只想听你讲实话。我自己也作了很多猜想,但到底对不对,还需要通过你来确认。怎么样,把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吧?”

“老师,其实,我并不了解所有的细节,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正如老师所说,我也对老师和我的推理在多大程度上一致很感兴趣。我看这样吧,老师把您的想法先说出来,然后我回答所有我能够解答的问题……”

“别耍花招了。你先把你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再说?”

“老师您先说,然后我回答问题,用这样的形式对话不是更有意思吗?”

伊濑暗忖,再争执下去,浜中也不会让步的,不如索性遵照他的建议,那样更容易问出个所以然来。而且,通过浜中的回答来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这听上去确实十分有趣。

“那我就先说自己的推理吧。”伊濑说,“如同你之前提过的那样,这个案子跟‘滞留’有关。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的共通点即‘滞留说’。而这里所谓‘滞留’,是指长时间强制被动停留在某个地方。你专程跑去网走调查,这就表明滞留说与网走监狱有关。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去寻找网走监狱囚犯名簿。但我想看的那一页被人割走了。所以,问题在于,谁的名字出现在被割走的那一页上?”

“和我的猜测一样。我也知道网走监狱囚犯名簿被人割走了一页。”

“原来如此。所以你去网走,就是为了补全丢失的一页吧?”

“嗯,可以这么说。”

“那个囚犯跟渔业有关……之前已经有很多线索暗示了这一点,比如‘第二海龙丸’、在京都松尾神社悬挂匾额的‘海龙’酒,还有你去过的仙台附近的渔港盐釜。”

“没错。”浜中频频点头。

“不过,同海洋关系最密切的还是经纬线。我们采风走过的地点都在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上。而对经纬度最敏感的应该是海事相关人员。”

浜中单手托着发红的脸颊,视线低垂在桌面上,眼睛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所以,网走监狱里的囚犯应该是海事相关人员,而犯罪就发生在海上——不知是几年前还是几十年前。如果能知道这名囚犯是谁,案子就水落石出了。可是,承载关键信息的囚犯名簿的那一页记录丢失了,我没办法再查下去。你去网走调查过,应该什么都清楚吧。那人到底是谁?”

对面的吧台前,客人和酒吧老板一边喝酒一边摇色子。

越过窗户,对面公寓的二楼还亮着灯。从刚才起已没有人影映在窗上。那个房间里,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可能正在吃晚饭。伊濑时不时不安地瞟一眼公寓窗户,继续说下去:“刚才我说,所有案件都同经纬线有关,也就是说,犯罪应该发生在东经135度线或北纬35度线经过的海域。在本国范围内,东经135度线的北端是木津温泉外的海域,即日本海,往南则经明石外的海域穿纪淡海峡,进入太平洋。北纬35度线的东端是千叶县胜浦外的海域,往西经过东京湾,穿过三浦半岛的南端进入相模湾,在伊豆半岛东侧的宇佐美登陆,从西侧的户田进入骏河湾。在这段线上,有房总半岛的馆山,还有伊豆半岛上坂口美真子居住的大仁。”

伊濑反复看过很多遍地图,对地名已烂熟于胸。

“进入骏河湾后,北纬35度线在三保松原登陆,通过远州的秋叶山,穿过伊势湾后再登陆,经过三重县四日市北部的御在所山,贯穿京都的三条大桥和岚山之南的松尾神社,在兵库县明石以北40公里处同东经135度线相交。之后经过的全是陆地,直至山口县西海岸入海。所以,这起海上案件发生的地点有五种可能:千叶县外的太平洋、东京湾入口附近、相模湾、骏河湾和伊势湾。”伊濑一口气说完。期间,浜中一会儿垂下视线,一会儿又瞪大眼睛,嘴角还浮现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你觉得是这五个地方中的哪一个呢?”伊濑紧盯着浜中问。

“应该是老师采风旅行中经过的海面……我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浜中的语气有些犹豫。

“采风旅行?”伊濑恍然大悟,“从明石到淡路那一段是在渡海,而且刚好在东经135度线上。这么说,案发地是明石海峡?”

“不止这一段吧?”

“还有从淡路去纪州加太那一段。”

“是的。从淡路洲本附近穿过纪淡海峡抵达和歌山县的加太,中途经过友岛。东经135度线刚好从洲本南端和友岛之间通过。”

“是那一带啊。”伊濑嘟哝道,脑中浮现出旅行时的景色。渡船上,右侧的友岛渐渐朝身后退去。岛上全是平地,没有山,海面也很平稳。渡船沿着友岛西端与淡路东端之间的水路行驶,远方的水平线若隐若现。

“浜中君,你怎么知道案发现场在那里?”

浜中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我也做了很多调查,历尽千辛万苦才推定那里就是现场。请听我细细道来。”他说,“我的想法同老师一样,计算出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通过的海域,得到五个结果。随后我就去海上保安厅调查海上事故记录。尽管只有五个海域,可都要追溯到多年以前,查起来绝不轻松。我一丝不苟地调查了所有的海域,包括触礁、撞船和船自身的故障造成的沉没。有些事件表面上看是事故,实际上却可能是犯罪。为了筛选出这些可疑的事故,我在海上保安厅调查了十天。”

“十天?就是说,你……”

“没错。我并没有去盐釜和网走,而是拜托刚好要去那些地方的朋友给您寄去了明信片。那么多天不和老师联系很是失礼,而且我不想让您担心我的安危。只要您知道我去了盐釜,就会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另一方面,我也想通过两地的地名给老师一点关于案件的提示。”

“你把我骗得够惨的啊!”

“请别动怒。总之,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海上保安厅待了十天。”

“好吧,我知道你有多么努力了。快告诉我你的调查结果吧。”

“结果就是,东经135度线延伸到友岛以南,具体地说,是在北纬32度30分的位置,曾经发生过一次海上事故。那个位置就在我同老师乘船经过的纪淡海峡中的友岛西端以南一百多英里……”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故?”伊濑不禁身体前倾。

“排水量150吨的机动船发生了火灾。那艘船当时正在前往土佐的高知装载海产,刚经过潮岬进入纪淡海峡以南的海面。船上没有货物,所以商品未受损失,但船员都遭遇了灾难。”

“烧死了还是溺死了?”

“没有人溺死。刚好有一艘船从附近通过,救起了在海里挣扎的船员。但船员中有一个失踪了。”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十六年三月。”

“昭和十六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我说我历尽艰辛才查出这个结果啊。整整忙碌了十天。”

“我知道。出事的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老师,那艘船的名字早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第二海龙丸……要不是第一海龙丸?”

“发音与‘海龙’一样,但汉字并非写作‘海龙’。”说着,浜中顺手抽出一张纸巾,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汉字。

“宇美辰丸。”伊濑看着四个字,愣愣地轻读出来。

“是的。木津温泉山中发现白骨的地点出土的船板上写着‘第二海龙丸’,而松尾神社匾额上出现的是‘海龙’二字。‘海龙’明显是‘宇美辰’演变而来的。”

“原来如此。”伊濑低吟道,“但这种手法也太隐晦了吧。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寄希望于知情者能够看懂。与案件无关的人自然会熟视无睹,而与案件有关的人必定会有所察觉。再同东经135度线结合起来,给知情者以明确的提示信号。”

伊濑再次凝视着纸巾上的四个字。“宇美辰丸”渐渐同“海龙丸”重叠在一起。

“第二海龙丸的‘第二’是什么意思?”

“‘第一’是指起火沉没的那艘船。作为‘第一’的宇美辰丸本身已经被烧得片甲无存,所以木津温泉的船板上才会写上‘第二’。”

“宇美辰丸的船主是谁?船长又是谁?”

“船主是九州人,出生于福冈县粕屋郡宇美,所以用‘宇美’命名自己的船。又因为他出生于辰年,后面又加了一个‘辰’字。”

“船长……刚才你提到,船员中有一人失踪了,案子就是这个吧?”

伊濑无意间朝窗外望去,对面公寓二楼二宫健一和照千代的房间灯已熄灭。伊濑死死地盯着那个房间的窗户,一边侧耳倾听浜中的话。

“失踪的是轮机长。他并非在船起火时落入海中溺水而亡,而是在火灾之前被船长杀害的。”

“船长和轮机长是不是发生了争斗,然后船长为了毁灭杀人证据纵火焚船?”

“火是从厨房开始燃起的,看样子很像意外失火,而且船长竭力否认自己杀人纵火,所以法院认定船长放火证据不足。”

“那你怎么知道船长就是凶手?船着火后沉没了吧?”

“其他船员——剩下的所有船员都说,船长乱刀把轮机长砍死后扔进了海里。他们惊惧不已,没能制止船长行凶。被别的船救上岸后,他们才敢开口道出实情。”

“没有找到遇害的轮机长的尸体吗?”

“没有。如果尸体沉入海中,没有漂到别处,就不可能找到。”

“船长被关进了网走监狱?”

“正是。”

“没有判死刑?”

“如果杀人纵火两罪完全成立,那铁定会被判死刑。不过我刚才说过,纵火罪证据并不充足。另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船长杀人,他本人也一直矢口否认。所以,法庭最后取得的只有证人的证言。尸体又没有找到。基于这些条件,最后判了他十二年徒刑,送入网走监狱。”

“被告始终不认罪?”

“是的。”

“那他被判刑,全是因为其他船员的指证?”

“是的。如果搁到现在,他多半会因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但当时是依照旧《刑事诉讼法》判决的时代,请的律师也不怎么优秀,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十二年徒刑的话,他应该是在战后出狱的吧?”

“昭和二十八年出狱。”

伊濑本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留到以后再说吧。

“其他船员现在在干什么呢?”

“船上除了船长和轮机长,还有三名船员,其中两名已经病死。另一名船员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

“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船长、轮机长和所有船员的姓名?”

“大体知道。”

“他们都是谁?”伊濑瞪着浜中问。

浜中冷静地回望伊濑,目光凝重。两人的眼神缠斗在一块儿。

对面公寓二楼的灯全熄灭了。

“老师,我失陪一会儿。”浜中突然站起来。

“喂,你去哪儿?”伊濑连忙问,但浜中没有作答,径直从店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