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胡贝尔特正躺在床上。他把床挪到火炉边。他在炉子里把几个旧木框点燃,燃起一道小小的火苗。这个很大的房间当然暖和不了。炉子四周是某种人体温度的一个小岛,而其余的空间,包括所有的绘画、画架和橱柜在内,却都冷冷清清、孤苦伶仃地待在那儿。胡贝尔特膝盖上摊着一幅已经开始的速写……但他并没有再继续画这幅速写,而是在神思恍惚地凝望着他褐色被子上的某一个斑点。他用微笑对我表示欢迎,把画放到一边。从他可怜的、灰色的大眼睛里,我首先看到的只是这种情况:饥饿和希望渺茫。不过我并没有使他的精神长时间处于期待的紧张状态,而是拿出新鲜的、香喷喷的白面包……他的两眼闪闪发光。“你发疯啦,”他说,“要不就是我发疯了……是你偷来的呢……还是我在做梦……要不然的话——”他做出拒绝的姿势,然后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请!”我说着,把面包拿到他鼻子底下,塞到他手里,把松脆的面包皮弄得沙沙作响。“现在,你凭所有的知觉,很快就理解了,感觉到了……依我看,你是发疯啦……可是不管怎样,我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偷过……请把它分开吧……”看来,胡贝尔特似乎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知觉,大胆地抓住面包,好像怕扑空了似的。后来,他看清了面包是真的,于是便很有人情味地叹了口气,伸手从五斗橱里把刀子拿出来。这时,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叶,开始用我的小折刀把卷成香肠一样的烟叶切得很薄很薄,然后把这些薄片弄成碎屑,放到热乎乎的炉台上去。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烘焙吧。胡贝尔特用一种喜悦的目光看着我,贪婪地闻着,最后说道:“你成了一个圆滑的罪犯……”
最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不停地从圆面包上弄下一小块面包来,把它们塞进嘴里,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地享用半个面包……面包香喷喷的,很新鲜,还有热气,又白又可口……面包是天底下万事万物中最好的东西。那些出于满足再也不吃面包的人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
胡贝尔特看来似乎忘了问我面包的来历,这叫我多高兴啊……我的上帝,万一他坚持要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他非常非常认真,像这样认真,只有一个艺术家才能做到!可他却在默默无言、高高兴兴地吃着。啊,还有一点儿面包的人是幸福的……
“你知道,你刚进来时我正在想什么吗?”
我不得不作出否定的回答。天哪,我又不是心理学家!
“我当时在考虑,在美国大学里面,人们大概会通过计算和实验,为一个天才确定每天所需热量的大卡数……就譬如说为伦勃朗[7]吧。现代科学最后会把一切都搞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也许人们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不知怎么的,天才的生活就是不同凡人。他要么吃得很多,要么就饿肚子……而他的成就——依我们看——同他所谓的进食毫不相干……”
“但是就连天才也有其饥饿极限……依我看,人们可以在一个地下室里又饥又冻地待上八天,写出一首关于这种体验的十四行诗……可是如果有人要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度过整整一生,那么整个的十四行诗写作也就停止了……写作之所以停止,是因为人们以后再也没有力气,用铅笔头在随便什么样的肮脏纸屑上写他的十四行诗了……”
“不过我断言,他可以有好多、好多优美的十四行诗不写出来,而只是在他脑海里创作出来。这些十四行诗永远也不会面世,但它们却在那儿存在着……也许,如果这些十四行诗能让人们了解的话,它们还是不朽的呢……”
我们的面包吃完了……我从床上伸出手去,把火炉烘焙的烟收集起来,装进我们的烟斗。胡贝尔特把他的一张画递给我当引火纸……我把它在炉子上点燃,于是我们便抽起烟来,而这时薄暮也降临到了我们的小木屋……它像烟雾一样钻进屋来,笼罩着一切……
“我要按照美国的方式来写作,”胡贝尔特说,“他们倒是应当试着弄清楚,伦勃朗每天需要多少卡的热量。”他心神不定地看着我,“我确实有自卑感,因为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做那么多的事情了……前不久我在报上看到,他们在美国试验过,产生我们这么多卡路里热量的人,再也不能从事脑力劳动……无论如何干不了两年。也许是这种奇妙的科学认识把我弄得如此垂头丧气,使我再也无法画画了……”
他像一个野蛮人似的,从床上猛然一下跳了下去,从我身边跑过,跑向画架,把一张纸夹在木板上,开始像一个疯子似的工作起来……他匆匆画就一张利索的速写……抓起水彩盒就涂起来,画上重重的、大胆的几笔……有时候他画完一幅小小的画,便又跑到旁边,以检验效果。这种小画我看不清楚,因为暮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但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声色俱厉地问道:“这个面包是你从哪儿弄来的,你这条狗……”最后我只好摊牌。“我用自己的自来水笔换来的,”我怯生生地说,“同一个美国兵……这儿——”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白色烟卷,“每支笔还可以多换一支香烟。”
我们即刻放下那两个散发着臭味的烟斗,非常惬意地吸着这美妙的烟——美国香烟!胡贝尔特继续大胆地工作下去……他把灯点亮了。
“全美国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还是这些香烟……”他边说,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