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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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星期,西尔维从早忙到晚,比哀兰特也有连续不断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试样子;衬衣衬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里来缝。比哀兰特不会做针线。

罗格龙道:“嘿!真是好教养!——小宝贝,难道你一样活儿都不会吗?”

比哀兰特只晓得有感情,听着表兄的话做了一个小姑娘家撒娇的手势。

罗格龙又问:“你在布列塔尼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

“就是玩么,”比哀兰特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跟我玩儿。

爷爷和奶奶都有故事讲给我听。噢!他们真喜欢我呢!”

罗格龙道:“啊!原来你充阔佬。”

比哀兰特瞪着眼睛,不懂那句圣德尼街上的取笑话。

西尔维对博兰小姐说:“她一窍不通,简直是块木头。”博兰小姐是普罗凡手艺最好的女裁缝。

“她还小得很呢!”女工望着比哀兰特回答。比哀兰特把小小的清秀的脸儿朝着她,神气怪俏皮。

比哀兰特喜欢女工们远过于表兄表姊;她对她们撒娇,看她们做活,说一些只有儿童会说的有趣的话,她见了罗格龙和西尔维已经吓得不敢说了;因为他们喜欢叫手下人战战兢兢,好象恐惧是对人有益的。女工们也挺喜欢比哀兰特。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几次。

“这小姑娘要叫我们大大的破财了!”西尔维对兄弟说。——裁缝有些地方想替比哀兰特重量尺寸,西尔维在旁叫着:“喂,孩子,安静一下好不好?见鬼!这是为你,不是为我啊。”——看见比哀兰特向女工问长问短,就说:“别打搅博兰小姐,工钱不是你付的!”

博兰小姐问:“小姐,这里要不要做钩针?”

“要的,越结实越好。这许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装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样。比哀兰特应当和迦斯朗太太的女儿穿的一样讲究。蒂番纳太太的小姑娘穿着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比哀兰特也就有了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至于上等细纱袜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蓝细呢的连衫裙,白塔夫绸里子的漂亮披风,都是为的和于里阿老太太的孙女比赛。西尔维最怕一般做母亲的眼光厉害,看得仔细,所以衬里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兰特的漂白平纹细布衬衫做得非常好看。博兰小姐说专区区长太太的几位小姐穿着细竹布裤子,又有滚边,又镶花边,总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兰特便有了裤脚管钉花边的裤子。西尔维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缎子衬里的蓝丝绒小外套,跟马特内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这么一打扮,比哀兰特立刻成为普罗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过弥撒,走到教堂门口,所有的太太们都过来拥抱孩子。

蒂番纳,迦斯朗,迦拉东,奥弗莱,勒苏,马特内,盖潘,于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对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喜欢得如醉若狂。这一下的轰动使西尔维大为得意,原来她待比哀兰特好,心目中并无比哀兰特,只想为自己争面子。可是临了西尔维仍旧为着表妹出风头而生气,原因是这样的:人家请比哀兰特去玩,西尔维为了要压倒那些太太,答应了。比哀兰特被她们接去,和她们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一起吃饭。比哀兰特到处大受欢迎,正好和两个罗格龙相反。西尔维只看见人家来把孩子接去,不见她们的孩子到她家来,心里为之不平。比哀兰特在蒂番纳,马特内,迦拉东,于里阿,勒苏,奥弗莱和迦斯朗那些太太家非常开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会隐瞒她的快乐,只觉得别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处处找麻烦的作风大不相同。做母亲的看见孩子快活,自己也会跟着高兴;无奈两个罗格龙收留比哀兰特是为自己,不是为孩子;他们非但毫无慈爱,还存着自私自利的念头,带着将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行头,节日服装和家常衣衫,开始给比哀兰特带来灾难。想到什么做什么,随便玩儿惯的孩子,把鞋子,靴子,连衫裙,尤其是滚边的裤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亲埋怨孩子只替孩子着想,说的话是温和的,除非孩子做错了事,气愤不过,才会粗声大气;但在衣着这个大问题上,表兄表姊最着急的是他们的金钱;他们想到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儿童对于管教他们的人的错处,感觉象猫一般灵敏,他们非常清楚人家是爱他们还是勉强容忍他们。纯洁的心灵觉得细微的区别比显着的对比更加难受。孩子还不懂得善恶,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丑,这个美感受到破坏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比哀兰特受到的教训,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举动也好,要她学得端庄稳重也好,要她懂得节省也好,骨子里都从一个大题目出发,就是:比哀兰特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这些责备对比哀兰特是致命伤,同时把两个单身人引回到做买卖时期的老路上去;他们为了在普罗凡安家,一时离开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罗格龙和姊姊两人惯于当家作主,批评指摘,对伙计不是发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没有人好折磨的时候简直难过日子。狭窄的头脑需要对人强凶霸道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正如伟大的心灵必须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动。气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罢,行好事也罢,都能发挥本性;他们可以用残酷的方式或者施舍的方式控制别人,肯定自己的威势;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关系,多数人事纠纷的谜就能解答。从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绝对少不了比哀兰特。她初来的时节,两个罗格龙为着做衣服忙个不停;而且多一个同居的人也觉得新鲜,可以使他们分心。一切新事,不论是新发生的感情还是新到手的权力,都会养成一套特殊的习惯。西尔维开头叫比哀兰特我的孩子,后来不叫我的孩子,直呼为比哀兰特了。埋怨的话先是半软半硬,后来变得尖刻难听了。姊弟俩一走上这条路就进步飞快,居然不再觉得无聊了!这并非阴险残酷的人设下的计谋,而是一种荒谬的专制,等于本能一样。姊弟俩自以为是比哀兰特的恩人,正如从前自以为是学徒们的恩人。比哀兰特的真实,高尚,过于灵敏的感觉,和两个罗格龙的麻木不仁正好处于极端,她最恨受埋怨,美丽明净的眼中会痛苦得当场冒出眼泪来。在外边多么讨人喜欢的天真活泼,她花着很大的劲硬压下去,只敢在小朋友们的母亲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个月快完的时候,她在家里开始变得拘谨呆板,罗格龙问她是否病了。听到这句古怪的问话,她拔起脚来奔往园子,站在河边痛哭,簌落落的眼泪直往水里掉;可怜她将来整个儿都要掉入社会的惊涛险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气很好,孩子上蒂番纳太太家玩儿,尽管很小心,还是把那条漂亮的蓝呢连衫裙撕破了一块;想到回家非挨一顿臭骂不可,马上哭起来。一经盘问,她不免落着眼泪漏出一句两句,说到表姊的严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正好有同样的料子,亲自给她换了一幅。事情被西尔维知道了,说是那恶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捣乱。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让那些太太们接比哀兰特去玩了。

比哀兰特在普罗凡过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大约有三个月,比哀兰特还算过着好日子:两个单身人对她有时亲热,有时呵斥;所谓亲热其实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兰特听来倒是火剌剌的好不难受。等到西尔维推说孩子大了,一切有教养的姑娘应该会做的事都该学起来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们的时候,比哀兰特在普罗凡的第一阶段便宣告结束,但是只有这个时期的生活比哀兰特觉得还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