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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个女性。男人们清早都睡得好好的,决不肯为了一个现代打扮的行吟诗人打断好梦,只有姑娘家才会被情歌惊醒。所以那女的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老姑娘。她手势象蝙蝠似地推开百叶窗,向四下里张望;布里戈早已去远,只隐隐听见他的脚声。我们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过于大清早窗口出现一个难看的老姑娘。出门人经过小城小镇自会见到许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这个景象也要吃不消,觉得太不愉快,太丑恶了,要笑也笑不出。那个耳朵极灵的老姑娘当时一点装扮都没有,既没有假头发做的前刘海,也没有领围。

她象老婆子一样脑袋上包着一小块塔夫绸的黑头巾,式样难看无比,睡帽在床上扭来扭去,推到脑后去了,头巾也露在睡帽外面。披头散发的模样使她神气格外凶恶,象画家笔下的妖婆。脑门,耳朵,颈窝,都没有遮盖好,显得一味枯干;僵硬的皱裥红得好难看,把短袖衬衣褪得发白的颜色衬托得愈加分明。衬衣的领口扣着扭曲的带子,敞开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丑的乡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瘦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过外面包了衣服罢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显得个子高大,因为她的脸厚实开阔,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无比的面孔。她的相貌整个儿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线条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专门研究相貌的人见了也会厌恶。这些浮面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不是堆着生意人招呼顾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尔乔亚的蠢相,倒象忠厚老实,跟她来往的人很容易当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俩共有的产业。兄弟在房里呼呼大睡,哪怕以音响宏大出名的歌剧院乐队在旁演奏,他也不会惊醒。

老姑娘眼皮几乎老是带点儿虚肿,眼睫毛很短,浅蓝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头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顶楼上望,想望见比哀兰特,望了一会觉得无法可想,便缩进屋子,动作赛过乌gui头伸出壳来又缩了回去。百叶窗关上了,广场上仍旧静悄悄的,只有进派的乡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尔有些声响。

屋子里只要住了一个老处女,就用不着看家狗:事情不管多么小,她没有一件不看见,不推详,不作出各式各样推论。所以刚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严重的猜疑,展开一场家庭惨剧。倘若读者允许我把家务纠纷也叫做戏剧的话,这类场面虽然无人得知,也照样惊心动魄。

比哀兰特不再上床。布里戈的出现对她是桩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难者的伊甸园,比哀兰特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烦恼,夜里都能逃过。有一首民歌,记不起是德国的还是俄国的,其中的主角觉得黑夜才是快乐的生活,白天只是可怕的恶梦;比哀兰特就有这个感觉。她早上醒来感到愉快还是三年来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诗歌,声音又优美又动人。第一节歌她是在睡梦中听到的,第二节使她直跳起来,听了第三节她惊疑不定:遭难的人多半是怀疑派。外面唱到第四节,她已经光着脚站在窗口,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认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里戈。啊,不错,是那种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摆笔直向下,两只衣袋在腰里晃来晃去:地道布列塔尼式的蓝呢短褂,粗糙的鲁昂布背心,扣着金鸡心的布衬衫,大翻领;耳环,笨重的皮鞋,从上到下的纹缕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蓝布裤,从头到脚是布列塔尼的穷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结实。背心和短褂上那些菱角形的大白纽扣,比哀兰特看着心儿直跳。她一见金雀花,眼睛都湿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忆,立刻被一阵强烈的恐怖压了下去。比哀兰特想到表姊可能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里戈做了一个慌张的手势要他走开,布里戈看着莫名其妙,可是马上照办了。

这种不假思索的服从活活表现出纯洁而死心塌地的感情,那是古往今来偶尔在世界上出现过几回的,正如IsolaBella①上的芦荟,一百年内开两三次花②。谁要看见布里戈溜走的样子,看到他凭着极天真的感情,极天真的表现他的英勇,怎么能不暗暗赞叹呢?比哀兰特·洛兰正好足十四岁,雅克·布里戈和她是天生的一对。两个还都是孩子呢!比哀兰特看见布里戈被自己的手势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逃,不由得哭了。她回身坐在一把破靠椅上,面对一张小桌,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把胳膊肘子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腮帮出神,坐了个把钟点。她想到布列塔尼的沼泽区,想到庞奥埃勒小镇,小雅克替她在老柳树底下解下一条小船,在池塘里划着玩儿,险些儿出事;又想到老态龙锺的祖父祖母,病容满面的妈妈,一貌堂堂的布里戈少校,以及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仍旧是一个梦,在灰暗的背景上照出几道快乐的光彩。

①意大利文:美丽岛。意大利风景优美的马约湖中的包罗美四岛之一。

②多肉植物芦荟百年内开两三次花,至今仍为家喻户晓的讽喻。

在睡梦中弄绉的小睡帽底下,蓬蓬松松露出一头美丽的浅灰头发;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钉着管子形的绉边。太阳穴两旁的头发卷儿散在灰色纸卷外面。压得扁扁的粗辫子松开着挂在脑后。白得过分的脸说明她害着少女们可怕的一种疾病,医学上的名字倒很好听,叫做萎黄病。这种病往往使人没有血色,食欲不振,身体内部失调。浑身的皮色象白蜡。脖子和肩膀象枯草一般惨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么瘦。比哀兰特害了那个病,脚也似乎软绵绵的格外细小。衬衫只遮到膝盖,裸露的部分软弱无力,血管发青,没有一点儿红润的肉色。当时她受了寒气,嘴唇发紫。嘴角上堆着凄凉的笑容,细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齿,洁白无比;细气的耳朵,略微带尖而很大方的鼻子,虽然浑圆可是很清秀的脸蛋,配在一起十分调和。这张迷人的脸,全部生气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浅褐色的虹彩洒着黑点,在深沉而活泼的眼珠四周放出闪闪的金光。比哀兰特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却抑郁不欢。在刻划分明的眼睛的轮廓上,在神气朴实的脑门上,在短短的下巴颏儿的两面,都还留着当年欢乐的痕迹。眼睫毛很长,罩在带着病态的颧骨上象画笔的锋颖。因为皮肤白得过分,脸上的线条和许多小地方越发显得细腻。耳朵竟是雕塑家的杰作,可以说是云石雕出来的。比哀兰特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许读者要知道她的历史,让我讲给你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