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克里斯蒂亚娜·昂代尔马特来说,接下来的日子很美好。她的生活过得心情轻松、灵魂愉悦。每天早上的温泉浴是她的第一件乐事,一件让她快慰到皮肤的乐事。在温暖流动的泉水里度过的美妙半小时,让她怡然自得,直到夜晚。的确,她的所有思想和所有意愿都幸福满满。围绕着她、渗入她心中的爱意,在她的血管里跳动的青春生命的醉意,还有这新的环境,这为梦想和休憩而设、辽阔而又芳香、像大自然的伟大爱抚一样包裹着她的美丽国度,在她身上唤醒了新的情怀。接近她的一切事物,触及她的一切事物,都延续着这早晨的感觉,和美的温泉浴的感觉,身心都潜于其中的幸福大沐浴的感觉。
昂代尔马特一个月里只在昂瓦尔住半个月,他已经去巴黎了,行前嘱咐妻子:务必留意,绝不能让那个瘫痪病人中断治疗。
所以每天吃午饭以前,克里斯蒂亚娜、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和保尔,都要去看一下贡特朗戏称的“穷汉浓汤[1]”。其他浴客也陆续到来,在水坑边围成一圈,跟流浪汉说说话。
老人说,他走路还不见好,但是他感觉两条腿就像爬满了蚂蚁。他讲述这些蚂蚁如何爬来爬去,一直爬到他的大腿上,然后又往下爬到他的脚指尖。他甚至夜里还感觉到它们在爬,这些让人痒痒的小动物刺他,让他睡不着觉。
不管是外来人还是本地的农民,对这泡澡的疗效分成两个阵营,相信的阵营和不相信的阵营,不过他们对这次治疗都很感兴趣。
午饭后,克里斯蒂亚娜常去找奥利沃小姐妹一起散步。在整个温泉站的女人中,也只有和她们,她能谈得来,相处愉悦,给予一点友好的信任,要求一点女性的温情。她对姐姐严肃谦和的理智立刻产生了兴趣,对妹妹幽默狡黠的性情尤其有好感。她在寻求这两个女孩的友谊,不过,不是为了迎合丈夫,而是因为自己喜欢。
他们常去游玩,有时乘马车,那是一辆从利奥姆的一个车行租来的旧式四轮六座旅行马车,有时步行。
他们特别喜爱沙泰尔-吉雍附近一个荒僻的小山谷,那个小山谷一直通到无忧隐修院。
他们在小河边枞树下的窄路上漫步,两人一拨,边走边聊。这条小路不时地被溪流截断,每次要穿过溪流,保尔和贡特朗就站在水中间的石头上,每人拉住女士们的一只胳膊,一使劲,把她们提起来,放到另一个岸边。每次穿过溪流,旅伴们的次序就会变换一下。
但是,从这一行换到另一行,克里斯蒂亚娜每次总能找到办法,单独和保尔·布雷蒂尼待一会儿,或者走在前头,或者落在后面。
他和她在一起,态度已经和刚来的那几天不一样了;他现在不再那么爱打趣,不再那么粗鲁,不再那么随便,而是更尊重、更殷勤。
不过他们的交谈变得更加知己,推心置腹的话占了很大比例。他经常谈感情和爱情,就好像他是个熟知这些题材,探测过女人的情感,从她们身上获得过许多幸福,也经受过很多痛苦的男人。
她呢,听得很高兴,甚至有点感动,也经常怀着强烈和狡猾的好奇心,怂恿他敞开了谈。从他的谈话中对他了解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了强烈的意愿,要更多地了解他,透过思想深入他这类男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只有在书本里,在一个充满爱情风暴和奥秘的人的经历中,才能看到。
在她的催促下,他每天都用热烈的语言,向她讲述一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艳遇和自己的悲伤。记忆的灼热,有时让他的话充满激情;讨喜的意愿,有时也让他的话充满机智。
他在她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找出些雄辩的词句来表述渴望和期待时的感觉如何微妙,不断增大的希望如何破灭,他对鲜花和丝带以至每一件保存下来的微小物品是如何崇拜,产生疑惑时是如何烦恼,令人不安的假设如何让他忧虑,嫉妒如何让他备受折磨,初吻又如何让他不可言表地疯狂。
而且他善于把这一切都讲述得恰如其分,含蓄,富有诗意,引人入胜。像那些总在痴迷地渴望和想念女人的男人一样,他谈爱过的女人时虽然轻声细语,但是狂热的心仍然突突直跳。他记得足以感动人心的上千个美好细节,足以让人眼角湿润的上千个动人情景,还有那些调情的可爱小动作,这些小动作足以让心灵细腻和有教养的人之间的爱情关系变成世上最优雅、最美好的事。
所有这些撩乱人心而又娓娓动听的话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像撒在地上的种子,落在克里斯蒂亚娜的心上。辽阔景色的魅力,甜美的空气,那仿佛把人的灵魂都放大了的无垠的蓝色利马涅平原,地球的古老炉膛,山顶那些而今只为病人烧热水的死火山,树荫的凉爽,溪水在石头间发出的轻微声响,这一切,都进入这年轻女人的心灵和肉体,渗入它们,软化它们,就像会让播下的种子开花的温柔而又温和的雨水,落在还未开垦过的土地上。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小伙子好像在追求她,他觉得她漂亮,甚至不只是漂亮;为了让他喜欢,她发明出各种各样狡猾而又简单的计策,诱惑他,征服他。
当他看来被打动了,她便突然离开他;当她预感到他嘴里要说一句温柔的暗示,在那句话说出以前,她便给他一个短暂然而意味深长的媚眼,那媚眼能像火一样直入男人的心田。
她常用机巧的言辞,头的微微动作,手的含蓄姿态,惆怅的表情,以及迅即泛起的微笑,用不着明言,就让他知道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她想做什么?什么也不想做。她期待什么?什么也不期待。她喜欢这种游戏,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完全没有感到这样做的危险,因为她毫无预感,只是想看看他会做什么。
另外,所有女人的血管里都会孵化出的卖弄风情的幼稚本能,在她的身上也突飞猛进。面对这个不断对她谈情说爱的男人,昨天还在沉睡的天真孩子猛然觉醒,伶俐而又敏锐。凭着自知被人追求的女人特有的直觉,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猜得出他思想上不断增长的动荡,看得出他目光中高潮迭起的激情,听得懂他声音里不同的变化。
以往在沙龙里,也有一些男人追求她,但是除了她开心的调皮女孩的嘲弄,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对她的逢迎是那么庸俗,让她觉得好笑;他们苦唧唧的求爱神情,让她心花怒放;而对他们所有激情的表现,她永远报以嘲弄。
但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突然感到面对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危险对手;而她也变成一个机灵、本能地精明、用勇敢和冷静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女人,只要她的心还是自由的,她就窥伺,袭击,直到把这个男人拖进无形的情网。
他呢,最初,他觉得她幼稚无知。因为他习惯了那些爱冒险、在恋爱上像老兵操演一样干练、对他们谈情说爱的计谋无不精通的女人,而他认为这颗简单的心平淡无味,便对她有些轻蔑。
但是,逐渐地,却正是这种单纯让他喜欢,进而诱惑了他;他向自己易受引导的本性让步了,开始对这个少妇在感情上加以关注。
他深知,扰乱一颗纯洁心灵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停地对她谈论爱情,而且装作想的是别的女人;于是,他狡黠地迎合自己在她身上激起的垂涎欲滴的好奇心,借口说心里话,在树荫下对她开始一堂真正的情欲课。
他像她一样,也喜欢这种游戏;他用男人能够想出的各种细微的体贴来显示对她越来越大的兴趣,装出一副钟情者的模样,而没有料到自己会变成真正的钟情者。
在一次次漫长的出游中,两个人一直都彼此这么做,非常自然,就像天气炎热的日子,我们身在一条河边,会自然想要游泳一样。
就这样,自从克里斯蒂亚娜身上爆发真正挑逗的意愿,自从她开启女人诱惑男人的所有天生的机巧,有了让这个多情人跪在自己面前的念头,就像要赢得一场卖弄风情的游戏,从这一刻起,这个天真的放荡子便听任自己被这无辜女子的媚态降伏,并且开始爱她了。
从此,他变得笨拙,不安,神经质;而她对待他,就像一只猫对待老鼠那样。
如果是跟另一个女人,他一点也不会局促,他总是能说会道,他总能用诱人的狂热征服她;而跟她,他不敢,她和他结识过的所有的女人都那么不可同日而语。
其他那些女人,总的来说,都是已经被生活烧煳了的,对她们可以什么话都说,可以一边在她们唇边低语着令人血液沸腾的话,一边提出最大胆的要求。他知道,他感到,只要他能把吞噬自己的热烈情欲自由地传达给所爱女人的灵魂、内心和感觉,他就是不可抗拒的。
在克里斯蒂亚娜身边,他却以为自己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因为他发现她是那么缺乏经验;他所有的手段都瘫痪了。他以一种新的方式爱她,就好像她是个孩子,是个未婚妻。他渴望她,但又怕碰她,怕玷污她,怕她会凋谢。他不想像对别的女人那样紧紧搂她,生怕把她碾碎在怀里,而只愿跪下来吻她的连衣裙,轻轻地拥抱她,怀着无限圣洁和温柔的心情,慢慢地亲吻她鬓角的软发、她的嘴角和她的眼睛。尽管她闭上眼睛,他还是能感觉到在她低垂的眼皮下的蓝色目光,美丽而警觉的目光。他会保护她不受任何人和任何事的侵害,不让凡人接触她,不让她看到丑陋的人,甚至不让她从肮脏的人身边走过。他会清除她穿过的街道上的污泥,小路上的石子,树林里的荆棘和杂枝,让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便利和美好,甚至愿意永远抱着她不让她走路。见她不得不和旅馆相邻的男客交谈,吃旅客饭桌上粗劣的食品,做生活中任何令人不悦而又不可避免的琐事,他都会生气。
他那么想着她,反而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他无法表达他的心态,无法完成他想做的事,无法向她证明为她献身的迫切需要在他血管里燃烧。这无能为力的状态,使他看上去就像戴着锁链的猛兽,同时又让他特别想放声大哭。
她看着这一切,但又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带着爱取悦异性的女人的娇媚,暗暗觉得这样很好玩。
当他们落在其他人的后面时,从他的表情,她感到他终于要说什么令人不安的事,她就突然跑开,追赶她的父亲,赶上以后,大声说:“我们玩一场抢四角[2],好吗?”
抢四角一般是在散步结束的时候玩的。他们找到一片空地,一段比较宽的路面,就像郊游的儿童一样做起游戏来。
小奥利沃姐妹,连贡特朗也一样,都对这个游戏有很大的兴趣,它满足了所有年轻人身上都有的总想奔跑的愿望。只有保尔·布雷蒂尼嘀咕着表示不满,他的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不过,后来他也渐渐地起劲了,为了能抓住克里斯蒂亚娜,碰到她,突然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或者短上衣上,他比其他人都玩得更疯狂。
天性无所谓和漫不经心的侯爵怎么都可以,只要别人不扰乱他的安宁。他在一棵树下面坐下,看着他的寄宿生们玩耍。“寄宿生”,他常爱这么说。他觉得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好,全世界都完美无缺。
然而,保尔·布雷蒂尼的样子很快就让克里斯蒂亚娜害怕了。甚至有一天,她对他产生了恐惧。
一天早上,他们和贡特朗一起去那条怪异的裂隙深处游玩,昂瓦尔小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人们把那地方称作“世界尽头”。
峡谷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曲折,一直钻到山里。他们在巨石中穿行,踩着大石头越过小河,遇到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巨岩,横梗在沟壑的凹槽。他们绕过这巨岩,来到一个类似窄坑的封闭的地方,两边是奇高无比的峭壁,光秃秃的,直到山头才有绿树覆盖。
溪水在这里形成一个盆状的湖,那是一个野蛮、荒诞、意想不到的水坑,只可能在书里,不大可能在大自然里遇到。
那一天,在这挡住去路的岩石高台面前,这帮散步者全都望而却步了。只有保尔,看着这高高的台阶,发现岩石上有攀登的痕迹,说:
“不过,还可以往前走。”
说完,他费了一些力气,攀上这陡直的石墙,然后大呼:
“啊!多美呀!水里还有个小树林,你们快来呀!”
他在岩石顶上趴下,抓住克里斯蒂亚娜两只手,把她往上拉;同时,贡特朗引导她的双脚蹬在岩石稍微凸出的地方。
山顶掉下来的泥土,在这片台面上形成一个茂密的野生小花园,溪水正穿过植物的根部流淌。
再远一点,又有另一道石台,再一次挡住这花岗岩的通道;他们再一次攀上去。接着又攀上第三道石台,来到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脚下,再也无法前进了。一道二十米高的透明瀑布从墙头垂直而下,落到一个深潭里。这深潭就是瀑布砸出来的,藏在乱蓬蓬的藤木和绿枝下。
山的凹口变得那么窄,两个人手拉手就可以触摸到两侧的峭壁。他们已经只能看见一线天,只能听见流水声,这地方就像拉丁诗人们藏匿古代仙女的一座无法发现的隐庐。在克里斯蒂亚娜看来,她就好像刚刚侵犯了一个仙女的闺房。
保尔·布雷蒂尼一直沉默不语。贡特朗却大喊一声:
“啊!要是有一个金色头发、玫瑰色容颜的女子在这潭水里沐浴,那该多美呀!”
他们往回走。前两道石坎很容易就下来了,但是第三道是那么高,那么陡,又看不到脚可以蹬的地方,克里斯蒂亚娜很害怕。
布雷蒂尼把身体从岩石上出溜下去,然后,向她伸出两条胳膊,说:
“跳!”
她不敢。不是怕摔跤,而是怕他,特别是怕他那双眼睛。
他带着饿狼般的贪婪、变得残忍的激情看着她;他向她张开的双手那么刚愎自用地支使着她,她一下子被吓坏了,她疯狂地想号叫,想逃跑,想爬上陡直的高山,为了逃避这不可抗拒的召唤。
她的哥哥站在她身后,大喊:“跳呀!”并且推了她一把。她感到要跌下去了,急忙闭上眼睛,只觉得被一个柔和而有力的拥抱接住;她虽然没有看他,却蹭到了这年轻男子的整个高大的身体,他急促而又热乎的气息在她脸上掠过。
接着,她的两只脚落地了,她微笑了,她的恐惧结束了。这时,贡特朗也从石坎上下来了。
这次险情让她变得谨慎了,她有好几天都非常注意,绝对避免和布雷蒂尼单独在一起。而他现在却好像总在她周围转悠,就像寓言里的狼围着母羊。
不过,他们几个人已经决定去做一次长途的出游。他们要在六座马车里带上食品,和奥利沃两姐妹一起去塔兹纳小湖[3],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塔兹纳潭,在那里吃晚饭,夜晚再乘着月光回来。
于是,一个酷热的日子,他们顶着大太阳,在下午出发。烈日炎炎,像炉膛里的火砖一样,把山里的花岗岩晒得滚烫。
三匹马气喘吁吁,汗水淋淋,拉着车缓慢地向山坡攀登;马车夫垂着头在他的座位上打盹;成群的绿色蜥蜴在大路边的石头上奔跑。灼人的空气仿佛满含着看不见的沉重火星。有时,这空气就好像凝滞了,浓厚得不易穿过,抵挡着这一行人前进;有时,它又像在微微骚动,让火热的气息夹着长长的枞树林里飘浮的树脂香味拂过面庞。
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三个女人坐在车的尾座,在阳伞的玫瑰色阴影下闭着迷离的眼睛。侯爵和贡特朗,各用一个手绢遮住额头,正在酣睡。保尔看着克里斯蒂亚娜;她也在低垂的眼皮的缝里窥伺着他。
六座马车掀起一股长长的白色烟尘,继续没完没了地攀登。
他们来到高处的平地,车夫直起身,三匹马小步快跑起来,奔驰在这广阔的大地上,眼前闪过起伏的大地,繁茂的树林,大片的庄稼,散落的村庄和孤立的房屋。左边,可以眺见远处一座座被火山喷发削平的山峰。他们即将看到的塔兹纳湖,就是奥弗涅山脉的最后一个喷火口形成的。
走了三个小时以后,保尔突然惊呼:
“瞧呀,熔岩!” 大路旁,许多扭曲得奇形怪状的赭色岩石崛起处,地面变得坑坑洼洼。右边有一座塌顶的山,宽阔的山顶看似扁平,其实已经被掏空。车子走上一条路,这条路就像从一个倒三角形的切口钻进山里。克里斯蒂亚娜已经挺直了身子,蓦地发现一个宽阔而又深邃的火山口里有一个清澈美丽的湖,圆圆的,像一枚银币。山的陡坡,右边树木茂盛,左边赤裸光秃,一直下降到湖里,像一道整齐的高墙把湖团团包围。静静的湖水,像金属片一样平坦、闪亮,倒映着一边的树木,另一边干燥的山坡,那么完美地清晰,根本分不出湖的边沿,只能看见这无边的漏斗中央映出蓝色的天空,像一个清澈无底的洞,从一边到另一边,穿透地球,通到另一个苍穹。
车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下了车,走上有树的那面山坡的一条环湖路,这条路在半山坡的树荫下,平常只有樵夫经过,绿得像一片牧场;透过树枝,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坡和山底盆地里的闪亮的湖水。
接着,他们穿过一片空地,来到岸边,坐在一片橡树荫下的草坡上。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草丛里躺下,心里充满动物般的美滋滋的快乐。
男人们在草地里打着滚,把手伸进草丛;女士们不慌不忙地侧身躺下,把脸贴在青草上,仿佛在寻求凉爽的爱抚。
一路的炎热之后,终于有了一种温和的感觉,而且是那么深沉和甜美,几乎是满满的幸福了。
侯爵又睡着了;贡特朗也跟他一样;保尔和克里斯蒂亚娜以及两个姑娘说起话来。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大事可说!他们中的一个人时不时地说一句;沉默了一分钟以后,另一个人回一句;慢吞吞的话语仿佛在嘴里僵滞了,就像思想在头脑里麻木了一样。
不过,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孩都是惯于干家务活的,还保持着主动做家务劳动的习惯,车夫把一篮子食物送过来以后,她们马上就在稍远的草地上,把一包包食物打开,准备起晚饭来。
克里斯蒂亚娜还在冥思遐想,保尔躺在她身旁。他喃喃地说:“这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过声音那么低,她几乎听不见;声音那么低,这些字在她耳边一擦而过,就像模糊的声响在风中一掠而过。
为什么这隐约的声音让她心神缭乱,直到内心深处?为什么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动?
她看着稍远的树林里的一座很小的房子,一座猎人或者渔夫的小屋,它是那么窄小,应该只有一个房间。
保尔顺着她的眼睛的方向看着,说:
“夫人,您是否偶尔想象过,两个疯狂相爱的人,在这样的小屋里过日子会是什么样!整天面对面,他们会是世上仅有的、真的仅有的存在!如果这样一件事可以做,是否值得抛弃一切来实现它?这幸福是那么罕见、难得而又短暂!在司空见惯的生活中,生活有什么意义?起床时没有热烈的希望,死气沉沉地完成同样的琐事,克制地饮酒,节制地吃饭,像粗人一样宽心地大睡,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悲的吗?”
她始终看着那个小屋,她的心在剧烈跳动,她简直要哭,因为她突然想象到许多过去想都不会想的令人陶醉的事。
她想,毫无疑问,如果两个恋人在那树下的小屋里,面对这玩具式的小湖,钻石般的小湖,真正的爱情之镜,那一定很美好!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邻居,没有市井的喧闹,没有生活的嘈杂,独自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他久久地跪在心爱的女人身边,看着她,而她看着蓝色的水波,他对她说着甜蜜的话,吻着她的手指尖,那一定很美好!
他们在那儿,在寂静中,在树荫下生活。这火山口的深处包容着他们的全部爱情,就像容纳着清澈深邃的湖水。在它封闭而又规整的围墙里,除了湖岸的圆周,他们的眼睛没有另外的视野;除了相爱的幸福,他们的思想没有另外的天际;除了漫长无尽的吻,他们的欲望没有另外的境界。
世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品味到这样的日子吗?是的,毫无疑问!为什么没有呢?她怎么没有早一点懂得还存在这样的欢乐呢?
两个姑娘宣布晚饭准备好了。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他们叫醒侯爵和贡特朗,一起走到稍远的地方,在溜到草丛里的盘子旁边盘腿而坐。两姐妹继续为大家服务,漫不经心的男人们也不阻拦她们。众人慢慢地吃着,把剔下的皮壳和鸡骨头扔到水里。他们还带来了香槟酒,开第一个瓶塞的响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在这个地方这声音显得非常奇怪。
白日将尽,空气渐凉,随着黄昏降临,一股异样的惆怅倾泻在火山口底入睡的湖水上。
太阳几乎完全消失的时候,天空燃烧起来,塔兹纳湖突然呈现出一个火盆的模样;接着,夕阳西下以后,天际又变成将熄的大火一般通红,塔兹纳湖就像个血盆。忽然,山顶升起一轮几乎满满的明月,苍白地悬在仍然明亮的天空。继而,随着黑暗在大地逐渐铺开,月儿高高升起,又亮又圆,悬在跟它一样圆圆的火山口上方,仿佛要不由自主地掉进去似的。月亮高挂在天空时,塔兹纳湖犹如一口银盆。这时,在它整个白天都静止不动的表面,可以看到战栗的波纹在奔跑,时慢时快,就像精灵们在水面起舞,在它上面布下看不见的帷幔。
那是湖底的大鱼,百年的鲤鱼和贪吃的白斑狗鱼,游过来冲击月光。
两个小奥利沃把餐具和瓶子装进篮子,车夫把篮子拿走,他们便起程回家。
他们走过一条树下的小路,月亮的光斑像雨点一样透过树叶,洒在草地上;克里斯蒂亚娜走在倒数第二个,后面跟着保尔。她忽然听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几乎凑在她耳边说:“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跳得那么厉害,她举步艰难,几乎跌倒。然而她还在走。她走着,但她的内心狂热,她随时可能转过身去,张开两臂,伸出嘴唇。他已经抓住披在她肩上的小披巾的边儿,疯狂地吻着。她虽然在继续走,但她是那么虚弱,已经根本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
她霍地走出树梢搭成的顶棚,来到明亮的月光下,也突然控制住了自己混乱的心情。不过,在登上马车,看不到湖面之前,她半转过身,伸出双手,向湖水投去一个大吻。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应该很明白这吻的含义。
回家的路上,她身心俱疲,毫无活力,就像摔了一跤,晕头转向,腰酸背痛;一回到旅馆,她很快就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插上门,又把钥匙转了一圈,被人追求和渴望的感觉让她万分紧张。然后,她就在近乎漆黑的空荡荡的套房里不断地颤抖。桌子上的蜡烛向墙上投去家具和帷幔的闪动的影子。克里斯蒂亚娜瘫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的思想都在奔跑,跳跃,逃窜,她抓不住,更不能把它们停下,串联起来。她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痛苦,伤心,感到自己被遗弃在这空荡的房间里,迷失在生活中,就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
她往何处去?她将要做什么?
她呼吸艰难。她站起来,打开窗户和护窗板,胳膊肘拄在窗台上。空气清新。无垠的天空深处空荡荡的。遥远的月亮,孤独而又凄凉,已经升到夜间微蓝的天空,向树林和山峦洒着漠然的寒光。
大地在酣睡。只有圣朗德利的小提琴在轻轻歌唱,时而在山谷的沉寂中回响和哭泣。他每晚都要练习到深夜。克里斯蒂亚娜只能隐约听到这琴声。神经质的琴弦的脆弱、痛苦的呐喊,时而停歇,然后又开始。
被遗弃在荒凉天空的月亮,消逝在沉寂黑夜里的微弱琴声,在她心上投下那么深重的孤独之感,她不禁啜泣起来。像大病患者似的痛苦和恐惧令她胆战心惊,她浑身哆嗦,寒彻骨髓;她突然看出,自己在生活里也是这么孤苦伶仃。
直到这一天以前,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她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了它,她孤独到了心灰意冷,她简直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她有父亲!她有哥哥!她有丈夫!她爱他们,他们也爱她!可是突然,她远离了他们,和他们形同陌路,几乎不认识他们了!父亲宁静的慈祥,哥哥友爱的亲情,丈夫冷淡的温柔,对她好像都毫无意义了,毫无意义!她的丈夫!难道这就是她的丈夫吗?那个红光满面、喋喋不休的男人,他只会无动于衷地对她说:“您好吗,今天早上,亲爱的朋友?”她属于他,属于这个男人,身体与心灵,这是一纸契约的力量决定的。这真的可能吗?——啊!她感到自己多么孤独无助!她闭上眼睛,审视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思想深处。
她又看到他们了;随着她的回忆,所有和她朝夕相处的人的面孔都浮现在她眼前:她的父亲,无忧无虑、心安神泰,只要别人不扰乱他的宁静,他就心满意足;她的哥哥,爱嘲弄人,什么都不相信;她的丈夫,不安于现状,满脑子数字。这个丈夫呀,应该对她说:“我爱你!”他却总是向她宣布:“我刚刚又做了一笔好生意!”
另一个人,刚才却向她低声说出了这几个字,而且这话音还在她耳边和心里回荡。她也看见他了,这另一个人,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如果此刻他在她身边,她想必已经扑进他的怀抱。
* * *
[1] 浓汤:法国人常见的一种菜肴,通常都加有洋葱、土豆、白菜、面包以及肉等食材。
[2] 抢四角:一种游戏,设四角形场地,每角一人,场地中央一人,当占角的四人从一角向另一角跑动时,占中央的一人可趁机抢占出现空位的任何一角。
[3] 塔兹纳小湖:位于沙泰尔-吉雍西北二十公里,是一火山喷火口形成的湖,海拔七百一十三米,直径约七百米,深度达六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