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心。心有眼耳鼻舌身识,故世界有色声香味触诸境。心有意识,故世界有一异,此物不是彼物。我们即不与此物彼物接触,即是耳无闻目无见鼻舌身意识都不起作用,总还有一个我在,即是不知不觉之间总有一个有我之心,这个心叫做末那识。这七个心,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以及末那识,谁能否认呢?是的,我们有这诸多心。有这诸多心,故有世界。
再问,我们有合理的思想没有呢?我们有合理的思想,我们处处求合理。那么照我以前所说的话,合理是“无我”。无我故末那识不是真实的。合理是唯心,意识所执着的此物彼物不是真实的,即是意识不是真实的。末那识不是真实的,即无我;意识不是真实的,即无相:无我无相故眼耳鼻舌身意空。空故种子灭,于是阿赖耶识断。阿赖耶识断,即种子心断,于是心不是生起的心,不在因果之中,便是“真如”。
那么唯识的精义至此不已明白乎?始终是心这个东西,世界是牠,佛亦是牠,一个可以我们的私心比之,一个可以我们的良心比之,我们平常总是私心用事,良心发现时则私心无有。而我们的良心即圣贤的良心,这里是没有智愚贤不肖的区别的,正是孟子所谓性善,(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则不然,赤子心是种子心萌而未发。)佛说平等平等。由私心到良心,有什么界限呢?只要私心灭,良心便发现了。那么种子心断便实证真如,有什么不可信呢?不可信岂不是不信任理智吗?理智是如此,故事实是如此。你以为世界很稀奇,真如也决不是虚空,只是我们不能拿世间言语去比拟,世间言语只说得真如实有而已。佛总是说他不诳语,也无非是要人相信。而世人不相信,不相信事实你说你不能作证,不相信理智——则是应该反省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能作证呢?
这样说来,事实好像是一件幻术,你说有,世界便在眼前,而且大家在这里受苦,耶苏为我们背十字架,苏格拉底我们要他服毒;你说幻,真个便一点实在的理由没有,反而有一个不相信的真实摆在当前,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已是佛。众生受苦,而实无有众生。无有众生,而又自作自受,世界的差别,即是轮回,便是这样来的。这样来的,而又可以到那里去,即是佛。于是本无所从来,去亦无所至。这都不是诳语,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理智是如此的。理智不是学得的,是本有的。若学得的理智则是从我执法执起,是相名妄想。离开相名妄想便是理智了。于是我总括一句,是的,世界是幻术,这个幻术是理智,一无所有而无所不有,便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最赞叹佛经上这样的话:“譬工幻师,造种种幻!”呜呼!孰能知此意!由理智而能知此意。宗教是理智之至极,世人乃以相名妄想去批评他。基督教说上帝创世,孔子说天命,正是圣人的言语。而近代思想乃有生物学,乃有进化论,举世不知其妄语,不知其造业!
“譬工幻师,造种种幻”,那么世界是佛的神通变化了,用熊十力先生的话正是“真如显现为一切法”。我极力避免说熊先生不是,自己把正面的意思说出来便罢了。《华严经》云:
眼耳鼻舌身 心意诸情根 因此转众苦
而实无所转 法性无所转 示现故有转
于彼无示现 示现无所有
示现而无所示现,众生受苦而无有众生,度众生而实无有众生得灭度者,理智是如此,故事实是如此。佛教三藏十二部经都是同我们说一个理字,说一个理字于是事实是唯心即唯识。
在另一方面中国儒者说一个理字,《四书》朱注“天即理也”。又云“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这个理字的含义却不是理智的意思,是至善的意思。用熊十力先生的体用二字,中国儒者的理字是“体”,佛家所说的理字是“用”。儒者见体而不识用之全,因其未能格物。未能格物,故有时于理智说不通,故儒者还是凡夫。而世界本不是凡俗,换一句话说不是科学,是佛的神通变化。用孔子的话是“天命”。佛慈悲,孔子曰畏天命,孰谓世界不苦乎?性善二字,直到孟子道出,最能见得儒家的价值,把真理面目一语道尽无遗,然而儒家从此离宗教远矣。
熊十力先生再三说“生化”,赞“生生不已”,实在是熊先生不识幻义。幻字就是示现的意思。我且引孔子的话说明示现的意思。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起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于予何!”孔子又曰,“天生德于予。”若执着于生,则孔子这些话是无可奈何之辞,等于穷则呼天;若懂得示现,则孔子说的是真实。诗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这所谓“生”,不是生化,是示现,因为“有物有则”非本无今有,即非生而后有。世人执着物,故有生耳。熊先生书,未免太有世间气,因为熊先生的生仍是世俗的生耳,非孔子“天生德于予”之生。科学重理智,何其生的观念亦是世俗的生,于理智不可通。
最后问一句话,孔子应该是宗教家不是宗教家呢?我毫不踌躇曰,“孔子是宗教家。”圣人都是真理现身说法,都是宗教家。宗教家都是以出世主义救世的,只有孔子是现世主义救世。凡属宗教从世俗的眼光看都是近乎迷信的,故孔子亦有“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的话。实在这是理智的至极,世界本是示现,不是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