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讲灰蒙蒙的一天发生的事件

别雷Ctrl+D 收藏本站

铜骑士响着沉重的蹄声

到处紧紧跟在他的后边。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又摸到了他存在的那根线条

彼得堡一个昏暗的早晨。

让我们回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醒过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启开困倦得睁不开的眼睛: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又奔跑起来,闯进下意识的世界里,他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对他来说,夜间是个规模巨大的事件。

介乎警觉和睡梦的过渡状态把他带入某种境界:他好像从五层楼上穿出窗口往下跑;种种感觉为他在他的世界里打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他跳进这个缺口里,被带到一个忙忙碌碌东翻西找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止是说遭到许多类似福利埃(2)的家伙的袭击,而且整个世界本身似乎全由福利埃们组成。

只有到了天快亮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才摆脱这个世界;他于是进入怡然自得的状态;苏醒很快把他从那儿拖出来,他有点儿懊恼,同时觉得浑身又疼又酸。

醒来后的头一瞬间,他发觉自己打了个很厉害的寒颤;夜里他辗转不安:出了什么事——大概是……不过是什么事呢?

在整个漫长的一夜里,他一直梦见自己顺着雾蒙蒙的大街在奔跑,而不是——顺着秘密的楼梯走;更确切地说,是发烧了——温度顺着血管跑;回忆说明了点什么,但是——回忆溜跑了;他的记忆无法把东西联系起来。

这都是——因为发烧。

他非常害怕(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因为是孤身一人,害怕生病),心想要能坐在家里多好。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了昏迷状态;在昏迷状态中,他想:

“我有奎宁丸就好了。”

便睡着了。

醒来后——又补充想:

“再加一杯浓茶。”

再考虑一下后,他还补充认为:

“加马林果酱的……”

他认为就他的情况来说,自己所有这些日子真是过得不能容许的轻松,因为意义重大而艰难的日子已经来临,这种轻松就更使他觉得害臊。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要是——严格禁止我喝伏特加酒……不许我读《启示录》……要是不让我下楼到看院子人那里去……同住在看院子人那里的斯捷普卡胡扯,我也就不会和斯捷普卡胡扯了……”

这些关于加马林果酱的茶,关于伏特加酒,关于斯捷普卡,关于《约翰启示录》的想法,一开始曾使他安下心来,使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化为完全的无稽之谈。

但当在水龙头下用冰一样的凉水,用自己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肥皂头儿和发黄的肥皂水洗了洗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无稽之谈的东西又蜂拥而至。

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那个十二卢布的房间(顶层亭子间)。

多么简陋的栖身之所!

一张床铺是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的唯一装饰品;床铺由随便放在一个木头支架上的四块咯吱吱响的木板拼成;布满裂缝的支架表面露出许多暗红色的、干了的显然是臭虫的斑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曾用波斯产的药粉同这种暗红色的斑迹顽强地奋战了好几个月。

支架上铺着一块薄薄的、压实的鞣皮纤维床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一只手小心地把一条未必可以算作条纹针织毯子的织物罩到垫子上面的一条肮脏的褥子上:这里留下当年一道道红蓝相间的淡淡的印记,已被蒙上一层薄薄的从一切方面看显然不是由于脏而是由于多年来过分的使用而产生的浅灰色。同这件(也许是母亲的)礼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不急于分手;也许,不急于分手是因为没有钱(钱都花在他到雅库茨克州去的旅行上了)。

除了一张床铺……对了,这里我应当说明:床上挂着一幅表现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在松树林里石头上的千夜祈祷图(3)(这里我应当说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内衬衣里边还挂着一枚银质小十字架)。

除了一张床铺,可以提出来的还有一张刨得平平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桌子,就像在廉价的小别墅里放在那儿供搁洗脸盆用的普通茶几;就像那种每逢礼拜天各处商场都有出售的小桌子。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居室里,这张小桌子同时既是写字台又是床头柜;洗脸盆根本就没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借助于自来水管、小瓶子和沙丁鱼罐头盒进行洗漱;沙丁鱼罐头盒里放着喀山产的肥皂的肥皂头儿,上面沾满肥皂的黏垢。还有一个挂衣架,上面挂着条裤子。一双穿坏的皮鞋从床底下露出头上鼻孔似的窟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做了个梦,梦见这双捅出了窟窿的鞋是有生命的:是屋里像小狗或猫之类的东西;它能自己独立地在室内吧嗒吧嗒来回走,来回爬,在角落里弄出沙沙沙的响声;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算要拿吃剩的面包屑喂它时,那吧嗒吧嗒来回走动的家伙却伸过自己的窟窿来咬他的手指头,他因此就醒了)。

还有一只咖啡色的箱子,它早已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形式,里边存放着内容可怕的东西。

同房里糊墙纸的颜色相比,可以不客气地说,所有这些家当都退居次要地位,那些令人不快乃至讨厌的糊墙纸,有点深黄又有点深咖啡色,已经露出大块大块的灰斑:每到傍晚,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来回爬满了潮虫。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弥漫着一道道烟气。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时连续不断地抽烟,才会把无特别颜色的空气变得这么暗黝黝——灰蒙蒙、蓝兮兮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居所,他又被(过去也常这样)吸引离开——这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到外边去,到脏兮兮的漫雾中去,以便同彼得堡大街上的肩膀、背脊和发绿的脸蛋拥挤、黏乎、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密集巨大的、灰色的——脸蛋和肩膀。

十月里绿兮兮的雾气一圈圈地沾到他房间的窗户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愿望到漫雾中去,让雾气穿透自己的思想,以便淹没他脑子里叽叽喳喳作响的胡说八道,让阵阵发作的梦呓、不断产生的熊熊燃烧的火球(这些火球随后崩裂了)将它扑灭,让双脚迈步的体操动作将它扑灭。应当迈步走——再迈步走,一直迈步走;从一条大街到一条大街,从一条马路到一条马路;一直迈步走到大脑完全麻木,最后倒在简陋居室的小桌子上,用伏特加酒焚烧自己。只有在这种顺着马路的和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在路灯下,在围墙和烟囱下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中,压抑着心灵的思想才会熄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打了个寒颤,就把破大衣披上,他苦恼地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奎宁丸就好了!”

可是,哪有什么奎宁丸……

接着,他顺楼梯往下走,同时又苦恼地在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杯加马林果酱的浓茶多好!……”

 

一道楼梯

一道楼梯!

一道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楼梯,楼梯毫无怜悯心,硬要他抬脚蹭着往下走: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这是今天夜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这时第一次回想起来,昨天他确实曾经在这里走过:这不是在梦中,这事儿——有过。可有过什么?

什么?

对,瞧从所有的门上——一种致命的沉默正扩大到了他身上,沙沙沙的声音没完没了,像定音似的在鸣响;有个不知名的因为嘴唇大而说话不清楚的人,在那里没完没了不停地大口咽着自己黏乎乎的口水(这也不是在梦中);一种不熟悉的可怕的声音,全出自时间的嘶哑的痛苦呻吟。从上面透过窄小的窗户可以看到——他也看到了黑暗怎么像蒸汽似的在那儿不安地翻腾,怎么在那儿变成一团团地飘扬起来,而当昏暗的绿松石没有一点儿声响地伸展在脚下以便一动不动死死躺下时,一切都被霞光照亮了。

那边——往那儿,那边挂着一轮月亮。

但是突然出现一串串的东西:一串接着一串——毛茸茸的,透明而烟雾弥漫的,孕育着雷雨的东西,它们正在向月亮拥去。暗淡的绿松石变得阴沉沉的了;从各个方面长出一个影子来,影子把一切都遮住了。

在这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是头一次回想起自己昨天是怎么集中最后一点力气和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什么样的希望?)顺着这道楼梯跑的——究竟战胜什么?而那个黑黝黝的家伙(这难道也是真的?)也尽力地在跑——跟在他脚后,顺着他的足迹。

接着,便义无反顾地把他杀了。

……

一道楼梯!

在平常灰溜溜的日子里,它是平静的,普普通通的,底下发出嘶哑的哼唷声:这是人家在砍白菜——四号门的住户弄到了过冬白菜。栏杆,门,楼梯——看上去也是这么平平常常。栏杆上,撂着一块发着猫臭的、半撕破的和磨损了的地毯——四号门的;一个脸颊肿胀的地板打蜡工正用工具在拍打地毯;一个浅色头发的粗野女人从门里出来,被灰尘呛得在过道里打喷嚏;地板打蜡工和粗野女人自然地说起话来:

“啊唷!”

“帮个忙——来,亲爱的……”

“斯捷潘尼达·马尔科夫娜……怎么叫您撞着了!……”

“得了,得了……”

“这算什么……”

“这会儿说‘撞着’,可隔一会儿却——‘给杯茶喝’……”

“我是说,这算什么活儿……”

“别去参加什么群众集会,活儿就会顺心了……”

“您不要怪群众集会,往后您自己会感激他们的!”

“给我把褥子敲打一下,交给你了——骑士!”

……

门!

那道——瞧,那道;对,还有——那道……一块漆布从那道门上脱落了下来;一绺绺马鬃都从洞洞里戳出来了;而这道门上,用别针别着一张卡片;卡片发黄了;那上面写着“扎卡塔尔金”……这个扎卡塔尔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父名是什么,从事什么职业——任凭有好奇心的人怎么议论“扎卡塔尔金”——全在这里头了。

门里边的一把小提琴的弓正勤奋地拉出一首熟悉的歌曲,还听到唱歌声:

“亲爱的祖国……”

我这么认为,扎卡塔尔金——是个正在工作的小提琴手,一家餐厅的乐队小提琴手。

这就是往门里进行观察时能提供的全部情况……对了——还有:在以往的年代里,门旁边放着一个散发出苦涩气味的桶;供运水工灌水用的。随着通了自来水,城市里就不再有运水工了。

阶梯?

那上面撒满了黄瓜皮、街上脏东西的黏附物和蛋壳……

 

挣脱后,就跑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把目光投到楼梯、地板打蜡工和带着绒褥子从门里出来的粗野女人身上;也是的——怪事:这楼梯上的日常普通场面竟没有能驱散最近一夜来在此经受的感觉;而现在大白天,在这些阶梯、蛋壳、地板打蜡工和一只正在窗口吞食鸡内脏的猫当间,一度经历过的惊恐又回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他过去的一夜所经历的一切,那是真的;而真的发生过的,今晚将再次重演。瞧他夜里怎么回来:会有一道黑洞洞可怕的楼梯;有个黑黝黝可怕的身形又将紧紧跟在他脚后;插着一张有“扎卡塔尔金”字样的小卡片的门外将又有一个因为嘴唇大而说话不清楚的人在咽唾液(也许——咽唾液,而也许——是咽血)……

接着,会传来一句完全清晰而不堪忍受的话……

“对,对,对……这——是我……我义无反顾地要杀死……”

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

……

离开这里!到马路上去!……

又应当迈步走,一直迈步走,迈步走开,直到完全消耗尽体力,到大脑完全麻木并倒在小饭馆的桌子上,以便不至于梦见那些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儿;然后和以前一样,徒步走遍彼得堡,消失在潮湿芦苇丛中,在雾气腾腾的海边,麻木地抛开一切,而到清醒过来时已经在彼得堡市郊潮湿的点点星火中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怯生生地顺着多级的石阶梯往下走;但突然停了下来;有个身披黑色的意大利斗篷、用一顶古怪的帽子紧紧把头裹起来似的怪物,一步三级地迎面走来,他低垂着脑袋,使劲地转动着手中一根笨重的拐杖。

他弯着背部。

这个身披黑色意大利斗篷的怪物,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跑来,他的脑袋差点儿撞在他胸部上;而当那个脑袋抬起来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在自己的紧鼻子底下发现一个死一般苍白和满是汗珠的前额——大家想想!——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额角上绽出的青筋不停地在跳动,只凭这个特点(跳动的青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就认出是阿勃列乌霍夫——不是根据粗野斜视的眼睛,也不是根据古怪的异国服装。

“您好,这是我——找您。”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很快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这是——怎么了?用带威胁的悄悄声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话?唉,还有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甚至也不让握手,他便急切地用带威胁的悄悄声:

“我应当向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说明,我——不能。”

“?”

“您当然明白,我不能什么——我不能;不能,也不愿意;一句话——我不干。”

“!”

“这是——拒绝:不可改变的拒绝。您可以这样转达。请让我平平静静过日子……”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表现出尴尬,甚至好像是惊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边转动着自己笨重的手杖,一边像逃跑似的顺着阶梯往回跑。

“您站住,您站住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急忙跟上去说,同时感觉到飞奔的楼梯台阶发出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响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在出口旁边,他抓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个袖子管,但那一位挣脱掉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一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扶住自己神气地歪戴着的帽子边沿;他壮大胆子,愤愤地压低嗓子说:

“这事儿,这么说吧……很卑鄙……您听见了吗?”

便下到院子里去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顿时一把抓住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极大的不安:没头没脑地——一顿侮辱。他迟疑了一秒钟,同时在想自己现在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无意中露出自己细嫩的脖子;接着他连跳两步,追上了逃跑者。

他用一只手抓住那件黑色意大利斗篷的下摆,穿斗篷的人立刻拼命进行挣扎;两人顿时在木头堆间动起手脚来,搏斗中有什么东西噗的一响掉在了柏油地面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拿着刚拾起的手杖,愤恨得断断续续喘着气,大声嚷嚷起令人难以容忍的、侮辱性的胡说八道来——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侮辱性的。

“您把这叫做行动、党的工作?让密探围着我……到处跟踪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相信……读《启示录》……同时进行跟踪……仁慈的阁下,您……您……您……”

终于再次挣脱开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逃跑了:他们在同一条马路上奔跑起来。

 

一条马路

一条马路!

马路变化多大,这些严峻的日子使它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瞧那边——一个小花园的那些铁栏杆:发红的槭树叶在风中飞舞,拍打在铁栏杆上;但树叶已经枯萎;树枝——枯干的枝干——在那里都发黑了,吱吱地响。

这是在九月,天空应当是淡蓝色的和洁净的,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从早晨开始,天空就布满流淌的沉重铅液;九月——没有了。

他们在同一条马路上奔跑起来。

“可是,对不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而很生气的杜德金还不罢休,“您同意吧,我们俩现在不解释清楚不能分手……”

“我们再也没有好说的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透过神气地歪戴着的帽子干巴巴地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解释清楚。”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自己方面坚持说。

哆嗦着的脸上露出屈辱和不安的惊讶。我们私下说说,这种惊讶不是假装的,它显得那么真诚,以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尽管满腔愤怒,还是不能不注意到。

他转过身子,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怒气冲冲了,而是带着某种沮丧的恼恨急促地说:

“不,不,不!……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而且,可不要辩解……我本人有权要求最明确的说明……要知道,是我本人在受折磨,而不是您,不是您的同志……”

“什么?……究竟是什么?”

“转交小包裹……”

“还有?”

“没有任何事先警告,解释,请求……”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下子满脸通红了。

“然后,便无影无踪地消失了……通过某个冒名顶替的人拿警察威胁我……”

在遭到这种不应受的指控情况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猛地凑到阿勃列乌霍夫的紧跟前:

“您等等,什么警察?”

“是,警察……”

“您说什么样的警察?……什么卑鄙龌龊的事儿?……暗示什么?……我们俩到底是哪一个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沮丧的恼恨又转变成了愤怒,声音嘶哑地对着他耳朵说:

“我真想把您,”他出声地喘着气(龇牙咧嘴地张大嘴巴,像是要扑上去咬他耳朵),“我真想把您……现在就——就在这里……我真想……我……在大白天当着这些公众的面教训教训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最可爱的……”(他语无伦次了)

瞧那边,那边……

在夏天七月的一个傍晚,有个老太婆从那幢有光泽的小屋那个雕刻花纹的小窗口总对着晚霞嚼着嘴唇(“我真想把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从八月份起,小窗关上了,老太婆也不见了;九月里抬出一具盖着锦缎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一群人:其中一位先生,穿着磨破的大衣,头戴有徽章的制帽,和他一起的,是——七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子。

棺材钉好了。

(“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接着,一些戴男便帽的人拥进屋里,挤满了楼梯;他们好像是说炸弹是街那边制造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那枚炸弹先送到了他住的阁楼亭子间里——是从那幢小屋送来的。

这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多怪;匆匆回到现实中来以后(他是个怪人: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在想小屋……),竟然是这样,在参政员的儿子有关警察、决心及不可改变的拒绝的莫名其妙的梦呓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唯一听明白的是:

“您听着,”他说,“您讲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听明白了的——只有——全部问题在于小包裹……”

“是它,自然,是您亲手把它转交给我保存的。”

“怪了……”

怪了,谈话在生产炸弹的那幢小屋紧边上进行,炸弹成了具有智能的玩意儿,它描绘了合乎规则的一圈,这么一来,关于炸弹的谈话发生在生产炸弹的地点。

“轻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我不明白您激动什么……您在侮辱我——在我的那次行动中您发现了在道德方面有什么可指责的?”

“怎么有什么?”

“是啊,这当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党,”他悄声地说,“党请您保存一个小包裹到一定的时候?不是您自己同意了的吗?而——这里所有……就是说,要是您觉得把小包裹存放在您家里不好,那对我来说,为小包裹去跑一趟毫不费事……”

“啊,您得了吧,请收起这种毫无过错的样子,要是事情关系到一个小包裹……”

“嘘!小声点,会听见我们……”

“一个小包裹——那……我倒是明白您了……问题不在这里,您别装得不知内情……”

“怎么回事?”

“是强迫。”

“没有强迫啊……”

“在于有组织地侦探……”

“强迫,大概是没有过,是您乐于接受的;至于侦探,那我……”

“对,当时——夏天的时候……”

“什么夏天的时候?”

“原则上我同意了,或者说得确切点,是作出了建议,而且……是的……我许下诺言,原以为这里不可能会有任何强迫,就同党内不存在强迫一样;而你们这里如果有强迫,那么——你们就简直是一小撮可疑的阴谋分子……是这样,那有什么?……我许下了诺言,可是难道我会想到诺言会是不能收回的……”

“您等等……”

“别打断我,我难道知道他们对建议本身作了这样的解释——会变成这样……并会向我——提出这个……”

“不,等等,我还是得打断您……您这是在说什么样的诺言?请表达得确切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模模糊糊记起了什么(可是,他怎么全给忘了!)。

“对,您是指那个承诺?……”

回想起来了,有一次在一家小酒馆里有个人通知他(想到这个人使得他经受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这个人也就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利潘琴科——对,是这样的:他通知说,好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呸!……真不愿想起那人!……于是他立刻补充说:

“可是要知道,我不是指那事,要知道,问题不在那事。”

“怎么不在那事?全部实质——在于诺言,在于被解释成不可改变的和见不得人的诺言。”

“小声点,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依您看,这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怎么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对,对,对,哪里有?党只是请您把小包裹保存到一定的时候……这就完了……”

“您说,这就完了?”

“完了……”

“要是只关系到保存保存小包裹,我也就理解您了,可是,对不起……”他摇了摇手。

“我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您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全部谈话转来转去在同一件事上原地踏步:车轱辘话,仅此而已……”

“可是我注意到……您在这里反复提到的——断定的某种强迫,倒使我想起来了,我也听到过——那是在夏天……”

“什么?”

“是您向我们建议实施强迫行为,可见这种意图,好像不是出于我们,而是出于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当时在小酒馆里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同时不断斟上烈性甜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当时通过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提议由他亲手杀死他父亲;他记得,当时那个人以一种令人厌恶的平静态度说着话。但是那个人却补充说,对党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劝阻实现这条建议;反常的意图,选择牺牲品的不合情理,以及近似卑鄙下流的犬儒主义色彩——所有这一切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富有感情的心头引起一种极为厌恶的反应(当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喝醉了,因此同利潘琴科的整个谈话,后来觉得只不过是大脑沉醉后的一种游戏,而不是清醒的现实)。正是这一切,他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可是老实说……”

“要求我,”阿勃列乌霍夫打断说,“要我……要我……亲手……”

“就是——就是……”

“这真可恶!”

“是——可恶,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当时不相信……您当时会赞成……党的意见……”

“这么说,您也认为这是可恶行为?”

“对不起,是的……”

“您瞧!您自己把这称做可恶行为,可见不是您自己建议干可恶行为的?”

突然,杜德金因为什么事激动起来,他那十分温柔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等等……”

接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意大利斗篷的扣子,双眼注视着旁边的某一点上:

“别只顾说话了,瞧我们在这里互相指责,其实我们俩都同意……”他吃惊地把目光转移到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上,“这种行为的名称……知道吗,可恶行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

“是的,当然是可恶行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吗,我们俩都同意……”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停下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擦了把脸。

“这使我吃惊……”

“也使我……”

他们困惑莫解地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这时忘了自己正因为发烧在打哆嗦)又伸过自己的一只手,用指头捅了捅斗篷的边沿:

“为了解开全部疑团,请回答我这么一个问题:在承诺亲手(以及等等)时——这承诺是不是出于您?……”

“不是!可不是的!”

“由此可见,对这样的凶杀,您并非有意参与,我这么问是因为思想有时是偶然地通过不由自主的手势、语调、观点表现出来的——甚至嘴唇的抖动……”

“不是的,不是……也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醒悟过来了,他当即醒悟过来了,出声地醒悟到自己的某种可疑的思想过程;出声地醒悟到以后,一下子满脸通红了;于是——便开始解释:

“也就是说,我不爱父亲……而且,好像我不止一次地表示过这一点……但要让我……永远不!”

“好,我相信您。”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有意跟自己为难似的脸红到耳根;脸红了,还想作解释,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坚决地摇摇头,不愿涉及无法表达的他们俩同时只闪现了一下的思想的某种微妙意味。

“不必了……我——相信……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别的,请您告诉我……现在请坦率地告诉我:我,难道——参与了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瞅了一眼天真的话伴,瞅了一眼,满脸通红并怀着异常的激动和为掩饰某种思想而需要的加强了的信念,嚷道:

“我认为——是的……您帮了他忙……”

“这是指谁?”

“无名者……”

“?”

“是无名者要求……”

“!”

“完成可恶行为。”

“在哪里跟您讲的?”

“在他的可恶的纸条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

“无名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坚持说,“你们党的一个同志……您干吗这么吃惊?是什么使您这么吃惊?”

……

“请您相信:我们党内没有无名者……”

……

轮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了:

“怎么?党内没有无名者……”

“您可是小声点……没有……”

“我三个月来一直收到纸条……”

“谁发出的?”

“他发出的……”

他们俩都沉默了。

他们俩都沉重地呼吸着,都用眼睛盯着对方疑惑地抬起的眼睛;而且,随着其中一个茫然垂下头,同时露出可怕、惊恐的样子,另一个的眼睛里则闪现出微弱希望的影子。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克服了惊恐以后,无限的愤慨把他苍白的面颊染成两个绯红斑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怎么?”那一位抓住他的一只手。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直没有能喘过气来,他终于抬起双眼,于是——瞧吧:这时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突然流露出某种在做梦时常有的哀伤的某种无法表达的不说大家也都明白的情绪。

“怎么啊,怎么——您别着急!”

但是,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继续摇着头,沉默不语:从他身上无形地流露出某种无法表达的而在做梦时却能理解的情绪——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流露出来。

他终于艰难地说:

“请您相信——说一句老实话,我在整个这桩黑暗的事件中毫不相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开始并不相信。

“您说什么?您重复说一遍,别保持沉默,请您也要理解一下我的情况……”

“我——毫不相干……”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并断断续续补充说,“不,不,不,这——是谎言,胡言乱语,讥笑……”

“难道我知道?……”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了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然后望着马路的远处:马路变化多大!

“难道我知道?……我并不因为不知道而感到轻松些……我这一夜都没有睡。”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的顶部往马路远处疾驰而去;马路变化多大,这些严峻的日子使它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风从海边猛烈地刮来,最后一批树叶凋落了;五月到来之前不会再有树叶了;那么五月里会有多少树叶呢?这些凋落的树叶真的是——最后的一批树叶了。这一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出现,将出现充满恐怖的血淋淋的日子;而然后——大家都将辗转反侧。啊,旋转吧,啊,飘扬吧,最后的无可比拟的日子!

啊,旋转吧,啊,在空中飘扬吧——最后的一批树叶!又是无聊的思想……

 

一只援助之手

“那他也参加了舞会?”

“对,他也参加了……”

“同您爸爸谈了话……”

“正是,还提到了您……”

“后来在小胡同里碰面了?……”“还带我到了一家小餐馆里。”

“还通报了姓名?……”

“叫莫尔科温……”

“胡言乱语!”

……

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停止观看飘扬的树叶,终于回到了现实中的时候,他才明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总抢先跑在前头,甚至活跃得反常地嘟嘟哝哝说个没完。他做手势;张着的嘴巴的一侧令人不愉快地往下拉得低低的,使人想起未能同鳞甲类动物的敏捷灵活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的古代悲剧的假面具:他看上去像个脸色呆板而又坐立不安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偶尔发表一些意见:

“同时他还讲到保安部门?”

“还拿保安部门恐吓……”

“认定这种恐吓符合党的计划并得到党的支持?……”

“是啊,支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些生气地肯定说,并满脸通红地试图探询:

“我好像记得,当时您自己曾经谈到过党的偏见!……”

“我说了什么了?”杜德金也突然涨红了脸,严厉地愤愤说。

“好像记得您说过,您效力的党的上层不赞成党的基层的偏见……”

“胡说八道!”这时,杜德金的整个身子抽搐了一下,因为激动,越来越加快了脚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抓住他的双手,并不自然得像个中学生回答问题时那样微笑着。他终于又找到了一分钟的时间,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到这一夜的事件:舞会,假面具,在大厅里来回跑,坐在黑黝黝小屋的台阶上,门下空隙,纸条,最后还有——下等小酒馆。

这是真正的梦呓。

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把一切都搅乱了,他们都早已失去理智,除了那义无反顾地杀害,在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存在。

……

黑黝黝密集的人群,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无数的脑袋,像波涛般在汹涌,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上过漆一样发亮的高筒大礼帽,像轮船的烟囱,升起在波涛上;马路上的泡沫溅到他们脸上,那是鸵鸟的羽毛;不停地转动着的帽圈像煎饼的制帽,还有的帽圈是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

无数的鼻子浮游而过:鹰钩鼻和公鸡鼻,鸭嘴鼻,鸡嘴鼻,以及等等,等等;有向旁边歪的鼻子,也有完全不歪的鼻子;鼻子的颜色有淡绿的,绿的,苍白的,白的和红的。

所有这些,都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恳求着,勉强跟上杜德金,他好像害怕把自己的发现概括成一个基本的问题,认为可怕的纸条的作者不可能是带着党的指示的人,这是他此刻的主要想法:一个具有极大的重要性的想法——就其实际后果而言;这个想法现在卡在他的脑袋里(他们的角色发生了变化,现在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狠狠地把围上他们的脑袋推开)。

“这样,就是说,您认为——这样,就是说:在这一切方面都有错?”

对自己的想法采取这种谨慎态度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许多蚂蚁在爬行,他想,他被恐惧压倒了。

“您是指纸条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抬起眼睛,并不再阴忧地去观察那大堆流动着的人群:圆顶礼帽,脑袋和小胡子。

“自然说声错了是不够的……不是错误,而是卑鄙的欺骗行为在这里干预一切;彻底的无理智——带着自觉的目的;肆意破坏互相有密切联系的人之间的关系,把关系搅乱;通过党的混乱葬送党的行动。”

“您帮帮我吧……”

“这是不能允许的嘲弄,”杜德金打断他说,“进行干预——靠的是造谣惑众。”

“我求您了,给我出点主意……”

“背叛已渗入一切,这里孕育着某种可怕的、不祥的……”

“我不知道……我被搅浑了……我……一夜都没有睡……”

“而且所有这一切——是迷惑人的把戏。”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出于一般的同情,向阿勃列乌霍夫伸出一只手,这时他注意到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比他要矮小得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

“收起你的无动于衷和冷漠无情……”

“上帝!您说得轻巧——无动于衷和冷漠——我这一夜都没有睡……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坐着,等待着……”

“您来找我?”

“我说——坐着,等待着,我决定帮助您。”

他说得这么坚决,有信心,几乎热情洋溢,以至于阿勃列乌霍夫顿时安下心了;不过,照实说,出于对阿勃列乌霍夫的一时同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帮助他的能力……事实上,他能给什么帮助?他脱离社交界,是个孤独的人,秘密工作把他进入党的机构本身的大门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来都不是委员会成员,尽管他曾经向阿勃列乌霍夫吹嘘自己是属于总部的。如果说他能给什么帮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通过利潘琴科:他可以对利潘琴科说,通过利潘琴科施加影响。应当首先抓住利潘琴科。首先得赶快让这个直到心灵深处都受到震荡的人安静下来。

于是,他——安慰说:

“我相信我能解开这个卑鄙的阴谋之谜。我今天,现在就去查阅有关文件,并……”

接着——便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有关文件只有利潘琴科能给,此外——没有任何人……要是他不在彼得堡怎么办?

“并……?”

“并且,明天给您回音。”

“谢谢您,谢谢,谢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即迎上去握他的手,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得犹豫起来(一切都取决于那个人这时在哪里,及他掌握什么样的文件)。

“啊呀,算了,您的事关系到我们大家每个人……”

但是,在这一分钟之前始终处于万分恐惧中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支持的话只能作出要么丝毫无动于衷,要么——很兴奋的反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出了很兴奋的反应。

同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已经再次飘游到自己的思想中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使他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对天起誓又保证,说可怕的任务出自不知道的匿名作者;匿名作者已经不止一次给阿勃列乌霍夫写信;而且,这里很清楚——那位匿名作者其实就是个奸细。

接着……

从阿勃列乌霍夫混乱的话语中,毕竟可以得出结论;这里,他和党的特殊交往是明摆着的,从这些特殊的交往中表现出不干不净的东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得努力设法给自己弄清点什么;结果白白费了力:他在大堆向他蜂拥而至的一群——小胡子,大胡子,下巴之中思索。

 

涅瓦大街

大胡子,小胡子,下巴:这一大堆构成人们身体的上头部分。

一些肩膀,肩膀和肩膀,涌流而过;所有的肩膀组成焦油般黑黝黝的密集中心;所有的肩膀组成黏性极高和缓缓流动的密集中心,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也立刻粘到了密集中心上,就是说,它融合进去了;出于人体不可分割的完整性原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随着任性的肩膀融合进去了;他就这样被抛到了涅瓦大街上,他在那里像一颗鱼卵落在了黑黝黝流动的密集中心里。

鱼卵是什么?它是一个世界,又是一种消费品;作为消费品,鱼卵不具备能满足使用的整体性;有这样的整体性的——是鱼子酱,即鱼卵的总和;消费者不了解鱼卵,可是他们知道鱼子酱,也就是密集成堆的鱼卵,用来抹在一片片切好的面包上。就这样,奔跑到人行便道上的一些个人的身体,在涅瓦大街上变成了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共同的机体,鱼卵变成了鱼子酱;涅瓦大街的人行便道——便是切好的面包片。奔跑到这里来的杜德金的身体,也是这样;他的顽强的思想也是这样:它立刻站在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理智无法理解的思想上——站在了顺着涅瓦大街奔跑的一个庞大的多足生灵的思想上。

他们走下人行道,这里有许多条足在奔跑,他们默默地看着由人们组成的黑黝黝奔跑的密集中心的许多条足出了神。顺便说一句,这个密集中心不是在流动,而是在爬行: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用许多条足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密集中心由无数的节片组成;每个节片——是一个身体,所有的身体都用足在奔跑。

涅瓦大街上没有人,但那里有一条在爬行、喧哗的多足虫;许多个不同的声音——许多种不同的话语,撒落在一个灰蒙蒙的空间;一些清晰的语句在那里互相碰撞,一些毫无意义而可怕的词句,在那里像一些空酒瓶落在一处,破裂后碎片往四处飞散开去;它们全部打乱后又重新编织成一个没头没尾飞向无限的句子,这个句子原来是毫无意义的,出自于一些虚构的故事;这个连续不断的已编织成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像一道黑色的烟幕悬挂在涅瓦大街上空,空间上边竖着一道虚构故事的黑烟。

而由于这些虚构的故事,时而上涨的涅瓦河水咆哮了,冲击两岸厚实的花岗岩。

正在爬行的多足虫是可怕的。它在这里,在涅瓦大街上爬行几百年了。而往高处,在涅瓦大街上空,季节在那里奔跑:春天,秋天,冬天。那里的顺序是变化的,而在这里——顺序没有春天、夏天、冬天的变化,这是同样的春天、夏天、冬天的顺序。众所周知,还给季节确定了极限,而且——一个季节接着一个季节:过了春天是夏天;秋天在夏天之后,并转入冬天;春天便全都融化了。在由人们组成的多足虫那里,则没有这样的极限;没有人能改变它;它的环节在变化,而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在那边火车站的地方,它的头部扭过来了;尾部伸进海里;而一环环的节肢,则正在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没有头部,没有尾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一条多足虫像过去一样在爬行;将来也会像过去一样爬行。

完全像一条蜈蚣!

一匹受惊吓的金属马儿早已矗立在阿尼契科夫桥的拐弯处了,它身上悬着一位金属马倌(4):是马倌将把马儿制服呢,还是马儿把马倌摔下来?多少年来一直进行着这样的争论,并——绕过他们,绕过去!

并绕过他们,绕过去: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起的及一对跟着一对的——擤着鼻涕,咳嗽着,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边诽谤边笑地用许多各种不同声音把许多各种不同脱离其原来意思的词语撒向在蒙蒙的空间:一些圆顶礼帽,一些羽毛,一些制帽;一些制帽,一些帽徽,一些羽毛;一顶三角帽,一顶高筒大礼帽,一顶制帽;一把阳伞,一块头巾,一根羽毛。

 

狄奥尼索斯(5)

其实,同他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重新把自己的思想从奔腾的人群中拖出来;流传开的胡说八道严重地污染了群众;经过想象中的集体的浸染,它本身也成了胡说八道;他艰难地使思想转到叽叽喳喳传进耳朵里的话语:这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用语言在冲击他的耳朵了;但是,一些正流传的词儿零零碎碎飞进耳朵里,打断了整句话的内容。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弄明白,响彻他耳膜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耳膜上一直有小棍棒无聊地、久久地令人烦恼地敲击着鼓膜的那种微小声音:那是正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停地在快速叨叨。

“理解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您理解我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对,我理解。”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长耳朵,竭力分辨出对他说的句子,这可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周围流传的词儿正在铺天盖地地向他的耳朵袭来:

“对,我理解您……”

“那里,在洋铁罐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大概有东西在活动:那上面的计时针古怪地嘀嘀嗒嗒直响……”

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了想:

“什么洋铁罐头,什么样的洋铁罐头盒?而且,什么样的洋铁罐关我什么事?”

但是,更仔细地听了参政员的儿子反复说的话后,他想象到那指的是一枚炸弹。

“自从我开动了它后,里边显然有东西在活动;原来,它没有什么,是死的……我拧开了钥匙;甚至,对,它像个喝醉了似醒非醒的身体,请您相信,有人推它时,它便开始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这么说,您开动它了?……”

“是啊,它就嘀嘀嗒嗒响起来……”

“指示针?”

“整个二十四小时的。”

“您干吗这样?”

“我把它,把洋铁罐头盒放在桌子上看着,看着;结果手指头自己伸到它上边;于是——就这样,不知怎么就拧动了钥匙……”

“您干的好事?!赶快把它扔到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不做作地摊了摊双手,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懂吗,它对我嗤之以鼻?……”

“洋铁罐头盒?”

“总的说,站在它旁边时,我被很多种丰富的感觉控制了,它们同时不停地变更着:很多种丰富的感觉……简直鬼知道是什么……老实说,我一生中还没有经受过类似的情况……一种厌恶之情压倒了我——是这样,我觉得厌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了,我再说一遍——我对它非常厌恶,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厌恶——对洋铁罐头盒的形式本身,对认为它原来里边可能有沙丁鱼在游动的想法(我无法见到它们);对它的厌恶在增长,就像对一只巨大的、向您耳朵里发出不可思议的叽叽喳喳声的甲壳虫。您懂吗——它竟敢对我发出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啊?……”

“嗯!……”

“一种像对一只巨大的、外壳发着令人恶心的洋铁亮光的甲壳虫的厌恶感觉:既不是真的甲壳虫的,又不是——那种不镀锡的容器的……相信吗,是那么使我感到恶心,烦闷!……仿佛我……吞下了它……”

“您吞下了?呸,恶心……”

“简直鬼知道是什么——吞下了它,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成了肚子里嘀嘀嗒嗒讨厌地响着并正用两只脚走动的一枚炸弹。”

“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声点,在这里,有人会听到我们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这事儿不可能明白……应当这样:把它放在桌子上,站在一边细听它的嘀嗒声……一句话,应当亲自通过感觉经受一切……”

“而您知道,”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他的话也感兴趣了,“我理解您,嘀嘀嗒嗒……人们听到声音的感觉各不相同;如果只留神细听声音,从中会听出——也是一切全有,但不是那……我有一次吓唬一个神经衰弱的人,谈话时开始用手指敲起桌子来,您知道吗——合乎谈话节拍的样子;结果啊,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脸一下白了,不说话了,还这样问道:‘您这是干什么?’我就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是我继续一个劲儿地敲着桌子……您相信吗——他发作了,生气了——甚至在街上遇见时连头都不点一点……我理解这……”

“不——不——不,这事儿不可能明白……这时有一种东西——增长起来,回想起来了——一些不熟悉的而毕竟又是熟悉的梦呓……”

“回想起童年时代了,不是吗?”

“好像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有东西在头顶上微微颤动——您知道吗?头发直竖起来,这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不是——不是头发,因为你是被掀开颅顶站着。头发直竖起来——昨天夜里我明白了这种神情;而且,这——不是头发;整个身体都像头发一样,直竖着,都像一根根头发丝似的硬邦邦竖着。双脚,双手,胸部——全都像由一根无形的呵人痒痒的麦秸似的毛发组成;要不,你仿佛在洗冷水矿泉浴,它像碳酸气泡沫在你皮肤上——呵痒、跳动、奔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要是你愣住了,那么它的奔跑、跳动、呵痒便转变成某种强有力的感觉,仿佛你被肢解成几部分,把你身上的各个组成部分往相反的方向拉:从身前蹦出心脏,从身后背部露出形状像一条篱笆轴的你自己的脊椎骨;头发往上竖,双脚往下边深处钻……稍稍一动——就好像全都麻木了似的……”

“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当时就像是受折磨的狄奥尼索斯……但是——且把笑话搁在一边,您现在是用完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我都要认不出您了……您现在说话不像个康德的信徒……我还没有听到过您用这种语言……”

“对,我已经对您说了,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不像康德的信徒——您说得对……哪儿呀!……那儿——全是另一个样子……”

“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种成了有血有肉的逻辑,也就是有血有肉的大脑的感觉,要不,是——死一般的停滞;而瞧您遇到了生活的真正的震荡,血液往大脑里涌;因此,连您说的话里都可以听出真正的血液的搏动……”

“您知道吗,我面对它站着,而——请您告诉我,我仿佛觉得——对,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了,您‘仿佛觉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

“我仿佛觉得——整个身体在肿胀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早已肿胀了,也许,我这么肿胀已经几百年了;而且走来走去,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成了个肥大的丑八怪……说真的,这很可怕。”

“这全是——感觉……”

“可是您说说,我……不……”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怜悯地冷冷一笑:

“相反,您消瘦了:面颊——塌陷进去了,眼睛四周围——出现了圈圈。”

“我在那儿面对它站着……对,不是‘我’站在那儿——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某个,这么说吧,长着个特大傻瓜脑袋和颅顶被掀开的巨人;而且——身体一跳一跳的;全身皮肤上——到处是针:扎着,刺着,我还清清楚楚听到一下针刺痛的声音——在身体外边,距离身体至少有四分之一俄尺的地方!……啊?……您只要想想!……然后——又一下,再一下:在身体外边——完全肉体地感觉到很多很多下针刺……而针刺、搏击、跳动——您要明白!——描绘出我自己身体的轮廓——在身体范围之外,在皮肤外边:皮肤——在感觉里。这是什么?还是我已经被倒翻过来了,皮肤翻到了里边,不然是大脑蹦跳出来了?”

“您心不在焉了……”

“您很容易说一句‘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大家都这么说;这个用语——不过是一种不以肉体的感觉为依据的寓言罢了,在好一点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从感情出发的。我可是完完全全肉体地在生理上感觉到了自己心不在焉,完全不是感情上的……此外,自然,我的心不在焉也有您所说的意思:也就是受震惊了。主要的可不是这,而是感觉器官产生的感觉溢出到我四周围,它们突然膨胀起来,扩散到了空间:我像一枚炸弹爆炸似的飞溅开来……”

“嘘!”

“分成了几个部分!……”

“人家会听到的……”

“这是谁站在那边,感觉到——是我,不是我?这种感觉,我有,在我身上、我身外……您瞧,怎样的一种文字堆砌?……”

“您记得不久前我带着个小包裹上您家时,我问您,为什么这个我——是我。当时,您竟全不明白我……”

“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不过那是——一种恐惧,是一种恐惧……”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狄奥尼索斯的真实感受:当然不是文字上的,不是书本上的……是正在死去的狄奥尼索斯的……”

“鬼知道是什么!”

“安静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太累太累了;而且,您感到累是不难理解的:仅一个夜晚,您就经历了多少事情……换了别人,会垮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那肩膀正好同他胸部一般高,肩膀在颤动。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得离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神经质地疼痛欲裂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边,以便对刚发生的事给自己作个明确、冷静的总结。

“对,我很平静,非常平静,现在,知道吗,我甚至不反对喝一杯;这样的振奋,情绪高……其实,您显然能告诉我,那任务——是个骗局?”

这事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显然不能说,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是异常热情地但斩钉截铁地说了声:

“我担保……”

 

启示录

他们终于分手了。

现在该迈步走了:一直迈步走,再迈步走——直到大脑完全麻木,以便倒在小酒馆的桌子上——进行思考和喝伏特加酒。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一封信,一封信!本该是他亲手转交的——受一个人的委托:交给阿勃列乌霍夫。

他怎么全忘了!当时,他带着一封信到阿勃列乌霍夫家去,还有一个小包裹;他忘了交信;后来很快把它交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说一定能见到阿勃列乌霍夫。就是那封信,可能是命运交关的一封信。

不对,不对!

它不是那封;再说阿勃列乌霍夫说了,那封命运交关的信是舞会上人家交给他的;还有——什么假面具……假面具,舞会,以及——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

不对,不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放心了:就是说那封信完全不是他从利潘琴科那里拿来经索洛维耶娃转交的这封;就是说,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曾参与这件事;但是——主要的是,那个人交的任务不会很快就完了;这是他手里一张主要的王牌,一张战胜梦呓及他的一切荒谬的怀疑的王牌(当他答应人家,为党——为利潘琴科作担保时,这些怀疑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因为利潘琴科是他与党联系的工具);要不是他手中的这张王牌,也就是假使信不是党,不是利潘琴科发出的,那么利潘琴科那个人便是可疑的人了,而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就同一个可疑的人有联系了。

那就该出现梦呓了。

他刚弄明白所有这一切并已经打算穿过鱼贯而过的四轮轻便马车,以便跳上一辆迎面过来的有轨马车(当时还没有有轨电车)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等……一会儿……”

他转过身,便发现刚才被落下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在他后边——浑身哆嗦着,还淌着汗;他眼睛里冒着火星,正越过惊讶的行人的脑袋向他挥舞手杖……

“一会儿……”

上帝啊!

“您等等,我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同您分手……我这还得告诉您……”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到就近的一个橱窗下。

“我好像还发现……这也许是神的启示吧——那里,在洋铁罐上面……”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该走了,而且是为您的事,该走了……”

“是,是,是,我这就……我只一秒钟,六十分之一秒……”

“好——好,我听着……”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其模样看表现出了某种简直可称为精神振奋的神态;因为高兴,他显然忘了,对他来说并非一切都已经弄清楚了。而——主要的是,洋铁罐头盒还在嘀嗒响,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

“好像是某种神的启示,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您知道吗,无限地长大了,克服了空间的局限;请您相信,那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同时长大了,包括——房间,包括——涅瓦河风光,包括——彼得保罗要塞城楼上的尖顶,全都突出来了,全都——长大了;而且已经停止长大(简直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长大,无法再长大了);在停止这一点上,在结束、在完结的地方——在那里,我感到有某种不同的开端——是结束后的,还是什么……它是某种极荒谬的,令人极不愉快的和极孤僻的东西——极孤僻的,正是这——是主要的;极孤僻的,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对这个所谓结束后的含意进行思考的器官;各个感觉器官的感觉——等于‘零’;可是它又被称做某个既不是‘零’又不是‘一’,而是小于一的东西接受下来。全部荒谬性也许仅仅只在于这种感觉是一种——‘零减去某个’,随便举个例子,比如五的东西的感觉。”

“您听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您倒是告诉我,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之手的那封信,您想必是收到了?……”

“一封信……”

“对,不是那个,不是纸条,是一封信,给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啊,是那些署名‘炽热的灵魂’的诗?”

“那上面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一句话,是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收到了,收到了……不——瞧我是在说那个‘零减去某个’……这是什么?”

上帝,还老是关于那个!……

“您读读《启示录》吧……”

“我以前也听到您对我的指责,说我不熟悉《启示录》,现在我可要读一读了——一定要读一读。现在,您使我对……所有这一切安下心来后,我感到自己对您的读书范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马上就,您知道吗,会在家里坐下来,服点溴剂并阅读《启示录》。我有极大的兴趣,夜里的事还有点影响,全是那——可又不是那……举个例子说吧,您瞧,一个橱窗……而橱窗里——有映像: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先生过去了——您瞧……走开了……瞧——我和您,看见了?而一切——都有点儿怪……”

“有点儿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点点头,上帝,其实他是“有点儿怪”这类事情方面的专家。

“要不,东西……鬼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什么,全是那——可又不是那……这是我通过洋铁罐头盒认识到的。一个通常的洋铁罐头盒,可是——不对,不对,不是个洋铁罐头盒,而是……”

“小声点!……”

“一个内容可怕的洋铁罐头盒!”

“您可得赶快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涅瓦河里去;就完了——它会沉下去的;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

他心情苦闷地绕过奔跑着的一对的身边向前走去,他心情苦闷地深深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阿勃列乌霍夫嘴里没完没了的叨叨感到吃惊,老实说,他不知道怎么对付他这种没完没了的叨叨:安慰他,支持他,还是相反——打断谈话(阿勃列乌霍夫在身边,简直使他感到压抑)。

“这只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的感觉使您觉得古怪;迄今为止,您老是待在不通风的房里研究康德;暴风雪突然向您袭来——于是您才开始通过自己去注意:您只顾留神细听暴风雪,并从暴风雪中觉察到了自己……您的这种情况已经得到多种多样的描述;它们——是观察、锻炼……的对象。”

“在哪里啊,在哪里?”

“在小说中,在抒情诗里,在精神病学里,在通灵术研究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用这位智力发达的学究的极缺乏修养的神情(照他的看法)微微一笑;微微一笑之后,他继续认真地说:

“精神病医生……”

“?”

“叫这……”

“什么——什么——什么……”

“无非是……”

“叫‘无非是’?”

“无非是——对精神病医生来说一个极其平常的术语——假性幻觉(6),您就这么叫吧……”

“?”

“也就是象征性感觉的一种,它不符合感觉的刺激。”

“好吧,这么说,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您是对的……”

“不,这并没有满足我……”

“当然,现代主义者把这种感觉称作——深渊的感觉,也就是并非通常所经受的象征性的感觉,这种感觉将寻找相应的形象。”

“这里有一种寓意。”

“您别把寓意和象征混为一谈:寓意,这是一种流行的文学的象征,例如对您的‘心不在焉’的通常的理解;象征则是您在那里——面对一个洋铁罐头盒时,经受过的东西的起诉状,邀请人为地去经受这样经受过的某种东西……不过用另一个术语将更加合适:自然的身体的搏动。这正是您所经受过的,在震荡的影响下,您的自然的身体完全实实在在地颤抖了,它霎时间脱离开物质的身体,同它分开了,而瞧您所经受的一切,都是您在那里经受过的:像‘无底深渊——无底……深渊’或‘心不……在焉’这类老生常谈的词汇组合深化了,对您来说,它们成了生活的真理、象征。自己自然的身体的感受,按照另一些神秘主义学派的观点,把文字上的含意和寓意变成了现实的含意,变成了象征;因为神秘主义者的著作中充斥着这种象征,因此现在,在经受了那一切之后,我才建议您读一读这些神秘主义者的……”

“我对您说了,一定读,再说一遍——我一定……”

“而鉴于同您待在一起的情况,我能补充的只有一点:这类感觉,诚如柏拉图援引酒神的祭司作证明所叙述的(7),将是您死后最初的一种感受……有些实验学校,在那里人们有意识地引发这种感觉——您不信?……有的,我深信不疑地这么对您讲,因为我唯一的亲密朋友——在那里,在这样的学校里。实验学校把您的可怕景象假装成合乎规律的和谐工作,在这里研究节奏、运动、跳搏,并把意识的全部痛苦引进膨胀的感觉中,例如……不过,我们干吗站着,胡扯够了……您必须赶快回家去,并……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然后便待着,待着,别离开——一步(大概有人跟踪您);就这么待在家里,读您的《启示录》去,喝点溴剂。您受够罪了……其实,最好别喝溴济:溴剂会使意识麻木的,过多地服用溴剂后,您会变成什么事儿都不会干的人……好,我可该跑了,而且——为您的事。”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阿勃列乌霍夫的手,突然匆匆离开,加入到圆顶礼帽的黑色洪流里,他还从这股洪流里转过身来,并从那里再一次地对他大声嚷嚷着:

“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去!”

他的肩膀融合到肩膀堆里了,他立刻被无头的多足虫无影无踪地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生活在一个小洋铁罐头盒里翻腾,计时机械现在还在走动;赶快回家去,赶快;他得立刻雇一个马车夫;一到家,他就把它塞到自己的侧口袋里;然后——把它扔到河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感到自己在膨胀,他同时感觉到:开始掉雨点了。

 

女像柱

在对面那边,是一个黑黝黝的十字路口;而那边——一条马路;大门口的一尊女像如柱石块般地在那边低垂着脑袋。

一个机构从那里高高矗立着: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主宰一切的一个机构。

秋天有尽头,冬天也有尽头,时间的四季本身循环往复;大门口长大胡子的女像柱则超乎这循环往复的四季;它的石雕双脚令人头晕地踩进墙里:这么一来,整个女像柱就好像一块要脱落并要砸到马路上的石头。

可是瞧——没有脱落下来。

它在自己面前看到的那东西,像生活一样变幻莫测,无法解释,不可思议:那边飘游着云彩;白色的浪花不可思议地盘旋而起;要不——洒下雨点儿;现在也在洒着,像昨天,像前天。

它在自己脚下看到的也是那,和它一样,固定不变:照亮的人行便道上,由行人组成的多足虫固定不变地在蠕动;要不,和现在一样——在昏沉沉的潮湿中,许多奔跑而过的腿脚毫无生气地沙沙作响;还有永远绿莹莹的面孔;不,根据这些,看不出事件已经爆发。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你永远也不会说事件已经爆发了,例如在阿克秋克小镇上,那里有一个工人在车站上与铁路宪警发生争吵后,侵占了宪警的钞票,并借助张开的嘴巴把钞票咽到自己肚子里,为此铁路医院把引吐剂——灌到那个肚子里。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在库塔伊斯剧院的观众席上有人高呼:“公民们!……”没有人会说,在梯比利斯,警察发现了一个制造炸弹的工厂,在敖德萨一个图书馆给封闭了,以及在俄国有数十所大学举行了数千人的群众集会——而且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没有人会说,正是在这个时候,数千名坚定的崩得分子来到了群众集会上,彼尔姆的工人固执己见,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哥萨克包围的雷瓦尔铸铁厂的工人们举出了自己的红旗(8)。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新的生活已经喷涌而出,波塔宾科已经以此为标题完成了一个剧本(9);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已经开始罢工(10);人们已经砸破火车站的玻璃,涌进车站的仓库,使库尔斯克、温达沃、尼日戈罗德和摩尔曼斯克的铁路停止运行(11);数万节车厢,像被吓呆了似的停在各个空地上。交通——中断了。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彼得堡出大事了,几乎所有的印刷厂排字工人都选出了代表,聚成一堆堆的(12);也进行罢工的——有涅瓦造船厂、亚历山大机械厂及其他的工厂(13);彼得堡市郊有很多满洲大皮帽挤来挤去的。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行进中的是那些人可又不是那些人;他们不仅仅迈步走着,而是在迈步走着的同时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是白痴的脑袋,颅顶被军刀砍破或被一头尖的木棍捅伤后还没有长好;如果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就会听到谁的亲切的悄悄声,一种来自手枪射击的啪啪啪声产生出的悄悄声——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柯尔希达,以及从利巴瓦到勃拉戈维申斯克传来。

但是通行没有受阻:许多的圆顶礼帽,单调地、缓慢地、呆板地在女像柱脚下通过。

……

灰色的女像柱俯身观看着——自己的脚下:观看着这整个人群,一双古老的石雕眼睛里充满无限的蔑视,无限的——过量饱和,以及无限的——绝望。

啊,要是有力量!

胳膊肘伸到脑袋上面的肌肉发达的双手就会挺直;被刀刃劈伤的颅顶会猛烈地炸开;张大的嘴巴就会——发出嘶哑的、持续的绝望吼叫,你会说:“那是飓风的吼叫。”(城市的暴徒们大屠杀时,数以千计的黑黝黝戴便帽的人就是这么吼叫的)像轮船鸣响汽笛后,水蒸气涌到马路上;它脱出墙壁时从阳台脱落的泥灰就会飘扬到街道上空;泥灰还会落满结实的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石块上(然后,人们很快就拿起石块去砸地方自治管理局和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处的窗户);这尊古老的雕像就会在昏暗下来的空中画出一道急速而令人眩目的弧形线,碎成无数小石块撒落到马路上;它会变成像许多血淋淋的碎片,打在——呆板地、单调地、缓慢地经过此地的惊恐的圆顶礼帽上……

……

在彼得堡这灰蒙蒙的一天,一道笨重、豪华的门打开了。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赶忙出来给马车夫信号;马儿到了大门口,一辆油漆过的轿式马车靠过来了;当弯着腰、伛偻着身子、没有洗漱、脸带病态的浮肿并耷拉下嘴唇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伸出戴着乌鸦翅膀似的手套的双手扶住(乌鸦翅膀色的)高筒大礼帽边沿时,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的仆人愣住了并双手垂直地站立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向双手垂直的仆人,向马车,向马车夫,向黑黝黝的大桥,向涅瓦河上冷笑的空间,投过瞬息间充满冷淡的目光,那边正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以及灰尘般模模糊糊矗立的已经有数万人罢工的瓦西列夫斯基岛。

双手垂直站立着的仆人砰的一声把马车门关上,门上有个古老贵族的徽记: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马车很快在脏兮兮的漫雾中消失了——绕过暗洞洞黑黝黝依稀可见的伊萨基辅大教堂,绕过尼古拉皇帝骑在马上的纪念碑——消失在涅瓦大街上了,那里聚集起来的一堆堆人群正冲破木头栏杆,潮水般涌到外边,那里一幅幅轻轻响着的红布正在——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一辆马车的黑色轮廓、一个仆人的三角制帽及扬起在空中的一件外套的两侧的图形,突然进入黑黝黝毛茸茸的激动处,那里一堆堆集合起来的满洲大皮帽、有圈的帽、男式便帽便向马车扑过去,使马车玻璃啪啪啪直响。

一辆轿式马车在人群中停住了。

 

滚开,托姆!

“我是希望……”(14)

“您希望?”

“我希望会这样。”(15)门里边传出一个外国人的说话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故意迈着有力的脚步,从露台的地板上走过去,他不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通向房间的一道门半开着。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人家没有听出他的脚步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决定不去偷听人家,因此,他迈步跨过门槛。

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一种混合着化妆品味的呛鼻的酸味:药品的气味。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和通常一样,很客气。她一定要一个外国人坐到靠背椅子上,外国人正推辞。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啊,见到您真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擦擦脚,把外衣脱了……”

没有作相应高兴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卓娅的一只手。

“我希望,您对俄国得出了很好的印象……不是吗……”她转而对一位干瘦的外国人说,“多么少见的高涨情绪?”

法国人干巴巴地回答:

“我希望……”(16)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擦着胖乎乎的手指,变换着把自己亲切的、稍带点儿惘然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法国人,一会儿投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她有一双鼓鼓凸出的眼睛:她的眼睛凸出到了眼眶外边。卓娅·扎哈罗夫娜看上去四十来岁,她是个大脑袋的黑发女人,结实的脸颊上抹过油脂,扑粉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掉。

“可是他还没有……您不是要见他吗?”她好像不在意地问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匆匆的提问中表现出内心的担忧,可能是包含着敌意;而也可能,还是一种憎恨;但是,这种担忧、敌意和憎恨都蒙上一层亲切:微笑和目光,就像出售的黏乎乎甜丝丝的糖果,裹着一层未经消毒检验的肮脏。

“好吧,我还是等等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法国人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梨(桌子上放着一个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把高脚水果盘挪开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那么喜欢吃梨。

但是,梨归梨,起作用的不是它们。

起作用的——是声音:一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一种完全是痛苦的、非常尖利刺耳的和甜蜜的歌声;此外,是一种带糟透了的口音的歌声。在二十世纪初,这样唱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不知害臊,在欧洲没有人这样唱。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觉得唱歌的——是一个放荡的深黑色头发的男人;黑头发的男人——一定是;他的胸部凹进去,陷在两个肩膀中间,并长着完全像蟑螂的眼睛;他也许还患有肺结核病;而且,大概是个南方人——敖德萨人或者甚至是个——保加利亚的瓦尔纳人(这样,或许更好些);他穿着不很整洁的内衣;常作些宣传,憎恨乡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想着没有见到的唱歌人,一边第二次伸手去拿梨。

这时候,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一分钟都不放过法国人:

“对,对,对,我们正在经历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到处都是一片精神振奋和青春的活力……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把这一切写进历史……您不信?请到群众大会去看看……听听那些炽热感情的流露,您会看到:到处是——狂热。”

但是法国人不愿支持这样的谈话。

“请原谅,夫人,先生快来了吗?”(17)

为了不成为这种不知怎么有损他民族感情的谈话的见证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窗子紧跟前,差点儿没有碰着正在地板上啃骨头的圣贝尔纳长毛狗。

小别墅的窗户是朝海那边开的,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灯塔亮着的一面转过来了,星火眨巴起眼睛:一下——两下——三下——就熄灭了。远处一位步行者身上的黑色外套在那边随风飘拂;更远点的地方,卷起一道道冠状的东西;两岸的灯火像发亮的糁子撒落下来;芦苇丛生的海边像长出无数双眼睛;从远处,传来凄凉悲切的汽笛声。

多大的风!

“给您个烟灰缸……”

一个烟灰缸摆在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鼻子尖底下,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爱生气的人,他把烟头捅在了彩色的高脚水果盘里:显出一副表示抗议的样子。

“那里有人在唱歌,是谁?”

卓娅·扎哈罗夫娜做了个手势,分明地表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落后了:不能允许地落后了。

“怎么?您不知道?……对,当然,您不知道……那好吧,让您知道:什希朗弗恩……这就是您愁眉苦脸呆着的结果……什希朗弗恩,他和我们大家都熟悉了……”

“这姓在哪儿听到过……”

“什希朗弗恩有高超的表演技艺……”

卓娅·扎哈罗夫娜以坚决的口气说出这句话,这种口气说明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老早以来就对与所有这幢别墅的拥有者都熟悉、友好的人的高超表演技艺抱有非常不恰当的疑问。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意对这位先生本人的才华进行批驳。

他只问了一声:

“是亚美尼亚人?保加利亚人?格鲁吉亚人?”

“不对,都不对……”

“克罗地亚人?波斯人?”

“舍马哈来的波斯人,不久前差点儿在伊斯法罕的大屠杀中牺牲(18)……”

“是个……青年波斯派的?”(19)

“当然是……您不知道?……您应当感到害臊……”

大家朝他投过遗憾、宽容的目光,而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向法国人转过身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然没有去听谈话,他在听嘶哑得不行的男高音;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在那里唱着一首吉卜赛抒情歌曲,这歌曲在人们心头引起一种忧愁的思绪。顺带提一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就便想到,卓娅·弗莱依什的脸部特征,说句公道话,像是由各种不同美女的脸部特征拼凑起来的:鼻子——这个美女的,嘴巴——那个美女的,耳朵——另一个美女的。

拼凑到一起后,就给人们以强烈的刺激。仿佛是由许多美女的特征拼凑起来的卓娅·扎哈罗夫娜本人却远不是美女——啊呀,啊呀!而她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属于所谓深黑色头发的东方女郎。

不过,卓娅·扎哈罗夫娜叽叽喳喳的叨叨还是很快传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耳朵里:

“您这是指我?”

沉默。

“国外来的钱——需要……”

胳膊肘一个急不可耐的动作。

“T.T.机构被摧毁后,你们主编最好别来了……”

但是,法国人——一声不响。

“因为发现了文件。”

要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能考虑正事,那么关于T.T.被摧毁的消息会使他(这是我们在说)倒下的,但他正在听——那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唱的抒情歌曲。法国人因为等了这么久,觉得忍无可忍,便制止正凑到他紧边上的卓娅·弗莱依什说:

“如果不利用机会同先生谈一谈,我将感到很伤心。”(20)

“全是一样的,您和我谈……”

“对不起,在有些情况下我认为还是由他亲自来谈的……”(21)

一根小树棍打到了窗户上。

从灌木丛的枝叶间,可以看到水面冒起的泡沫,暮色中还有一艘蓝兮兮的帆船在摇晃;它通过升起的呈尖角形的船帆给昏暗的暮色划出一道薄薄的波纹;蓝兮兮的夜凝结在船帆上了。

看上去,船帆好像完全没有升起来似的。

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朝小花园过来了;马车里匆匆忙忙出来一个行动不便、明显患有气喘病的胖子;因为夹着半英寸长用绳子捆着的摇摇晃晃的纸包而显得不灵便的一只手,慢慢开始去拉一只手提皮包;从腋下胸口处笨拙地掉下一个小口袋;纸包破裂了,掉出的安东诺夫苹果满地乱滚。

先生忙着去拾苹果,胸口都弄脏了;他的大衣也散开了;他还明显地呼哧呼哧喘着气;关栅栏门时,他又差点儿把采购来的东西撒到地上。

先生顺着旁边竖着两排被风吹弯的灌木的花园黄色小径朝别墅走来;那种令人苦恼的熟悉气氛在四周围扩散开来;带耳套的大皮帽下,脑袋不知怎么直向胸前弯着;深深陷入眼眶里的一双小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打转(就像它们面对所有凝神注视的目光时那样);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疲倦地注视着玻璃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通过这双小眼睛(大家想想!)无意中发现某种特殊的、掺杂着疲倦和伤心的欢乐——一种纯本能的欢乐;在经历了那样的艰难困苦后,可以暖和暖和,睡上一觉,并扎扎实实饱吃一顿了。一头残暴的野兽就是这样的:残暴的野兽回到洞穴后便会变得像家畜一样温和,发现自己也能一点儿也不凶恶;这时,这头野兽就会亲切地去嗅自己的同伴;还会去舔发出哀号的兽崽子。

这难道是那个人?

对,这是——那个人,他这会儿并不可怕,他的模样——平平常常;但这——是那个人。

……

“瞧,他!”

“终于——嗯……”(22)

“利潘琴科……”

“您好……”

黄色的圣贝尔纳长毛狗高兴地吼叫着穿过房间,纵身一跳将毛烘烘的爪子直趴在那个人的胸脯上。

“滚开,托姆!……”

那个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的一帮不速之客,他正拼命保护自己采购来的东西免遭圣贝尔纳长毛狗之害;在他宽阔、扁平、四方形的脸上露出一种幽默加无可奈何的生气的神情;随口吐出一句——简直有点儿孩子气的话:

“又弄脏了。”

那个人无可奈何地从托姆身上转过头来,嚷嚷道:

“卓娅·扎哈罗夫娜,帮我一把……”

但伸得长长的狗舌头不客气地舔了舔那个人的鼻尖,那个人立刻大声尖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大声尖叫了一下(大家想想,这时她——在微笑)……

“托姆啊!”

可是看到——有客人在,客人而且——在等着,那个人便对自己的安适家庭生活笑了笑,随即收起笑容,并毫无任何谦恭之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来,瞧我刚……”

同时,往外翻的一片嘴唇生气地哆嗦了一下,这片嘴唇说明:

“连这里也不得安宁……”

那个人向一个角落跑去,在那里——角落里跺了跺脚:防雨套鞋怎么也脱不下来——新的,有点儿紧。他在角落里还待了好久,慢慢脱下大衣,并用一只手在绷得紧紧的口袋里掏着(仿佛那里藏着一支十二发子弹的勃朗宁手枪);那只手终于从口袋里伸出来了——掏出一个玩具娃娃,一个不倒翁。

他把这个玩具娃娃扔在桌子上。

“瞧,这个是给阿库琳娜家的曼妮卡的……”

老实说,客人们这时都张大了嘴巴。

然后,他擦擦冻僵的双手,怀着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警觉性对法国人说:

“请……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同时——向杜德金点了一下头:

“您稍等……”

 

额骨

“卓娅·扎哈罗夫娜……”

“啊?”

“什希朗弗恩——这我理解,青年波斯派的一位活动家,有着热情的演员般的天性;而这个——法国人在这里干吗?”

“等您知道多了——您就快成个老头子了。”那一位不用俄语回答,紧紧围着的束腰上显出她两个过大的乳房,手上拿着个喷子,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芳香:一股化妆品的味道和制造人工假牙的气味(谁在牙科医疗室待过,大概就熟悉这种气味——一种最令人讨厌的气味)。

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靠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而您仍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嘴唇不知怎么歪着,紧紧闭上了。

“您的同居者早就竭力要我过这种生活……”

“?”

“要是我不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反正也一个样,得有人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谈话的方向明显地使卓娅·扎哈罗夫娜不高兴了,因此她手里的喷子又开始神经质地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接着——恢复了正常。

“那还说呢,我的脸没法变得漫不经心的样子。”

卓娅·扎哈罗夫娜接受了这种思想的新潮流,于是赶忙说起俏皮话来:

“因为这,您就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烟灰都撒到我的桌布上?”

“对不起……”

“没关系,给您个烟灰缸……”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伸手去拿一个新的梨,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懊恼地暗自说了声:

“好一个吝啬鬼……”

他发现带公爵夫人(他确实喜欢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不在了。

“您怎么?瞧,给您个烟灰缸……”

“知道。我——要带公爵夫人的……”

卓娅·扎哈罗夫娜没有把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端过来。

通往远处那间屋的门并不完全是装着做做样子的,他以不知满足的贪婪心情通过那道半开着的门望去:那边露出两个坐着的身影。一个法国佬唠唠叨叨,好像是在嘀咕什么;而那个人则嘶哑地嘟哝着,不时打断法国人谈话,说话间,他同时急迫地抓着文具——一会儿这件,一会儿那件,还弯过胳膊不时挠自己的后脑壳。看得出来,那个人对法国人通报的消息感到非常激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到他做出某种自卫的手势。

“噗——噗——噗……”

从那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而带颈圈的圣贝尔纳长毛狗托姆正把自己淌着口水的嘴巴伸到那个人身上,那个人则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的毛。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观察被打断了:是卓娅·扎哈罗夫娜打断了他。

“您怎么不上我们这儿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那火红的嘴唇,瞥了一眼,并说:

“啊,没有怎么,您自己不是说了——我是个离群索居的人……”

回答时显露了一下金牙:

“您可别断绝往来啊。”

“啊,不会的……”

“您是在生他的气……”

“又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想反驳,因而中断了为自己辩解,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您就是在生他的气。大家都生他的气。这里又插进一个利潘琴科来……这个利潘琴科!……会破坏他的声誉的……不过您要理解:利潘琴科——是个必要的角色……没有利潘琴科,他早就给抓起来了……他是拿利潘琴科给你们大家做掩护的……不过大家都相信利潘琴科……”

某些人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特点:口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躲远了点。

“大家都生他的气……可是您说,”卓娅·扎哈罗夫娜抓住喷子,“您到哪儿去找这么个工作人员?……啊?到哪儿去找?……您说,谁会像他那样赞同一切自然的感情,充当利潘琴科——完全彻底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那个人可有点太利潘琴科了点,但不想进行反驳。

“请您相信……”

但是,她打断了他:

“这么抛下他,这么躲起来,藏起来,您也不觉得可耻:柯列奇卡可是经受着折磨,切断了所有以前的和亲密的联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吃惊地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原来是——柯列奇卡。老实说,有多少个月他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是啊,如果他在那边还喝酒、胡来,还——是啊,在那边——迷恋……那可是——更优秀的人都变成了酒鬼,放荡乱搞……而且是出于自己喜欢。柯列奇卡这么做是为了遮人耳目——得像利潘琴科:为了在警察面前安全、公开,他这么作践自己是为了共同的事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冷冷一笑,但自己注意到了不信任的、充满憎恨的目光:

“什么?”

接着,连忙说:

“不……我没有什么……”

“这可是一种最可怕的牺牲……您不相信吗,要知道,有许多东西正威胁着他。由于被迫常常狂饮,在他的情况下必须酗酒,尼古拉会过早地毁了自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卓娅·扎哈罗夫娜怀疑他过于经常地同利潘琴科待在小酒馆里,在许多方面,教坏了利潘琴科……

“要知道,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啊,生活,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地正在失去理智。艰难的处境压迫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的心灵里产生了某种不顺遂的东西。这里,不是——警察,不是——专横,不是——危险,而是某种心灵的溃疡;不经过净化,能着手进行伟大的人民的事业吗?想起了一句话:“带着对上帝的恐惧和信仰着手吧”(23)。他们却毫无任何恐惧地着手进行了。还有——有信仰吗?他们在着手进行的同时,违反了某种心灵的法则:他们成了罪犯,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而是——另一种。

他们毕竟是违反了。

“您回想一下赫尔辛斯及划船……”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哀伤。“而后来,这些流言蜚语……”

“是怎么样的?”

他关切地问,同时打了个寒颤。

“有关柯列奇卡的流言蜚语!……您以为,他不怀疑,不受折磨,夜里不叫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回想起来,他——夜里是叫喊的)“后来他们对他发了多少议论,而且——没有感激,没有意识到人家为大家作出了牺牲……他全知道,默默无言,经受着折磨……因此他才这样阴郁……他不会昧着良心。他看上去总是一副令人不愉快的样子。”从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听得出她差点儿要哭出来了,“看上去……令人不愉快……外加这副……不幸的外表。您要相信:他是个——孩子,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

“您觉得奇怪?”

“不,”他开始软下来了,“只是,您知道吗,我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儿奇怪,跟有关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概念毕竟不知怎么有点儿不符……”

“一个真正的孩子!您瞧瞧:玩具娃娃——不倒翁。”她伸手指了指玩具娃娃,手镯闪亮了一下……“您就会对他说许多不愉快的事,而他——他!……”

“?”

“他会让厨娘的小女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同她玩洋娃娃……知道吗?而他们却指责他搞阴谋……上帝,他在拿玩具小兵玩呢!……”

“是这样——这样!”

“镀锡的小兵——他买通波斯人,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不过——这是机密……瞧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她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但是,当他天真地激动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听她说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确信,那个人的声誉被糟蹋得非同小可了,而他,老实说,却不知道。现在,他把这些对某种东西的暗示作为资料接受下来,同时把目光投向他们坐着的那个地方……

一个狭小的脑袋不知怎么直往胸前低垂;一双仿佛在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目光从一件东西到另一件东西地飞转;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在吸空气。脸上的表情是丰富多样的,这张脸极其厌恶地出现在杜德金面前,它形成一个那种古怪的整体,被记忆带到顶层亭子间,以便夜间在那里来回迈步,声音噗噗噗嘶哑地说话——双眼专注,用嘴唇吸气,目光飞转,并从自己身上挤出哪儿都不存在的、无法表达的含意。

他这时正仔细地注视着那些压抑人的及由大自然自身沉重地建立的特点。

这副额骨……

这副额骨通过一种结实的顽强精神——理解——突出在外,无论如何,不惜代价——要理解,不然就……裂成碎片。额骨没有表现出理智、愤怒、背叛;它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表现出努力——理解……可额骨却没有能理解;额头很愁苦——它狭小,布满横向的皱纹;它的样子,仿佛在哭泣。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它们能睁开眼皮的话!)——它们就成了……马马虎虎没有什么特别的……小眼睛了。

而且它们显得很哀伤。

可那片吸着空气的嘴唇使人想到——啊,对了!——一个半岁婴儿的小嘴(不过没有奶头);要是给他嘴里塞个真正的奶头,那么这片嘴唇一直吸吮着,也就不会令人惊讶了;没有奶头,这个动作便使脸蛋的模样变得很令人嫌恶。

可是瞧——也是的,拿玩具小兵玩!

对这个大得出奇的脑袋作了一番如此仔细的分析之后,突出的只有一点:这脑袋——是个智力不全者的脑袋;大脑过早地被层层脂肪和骨骼厚厚地给裹上了;而且同额骨因为眉毛上面的拱形部分而过分突出在外(大家看看大猩猩的头颅)一样,这时在骨头里边,也许正在经历着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被称作脑软化的令人不愉快过程。

内在的虚弱和犀牛般的顽强精神的结合——难道这种结合通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成了喀迈拉(24),而且喀迈拉还在长大——在夜间长大,它在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上发出一个真的蒙古人似的冷笑。

他这样想着。他耳朵里反复听到一个声音:

“不倒翁……夜间叫喊……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自己在内心补充说:

“用一个额头撞许多额头……干吸血的勾当……腐化……然后——送死……”

又是反反复复的声音:

“一个孩子……”

不过只是耳朵里反复听到,其实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走出房间。

 

不好……

怪事儿!

迄今为止,在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关系上,那个人的行为一直只带有完成一大堆任务的性质,而且是些推脱不了的任务;那个人出于讨好,好几个月、好多次地用多种不同的方式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周围构筑起的装饰图案,使人相信这种讨好。

人家也就相信了这种讨好。

他讨厌那个人;他对他感到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此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正经受着对一切都不相信的痛苦危机,最近一些日子老回避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到处碰上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常常轻蔑地向他发出过于公开的挑战,那个人顽强地忍受着这些挑战——猥亵地笑笑,如果他问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笑,那个人就会回答说:

“这是——为您笑的。”

不过,他知道那个人总对他们共同的事业哈哈大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那个人断言,他们那个党的纲领站不住脚,抽象,盲目,那个人——表示同意。他可是知道的,那个人参与了纲领的制定,如果他问纲领里是否包含奸细行为,那个人则会回答:

“不,不,敢作敢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终于想用自己的神秘主义信条(25)试图让他感到吃惊,断言公众事业、革命——不属理智的范畴,而是一些以宇宙性形式出现的与宗教有关的范畴,那个人毫不反对神秘主义,他留神听着,而且——甚至力图弄明白。

但是,他无法明白。

只不过——只不过,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所有的抗议及所有极端的结论,都温和而默默地忍受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上小酒馆,在那里找张小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白兰地。有时那个人伴着机械管风琴的叽咕声对他说:

“有什么说的?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我充其量不过是一艘潜水艇,您则是我们的装甲舰,而且,航程远大……”

不过他还是把他拉到顶层亭子间,拉到顶层亭子间后,便把他藏在那里了;装甲舰没有舰长,没有大炮,停靠在船坞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航行,最近几个星期只限于从一个小酒馆到另一个小酒馆;可以说,这几个星期里,那个人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变成了酒鬼。

那个人待他很殷勤,过去的所有谈话只给他留下一个肯定的印象:如果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朝一日突然需要他的重要帮助,那个人应当会给他这种帮助。当然,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是,这种殷勤,这种帮助,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害怕。

只有今天,才有了机会。

他答应帮阿勃列乌霍夫查明,他于是在调查;当然,是在那个人的帮助下。一些情况命运交关的交织,简直使阿勃列乌霍夫处于某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中;他将把这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告诉那个人,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把一切立即查得个一清二楚。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自己已经给阿勃列乌霍夫许下过诺言,于是——就来了……

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令人生气,这一点,那个人一进别墅他就发觉了。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认不出来了——令人不愉快,令人生气,一副勉强的样子(一种机关长官接待请求者的态度,报纸编辑会见通讯员、火灾和盗窃案情况材料收集员时的态度;在索尔维契戈斯克、萨列普特……督学在同竞争教师职位的候选人谈话时,也是这种态度……)。

瞧——就来了!……

这样,同法国人谈话后(法国人走了),那个人同自己一贯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相处的做法相反,没有从书房里出来,而是继续坐着——坐在那里的书桌边上;结果——情况令人生气:好像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压根儿不在这里似的,好像他是个不认得的人,而是——鬼知道怎么回事!——而是个有充分闲工夫的不相识的来访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毕竟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他的党内外号在俄罗斯及国外都赫赫有名;对了,此外还有,从出身上讲,他毕竟是个世袭贵族,而那个人,那个人他——嗯——嗯——他的到来,对那个人来讲该认为是一种荣幸……

天暗下来了,蓝兮兮的。

而在一切都暗下来的时候,在半暗不明的书房里,那个人因为穿着夹克衫而显得黄兮兮的;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完全向桌子低垂着(背部上方只露出一绺抹过油的翘得高高的头发),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背部及那该是没有洗干净的脖子突了出来;背部不知怎么突了出来,首先映入他的眼帘;而且看上去是那种样子:不是不雅观,而是……有点像……在嘲弄人。他由此感到,那弯弯拱起的部位——肩膀和背部,正从半暗不明的书房里可恶地在嘲弄他。他于是慢慢地剥去他们的衣服,露出油滋滋的皮肤,它像乳猪皮到了老厨师手里那样,很容易地被切割成一块一块,上面爬着一只蟑螂(看来,这里的蟑螂多的是)。他感到厌恶:他——啐了口唾沫。

突然间,背部和后脑壳中间的脖子上露出一道油滋滋的皱纹,恰似模糊不清的微笑,仿佛那里的靠背椅上坐着个怪物;而且,那脖子看上去像一张面孔,仿佛靠背椅上坐着个脸上没有鼻子和眼睛的怪物;于是,脖子上的这道皱纹又显得——像一张撕裂开的没有牙齿的嘴巴。

那里,一个怪物,向外撇开着双腿,很别扭地仰坐在半暗不明的房里。

呸,恶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便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他开始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捋起自己的小胡子来。他本想让人觉得他感到受了侮辱,结果只成了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就这样捋着小胡子,仿佛他是他,那背是背,二者毫不相干。他本打算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可是不能一走了事:这次谈话关系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的安宁,由此可见,不能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由此可见,他毕竟有事找那个人。

我们说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但那个脖子上有道皱纹的背部毕竟是个有吸引力的背部,于是,他又转过身来:不转过身来不行……这时,那个人也从自己方面在椅子上急转过身来:那个朝前弯着、前额窄小的脑袋死死凝神注视着,它使人想到一头准备把自己的獠牙戳向任何一个追踪者的野猪。他急转过身子,却又转开了。这个急速转身的动作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一心想给人以侮辱。但这个动作不仅仅表现这个思想。看来,那个人已经偷偷发现人家曾把目光集中注视着他的背部,因为那一眨一眨的目光像是在控告说:

“哎,哎,哎……这么说是您吗,老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捏紧了在口袋里的拳头。那个人又转过了身子。

钟表嘀嘀嗒嗒响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了两下,以便那个人的耳朵发觉到他的难以忍受(应当保卫自己又不过分触犯那个人;他得罪了那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因此为难的)……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声结果成了预备班学员面对小学老师似的胆怯的噎气。他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胆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那个人,他害怕的是在那边糊墙纸上产生的幻觉——可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继续在写东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鸭叫似的喀了一声。又一声。这一次,那个人终于作出了反应。

“等一下……”

什么态度?为什么这样冷淡?

那个人终于欠起身子并转了过来,一只笨重的手在空中划了个邀请的动作:

“您请……”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浑身感到惘然若失了,慌忙中,他极大的愤怒表现成了通常一般性的词句:

“我……知道吗……是来……”

“?”

“正如您知道的,或者其实……见鬼!……”他突然简短地开门见山说:

“有事……”

但是,仰身坐在靠背椅上的那个人(他真想毫不怜惜地把他掐死在这张靠背椅上)轻蔑地伸出刚咬过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接着——他嘶哑地噗噗噗嘟哝道:

“我得事先告诉您……今天我没有时间听您长篇大论的解释。因此……”

什么!

“因此我要请您,最亲爱的,表达得确切些和简短些……”

接着,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便注视着窗户,因为光线从那里到一堆沙沙响的落叶处照出一个空旷的空间。

“您倒是说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一种态度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脱口而出,语气不只是讽刺,甚至还有点儿惘然。

但那个人再一次地打断了他——用最令人不愉快的方式打断了他:

“那就说吧?”

接着便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

“我的事……”便噎住了。

“那就说吧……”

“闹大了……”

但那个人第三次打断了他:

“大到什么程度,我们以后再讨论。”

接着,他眯起一双小眼睛。

被莫名其妙的方式弄得不知所措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下脸红了,并感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沉默了。

那个人也沉默着。

落叶打到窗户上,红红的树叶击打着窗户,到处飘扬,沙沙沙响着;那边的树枝——像枯干的骨架——形成一张黑黝黝雾蒙蒙的网;外边刮着风,黑黝黝的网开始摇晃起来,黑黝黝的网开始鸣响起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无条理、笨拙、语无伦次地叙述了阿勃列乌霍夫的事件。但是渐渐地,随着受所叙述的事件的鼓舞,他克服了自己语言结构上的坑坑洼洼,那个人也变得越来越严肃、认真起来——变得越来越冷静了,然后前额也舒展了,肥厚的小嘴唇不再像是吸吮东西的样子。当讲到出现奸细莫尔科温的时候,那个人甚至高高竖起眉毛,并扭了扭鼻子,好像直到此时他一直未曾影响过讲述者的良心,仿佛由此时开始,讲述者也变得完全没有良心的了,所以至此那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界限已经被超越,他也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啊?……您看见了?……而您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浑身颤抖了一下。

“而我说了什么了?”

“没有什么,您继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完全失望地大声叫喊起来:

“我可是已经全说了!还要我补充什么!”

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也低下了头,脸红了,叹了口气,现在开始用一眨也不眨的目光(忧郁的目光)责备地直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接着——稍稍小声点儿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您怎么不感到害臊!……”

卓娅·扎哈罗夫娜拿着盏灯来到相邻一个房间;女仆玛拉尼娅铺好了桌子,还摆上了小酒杯;什希朗弗恩先生到了餐厅里,这个男高音一个劲儿地讨好,但带有浓重的青年波斯派的……腔调,什希朗弗恩被彩色高脚盘挡住了视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远远看到这一切,而且——好像是做梦。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心里在颤抖,而且——可怕,听到“您怎么不感到害臊”这句话时,他感到自己已是两颊绯红。可怕的对话者的话里包含着明显的毁灭性威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起一件完全不是他犯的过错,不由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起来。

奇怪,他竟没有敢再问一句,那个人的态度里所显示的威胁意味着什么,他说的“害臊”又意味着什么。他毕竟还是吞下了这个“害臊”。

“关于这张挑拨者的纸条,我向阿勃列乌霍夫转达些什么呢?”

这时,额骨凑到他的前额的紧跟前:

“什么挑拨者的?完全不是挑拨者的!……应该让您冷静点。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亲手写的。”

这句一口气说出的台词,包含了克制着愤怒、指责和生气的自尊心,一种克制自己及这时已屈就到……毁灭性的温存的自尊心。

“怎么?是您写的信?”

“而且是通过您——送出的,记得吗?……还是已经忘了?”

那个人说出“已经忘了”这几个字时,那神情仿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人对此事完全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总的说,那个人明显地让他知道,现在他可要像玩捉迷藏似的对付他的装模作样了……

“您记得,我把这封信给了您,在那里——一家小酒馆里……”

“可是我,请您相信,没有把它交给阿勃列乌霍夫,而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够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够了,老兄。好吧,您干吗对自己的人耍花招,信到了收信人那里……而其余的——是诡辩……”

“那么您——是信的作者?”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心颤抖、跳动得那么厉害,他好像觉得它——要蹦出来了,正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哞哞叫着,而且——直往前跑。

而那个人则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原来宽容的模样已换成了花岗岩般的坚硬,那个人大声嚷嚷起来:

“这有什么使您吃惊的?……因为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写的?……”

“当然……”

“请原谅,可我要说,您的吃惊已经接近于公开耍花招了……”

从高脚盘那边露出什希朗弗恩的一个黑黝黝的侧面,卓娅·扎哈罗夫娜对侧面悄悄说了些什么,那侧面点点头,然后,便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长叹一声,便冲向那个人。

“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您!……”

那个人向他眨了眨眼:

“那又怎么样?”

他的模样则在说:

“哎,哎,哎,老兄,方才我发现你那么张望着……你以为可以这样对我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兴奋地,甚至好像是高兴地,甚至好像是得意地装糊涂似的舌头打了一下响,像是想发出欢呼:

“老兄,卑鄙的是你,对了——只是你,而不是我……”

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啊?……啊?……”

然后,那个人装出一副勉强压制住自己恶意挖苦的哈哈大笑的样子,严厉而同情、宽容地把自己的一只沉重的手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他沉思了一下,补充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陷入原来那种奇怪的、压抑的和熟悉的状态:一种面对着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即将毁灭的状态,那糊墙纸上——瞧啊瞧啊——一种性命交关的东西要出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他不知道的过错;一看,仿佛悬在头顶上的云雾正从那个人坐着的地方像烟一样在熏他,把他从那个人身边熏开。

而那个人则用前额狭小的脑袋凝神对着他,他一直坐在那儿,并一直重复说:

“不好……”

出现了令人难受的沉默。

“不过,当然,我还是得等待有关材料,没有材料不行啊……不过,指控——是严重的,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指控是如此严重,以至于……”这时,那个人叹了口气。

“什么材料?”

“我暂时不想亲自来盘问您……在我们党内,采取行动,正如您知道的,得以事实为根据……而事实,而事实……”

“什么样的事实?”

“正在收集有关您的材料……”

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个人从靠背椅上欠起身子,掐灭了哈瓦那雪茄烟头,模棱两可地哼起小曲来。现在,他令人捉摸不透地做出一副宽厚待人的样子,他走到餐厅里,友好地抓住什希朗弗恩的肩膀。

他朝厨房的方向嚷了一声,那里慢慢冒出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

“想吃得要命……”

扫了一眼桌子,并提议:

“来点果子露酒吧……”

然后,他又迈步向书房走去。

……

“您上看院子人的屋里……您同户籍警察,同看院子的人的友谊……最后还有,您与分局文书沃隆科夫一起喝酒……”

看着对方询问的、疑惑不解的目光——充满恐惧的目光,利潘琴科,也就是那个人把手掌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继续压低声音说着带挖苦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话:

“好像您不知道?眼睛做出吃惊的样子?难道不知道沃隆科夫是什么人?”

“沃隆科夫是谁?沃隆科夫?!……对不起……这又有什么?……这里有什么名堂?……”

但那个人,也就是利潘琴科,哈哈大笑起来,从一侧伸手搂住了他:

“不知道?”

“这我不能否定。我是知道的……”

“好极了!……”

“沃隆科夫——是地段文书,常常拜访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

“您和密探见面,您和密探一起喝酒,他是个最坏的特务,我怎么不知道……”

“等一等!……”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真的惊恐得非同小可,想说什么话,那个人急了。

“我重复说一遍,您明显参与奸细活动的事实还未成立,但是……我警告您——出于友谊警告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亲爱的,您干了不合适的事……”

“我?”

“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

霎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恍然大悟,“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这句话是那个人提出的一种条件:别坚持要把那件不愉快的事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解释清楚,此外,似乎还有点什么——那个人(他记起来了)自己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名声很不好。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方才作了暗示——这是明摆着的事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想到这个,就稍稍有点儿鼓舞,因为胖家伙的脸上匆匆滑过一丝——那种熟悉的不祥的表情——原来的那种幻觉的表情;额骨牢牢地紧绷成一团——要摧毁他的意志: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摧毁,不然就将其……撕裂成碎片。

额骨果然摧毁了意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点儿睡意,他无精打采,感到压抑,而那个人为报复刚才那一瞬间对自己意志的反抗,已经又在进攻了,四四方方的脑袋低低地朝前垂着。

一双小眼睛——一双小眼睛想说:

“哎,哎,哎,老兄……瞧您,原来是这么样?”

嘴里还淌出口水:

“别装得像个头脑简单的老实人……”

“我没有装……”

“全彼得堡都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

“T.T.的垮台。”

“怎么?!”

“是的,是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是在想发掘那个人的行为的真正动机,那个人如果有意要把可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发生的思想引开,那是完全来得及的,因为关于T.T.垮台的消息对软弱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正好比五雷轰顶:

“主耶稣基督保佑……”

“耶稣基督!”那个人在讥笑。“这事您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先知道……在鉴定人未作出鉴定之前,假定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您别把怀疑都集中到您自己身上,关于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字也别提。”

这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该是一副十足的白痴模样,因为那个人继续一个劲儿在哈哈大笑,并张大嘴巴,露出发黑的牙齿:这些露出在肌肉外边的牙齿,好像野兽的皮肤破了以后翻出的血淋淋的内脏正对着我们。

“别装模作样了,我亲爱的,好像您不知道阿勃列乌霍夫的作用似的;好像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用交给他的任务来惩罚阿勃列乌霍夫;好像您不知道这个可恶的坏蛋扮演的角色:您会注意到,角色扮演得还真妙。而且,打的主意是对的——打这种感情的主意,比如像您这样的犹豫懦弱。”那个人变得温和了。我们承认,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有犹豫懦弱的毛病——他宽容地用犹豫懦弱消除了刚才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指控。对了,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听到“犹豫懦弱”这个词儿便显得安心了些,他已经暗暗地竭力使自己相信,对于那个人——他错了。

“打的主意是对的。据说贵族的儿子憎恨自己的父亲,打算把父亲杀死,同时,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发表一些议论和其他胡说八道的东西,并且收罗纸条,而当他积累了大堆这类纸条的时候,就把这些纸条——呈献给可爱的爸爸……可你们大家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上了这个败类的当……”

“可是他,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他——哭了……”

“怎么,眼泪使您觉得奇怪了……您是个怪物。淌眼泪——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密探的惯用手段:一个知识分子密探放声哭泣的时候,便会使人认为他的哭泣是真诚的;他甚至还为——当了密探而惋惜呢。可我们却丝毫也不会因为这些眼泪而轻松些……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瞧,也在哭……我完全不想说,您也错了。”(不对,刚才那个人还在这里肯定他有过错,一想到这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顿时吓坏了,他心中下意识地像雷电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在进行一场交易——要我相信一个可恶的诽谤,或者说得确切点,不是相信,而是以消除对我本人的诽谤为代价,要我赞同对阿勃列乌霍夫的诽谤……”所有这一切,都在意识的门槛外边一闪而过,因为那个人低垂着的眼睛上方的额骨和有威胁的压抑气氛及那双小眼睛流露出的“哎,哎,老兄”的神情,把可怕的真实关闭在意识的门槛里了……于是,他想,自己也要开始相信这种诽谤了。)

“您啊,我相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是纯洁的,至于阿勃列乌霍夫,瞧这里,我这个小匣子里保存着专案文件,往后我会把这些专案文件交给党审理。”这时,那个人绝望地在书房里来回走起来——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并笨拙地把手掌按在自己胸部浆过的衣领上。从这种态度中,可以看出并非装出来的伤心和失望——甚至还有点高雅(显然,交易成功了)。

“往后,请相信,人家会理解我们:现在的情况迫使我立刻把他连根铲除……对……我的行动像个按照唯一的意志行事的独裁者……但是……请相信我——我可怜他,因为我就要签署对他的判决,我可怜他……然而,有数十个人牺牲……为您的……那位参政员的儿子:数十人死于非命!……包括彼波维奇,包括彼波,已经逮捕了……记得吗,当时您自己也差点儿牺牲(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他可是——已经死了)……要不是我……您回想一下雅库茨克州!……可是您护着他,同情他……哭吧,哭吧!有东西该哭的:数十个人死于非命!!!……”

这时,那个人小眼睛急速地一扬,走出了书房。

天暗了,一片黑黝黝的。

……

黑暗降临了,它进入到房间的所有东西之间;桌子、柜子、靠背椅子——全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孤零零一个人;黑暗进入他的心灵:他哭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那个人说话的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发觉这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都是真诚的。那个人大概没有撒谎,而怀疑、憎恶——这一切都可以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那种病态的心情中得到解释:由那个人起主要作用的某个偶然的午夜噩梦,会偶然地同那个人某个偶然的模棱两可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在过量饮酒的基础上,一种精神病食粮已经准备好了,那是一个蒙古人的幻觉和夜间他听到的毫无意义的悄悄声:“恩弗朗希什。”——这一切就足够了。可是,墙上一个蒙古人是什么意思?梦呓。一个有名的词儿。

“恩弗朗希什,恩弗朗希什……”这是什么?

毫无意义的胡诌,音符的组合——没有别的。

不错,对那个人,他过去也并无好感,但同样不错的是:他有赖于那个人,那个人解了他的围。厌恶、惧怕是毫无根据的,难道……梦呓:糊墙纸上的斑点可以证明是有根据的。

唉,是他自己有病,自己有病……

黑暗降临了——降临了,弥漫开了,成了某种严重的威胁——桌子、靠背椅子、柜子。黑暗进入到了他的心灵里——他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道德品质,这时头一次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怎么没认清他呢?

回想起头一次见到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在他们共同的朋友家里,当时他读了一份否定一切价值的东西):印象并不好。而后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对所有党的秘密都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一副不肖之子的漫不经心的样子,鼻子到处嗅;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一个高级的奸细当然会具有阿勃列乌霍夫这样的外貌的——这种若有所思的哀伤的样子(回避对方的目光)及这种张大着嘴巴的蛤蟆似的表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相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整个这一事件中的表现是奇怪的,而且牺牲了——数十……

随着他终于相信阿勃列乌霍夫参与了T.T.的失败一事,原来在与那个人谈话时控制着他的那种受威胁压抑的感觉消失了,心头产生一种轻松的,几乎是无忧无虑的感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早已特别憎恶参政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他特别反感,就好比我们正面对趾骨或见到塔兰图拉毒蜘蛛时那样。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有时倒是喜欢的;可现在,对他来说,参政员的儿子和参政员已结合在一起,引起他同样的憎恶,并希望把这个毒蜘蛛族——铲除,消灭。

“啊,坏蛋!……数十人牺牲……哦,坏蛋……”

甚至潮虫,暗黄色糊墙纸上的一个斑点倒还好些,甚至那个人倒还好些:那个人身上至少还有点仇恨的气势,和那个人毕竟还有共同的愿望——消灭蜘蛛。

“啊,坏蛋!……”

从他那儿穿过一个房间,小桌子已经好客地在闪闪发亮了;小桌子上摆好了美味佳肴:香肠、白鲑和冷小牛肉饼。远处传来劳累到极点的那个人的满意的嗯嗯声和什希朗弗恩的说话声:后者在告别,他终于走了。

那个人很快走进房里,来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跟前,把沉重的手掌放在他肩膀上:

“就是这样!我们最好别争吵,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要是自己人争吵起来,那……不然怎么?……”

……

“好,我们吃饭去……和我们一块儿吃……只是说好了,吃饭时对这事儿只字不提……这一切多么令人扫兴……再说,卓娅·扎哈罗夫娜对此全不知道,她累了……我也累得够呛……我们大家都够累的了……而所有这一切——神经……我和您,我们都是神经质的人……好——吃晚饭,吃晚饭……”

小桌子在闪闪发亮了。

 

又是一个哀伤而忧郁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按了多次门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自己那幢阴沉沉的房子大门口按了门铃,看院子的人没有给开门,大门里边对门铃作出反应的,只有狗叫。远处传来一声公鸡半夜里发出的孤零零的啼鸣,接着——便寂静了。第十八条马路通往——那里:远处,空旷的地方。

一片空荡荡。

其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经受着某种类似满足的心情:他推迟了走进那些凄凉的墙壁的时间,那些凄凉的墙壁里,整夜不停地都是窸窸窣窣、噼噼啪啪和吱吱咯咯的声音。终于——得干主要的事情了:要在一片漆黑里费劲地登上十二级冷冰冰的阶梯,拐过弯,再登同样级数目的阶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此重复了四遍。

总共是——九十六级响声很大的石板阶梯;然后,得站在贴毡的门前;得恐惧地把半生锈的钥匙塞进一个小孔眼里。在这地狱般的黑暗中,点着火柴是冒险的,点着的火柴会突然照亮各种乱七八糟的破烂,像耗子啦,以及其他什么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么想着。

因此,他一直在自己阴沉沉的门旁迟疑。

然后——终于……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涅瓦河边不止一次见到过的一个哀伤而忧郁的人,又出现在十八条深处。这次,他悄悄进入一个路灯的亮圈下,但一道金色的亮光好像从他的前额,从他瘦成皮包骨头的手指上忧郁地流淌下来……

眼下这一次,神秘莫测的朋友又这样出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记得,有个头戴扎着淡紫色条带的包发草帽的过路老太太是怎么叫喊一个十八条的可爱居民的。

当时,她叫他米夏(26)。

每当哀伤而忧郁的人路过此地并投来无法表达的而又洞察一切的目光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总要吓得打哆嗦,而且他塌进去的面颊会变得煞白。自从在涅瓦河边经历了这样的遭遇之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恍恍惚惚起来,看没有看见,听没有听到。

“要是停下来!……”

“啊,要是!……”

“以及,啊,要是仔细地听!……”

但是,哀伤而忧郁的人没有看,没有停下,已经走过去了。

他的脚步声清晰地远去了,产生了这种清晰的脚步声,是因为走过去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一双脚,穿着防雨套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子,想轻轻地告诉他什么事,他想轻轻地叫唤一个不认识的米夏。……

但是,在米夏头也不回地走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摇晃着的亮圈,一片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风和泥泞,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一个人。

路灯的火舌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

他还是又按了一下门铃。对铃声,彼得堡的一只公鸡又报以一声啼鸣。小孔眼里,潮湿的海风在呼啸;风在门前的空隙地上呜咽;而在对面,风一下刮到有“廉价食堂”字样的铁皮招牌上;黑暗中咕咚一声,铁皮掉下来了。

 

马特维·莫尔若夫

大门终于吱扭地一响。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年老朋友,那人放他跨进院子的门槛后,立即把退路切断,大门关上了。

“怎么这么晚?”

“因为有事……”

“想给自己找个地方?”

“是啊,找个地方……”

“自然,眼下没有地方……或许,警察分局有空出来的……”

“可是,马特维,警察分局不会留我的……”

“自然,您上警察分局去干吗?……”

“你知道?”

“是呀,眼下没有地方……”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有时候让自家的胖娘们,那个耳朵老患病的,来找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去吃块蛋糕,或请去做客;这样,每逢过节,他们就在看院子的人家里喝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应当同分局警察保持最密切的友谊。

不错,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得找有利的时机离开自己冷冰冰的顶层亭子间,才没有危险(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憎恶自己的顶层亭子间,可是当出去有危险时,他常常被迫整周整周地待在里边)。

有时候,前来和他们一起聚会的还有: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而最近一个时期来,斯捷普卡也老上看院子的人家里来坐坐:斯捷普卡没有工作。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院子里边后,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看院子的人家里老有人在唱同一首歌谣:

谁不喜欢——

那教堂的歌手,

就连我

也会爱上他……

人家啊,

有文化,

他们知道

说什么话……

……

“又有客人?”

马特维·莫尔若夫猛然若有所思地抓起自己的后脑壳来:

“稍微玩一会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笑了笑:

“想必是分局文书?……”

“还能是谁呢……就是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记起来了,文书沃隆科夫这个姓不知怎么老被提起——在那里,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也知道文书沃隆科夫,而且还讲到文书沃隆科夫及他们的这些聚会?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忘了问。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灰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阿列克谢耶夫家的

瓦西里——瓦斯卡!……

……

看院子的莫尔若夫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便连发一阵鼻息声,阴沉着脸断然说:

“怎么……您请进……屋里坐……”

不然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就进去了:看院子的人家里既暖和,又舒适,还醉醺醺的挺兴奋;在顶层亭子间可是孤零零的,还很冷。然而,不,不,文书沃隆科夫在那里;那个人曾含糊其辞地说到这位文书沃隆科夫;而且——鬼知道他!但主要的是,走进看院子的人家里是一种绝对怯懦的表现,那是逃避自己的那四堵墙的表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了,马特维,该睡觉了……”“那是自然的事,您看着办吧!……”而那里传出歌声来: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瓦西里耶夫家的

好儿子!……

“不然,喝杯伏特加酒?”

他简直是绝望地,简直带着某种愤怒,大声嚷嚷道:

“不,不,不!”

接着便向堆放着银白色木头的地方跑去。

马特维·莫尔若夫也就边走边把自己家的门打开一下,从那里顿时冒出一股白茫茫的蒸汽、一束亮光、一阵嘈杂的喧哗及随脚从马路上带进后烤热的污脏的气味;接着——啪的一声,门随着马特维·莫尔若夫进屋后关上了。

退路再次被截断了。

月亮又照得正四方形的院子及银白色的山杨木垛亮晶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快钻进山杨木垛里,奔向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在他背后,从看院子的人家里传来谈话声,对了,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在唱歌:

铁路干线!……

包括路基!……信号标记!

列车脱了轨,像掉进

被冲毁的污泥里。

一幅车厢粉碎的图景!……

一幅人们遭不幸的图景!……

往下,就听不见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停了下来。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开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封闭进他那个暗黄色的立方体里,就已经——开始了,发生了每个夜晚都避免不了的痛苦折磨。而这一次,这种折磨在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就开始了。

……

问题全在于他们在暗中等待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是这样的,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楼梯上走下一个不认得的人,那个人对他说:

“您同他有联系……”

楼梯上下来的人究竟是谁,那个他是什么人,谁同自己有联系,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不想马上弄清楚,他赶快甩掉那个不认得的人,飞快地顺着楼梯往上跑。那个不认得的人没有跟着上来。

接着,杜德金第二次——碰到了他,是在马路上碰到这个把帽檐低低拉到眼睛,而且脸色如此可怕(说不出有多可怕)的人的,有位刚巧路过的陌生太太甚至吓得一把抓住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袖子:

“您看见了吗?这——真可怕,这么可怕……还真少见!……啊,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已经走过去了。

但是,傍晚,在三层的平台上有谁的一双手抓住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把他拉到栏杆处,显然是试图把他推到——那边,推到楼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挣脱开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楼梯上空无一人:既没有往下跑的,也没有往上跑的脚步声。一片空荡荡。

最近一段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每到晚上便听到一种非人的叫喊声……从楼梯上,这么大叫一声!……大叫一声后,便不再叫喊了。

但住户们对这种叫喊声——都没有听见。

只有一次,他是在一条马路上听到过这种叫喊声的——在那边,铜骑士边上,也是这样的叫喊声,丝毫不差。但那是一辆被反光镜照亮的汽车。只有失业的斯捷普卡有次在和他一起消磨夜晚的时间时,听到了这么……叫喊了一声。可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追问他时,他只是忧郁地回答: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斯捷普卡对此——保持沉默。并从此再不提起这事。只是从此这个斯捷普卡便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疏远起来了,很少来找他;留下来过夜吗——不——不……而且,无论是对看院子的人,还是对文书沃隆科夫、皮鞋匠,斯捷普卡——都一字不吐。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一字不吐……

然而无可奈何地被困在这一切里边,没有人可以商量,这怎么行!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找?……

……

瞧,现在也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往上边投去自己的目光——投向第五层亭子间的一扇窗子;窗子里边有亮光,可以看到有弯曲的影子不安地在窗子里边来回晃动。刹那间,他也不安地往口袋里摸了摸自己房门的钥匙:钥匙在他身上。在那边锁上的房间里的会是谁呢?……

可能——是搜查?啊,如果只是搜查倒好了:他会变成一个最幸福的人,飞快跑到那里去让搜查;让他们把他逮走并藏起来吧,哪怕是……关到彼得保罗要塞里。那些把他关进彼得保罗要塞的毕竟是人——无论如何,至少不是他们。

“这是他们在找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暗自关照自己别太害怕,因为现在不管出什么事儿,都只是一种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后门进去了。

 

照进小窗里的死光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他们站在那里;他们像夜里刚回来似的站在那里。他们在等待他。他们是什么人,这真让人没法说:两个身影。一道死光从第三层的一扇小窗照进来,发白的亮光落在灰色的阶梯上。

一些白兮兮一动不动的斑点——宁静得可怕地落在完全的漆黑之中。

通过白兮兮的斑点露出楼梯的栏杆,他们就在一道栏杆旁边。两个身影;一个靠右,一个靠左,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过去;当时,他们同样也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过去;什么也没有说,一动也没有动,也不觉得冷;只感觉到黑暗中有谁的一只凶恶的眼睛,既不眯上也不眨一下地对着他。

要不要走近他们,要不要把在梦中重新出现的咒语对着他们的耳朵叨叨?

“恩弗朗希什,恩弗朗希什!……”

只是在他们固执的目光下怎样进入到这白兮兮的斑点中去?有月光照着,感到两边都是监视者敏锐的目光;然后——自己背后黑黝黝的楼梯上有两个时刻准备不惜一切的监视者,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怎样加快脚步而又冷静地咳一声?

因为只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很快很快地顺着阶梯往上跑,两位监视者就马上会跟着他的足迹追上来。

这时,白兮兮的斑点变成了灰色的,然后和谐地消融了,并全都消失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露出正向月亮飘去的乌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镇静地走到在这之前发白的地方,因此他看不到那只眼睛了,由此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可怜的他被一种虚幻的思想捉弄着,以为人家看不见的他正在摸索着往自己的亭子间里去)。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没有加快脚步,甚至还——开始捋起自己的小胡子来,接着……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耐不住了。

他像箭似的飞步登上二层楼的平台(真不是个好策略!),飞步登上平台后,他就使自己成了在那边站着的身影看来仿佛是完全消失了似的。

他跨过栏杆,事先往下边扔了一根划着的火柴,向那里瞥过不知所措和惊恐的目光:铁栏杆一下子全燃着了,黄色的火光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清楚楚看到两个身影。

他多么吃惊!

一个身影原来是住在地下室的那个鞑靼人马哈茂德卡的。在将燃尽的和已经落到一旁的一闪一闪的黄色亮光中,马哈茂德卡正向通常模样的主子弓着身子。通常模样的主子戴着圆顶礼帽,却有一张东方人的、然而长着个鹰钩鼻的脸;长鹰钩鼻的东方人竭力在向马哈茂德卡询问什么,马哈茂德卡则否定地摇摇头。

然后——火柴熄灭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但点燃的火柴向长鹰钩鼻的东方人表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回来了:上面响起沙沙沙快速的脚步声。而且,这时就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耳朵紧上头传出一个大胆的声音——大家想想,还没有外族口音。

“对不起,您是安德列·安德列依奇·戈列尔斯基?”

“不,我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

“按伪造的护照,是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之一震:他持的确实是假护照,但他的名字、父名和姓该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列尔斯基,而不是安德列·安德列依奇·戈列尔斯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之一震,但……心想,隐瞒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是我,您要干什么?……”

“请原谅,我第一次来找您,而且在那么不合适的时候……”

“请吧……”

“这是道暗梯,您的房间是锁着的……可里边有个什么人……我想,我在门口等您为好……还有这是道暗梯……”

“那边谁在等我?……”

“不知道,听从那边回答我的声音,好像是个普通老百姓……”

斯捷普卡!……感谢上帝,在那里的——是斯捷普卡……

“那么,您要干什么?……”

“对不起,关于您,我听到很多。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利潘琴科,他待我像儿子……我老早老早就想同您认识……我听说您是个夜猫子……因此我就冒昧地来了……我本人住在赫尔辛福斯,有时路过这里,虽然我的家乡——在南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快意识到,他的客人在撒谎,而且采用最无耻的方式,因为重复了当年的那段历史(在什么地方及在什么时候——他现在已无法记清:也许是发生在立刻被忘却的梦中,可瞧——又出现了)。

不,不,不,完全是件不干净的事;不应该暴露真相;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完全的黑暗中作出回答。

“我有幸同谁在谈话?”

“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涅……我们已经见到过了……”

“什希朗弗恩?……”

“不,是什希朗弗涅,他们把我的名字的词尾涅改成了恩——如果您想知道……是为了俄罗斯化。今天我们曾经在一起待过——在利潘琴科那里;我待了两小时,等你们结束公务上的谈话,结果没有能等到您……卓娅·扎哈罗夫娜事先没有告诉我您在她家。我早就寻找与您见面的机会……我早就在寻找您……”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把什希朗弗恩变成什希朗弗涅一样,又一次令人朦朦胧胧地想起:腻烦、苦恼、难受。

“我们以前见到过吗?”

“是的……您记得?……在赫尔辛福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记起了点什么,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又点着了一根火柴,并拿着这根火柴到什希朗弗恩的鼻子跟前——对不起,是什希朗弗涅——墙上顿时发出黄色的反光,铁栏杆也闪闪发亮了一会儿;黑暗中,在他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波斯国民的脸。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曾经在赫尔辛福斯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过这张脸,但就在那时候,那张脸不知怎么老用怀疑的目光死死盯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您记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记起来,正是在赫尔辛福斯他身上开始出现威胁着自己的疾病的全部征兆;也正是在赫尔辛福斯,这仿佛由谁带给他的无聊的大脑的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他记得在那个时期,他只好发展那种关于必须毁灭文化的荒诞至极的理论,因为过时的人道主义阶段已被历史宣告结束,文化的历史现在已像一个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人站在我们面前:健康的兽行阶段正在到来,它正在从愚昧民众的下层(流氓行为、斗殴闹事、胡作非为),从贵族的上层(艺术上反叛既定的形式、喜爱原始文化、异域情调),还有从资产阶级本身(东方妇女的时髦、步态舞——一种黑人舞蹈,以及其他等等)冲将出来。在那个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鼓吹烧毁图书馆、大学和博物馆,他还鼓吹蒙古人的使命(后来,他害怕蒙古人了)。现代生活的所有现象,被他分为两个范畴:已经过时的文化的表现和健康的野蛮。后者暂时被迫戴着精雅细腻的假面具(尼采和易卜生的现象),并戴着这种假面具用已经从心灵中秘密发出呼唤的混乱去打动人们的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邀请大家撕下这种假面具,让混乱公开。

他记得,那时候是他在赫尔辛福斯鼓吹这样,而当有人问他将怎么对待恶魔主义时,他回答说:

“基督教已经过时了,恶魔主义中有对偶像的粗暴崇拜,也就是健康的野蛮……”

那时候——他记起来了——什希朗弗涅正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野蛮的鼓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也是在赫尔辛福斯的时候):以一场纯粹的噩梦结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看到(不是在梦中便是在半睡不醒打盹儿的时候),他怎么被拉着飞过无法描述的、最简单不过的可以称之为星际空间的地方(但对他来说有什么不能呢),为的是完成某种在那里是通常的,但从我们的观点看毕竟是无耻的行为(27)。毫无疑问,这是在梦中(我们之间说说——梦算什么?),但通过不像话的梦,就不再鼓吹了。在这一切中最令人不愉快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记得了:他是否干了那样的行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后来提到,这个梦是他疾病的开始,但是——毕竟不喜欢去回忆它。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背着大家开始悄悄读起《启示录》来。

现在也是,在这里的楼梯上,提起赫尔辛福斯便觉得可怕。赫尔辛福斯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所以最近几星期来我老是感到有人毫无意思地在说:赫尔——辛——福斯,赫尔——辛——福斯……”

而什希朗弗涅继续在问:

“您记得吗?”

事情发生了糟糕透顶的转折,应当立刻逃跑——顺着楼梯的石板台阶;应当乘这黑暗的机会,而不是那样把磷光扔到从窗户照进来的白兮兮的斑点上。但在极大的恐惧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行动慢了;不知为什么一位通常来访者的信,特别使他吃惊:

“什希朗弗涅,什希朗弗涅……是在什么地方,我好像记起来了……”

而什希朗弗涅继续在问:

“这么说,您允许我上您这里来了?……老实说,我等您等累了……我希望您原谅我这次半夜来访……”

在不由自主的惊恐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大声嚷嚷道:

“非常欢迎……”

心里则在想:

“到了那儿,斯捷普卡会解围的……”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顺着楼梯往上跑,什希朗弗涅紧紧跟在他后面;在螺旋形梯子跑久了,使他们产生错觉,仿佛不是在通向第五层楼,好像总也到不了梯子的尽头,又没有办法跑开;背后跑着的是什希朗弗涅,前面的一个房间里亮出一道烛光。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

“斯捷普卡怎么会进到我房里的呢,钥匙可是在我身上?”

但是摸了摸口袋,他终于确信钥匙不在:口袋里的是一把旧箱子上的,而不是门上的钥匙。

 

彼得堡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风火火、神不守舍地跑进自己的陋室,发现斯捷普卡正坐在污脏的支架床铺上,眼前是一个快燃尽的蜡烛头;他低低垂下头发蓬乱的脑袋,面对着一本打开着的古斯拉夫文书籍。

斯捷普卡在读《特列勃尼克》(28)。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记起了斯捷普卡的承诺:随身带一本《特列勃尼克》来(他对里边的一篇祈祷文感兴趣——圣徒瓦西里的祈祷:规劝魔鬼的)。他一把抓住斯捷普卡。

“这是你啊,斯捷普卡。啊,我真高兴!”

“瞧我给您带来了,老爷,特列……”但看了一眼已进屋的来访者,斯捷普卡补充说,“您要的……”

“谢谢……”

“在等候您的这会儿,我读得入了迷……(目光又转到来访者一边)……我该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出一只手拉住斯捷普卡:

“你别走,坐一会儿……这位老爷是什希朗弗恩……”

但是门里传出金属般响亮的喉音纠正道:

“不是什希朗弗恩,而是……什希——朗——弗涅……”

难道是他不喜欢H这个辅音字母及硬音符号(29)?他就在门旁边,他脱下圆顶礼帽,没有脱下大衣,对房间投过怀疑的目光:

“您这里差点劲儿……潮湿……又冷……”

蜡烛快燃尽了,点着了一张包装纸,在油滋滋鲜红的火光下,墙壁忽然变得好像在跳舞。

……

“不,老爷,免了吧,我该走了。”斯捷普卡这时忙碌起来,同时斜过不高兴的眼睛瞅了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完全没有看客人。“免了吧——下次再来。”

他把《特列勃尼克》随身带走了。

在斯捷普卡的凝神注视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垂下了双眼:他觉得那凝神注视的,是一种指责的目光。可是拿斯捷普卡怎么办?他想对斯捷普卡说点什么,他使斯捷普卡受了屈辱;斯捷普卡不会原谅他的,他觉得这时斯捷普卡仿佛在想:

“不,老爷,要是这样的人上您这儿来,这里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了,也用不着《特列勃尼克》……这样的人不会随便来的;他们上谁家,谁便是他们地上的浆果……”

由此可见,由此可见,要是斯捷普卡这么认为——来访者准是个可疑的人……可要是没有斯捷普卡在旁——到时候,他一个人怎么办:

“斯捷普卡,你留下吧……”

但是斯捷普卡并非毫无怨气地摆了摆手,好像他也怕会被那人盯上:

“人家可是来找您的,不是找我……”

而心里则在说:

“这是他们在找您……”

门随着斯捷普卡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追上去对他大声嚷嚷,要他把《特列勃尼克》留下,但……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再说,他忽然说出“特列勃尼克”这个词儿来,这有损于一个热爱自由思想的人的声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事先宽慰自己:别太害怕,因为斯捷普卡离开后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麻烦——无非是听力幻觉和视力幻觉。火苗,血一样的烛光,一闪闪地照亮过后,已经从墙上消失;纸头也烧尽了,燃烧的蜡烛熄灭了;一切——死一样静悄悄、绿莹莹的……

……

他做了个手势,让站在铺着被子的支架床边的来访者到小桌子一旁坐下,自己则站在门边上,以便楼梯一旦有什么动静,便用钥匙把来访者反锁在里边,自己赶快一口气跑完九十六级阶梯到底下去。

靠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边抽烟边连珠炮似的叨叨着,在绿莹莹亮着的窗外空间背景上(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露出他黑黝黝的身影……

“看得出,我到您这儿来得不是时候……看样子,显然是打扰您了……”

“没有什么,我很高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犹豫不决地安慰着客人,同时为使自己也安下心来而小心翼翼地用翻在背后的一只手摸索着,看门是不是关好了。

“可是……我到处在找您,生怕在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家碰不上您,我向她要了您的地址。而且,我从她,从卓娅·扎哈罗夫娜家——直奔您这儿等您回来……再说,明儿天一亮我就走。”

“您要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问道,因为他觉得,来访者的话,他听起来有两重意思,耳朵直接听到的是“天一亮我就走”,同时耳朵里还明显地听到另一个声音,是这样的声音:

“白天我走,黄昏时再回来……”

然而他继续在讲耳朵里响着的话,而不去理会这些话引起的反应。

“对,到芬兰、瑞典去……我居住在——那里,不过我的家乡——是舍马哈,可是我住在芬兰——我承认,彼得堡的气候也对我有害……”

这个“对我”在意识中出现了,分裂了。彼得堡的气候对所有人都有害,“对我”,完全可以不必强调指出来。

“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机械地作出应答,“彼得堡是建立在沼泽地上的。”

窗外绿莹莹空间(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的背景上黑黝黝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于是他又开始发表纯粹的胡言乱语。

“对,对,对……对俄罗斯帝国来说,彼得堡——是一个很鲜明的点……您拿地图看……然而我们这座京城又装饰有相当丰富的纪念碑,所以又属于阴间世界的国家……”

“噢,噢,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现在得随他说去,这样才能及时避开……

可嘴上却反驳说:

“您说我们的京城……其实不是你们的:你们的京城不是彼得堡——是德黑兰……对像您这样一位东方人来说,我们首都的气候条件……”

“我是个世界主义者,要知道,我去过巴黎,也去过伦敦……对了——我说什么了,说我们的京城,”黑黝黝的身影继续说,“属于阴间世界——在绘制地图,编写导游书、指南等等时不知怎么都不提这个;连尊敬的贝德凯尔(30)也对此明显地保持沉默;一个谦逊的外省人没有及时掌握这方面的情况,落到了尼古拉耶夫车站或华沙车站的水洼子里;他尊重彼得堡现实的行政当局:他没有影子身份证。”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很简单,我到一个巴布亚人的国家去,知道有个巴布亚人在那里等着我。卡尔·贝德凯尔事先警告我,说那里的气候令人伤心。请告诉我,要是我在去基尔山诺夫市的路上遇到了黑皮肤的巴布亚部族,我该怎么办,巴布亚部落是该到法国去的,因为法国人正在悄悄武装黑人部族并把他们带到欧洲(31)——您看到了吧,其实这对您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您的摧毁文明和兽化的理论,您记得?……在赫尔辛福斯的咖啡馆里我曾同情地听过您的演说。”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了:他得了寒热病,不停地打哆嗦,特别是当他厌恶地听到人家引用他过去鼓吹过的理论时。自从赫尔辛福斯那场可怕的梦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理论与恶魔主义的联系,他早就像摒弃一种疾病似的摒弃了这一切;而现在当他重新患病的时候,这个黑黝黝的身影又变本加厉地、令人厌恶地把它还给了他。

黑黝黝的身影在窗外那边的背景上,在月光照亮的斗室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轻盈得像空气;他像一片黑色的叶子、一张黑纸似的牢牢地粘在窗框上;他洪亮的声音,在他身体外边径自响彻着整个四四方方的房间;但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声音的中心以最明显的方式在空间来回移动——并从窗子处——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移去。这是一个独立的无形的中心,从中心向耳朵发来有力的声音:

“那么,我该怎么办?对……关于巴布亚人:巴布亚是所谓生活在地上的人,巴布亚人的生物学,就算甚至有点原始,对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并不陌生。您最终会同巴布亚人达成协议,就算是借助酒精饮料,所有最近这些日子来您为这种酒精饮料付出了荣誉、真诚,并为我们的会见创造了最美好的氛围。此外,在巴布亚也有某种可能是得到他们议会支持的司法研究机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想,来访者的行为完全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因为来访者的嗓音以最不礼貌的方式区别于来访者。再说一动不动地呆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自己也——还是一双眼睛看不清?——他明显地成了月光照亮着的玻璃上的一团烟黑子,而同时他的嗓门却越来越洪亮,它有点像唱机上发出的声音,直传到耳朵上边。

“是个影子——连巴布亚人都不如,影子的生物学还没有得到研究,所以,瞧哪——永远没法同影子达成协议:你寻不清楚影子的要求。在彼得堡,它像一切可能的疾病的病菌,同自来水管流出的水一起进入你们的身体……”

“还和伏特加酒一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插嘴道,并不由自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还是我碰上了梦呓?还是在作反应、回答?”他决意坚决同胡言乱语划清界限,如果他不立刻用意识使这种胡言乱语破产,意识本身就会破产,而成为胡言乱语:

“不对——嗯,您是和伏特加酒一起把我引进您的意识……您不是和伏特加酒,而是和水一起在吞食着病菌,可我——不是病菌。因此——瞧,因为没有相应的身份证,所以您正遭受一切可能的追踪。您来彼得堡一开头的几天就消化不良,您有患霍乱的危险……然后便会发生意外事件,不管怎么向彼得堡警察局请求、申诉都没有用。消化不良?……那么——伊诺席姆采夫大夫(32)的滴剂呢?……感到郁闷,产生幻觉,阴郁——全是轻度霍乱的症状——上讽刺滑稽剧院……稍稍消遣消遣……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凭友谊告诉我——您真的总受幻觉的折磨?”

“这可已经是在嘲弄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

“您患幻觉症——这事,就得听精神病医生的意见,而不该找警察局的官员了……一句话,您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的,就像所有的申诉一样。要知道,老实说,我们不是生活在看得见的世界上……我们的悲剧,就在于我们毕竟——处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句话,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可见您只好恭恭敬敬地请求影子的世界。”

“可是,有这样一个世界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挑战性地大声嚷嚷着,他准备跑出这个斗室,把变得越来越彬彬有礼的来访者锁在里边:一位有三个维度的结实的年轻人走进这间屋里,他靠在窗户上简直成了身影(而且——是两个维度的身影),然后,他成了薄薄的一道像灯泡里冒出来的烟黑子,如果那灯泡有裂口的话。而现在,窗户上这道黑黝黝的烟黑子组成了一个人的身形,整个灰蒙蒙的,与有亮光照着的灰烬融合在一起;灰烬已经飘走了,身形上洒满绿莹莹的斑点——从有月亮的空间照进来的一线亮光。一句话:没有身形。明显的事情,这是一种物质本身的瓦解,整个物质一点不剩地变成了噼噼啪啪大声鸣响着的声音的实体——只是在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仿佛觉得,那物质噼啪响着裂开了——通过他自己。

“您,什希朗弗涅先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着空间说(什希朗弗涅可是已经不在了),“也许是身份证登记员吧?”

“独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噼啪作响地裂开着,同时回答自己——更确切地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体内在噼啪作响地裂开来……“彼得堡拥有的,不止三个维度——有四个,第四维度——服从于未知数,它在地图上完全没有标出来,难道一个小点能算吗,因为一个小点是这个现实层面向一个巨大的球形星体表面接触的位置。这样,彼得堡空间的任何一个小点都能在转瞬间把这个维度的居民消除掉,墙壁救不了他。就这样,一分钟以前我还在那里——在窗台上的一个小点里,而现在我出来了……”

“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大声叫喊,但没有叫喊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在嚷嚷:

“我出来了……从您喉头的一个小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四周围看了一遍,这时他的喉咙不听使唤,自动地大声嚷嚷着:

“这里需要身份证……不过,您在我们那里已经登记了,您只消完成最后一份公约就可取得身份证,这个身份证——已经给您写上了,您只要用某种乖戾的行为给自己签个字,比如……是啊,那样的行为对您是合适的:由您自己完成,在我们这里,这类签字最吃香……”

我的这个人物已经失去理智,要是在这一分钟他能从旁瞅一眼自己,他会吓一大跳的:他会看到在月光照耀下绿莹莹的斗室里自己正抱住肚子并十分紧张地面对着绝对的空寂使劲在叫喊;整个脑袋往后仰着,而那使劲在叫喊的张大着的嘴巴,看上去恰似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法跳出自我,他也没有看到自己,从他喉头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就好像是一种陌生的自动的音响。

“我什么时候在你们那儿登记的?”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胡言乱语战胜了意识)。

“就在那时候——行动过后。”他令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张大的嘴巴又闭上了。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面前突然拉上了一道帘布,他全都清楚地记起来了……这是在赫尔辛福斯的一场梦,当时他们拉着他经过好些……无非都是……空间,都是通过一个数学上的交接点同我们的空间连接在一起的空间,因此尽管他被固定在一个空间上,却还真能经过好些空间——就这样:是在他们拉着他经过一些空间的时候……

这事儿,他干了。

正是这事儿把他和他们联结在一起了;而利潘琴科只不过是这事儿的一个映像;是他干了这事儿;一种势力连同这事儿进入到了他身上;这种势力从一个器官到一个器官来回跑,在身体上寻找灵魂,它已经用一切方法控制了他(他成了个酒鬼,享乐、胡闹等等)。

眼下,这事儿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他也正在为他们寻找它;而他们就在——他身上。

在他这样认为的时候,他嘴里发出汽车喇叭声似的号叫:

“我们的空间不是你们的,那里一切都在按相反的方式流动……在那里,普通的伊万诺夫——成了某个日本人,因为这个姓氏倒过来读就成了——日本姓:夫诺万伊。”

“可见,你也是倒过来用的。”脑子里一闪。

于是他恍然大悟:“什希朗弗恩,什希——朗——弗恩……”这是一个熟悉的词,是他在完成行动时叫的。只是这个含含糊糊的词,得倒过来念。

当恐惧症不由自主地发作时,他就拼命地大声嚷嚷:

“恩弗朗希什。”

喉咙从他自身深入,从心脏开始,通过自己的器官作了回答:

“你叫我了……瞧——是我……”

现在,恩弗朗希什自己来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像猴子似的一跳,跑出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锁上门;愚蠢——不应该从自己房间,而应该从自己的身体跳出来;也许,房间也就是他的身体,而他只不过是个影子?应该是这样,因为从锁上的门里传出刚才从他喉头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声音:

“对,对,对……这——是我……我——我将义无反顾地杀掉……”

……

月亮突然照到楼梯的台阶上,一片漆黑中,渐渐地开始稍稍露出灰蒙蒙的,灰色的,白兮兮的,苍白的,然后是像磷光般燃烧着的斑点。

 

顶层亭子间

由于偶然的疏忽,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上,杜德金便跑到了那里。

他进去后,啪的一声关上门。

夜间的顶层亭子间里好怪,地板上撒着泥土,你平稳地顺着软绵绵的地面走去;忽然间一根粗大的原木飞到你脚下,使你趴倒在地。一道道明亮的月光横照着,像是一条条白色的长方木,你从中间通过。

忽然……

一根横着的原木正好齐鼻子挡住了你,你得冒鼻梁永远被砸断的危险。

一个个停着不动的斑点——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微风吹拂,白色的斑点便会无声无息地拉长开来: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

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立刻到了顶层亭子间;到了顶层亭子间后,觉得奇怪,原来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这大概是洗衣女工离开时一个劲儿只想着未婚夫,自己走后忘了关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溜进门后,便——安下心,躲藏起来:轻松地透了口气;他的背后既没有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唱机乱七八糟的声音;甚至没有关上门的咯吱声。

只听到穿过打碎的窗玻璃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妈妈,给热加涅塔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心脏在跳动,门悄悄敞开了;一道直落到底下的影子——不过是月亮的影子;其余的——是幻觉;唯一要做的——得去治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凝神细听起来。他能听到什么?他能听到的,你当然知道,是长方木的清晰的噼啪声,接着——一片深沉的寂静:也就是——一张仅仅由一种簌簌声织成的网。这时,首先,一个当年曾摆设得相当阔气的角落里发出咝咝声;其次,因为耳朵听不到脚步声而出现的紧张氛围;还有,有个大大咧咧的人在咽吐沫。

一句话,全是通常的家庭里的响声,因此它们——没有什么可怕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控制住了自己,他本可以转身回去: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发作的疾病已经过去)——这一点,他显然是明白的。但他还是不愿离开顶层亭子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衬裤、毛巾、床单间的空当,向入秋后已结上蜘蛛网的窗子走去,并把脑袋伸到玻璃打破了的窗子里,他见到的情景,使他安静和哀伤地透了口气。

脚下露出——清晰地,简直是耀眼地露出:从这里看去像个玩具的规正四方的院子,亮晶晶银色的山杨木堆,不久前他还怀着真正惊恐的心情从那里张望自己的窗户;但主要的是,看院子的人家里还在欢闹,那里不断传出嘶哑的歌声;一块门板咕咚一声从水里掉下来了;还显露出两个身影,一个在那里大叫大喊:

上帝呀,我看到了自己的不对:

是歪理蒙住了我的眼睛,

是歪理使我瞎了眼……

我太怜惜自己洁白的身体,

我太怜惜自己的花裙衣,

以及贪杯,又

好吃——

我,本丢,害怕高级的僧侣,

我,彼拉多,惧怕伪君子,

我洗了手——丢掉了良心!

把无罪的人钉上十字架……(33)

唱的人是警察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住地下室的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是不是就上他们那儿?”要不然真去了……可是,瞧——这道楼梯。

楼梯把他吓住了。

天空变得明净了。那边有个地方,在天空下,从一侧露出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是闪泛着银光的鳞片奇妙地映衬出那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那闪泛着银光的鳞片然后便整个地与涅瓦河水的生动起伏融合成了一体。

涅瓦河在汹涌,在喧哗。

那边一艘太晚驶过的汽轮拼命地在鸣响喇叭,人们只能看到它渐渐离去的信号灯。往前去,在涅瓦河对岸伸展的仍是滨河街;在黄的、灰的、红褐色房子的骨架上面,在灰的和红褐色宫殿及洛可可式和巴洛克式建筑的圆柱群上面,矗立着把自己的金色圆顶伸向月亮世界的一堵堵人工的宏伟殿堂的暗洞洞的墙壁——圆顶矗立在一堵堵墙上面,形似一顶竖着的深灰色的石砌高筒大礼帽,四边都是圆柱,那是伊萨基辅(34)……

还稍稍可以看到金色的海军部大厦,它的一个箭头伸向天空。

有人在唱: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我为灵魂发愁——要把官位还给皇上,

要把房子卖了——把钱分给穷人,

我要把妻妾放了——去寻找上帝……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

正好午夜一点钟,在广场那边,一个近卫军老兵已经靠着步枪刺刀睡着了;一顶蓬乱的大皮帽挂在刺刀上,这个近卫军士兵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落在交叉状的栅栏墙上。

整个广场一片空荡荡。

在午夜的这个时刻,一匹铜马的马蹄踩在陡峭的岩石上,并发出叮当的响声;铜马面对通红的雾霭打起响鼻来;这时铜骑士脱离马背的后半部,用叮当响的马刺夹着马的两边,要铜马纵身跃离陡峭的岩石。

铜马随即一跳,飞离了陡峭的岩石。

顺着石砌马路响起沉重而洪亮的哐当声——穿过一座桥,向岛屿而去。铜骑士飞奔着穿过漫雾;他的眼睛——显露出绿莹莹的深沉;两只铜胳膊的肌肉——伸展,有劲;铜铸的头顶用力往前冲;马蹄在鹅卵石上不时画出瞬息变幻、令人眩目的拱形;铜马张大嘴巴嘶叫着,声音大得像轮船鸣汽笛;两个鼻孔冒出的热气,使街道成了滚烫的透明体;迎面过来的马匹都打着响鼻惊恐万状地避开了;过往的行人则被吓得遮起眼睛不敢看。

马路一条接一条地在飞奔:左岸的一段一闪而过,其中有码头、轮船的烟囱及脏兮兮一堆堆用麻绳捆着的鼓囊囊的麻袋;飞奔着一闪而过的,还有——空地,驳船,围墙,防水布及许多小房子。而从海边,从城市郊区,则有一个侧面在雾中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家不平静的小餐馆的一个侧面。

一名最年长、身穿黑皮衣的荷兰人,从那条发霉的门槛上把身子弯到外边——模样像是觉得很冷并十分慌张(月亮钻进云里去了);用手指提着的一盏信号灯,在他黑皮风帽下发青的脸前不时晃动着。就是说,荷兰人敏锐的耳朵从这里听到了铜马沉重的哐当声和轮船汽笛的吼叫,因为这位荷兰人抛弃了那些像他一样的航海员,那些航海员都从头一天早晨贪杯暴饮到第二天早晨。

就是说,他知道一到阴暗的早晨这里将举行疯狂的醉醺醺的宴会;就是说,他知道深更半夜过后,有位壮实的客人将飞抵酒杯悄悄叮当响的宴会,把冒着火焰的阿拉沙酒一饮而尽;不仅去握一握一只被缆绳捆住的、有经验的、从船长桥楼上扭转喀琅施塔得要塞沉重轮船航向的手,还要去追赶那掀起团团泡沫而对信号不作回答的船尾巴,并向它开炮。

但是,没法赶上那艘船:它正往白云飘游下的大海驶去;它们联结成一体,一起前进——驶向那黎明时晴朗湛蓝的空间。

这一切,最年长的、身穿黑皮衣的、从发霉的门槛弯身扑向漫雾的荷兰人全知道。这时他仔细看着那飞奔的骑士的轮廓……那边已经听得到哐当声,还有——两只打着响鼻的鼻孔,它们在熊熊燃烧,像两根明亮炽热的柱子,穿过漫雾。

……

被冻得发抖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从打碎的玻璃处吹到他身上)离开了窗子,平静下来,放心了。眼前是一堆摇摇晃晃的白色斑点——衬裤、毛巾和床单的斑点,风啪啪啪地吹着……

斑点在移动。

他怯生生地打开顶层亭子间的门,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斗室里。

 

那是为什么……

全身上下被磷光似的斑点照亮着的他,这时坐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恐惧症发作后正在休息;这里——刚才来过一位客人;而这里——爬过一只肮脏的潮虫:没有来过客人。这种恐惧症!一夜里发作三次、四次或五次;幻觉过后,出现一线意识的空隙。

他正处于一线空隙中,像一轮照得远远的明月——在飞散的乌云前面;意识像一轮照亮着迷宫般大街的明月,照亮着心灵。意识朝前往后,远远地照亮着——宇宙时间和宇宙空间。

那些空间里既没有心灵,也没有人,没有影子。

因此——是一些空荡荡的空间。

置身四堵互相垂直的墙壁之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空间里被逮住的囚徒,只是这个被逮住的囚徒比所有的囚徒感到更不自由,而四堵墙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在体积上与整个世界的空间多么不相等。

世界的空间一片空荡荡!他的荒漠似的房间!……世界的空间——是最新取得的财富、成就……单调的世界空间!……他的房间一直具有单调的特点……在世界空间的贫困情况面前,一个穷人的栖身斗室都会显得过于奢华。只要他果真离开世界,那么世界的那种奢华的美妙在这些黄褐色的墙壁面前便会显得是贫穷的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梦呓发作休息一阵后,便想入非非起来,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奇妙的海市蜃楼之中。

一个带讥笑的声音反驳道:

“伏特加酒?”

“香烟?”

“美女?”

他是这样兴奋,沉浸在海市蜃楼之中吗?

他垂头丧气;因此才患病,才患恐惧症,因此才带来苦恼——由于失眠、抽烟、过量喝酒精饮料。

他感到自己的一颗牙的牙根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他伸手捂住一边的面颊。

一阵强烈神经错乱的发作,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变得豁然开朗了;现在他认识到强烈神经错乱的真实情况。实质上,他的神经错乱是患病的感觉器官向正在认识自己的“我”作出解释,而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恩则是用字母换位法组成另一词的象征。实质上,不是他在抽打、跟踪、追逐,而是变得沉重的身体器官在抽打“我”,向“我”进攻;而且,为了避开它们,“我”变成了“非我”,因为是通过感觉器官而不是由于感觉器官,——“我”回到了自身。酗酒、抽烟、失眠折磨着他虚弱的身体组成,我们的身体组成与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组成开始散架时,所有的空间也就迸裂了;这时,病菌便开始爬进感觉的缝隙中,而在把身体各部分弥合起来的空间里——一些幽灵便飞翔起来……就这样:什希朗弗恩是谁?自己倒翻出来的内里——一个胡言乱语的梦,恩弗朗希什;这个梦——无疑是喝了伏特加酒的结果。喝醉的状态,恩弗朗希什,什希朗弗恩——只不过是酒精作用的一些阶段而已。

“不抽烟,不喝酒,感觉器官又会重新发挥作用的!”

他——打了个哆嗦。

今天,他背叛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背叛的呢?要知道,这可无疑是背叛:因为害怕,他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推给了利潘琴科:他记起了这桩如此清楚的不像话的交易。他不信,不信,却又相信了,背叛——就在这里面。利潘琴科——一个更大的叛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利潘琴科把他们出卖了。但是,把所知道的情况瞒着自己(在他心里,利潘琴科具有说不清的威力),病根——就在这里面,就在于可怕地知道利潘琴科是个叛徒;酒精、抽烟、胡来——只是后果。由此可见,那些幻觉只不过是完成了利潘琴科有意给他锻接的链条的一环。为什么?因为利潘琴科知道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知道,利潘琴科才不放了他。

利潘琴科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所以被征服,是因为他可怕的怀疑会把一切全暴露出来;他总想消除可怕的怀疑;他试图通过加强与利潘琴科的交往来消除怀疑;结果是,利潘琴科担心他怀疑,便寸步不放他离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联系在一起了;他向利潘琴科灌输神秘主义,后者则向他——灌酒精。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清楚地回想起在利潘琴科书房里的情景,这个坏蛋,下流的厚颜无耻之徒,这次也绕过去了。脑子里浮现出利潘琴科那油滋滋令人厌恶的皱纹。暂时利潘琴科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捕捉到他注视着他的目光,那脖子仿佛在无耻地笑,而一当捕捉到这种注视着他的脖子的目光,利潘琴科就全都明白了。

因此,他才设法恐吓他,用突然袭击使他吃惊,并搅乱一切;用怀疑致命地侮辱他,然后再为他提供唯一的出路:做出他相信阿勃列乌霍夫背叛的样子。

于是他,捉摸不定的人,信以为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跳了起来;他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怒,哆嗦着握紧拳头;事情已经做了,干下了!

这就是噩梦般的可怕之处。

……

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清楚地把无法描述的噩梦翻译成自己感觉的语言;楼梯、陋室、顶层亭子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厌恶地无人照料的躯体;那些凄凉可怜的空间中的心神慌乱的居民本身,那些受他们的袭击、躲避着他们的居民本身,是正在认识自己的“我”,是一个沉重地拖着正在脱离自己器官的“我”。恩弗朗希什便是异己的实质,它进入到了精神的栖身之所,进入到了躯体——带着伏特加酒;正繁殖病菌的恩弗朗希什从一个机构跑到另一个机构;是他招引来了全部被跟踪的感觉,然后躲进大脑里,在那里引起激动、暴怒。

……

他记起了首次与利潘琴科见面的情景,印象是不愉快的。老实说,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对与他交往的人们的人性弱点具有特别的好奇心——一个头等的奸细当然具有这种一只麻袋似的外貌,以及这样一双令人神秘莫测地一眨一眨的小眼睛。

显然,他看上去像个老实人。

“坏蛋……啊,坏蛋!”

随着对利潘琴科,对他身体各个部分、派头、习惯、性情的深入观察,在他面前渐渐出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塔兰图拉毒蜘蛛。

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东西:

“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精彩的思想忽然出现了,一切将这么简单地结束,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的使命——变得明确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坏蛋以为能逃过我的手。”

他感到牙根又被狠狠刺了一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摆脱了幻想,捂住一边的面颊。房间——一个世界的空间——又使他感到是一间陋室;意识熄灭了(恰似月亮钻进云里);热病使他发抖,他又担心又害怕,时间慢慢地过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抽到过滤嘴……

突然……

 

一个客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奇怪的轰隆一声响,奇怪的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接着,在楼梯上重复了一下(它开始不停地重复):一片寂静中传来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好像有人挥舞着数普特重的金属在敲石板,金属敲在石板上的响声越来越往上,越来越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楚,是哪个暴徒在底下破坏楼梯。他凝神细听起来,是否把梯子门打开,制止流浪汉夜间胡作非为,不过人家未必是流浪汉……

撞击声接连不断地响着;那里,阶梯一级接一级地被砸碎了;石块不停地往下掉,还伴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个金属铸成的人正威严地从一个平台到一个平台,一个劲儿径直向黄褐色的顶层亭子间走来。现在,数普特重的台阶正一级接一级往下掉,同时发生震耳欲聋的声音:台阶全掉完了。接着——瞧,门边的一个平台也轰隆隆响着飞落下去了。

门啪啦一响裂开了:迅速的噼啪一声,随即——从门环上脱落了;一种令人伤感的昏暗像一团团发绿的烟雾,从那儿涌进来;那边,破裂了的门,平台,是月亮空间的开端,因此顶层亭子间本身已向无法说清的方向敞开着。在门槛中间,从透进硫酸盐色空间破裂的墙缝里,站出一个闪耀着磷光的巨大身体,他低垂着戴花环的绿莹莹的脑袋,直伸着一只沉重的、绿莹莹的手臂。

这是——一个铜铸的客人。

从洒满亮光的肩膀和鳞片状的铠甲上披垂着一件无光泽的金属外套;浇铸而成的嘴唇融化了,并模糊不清地颤动着,因为现在又在重复叶甫盖尼(35)的命运;过去的一个世纪就这么在重演——现在,正在这一瞬间,在简陋的门槛外边,一幢古老建筑物的墙壁在硫酸盐色的空间里倒塌的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过去也仿佛被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他大声嚷嚷起来:

“我记起来了……我在等着你……”

铜眼睛的巨人通过时间的阶段直追赶到这一瞬间,完成了一个铸圈;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接着登上帝位的是——尼古拉;然后登上帝位的是——两位亚历山大(36)。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影子,他不知疲倦地跑完那个圈,跑完时间的全部周期,每年每天每分钟都跑,顺着潮湿的彼得堡大街跑,做梦时——跑,醒着时——跑,跑……痛苦地。而那些粉碎着生活的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则在追赶他,在追赶大家;荒原和乡村——响彻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城市里——响彻它们的轰隆声;大门口、平台和半夜里楼梯的台阶上——响彻它们的轰隆声。

时间的周期轰隆隆在响。这轰隆声,我听到了。你——听到了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石块轰隆隆响地一击;彼得堡——石块的一击;大门口那边将倒下的女像柱——石块同样的一击;追捕——不可避免;撞击——也不可避免;在顶层亭子间——你没法藏身;顶层亭子间是利潘琴科给准备的;连顶层亭子间——也是个陷阱;摧毁它,摧毁它——给利潘琴科……当头一击!

到时候,一切都将翻过来;在粉碎石块的金属撞击下,利潘琴科将粉身碎骨,顶层亭子间将倒塌,彼得堡也将毁灭;在金属的撞击下,女像柱将毁灭;连阿勃列乌霍夫的秃脑袋也将因为对利潘琴科的撞击而分成两半啦。

“你好,孩子!”

十个十年过去后,现在,当铜铸的客人亲自光临并这样大声对他说的时候,一切,一切,一切全清楚了。

只踩了三脚:塌下的原木在高大的客人脚下咔嚓嚓三响;一个铜铸的沙皇用自己的金属臀部响亮地坐到椅子上;从外套下伸出的一只绿莹莹的手臂把自己全部沉重的铜压在简陋的桌子上,发出一种像钟楼上丁零当啷的声音;沙皇漫不经心慢悠悠地取下头上的铜冠,铜铸的桂冠便轰隆一声,从前额上掉下来了。

一只数普特重的手从无袖男上衣的弯折处叮当响地取出一个炽热到发红的喇叭管,同时用目光指着喇叭管,并对喇叭管使了个眼色:

“献给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37)

把喇叭管塞进结实的嘴唇里,月光下随即升起一道铜融化后冒出的绿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叶甫盖尼,这时才头一次明白,他白白跑了一百年,轰隆响的撞击毫无任何愤怒地跟随着他——在农村、城市,在大门口,在楼梯上;他——一个永远受恳求的人,而所有过去的及迎面过来的人加在一起——只不过是些痛苦的过往幽灵,直到阿尔罕格尔的喇叭(38)。

于是——他便拜倒在客人脚下:

“老师!”

铜铸客人身上凹进去的地方发出一种铜的伤感;一只敲碎石块的手友好地落在了肩膀上,并打断了锁骨,自己也燃烧成一片通红。

“没有什么,死也要忍耐……”

月光下经一千度高温燃烧后的金属客人现在正坐在他面前,浑身烧净,一片鲜红;是他,浑身烧净后浑身发着闪闪白光,把化成灰烬的流体浇在低垂着脑袋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完全处于梦呓中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数普特重的拥抱中颤抖:铜骑士把金属铸进他的血管里了。

 

一把剪刀

“老爷,您在睡觉?”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经过一阵沉重的昏迷,早已模模糊糊听得有人打搅他。

“啊,老爷?……”

他终于睁开眼睛,并探出身子,见是阴天。

“是老爷嘛!”

耷拉下脑袋。

“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才意识到自己被按在支架床上。

“警察?”

热烘烘的枕头的一角翘起在他眼前。

“什么警察也没有……”

一个暗红色的斑点从枕头上爬过去了——唏唏唏地直打哆嗦,接着——意识里一闪:

“这是——一只臭虫……”

他想用胳膊肘支起身来,却又显得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天哪,您倒是醒醒……”

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起来了:

“是你,斯捷普卡?”

他看到一股腾升而起的蒸汽,蒸汽——从茶壶里冒出来: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一把茶壶、一只茶杯。

“啊,多好——茶。”

“好什么,您在发烧,老爷……”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曾脱掉衣服,甚至连破大衣都没有脱。

“你怎么在这里的?”

“我是顺便到您这里的。罢工了——在很多很多工厂;赶跑了警察……我顺便到您这里,就是说,带来了《特列勃尼克》。”

“可是,我记得,《特列勃尼克》好像在我这儿。”

“什么呀,老爷,您糊涂了……”

“难道我们昨天没有见过面……”

“没有见过——两天了。”

“可是我还以为……我好像觉得……”

想什么了?

“今天顺便到您这里来,看到——您躺着并在呻吟,来回翻身,您发烧了——全身滚烫。”

“我呀,斯捷普卡,很健康。”

“还说什么健康!……我在这里给您烧了壶茶,带来了面包——热的白面包;喝杯茶——一切都会好些的。老这么躺着怎么行……”

夜里,他的血管里流的尽是金属开水(这是他的回忆)。

“对——对,我的兄弟,夜里我是热得够呛……”

“那当然……”

“一百度的高热……”

“因为酒精,您会被烧坏的。”

“被自己体内的开水?哈——哈——哈……”

“怎么的?听人家说,有个酗酒的人,嘴巴里都冒烟……他结果给烧坏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难看地冷冷一笑。

“喝得见鬼了吧……”

“见鬼了,见鬼……所以才要《特列勃尼克》——祈祷免灾。”

“您也会喝得酩酊大醉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冷冷一笑:

“对,我的好朋友,连整个俄罗斯都……”

“怎么样?”

“因为酩酊大醉……”

心里则在想:

“瞧喝的!……”

“完全不是这样,基督的俄罗斯……”

“您胡说……”

“您自己在胡说,喝到了——发,发那个……”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惊慌地跳了起来:

“发什么?”

“喝到——发那个……酒疯……”

酒疯悄悄发作了——无疑是的。

“啊!这样吧,你跑一趟药店……你给我买点奎宁,盐酸化的……”

“这有什么,可以……”

“你可要记住:不是硫酸的——硫酸的——纯粹是胡闹……”

“这事儿,老爷,不用奎宁……”

“走吧——滚!……”

斯捷普卡——到了门口,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追了上去:

“对了,好斯捷普卡,再买点马林果酱,马林果酱——我冲茶喝。”

心里则在想:

“马林果——很好的发汗剂。”同时麻利地蹦跳着跑到自来水管处。但他刚洗完,肚子里又再次发热、闹腾起来,把现实和梦呓搅在一起。

这样的。当他在与斯捷普卡说话时,老觉得门外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一个原先就熟悉的东西。在门外那边?他于是跳着跑到那里,但门外是敞着的平台,还有悬在无底深渊上的楼梯栏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站在无底深渊的边沿,趴在栏杆上,他冷得直打哆嗦,完全干燥的木头般的舌头咯咯直响。好像有一种味道,一种铜味的感觉:嘴里和舌尖上都是这种感觉。

“对了,是它在小院里等着我……”

但是,小院子里没有人,没有东西。

他白白跑遍各个角落、通道(木头堆之间的),地上的柏油闪泛着银光,山杨木头闪泛着银光,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

“它在哪儿呢?”

那边,斯捷普卡带着买好的东西跑回来了,但是,他和斯捷普卡之间隔着木头,因为他被挡着,便轻轻地走:

“它——在金属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它——是金属的它?关于一切详细情况,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回旋转的意识很模糊地作出了回答。他白白尽力去回忆了:栖息在他身上的意识里留下的,完全不是记忆;留下的是一种回忆——另外的一种意识这里确实是有的;那另外一种意识在他面前很平稳端正地展开种种图景;它就居住在这个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世界上……

它又出现了。

任何另外的意识一旦唤醒,便变成一个数学的、非现实的点;可见,在白天它便紧缩成一个数学点的一小部分;但是,点是没有部分之分的;由此——可见:它是不存在的。

留下的是关于没有记忆的记忆,以及关于一件应当刻不容缓去完成的事情的记忆;留下记忆——关于什么?

关于金属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他迈着弹簧般轻巧的脚步向两条马路的交叉处跑去。在两条马路的交叉处(他知道这一点),从一家商店的窗子里蹦出闪闪亮光……只是小商店在什么地方?还有——交叉处在什么地方?

那边有东西在闪闪发亮。

“那里有五金用品?”

反常的癖好!

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癖好?果然,交叉处的一个角落里,五金用品在闪闪发亮,这是一家出售各种文具的廉价小店:刀,叉,剪子。

他来到小店里。

一张无精打采的脸从污脏的账房处出来,慢慢来到摆着亮晶晶钢具的柜台上(看样子,是这些钻头,刀、锯的主人);狭小的脑袋好像一直耷拉在胸前;眼镜下的眼眶里,埋嵌着一双褐中透红的小眼睛:

“我想,我想……”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道要什么好,伸出一只手摸着锯口;锯口立刻闪出亮光,并发出响声:“咿吱—咿吱—咿吱——”店主居然斜着眼睛仔细瞧这位刚进来的顾客,他斜着眼睛看并不奇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跑出顶层亭子间可是偶然的,原本大衣都不脱躺在床上,结果就这副尊容出来了——大衣弄皱了,还沾满了脏东西,而主要的是他没有戴帽子,乱蓬蓬没有梳理的脑袋及一双睁得特别大的明亮眼睛,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所以,店主才皱起额头,举着那张令人压抑的、天生丑陋的面孔,斜着眼睛仔细瞧他,这个人无比讨厌地凝神注视着杜德金。

但这个人竭力克制自己,愁苦地喃喃说:

“您买锯?”

但他那双警觉专注的小眼睛愤怒地在说:

“唉,唉,唉!……发酒疯的,就这么个家伙……”

这只不过是给人的印象。

“不,您知道吗,锯——对我不合适,用锯……知道吗,我最好是磨快的芬兰小刀。”

然而,那人断然拒绝:

“对不起,没有芬兰小刀。”

那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睛仿佛坚决地在说:

“给您小刀,您会……闹出事儿来的……”

要是他睁开眼皮,那双骨碌碌转的警觉的眼睛就会变成这么一双普通的小眼睛;毕竟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有点吃惊:大家想想——与利潘琴科相似。这时,那身子不知为什么转过背来,他打量顾客的目光能把一头公牛吓倒。

“好,也一样,一把剪刀……”

这时,自己心里则在想:怎么会有这种愤怒,这种与利潘琴科相似的愤怒?立刻又安慰自己:实质上,哪有什么相似!

利潘琴科——脸刮得光光的,而这个胖家伙却是一脸卷胡子。

可是在想到某个人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回想起来了: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完全清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怎么会想到上这类用具商店来的。他想要完成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咔嚓一下——就得了。

面对剪刀,他很厉害地颤抖起来。

“不用包——不,不……我就住在这里附近……我这样就行……我就这样拿着回去……”

这么说了以后,他就把那把讲究仪表的人早晨用来修指甲的精制小剪刀塞进口袋里,接着——便走了。

那个四四方方、前额狭小、额骨突出的脑袋(从闪闪发亮的柜台上)从他后边诧异地、惊恐地、疑惑地瞅着他;那额骨顽强地死死突出在外——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不惜多大代价都要弄明白;弄明白,要不就……迸裂成碎片。

额骨却没法明白;前额一副愁苦相——狭小,布满横向的皱纹;他好像在哭。

……

第六章结束

 

(1)题词为普希金长诗《铜骑士》中的诗句。

(2)福利埃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埃里尼斯。

(3)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1760—1833),俄国萨罗夫斯基修道院修士司祭,以苦行者出名,20世纪初被东正教会尊为“圣人”。千夜祈祷是他完成的宗教功勋之一,指他曾连续在林中自己的修道小屋里的一块石头上祈祷一千个夜晚。——原注

(4)指横跨方坦卡运河上的阿尼契科夫桥,桥上有一尊1843年设置的金属铸像,表现一个骑到马上的少年。——原注

(5)希腊神话中大自然有生力量之神、酒神。

(6)一个人处于梦幻、映像、感觉时的一种不正常心理状态,同幻觉不同,假性幻觉在现实中没有相类似的东西。自俄国精神病医生维·赫·康定斯基(1849—1899)在1890年出版专著《论假性幻觉》一书后,这个概念在20世纪初广泛流行于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中。——原注

(7)据柏拉图《对话录·斐东篇》。——原注

(8)这里提到的一系列事件中,库塔伊斯剧院、梯比利斯、敖德萨、数十所大学的群众集会、崩得分子集会、彼尔姆工人及雷瓦尔工人的活动,都曾在1905年革命时的俄国报刊上作过报导,都是史实。——原注

(9)伊·尼·波塔宾科(1856—1928),俄国小说家、剧作家。这里指他1905年完成并上演的一部四幕话剧《新生活》。——原注

(10)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工人于1905年10月6日傍晚开始罢工,由此开始了当年俄国铁路工人的总罢工。——原注

(11)这些城市铁路工人的罢工,分别开始于1905年10月8日和10日。——原注

(12)1905年10月2日彼得堡印刷工人集会决定罢工支持莫斯科印刷工人的斗争,10月4日首都的报纸因此未能出版。——原注

(13)这些工厂于1905年10月4日起进行罢工,据彼得堡市长杰杜林10月5日的报告,罢工人数达1.54万人。——原注

(14)原文为法文。——译注

(15)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6)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7)原文为法语。

(18)这里指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的早期事件。当时伊朗拥护宪法改革的人与封建势力在包括伊朗中部在内的伊斯法罕不断发生冲突。——原注

(19)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组织,宪法改革的拥护者。——原注

(20)原文均为法语。

(21)原文均为法语。

(22)原文为法语。

(23)这是东正教做弥撒时助祭宣读的一句话。

(24)希腊神话中一种舌头长长的狮首、羊身、蛇尾的喷火妖怪。

(25)“信条”一词,原文为拉丁文。

(26)因为杜德金是个着了魔的人,所以这里的“米夏”可能是指大天使米哈依尔,他是七个大天使之一,同地狱势力斗争时“天兵”们的领袖。——原注

(27)此句最初的手稿为:“为的是完成……恶魔般的行为(亲吻屁股及践踏十字架)……”——原注

(28)《特列勃尼克》是当时俄国东正教堂通用的一本祈祷书。

(29)十月革命前俄文中什希朗弗恩的结尾为н加硬音符号,来访者纠正后成了什希朗弗涅,没有了字母н和硬音符号,故有此说。

(30)卡尔·贝德凯尔(1801—1859),当时欧洲发行很广的一些关于各个国家及城市的旅游指南类书籍的编纂者。——原注

(31)指当时非洲法国殖民地的黑人,法国政府曾招收他们当兵,后来这些黑人部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注

(32)费·伊·伊诺席姆采夫(1802—1869),俄国医生。

(33)这里指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将耶稣处死的事,详见《圣经新约》福音书《马太福音》。

(34)即伊萨基辅大教堂。《圣经新约》中称“大教堂”为“非人工的”,小说中称之为“人工的”,表现出作者对官方教会的态度。

(35)普希金长诗《铜骑士》里的主人公。

(36)这里的尼古拉,指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两位亚历山大,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

(37)原文为拉丁文,刻在表示铜骑士奠基者的花岗岩上。

(38)阿尔罕格尔的喇叭,即《圣经新约》中喇叭的形象,它应当预告基督的第二次降世。——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