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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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荷肯车站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时58分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荷肯的候车室,是一座年代久远、漏缝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建筑,巨大得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谷仓。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屋梁以一种疯狂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从楼梯爬上二楼,靠墙边沿伸出一片月台,再往前即是铁道,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白色。

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仍湿漉漉地淌着河水。穿过空旷有回音的候车室,上到二楼,顺着月台走道,送到站长室里。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整个候车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默霍克号渡轮南舱房的乘客,在尖利的口哨声中,通过两排警察夹成的通路,全部被送到终点站的候车室这儿来,在警方的严厉监视下,静静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不准出航,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改航行时间表。浓雾中,码头仍陆续有船只出入,铁路部分也允许照常营运。除了临时售票处改放在车库里,来往乘客必须麻烦些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至于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号,船上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察,除了警方和相关人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撮人围着,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挂到哈德逊郡检察官雷诺尔家中,电话中,他简单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由于死者是隆斯崔谋杀案的目击证人——这案件在布鲁诺的辖区里发生,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在新泽西区,希望雷诺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雷诺尔一口答应后,布鲁诺立刻通知纽约警察总局,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看着紧闭着嘴、面色苍白的德威特——他被遗忘在角落边,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电话筒的萨姆。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雷恩这才开口,「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闷闷地对着惨死的尸体,应声扭头看向雷恩,眼睛里这时浮起了几丝希望的光彩。

「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他识别证上的亲手签名?」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雷恩柔和地说,「此刻的第一任务是,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我并不是怀疑巡官的判断,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字迹完全一样,雷恩先生,您就别在这上头钻牛角尖了。」他跪在尸体旁边,像对待个服装店里的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最后,从死者口袋里,萨姆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张来,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上头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伍德还签了名;另外是一封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萨姆撕开来,看完,递给布鲁诺,布鲁诺也仔细看过,又交给雷恩,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雷恩仔细研究着两者的字迹和签名。

「布鲁诺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吗?」

布鲁诺在皮夹子里掏了半天,找出那封信,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桌上,凝神地对比,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把纸张还给布鲁诺。

「非常抱歉,巡官,」他说,「毫无疑问,这些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意外事故报告书、函授学校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我以为我们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吧!」

萨姆满肚子不爽地咕咬着,重新跪在尸体前面,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子,再次打起电话来,「谢林医生吗?……喂,是医生吗?我是布鲁诺,我人在威荷肯终点站,在站长室里,对对,渡船口后面这里……就现在啊……哦这样,好吧,那你手头那边弄完就尽快过来……四点才完啊?那也没关系,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郡停尸间去,你直接去那儿……是是,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死者名叫查尔斯·伍德,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员。」

「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说了,「布鲁诺先生,有没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们可能还没走掉,」布鲁诺又拿起电话,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

「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我现在在威荷肯终点站,这里刚发生一起谋杀案——哦,你们也听说啦——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线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伍德,服务证号码2101,只要今晚有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的人,都请他们来一下……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是是……还有,他们过来时,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一起来,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

布鲁诺一挂电话,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动。

「现在,」布鲁诺搓着手,「雷恩先生,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您愿不愿陪我到楼下去?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

雷恩起身,眼睛看向独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可能,」雷恩清澈的男中音说,「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道吧?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是是,当然如此,德威特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道来吧!」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风的雷恩,温驯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走过月台,下了楼到候车室。

三人成列如阅兵般凛凛威风地下了楼梯,布鲁诺举手要大家注意,「默霍克号的领航员请过来,船长也请一起过来。」

人堆里,有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

「我是领航员——山姆·亚当斯。」领航员很壮很有力气,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头公牛。

「等等,乔纳斯人在哪里?乔纳斯!」这位萨姆手下负责簿记的刑警应声跑过来,抱着笔录的本子,「你负责记录……好,亚当斯,我们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死尸摆在甲板上时,你看过吗?」

「当然看了。」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少说也上百遍了,」领航员提提裤子,」我和他还算满熟的,虽然他的脸被砸成那样子,但我敢按着《圣经》发誓,他是伍德没错,越区电车的售票员。」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领航员搞了帽子,抓着脑袋,「为什么——没为什么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样,红头发一样,衣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上我们还聊过天。」

「哦!你们谈过话,在哪儿?——在操舵室里吗?我想在操舵室里应该不允许乘客进去聊天是吧,亚当斯,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亚当斯清清嗓门,朝痰盂阵了口痰,窘窘地看了眼一旁那瘦得像个鬼、却一身古铜色皮肤的男子——渡轮船长,才开口说,「呃,是这样,我认识这个查尔斯·伍德好几年了,都快九年了,对吧,船长?」船长很肯定地点点头,也吐了口痰,准确无比地吐进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威荷肯这一带吧,因为他每天下班后,总是搭10点45分的轮船班。」

「先等一下,」布鲁诺朝雷恩点头示意,「他今晚也搭10点45分的吗?」

亚当斯有些不开心地说:「我正要讲这个啊,今天他也还搭这班船,而且跟这一年来他的老习惯一样,爬到顶层的乘客甲板,说什么夜晚的美好时光。」布鲁诺不耐烦地皱起眉来,亚当斯赶忙加快速度说,「总之,哪天伍德他不到甲板上,跟我这样对叫两句解解闷,我还真会觉得哪儿不对劲了。当然,偶尔他休假或留市区里过夜,我们也会碰不到面,但那种情形很少,他几乎天天准时搭这班部。」

「这很有趣,」布鲁诺说着,「非常非常有趣,但你简单扼要一点说,亚当斯——你晓得,这不是报上的长篇连载小说。」

「哦,我太慢了吗?」领航员又提了下裤子,「我说到,对,伍德今天又搭10点45分这班船, 上顶层的乘客甲板, 靠右舷这边,完全和平时一样,他朝我喊,『吆喝!山姆!』,因为我是船员,他总是对着我『吆喝,吆喝』个不停,你晓得,开开玩笑解解闷。」

布鲁诺才一露牙,亚当斯立刻又正经起来,「好好,我晓得要讲简单一点,」他加快语调,「所以呢我也就喊回去『吆喝』,跟他讲,『这鬼雾可真妈的浓,是吧?』他又喊过来,『是啊,厚得不输我老娘的生牛皮鞋』——我看他脸,就像现在我看你脸一样清楚, 他当时离操舵室很近, 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又说,『山姆,这种天你领航会很累,是吧!』我问他,『你电车那边呢?今天状况如何?』他说,『不怎么样,下午还被辆雪弗莱撞了,吉尼斯气得都跳起来。』他又说『妈的一个蠢女人开的车,』他还说,他还说,『女人就是妈的蠢,是——』」

渡轮船长猛然一肘子撞向亚当斯的啤酒肚子,亚当斯一惊叫出声来,「你妈的扯个什么天方夜谭,谁听得懂啊,」船长开口了,低沉的嗓门,房内的回音轰轰作响,「挑重点嘛,这样一百年也讲不完。」

亚当斯气得对着他的上司跳脚,「你又顶我肚皮——」

「好啦好啦!」布鲁诺大声叫停,「都别吵了,你是默霍克号的船长吗?」

「没错,」这竹竿样的船长可是神气十足,「舒德船长,在这条河上开了二十一年的船了。」

「你是不是一直待在操舵室里,当这个——呃——这个亚当斯他们两个说话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叫着时,你看到伍德本人吗?」

「不想看到都不成。」

「确定那是10点45分那班吗?」

「是的。」

「之后有没有再看到伍德呢?」

「那就没啦,直到他像条鱼从河里给捞起来时。」

「你也肯定死的就是伍德吗?」

「我还没讲完,」亚当斯怨气冲天地插进嘴来,「伍德还讲了点别的,他说,今天他不能多搭两趟船了——他约人见面,在新泽西那头。」

「你确定吗?舒德船长,你有没有听见这段话?」

「这是亚当斯这混蛋今晚第一句人话,没错,先生,而死的人是伍德——我也见过他少说几百次了。」

「亚当斯,你说,他今晚不能多搭两趟船,意思是,他平常都来来回回待在船上,到岸也不立刻下船吗?」

「不能说都是这样啦,只是有时这家伙心情一爽,尤其是夏天晚上,他会多坐个来回。」

「可以了,两位。」

两人刚一转身,立刻又被叫住,出声的人是雷恩,布鲁诺看好戏似地搓着下巴。「耽搁一下,布鲁诺先生,」雷恩一脸愉悦的神色,「我能问他们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雷恩先生,您尽管问,别客气。」

「谢谢。亚当斯先生,舒德船长,」两个船员看着雷恩,下巴都掉下来了——披肩、黑帽子以及那造型狰狞的怪手杖。

「讲完话之后,你们两位有谁看见伍德离开他原先所在的顶层甲板那里呢?」

「有啊,我看到了,」亚当斯立刻回答,「我们接到信号,把船开出去时,伍德朝我们挥个手,就走回顶层甲板有遮顶的地方去了。」

「没错。」舒德船长打雷般地附和着。

「晚上开着灯,你们从操舵室能看得见那地方吗?」

舒德船长又朝痰盂吐口痰,「不大看得见,遮顶底下的部分则完全看不到,尤其是晚上,雾又大,操舵室的灯光照出去会反光,外面黑得就像他妈海神的海底坟场一样,你也知道,操舵室样子像个簸箕,开口只向着船的正面。」

「那,从10点45分到11点40分这段时间内,你们没看见或者听见有什么人出现在顶层甲板上是吗?」

「嘿,你不知道啊?」船长恶声恶气地说,「试过在大雾的晚上划船过河吗?先生,我跟你讲,你除了全心全意让船保持行驶在正常航道上以外,啥也顾不得的。」

「很好,这样我知道了。」雷恩退了回去,布鲁诺皱皱眉,点头让两名船员离去。

布鲁诺站到板凳上去,大声说:「现在,亲眼看到顶层甲板有人落水的人,到前面来。」

共有六个人举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面对布鲁诺不留情的逼问,六个人都显得扭捏不安,一开口,却又像合唱一样,六个声音同时到达。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布鲁诺高声制止,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挑上一个圆嘟嘟的小矮子,他有一头金发和一肚子油水。「你先来——叫什么名字?」

「奥格·海梅尔,先生,」小矮子紧张兮兮地说,他头戴一项牧师样式的圆帽,一条绳子般的细黑领带,衣衫褴褛且满是油污,「我是个印刷工人——下班要回家。」

「印刷工人下班回家,」布鲁诺脚后跟着地,轻松地晃着身体,「很好,海梅尔,船靠岸时,你看见有人从顶层甲板掉下来吗?」

「是的,先生,是的。」

「当时你人在哪里?」

「我坐在船上的房间——哦,船舱里——位置正好靠近窗边,」这德国人舔舔他的厚嘴唇,又说,「船正要开进码头,正开到那些——呃,那些大木头……」

「木桩是吗?」

「对对对,是木桩,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个大大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我转头只来得及瞄到一眼,太快了,看不清楚——像上面有个东西从窗外掉下水,它——一下子就……」海梅尔擦了擦唇上冒出的汗,「太突然了——」

「你看到的就这些吗?」

「是的,先生,我马上大叫起来,『有人掉下水了!』每个人也都叫起来,似乎都看到了……」

「可以了,海梅尔,」小矮子松了口气退回去。「你们其他人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合唱团又齐声表示同意。

「有人看到点别的吗——比方说看到落水那个人的脸之类的?」

没人回答,六人看来看去,一脸茫然。

「很好,乔纳斯,你记下他们名字、职业和地址。」乔纳斯走到六个人 中间,以例行公事的熟练速度,询问并登录这六个人的资料,海梅尔是第一个,完事后便小偷般逃进后头的人堆里;第二个是个脏脏的意大利人,穿件黑亮料子的衣服,戴顶黑色的工作帽——名叫基西普·萨瓦多,是船上的擦鞋匠,他说,当时他正替客人擦鞋,脸对着窗子;第三个是个看起来一身湿的小老太婆,爱尔兰奇,玛莎·威尔逊老太太,她说,她是时代广场商业大楼的清洁妇,下班回家,座位紧邻海梅尔,看到的情形也和海梅尔完全一样;第四个是服装很整齐的大个头男子,名叫汉瑞·尼克森,身上是花格子的三件式套装——他说,他是廉价珠宝的巡回推销商,事情发生时他正走过船舱;最后两个都是年轻女孩,梅·柯恩和露丝·托比雅丝,两人都是公司职员,她们到百老汇「看了部精彩的好戏」,要回新泽西住所,两人坐在海梅尔和威尔逊太太旁边,落水事件发生时,她们正起身准备下船。

布鲁诺发现,六人中,没有一个曾在这班船上见过这个穿售票员制服的男子——或者红头发的男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搭乘11点30分从纽约开航的这班船,所有人不会上到顶层甲板。威尔逊太太甚至宣称,她从未到过顶层甲板——航程太短了——而且,她还说,天气「烂透了」。布鲁诺让这六个人回到乘客群中,跟着对其他人进行简单的询问,什么线索也没有,没人见过一个红发的售票员,没人上到过顶层甲板,所有人都是11点30分从纽约上船的,没人来回搭船。

布鲁诺、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站长室,萨姆由他手下刑警簇拥着,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伍德的惨死尸体。三人入门时,萨姆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张嘴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两手交叉于身后,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

「布鲁诺,」萨姆压着嗓门说,「我要私下跟你讲句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走到萨姆旁边,两人低声地商谈起来,偶尔,布鲁诺抬起眼睛搜寻着德威特的神色。最后,他重重点头,走开来,身子斜倚在桌边。

萨姆步步有千钧之力,原本就难看的脸一分分狰狞起来,他直扑德威特,「德威特,我问你,今晚你什么时间上的默霍克渡轮?你搭哪班?」

德威特武装起那瘦小的身体,浓厚的胡须颤动着,「在我回答你问题前,萨姆巡官,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的行踪?」

「别找我们碴,德威特先生。」布鲁诺也语气不善。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眼睛挣扎着看向雷恩,但这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无味的表情,不支持,也不落井下石。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再次正面对着萨姆,「好极了,我搭11点半那班。」

「11点半那班?为什么你今天会搞这么晚才回家?」

「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下城那里的交易所俱乐部,在船上碰到你时,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

「没错没错,你都讲过,」萨姆往嘴里塞了根烟,「我再问你,在10分钟的渡河航程中,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

德威特咬着唇,「我又有嫌疑了是吗?萨姆巡官,答案是没有。」

「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

「答案还是没有。」

「如果你碰到他,认得出他来吗?」

「应该认得,我在越区电车上看过他不少次,况且,上次隆斯崔被杀案中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但我保证,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

萨姆掏出一盒纸包的火柴来,取出一根,划亮,慢慢地点燃香烟,「在电车上你见过伍德不少次,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

「亲爱的巡官大人——」德威特看上去给逗乐了。

「有,或者没有?」

「当然是,没有。」

「也就是说,你认得他,但是从未和他讲过话,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很好,德威特,我再问你,我才刚上船那会儿,你正要下船,你当时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事故,为什么你完全不会好奇,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

笑容从德威特嘴角隐去了,他的脸开始硬起来,难看起来,「没什么,我累了,想早点回家去。」

「累了想早点回家,」萨姆的怒气爆了开来,「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德威特,你抽烟吗?」

德威特睁大眼,「抽烟?」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转向布鲁诺,「布鲁诺先生,」他叫了起来,「白痴一样嘛,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请回答问题。」又一次,德威特看向雷恩,也再一次地,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

「没有错,我抽烟,」他一字一字地说——在他不耐烦的眼皮底下,却也隐含着某种恐惧——「没有错。」

「纸烟吗?」

「不,我抽雪茄。」

「现在带在身上吗?」

德威特一言不发掏着外套的内层口袋,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盒上有烫金的姓名缩写,他交给萨姆,萨姆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根雪茄,萨姆拿出一根,仔细端详,雪茄中部的金带子上,也有J.O.Dew.的姓名缩写。「订做的是吧?」

「是的,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订做的。」

「带子也是?」

「当然。」

「带子是在胡恩格斯那儿装好送过来的吗?」萨姆追究到底。

「哦,拜托,」德威特摊明了说,「尽是这种蠢问题。到底你想怎么样?巡官大人,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没错,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装的,再放进盒子里,送上船运来给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能不能也问个问题呢,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嘛?」

萨姆没理德威特,擅自把雪茄放回盒子,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德威特眼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整张脸一片阴郁,只反抗性地挺直身体,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问题,德威特,」萨姆改以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你送过这种雪茄给伍德售票员吗,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

「哦——原来如此,」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没人接话,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

「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将军死棋了,嗯?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车上没有,也没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因为,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苍凉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以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住谈话,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艇长点头离去。

「大伙儿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着。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派屈克·吉尼斯,隆斯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上戴一项鸭舌帽,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他说,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地点是四十二街底,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痉挛地咽了下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吉尼斯说:「天老爷,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左脚,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其他的部位已完全裸露出来,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如今,在死去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这伤疤,」吉尼斯嘶哑地说,「我看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他跟我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这条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一路延伸到膝盖,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见的,是同一道伤疤?」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好,你没事了,吉尼斯,」萨姆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把你所知道的,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10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船口来,也一样找我讲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地有点心事的样子,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没谈什么正经事。」

「时间确定吗——10点半?」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时间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你们谈些什么?」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说,「我们随便扯着,我看他手上带着包包,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你晓得,有时他在城里过夜,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而且——」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

「什么样的啊?」希克斯抿嘴想了下,「妈的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个便宜皮包嘛,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去楼上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地方,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另外,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皮波第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雷恩这时插了进来,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他有没有抽过雪茄?」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有啊,我还向他要一根,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彼得,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带了,」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10点半下班,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伍德住哪儿?」

「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

「有家人同住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我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亲戚的话。」

「还有一件事,警察大人,」希克斯插嘴说,「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溜进车站售票处,买了张船票。扔过票箱子,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伍德车上的那个谋杀案,这老头也搅在里头。」

「真的!」萨姆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狠狠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看着前方,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怎么说呢,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还有呢?」

「没啦,10点40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去了,伍德和我说再见,也上去了。」

「时间你很肯定是吧——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没错吧?」

「哦,拜托!」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

「你一旁先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你看这里。」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满的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是不是这个人?」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睑。「是的, 」 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察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圣经》发誓。」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是吧?这里没你们事了——到楼下去,还不要走,听我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雷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沉的眼睛最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一个问号。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10点45分上的船?」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先生,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 努力扮出一个笑脸,「要命的结果,」他声音很轻,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我刚刚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声下令,「德威特,为什么你要说谎?」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11点40分你人还会在船上?」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硬生生吞出来,深呼吸之后,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好的,请说您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便留在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11点40分,我放弃了,决定回家去。」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不起,恕难奉告。」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你若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

「很好,」萨姆明显动了肝火,「也许你可以说说着,你这个会面是怎么约的?随便有了什么记录都成——信件,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的?」

「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订的。」

「你说的今天早上,是星期三早上吧?」

「是的。」

「对方约的?」

「是的,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记录。」

「你原来就认得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

德威特保持沉默。

「你刚刚说,」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累了,决定回西安格坞的家是吧?」

「我想,」德威特无力地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应声全浮起来了,「去他妈的,你完全说对了,我是不信!」

萨姆一把抓着布鲁诺的手臂,拉他到墙角,两人低声商量起来。雷恩悠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候,皮波第副组长一马当先,领着一串人从候车室回来,后头的刑警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来,皮包共有五个。

萨姆问皮波第,「这些是干什么的?」

「你要我找的皮包,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还有,」皮波第笑了起来,「六个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

「默霍克上头有收获吗?」

「没任何皮包的踪迹,老大,另外水上警察队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到此刻为止,毫无进展。」

萨姆走到门边,震天一吼,「希克斯!吉尼斯!上来一下!」一个船员和一个电车驾驶员跑着上楼梯,跑着进来,脸色一片惊恐。

「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可有伍德带的那个?」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那一堆皮包,「呃——这——每个都很像,实在很难讲。」

「你呢?吉尼斯?」

「我也觉得很难说,巡官,它们几乎全一个样子。」

「好啦,你们滚吧!」两人离去,萨姆蹲了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皮包,清洁如威尔逊太太低喊了一声,愤慨却敢怒不敢言,跟着抽抽搭搭啜泣起来,萨姆拉出一团脏工作服,一个午餐盒子,还有一本纸面本小说,萨姆一阵恶心上来;他跟着对付第二个,汉瑞·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音,萨姆给他冷冷的一眼,让他闭上嘴巴,毫不客气扯开皮包,里面有几片硬纸板,铺着羊毛布,上头排满了廉价珠宝和小装饰品,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都印了他的名字;萨姆把这皮包摆一边,再看第三个,里面只有一件胜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萨姆抬起头,山姆·亚当斯,默霍克波轮的操舵手,正紧张地看着他。「你的?」「是的,先生。」萨姆再打开剩下的两个: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巨大的黑人码头工人,名叫阿利亚·琼斯,里头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子;另一个里头装着三片尿布,半瓶牛奶,一本廉价书,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席小毯子,这是一对名为汤玛斯·柯可南的年轻夫妻的包,男的怀里抱着个快睡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婴孩,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他,小婴孩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在父亲臂膀里扭了扭,把小脑袋埋过父亲肩膀,忽然嚎啕起来,顿时,整个站长室里一片凄厉刺耳的哭声。有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萨姆苦笑,只好把所有皮包物归原主,让他们离开。雷恩这时发现,不知是谁找来几个空袋子,盖在尸体上,雷恩露出极欣慰的神情。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让司机吉尼斯、电车稽查和渡船口职员希克斯也离开。

一名警员进来,低声向皮波第报告,皮波第朗声说:「老大,河里没找到东西。」

「哦,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进河里沉下去了,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萨姆抱怨着。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夸张地喘着大气,手里抓着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张,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巡官,通通写好了。」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两人一张一张仔细过滤,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最后,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布鲁诺的嘴巴紧紧抿着。

「德威特先生,」布鲁诺突然一箭穿心地说,「隆斯崔被杀那班车上的所有乘客,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班渡轮上,有趣吧?」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睑,然后,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低下头去。

「布鲁诺先生,你所说的——」一片沉默中,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也许全是事实,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

「啊?你说什么?」萨姆反应激烈,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蹩着眉。

「亲爱的巡官,」雷恩轻柔地说,「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在乘客叫嚷起来之后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这点你是否也考虑在内了呢?」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很对,我们会追踪这些人的。」他几乎是在恐吓了,「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巡官,你以往宣布侦破刑案,都像现在这么肯定、这么成竹在胸吗?你怎么知道你没漏掉任何的相关线索呢?」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萨姆烦躁地摆动着他壮硕的身躯,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跟我下楼去。」

德威特默默起身,跟着萨姆走出门。

三分钟之后两人又回来了,德威特仍缄默不语,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一般。「什么也查不出来,」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有足够的留意,可让我们把他钉在这件谋杀案上头。其中有一人说他记得德威特独自一人缩在个角落里,有几分钟时间,德威特自己则说,他的电话约会,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其他妈的贱!」

「但是萨姆,这样不是反倒对我们有利吗?」布鲁诺说,「这不就说明伍德被人从顶层甲板扔下去时,德威特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

「我他妈的倒宁可有人看他从甲板上下来,现在,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好?」

布鲁诺摇着头,「今晚暂时先算了吧,反正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我们有所行动前,必须握有更确切的证据在手,你派两个人随时盯住他,尽管我相信他不至于就这么鞋底抹油开溜了。」

「反正你官大,说了算,」萨姆走向德威特,直视他的眼睛,「今晚就到此为止,德威特,你可以回家了,但请你随时和地检处保持联络。」

德威特一言不发起身,机械性地整整上衣,那顶毡帽重新戴在花白的头发上,环顾着周围这一切,叹了口气,沉重地走出站长室。萨姆立刻用手指比个八字形示意,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匆匆跟了上去。

布鲁诺穿上外衣,室内,众人开始抽着烟七嘴八舌起来,萨姆叉着腿对着死者,弯下腰掀开遮盖的袋子,对着那个烂成一团的头颅,「你还真他妈的笨,」他低声咕哝着, 「在你那封神经信里,你至少可以写出杀害隆斯崔这个X凶手的姓名不是吗……」

布鲁诺也走了过来,拍拍萨姆厚实的肩膀,「好啦好啦,萨姆,提起劲来吧,对了,顶层甲板有没有叫人拍照存证呢?」

「小鬼们正在拍,哦,达菲,怎样?」达菲忙得跟只狗一样又喘气进门。

达菲摇着他那涨痛的头,「老大,查不出哪些人先走掉,连大致的人数都不晓得。」

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

「这是什么破烂案子!」萨姆的狮子般的吼声也很快吞没在死寂的空气中,他头昏脑胀,活像一只暴怒着追自己尾巴的蠢狗,「我要带几个家伙去伍德住的公寓翻翻,布鲁诺你呢?回家是吧!」

「最好如此,希望谢林医生别错过下半场,我陪雷恩先生走。」他转过身,戴上帽子,看向雷恩坐着的地方,吃惊之情浮上布鲁诺的脸。

雷恩一阵烟般早已消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