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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中午,马车离开大道,往右拐弯,缓缓地走了几步,站住了。叶戈鲁什卡听到一种柔和的、很好听的淙淙声,觉得脸上碰到一股不同的空气,像是一块凉爽的天鹅绒。前面是大自然用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拼成的小山,水从那里通过不知哪位善人安在那儿的一根用鼠芹做成的小管子流出来,成为一股细流。水落到地面上,清澈,欢畅,在太阳下面发亮,发出轻微的淙淙声,很快地流到左面什么地方去,好像自以为是一条汹涌有力的激流似的。离小山不远的地方,这条小溪变宽,成了一个小水池。炽热的阳光和干焦的土地贪馋地喝着池里的水,吸尽了它的力量。可是再过去一点,那小水池大概跟另一条这样的小溪会合了,因为离小山百步开外,沿着那条小溪,长着稠密茂盛的薹草,一片苍翠。马车驶过去的时候,从那里面飞出三只鹬来,啾啾地叫。

旅客在溪边下车休息,喂马。库兹米乔夫、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叶戈鲁什卡,在马车和卸下来的马所投射的淡淡阴影里铺好一条毡子,坐下吃东西。借了热力凝固在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脑袋里的美好快活的思想,在他喝了一点水、吃了一个熟鸡蛋以后,就要求表达出来。他朝叶戈鲁什卡亲热地看一眼,嘴里嚼着,开口了:

“我自己也念过书,小兄弟。从很小的年纪起,上帝就赐给我思想和观念,因而我跟别人不一样,还只有你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凭了我的才智给爹娘和教师不少安慰了。我没满十五岁就会讲拉丁语,用拉丁文做诗,跟讲俄语、用俄文做诗一样好。我记得我做过主教赫利斯托福尔的执权杖的侍从。有一次,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已故的、最最虔诚的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上的命名日,主教做完弥撒,在祭坛上脱掉法衣,亲切地看着我,问道:‘Puer bone,quаm аppellаris?’我回答:‘Christophorus Sum.’他就说:‘Ergo connominаti summus.’那是说,我们是同名的人……然后他用拉丁语问:‘你是谁的儿子?’我也用拉丁语回答说,我是列别金斯克耶村的助祭西利伊斯基的儿子。他老人家看见我对答如流,而又清楚,就为我祝福,说:‘你写信告诉你父亲,说我不会忘记提拔他,也会好好照应你。’站在祭坛上的大司祭和神甫们听见我们用拉丁语谈话,也十分惊奇,人人称赞我,都很满意。小兄弟,我还没生胡子就已经会读拉丁文、希腊文、法文的书籍,学过哲学、数学、俗世的历史和各种学科了。上帝赐给我的记性可真惊人。一篇文章我往往只念过两遍,就背得出来。我的教师和保护人都奇怪,料着我将来会成为一个大学者,成为教会的明灯。我自己也真打算到基辅去继续求学,可是爹娘不赞成。‘你想念一辈子的书,’我爹说,‘那我们要等到你什么时候呢?’听到这些话,我就不再念书,而去找事做了。当然,我没成为学者,不过呢,我没忤逆爹娘,到他们老年给了他们安慰,给他们很体面地下了葬。听话,比持斋和祷告更要紧呢!”

“您那些学问现在恐怕已经忘光了吧!”库兹米乔夫说。

“怎么会不忘光?谢谢上帝,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哲学和修辞学我多少还记得一点,可是外国语和数学我都忘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眯细眼睛,沉思一下,低声说:

“本体是什么?本体是自在的客体,不需要别的东西来完成它。”

他摇摇头,感动地笑了。

“精神食粮!”他说,“确实,物质滋养肉体,精神食粮滋养灵魂啊!”

“学问归学问,”库兹米乔夫叹道,“不过要是我们追不上瓦尔拉莫夫,学问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好处了。”

“人又不是针,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现在他正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这时候在薹草上面飞着,在它们啾啾的叫声中可以听出惊慌和烦恼的调子,因为人家把它们从小溪那儿赶走了。马庄重地咀嚼着,喷着鼻子。杰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极力装得完全没理会主人们正在吃的黄瓜、馅饼、鸡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满马背和马肚子的马虻和马蝇。他无情地拍死那些受难者,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又恶毒又得意的声音。每逢没打中,他就烦恼地嗽一嗽喉咙,盯住那只运气好、逃脱了死亡的飞虫。

“杰尼斯卡,你在那儿干什么!来吃东西啊!”库兹米乔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吃饱了。

杰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毡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黄、俗语所说的“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拿细一点儿、新鲜一点儿的),拿了两个颜色发黑、裂了口的煮鸡蛋,然后犹犹豫豫、仿佛担心自己伸出去的手会挨打似的,手指头碰了碰甜馅饼。

“拿去吧,拿去吧!”库兹米乔夫催他说。

杰尼斯卡坚决地拿起馅饼,走到旁边远一点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对着马车。马上传来了非常响的咀嚼声,连马也回转头去怀疑地瞧了瞧杰尼斯卡。

吃完饭,库兹米乔夫从马车上拿下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对叶戈鲁什卡说:

“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别让人家从我脑袋底下把这袋子抽了去。”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脱掉法衣,解了腰带,脱下长外衣,叶戈鲁什卡瞧着他,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也穿裤子,赫利斯托福尔却穿着帆布裤子,裤腿掖在高统靴子里,还穿着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叶戈鲁什卡瞧着他,觉得他穿着这身跟他尊严的地位很不相称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看上去很像鲁滨孙·克鲁梭。库兹米乔夫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脱下外衣,面对面在马车下面的阴影里躺下来,闭上眼睛。杰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阳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闭上眼睛。

“小心看好,别让人家把马牵去!”他对叶戈鲁什卡说,立刻就睡着了。

一片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马在喷鼻子、嚼吃食,睡觉的人在打鼾。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悲鸣。有时候,那三只鹬发出啾啾的叫声,飞过来看一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溪水潺潺地流着,声音轻柔温和,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破寂静,也没有惊动停滞的空气,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

叶戈鲁什卡吃过东西以后觉得天气特别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就跑到薹草那边去,在那儿眺望左近一带地方。他这时候看见的跟早晨看见的一模一样,无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不过山近了一点,风车不见了,它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乱石山背后,耸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宽得多。山上有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在那些农舍四周,看不见有人,有树,有阴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热的空气中透不出气来,正在干枯似的。叶戈鲁什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戈鲁什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端详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脸跟往常一样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库兹米乔夫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刻也忘不掉,现在他多半梦见了一捆捆羊毛、货车、价钱、瓦尔拉莫夫……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呢,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一辈子也没体会到有什么事业能够像蟒蛇那样缠住他的灵魂。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现在,从他的脸容看来,他梦见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福尔、拉丁语的谈话、他的妻子、奶油面包以及库兹米乔夫绝不会梦见的种种东西。

叶戈鲁什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戈鲁什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

叶戈鲁什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像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戈鲁什卡的红衬衫吧。

歌声中止了。叶戈鲁什卡溜达着走回马车这边来,没什么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又传来了冗长的歌声。还是山那边村子里那个长腿的农妇唱的。叶戈鲁什卡的烦闷无聊的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他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点惊慌。原来他脑袋的上方,在一块笨重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衬衫,鼓起大肚子,两腿很细,就是原先站在农妇旁边的那个男孩。他张大嘴,眼也不地瞧着叶戈鲁什卡的红布衬衫和马车,眼光里带着呆滞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恐怖,仿佛眼前看见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衬衫的红颜色引诱他,打动他的心。马车和睡在马车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得那好看的红颜色和好奇心把他从小村子里引下来,这时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胆子大吧。叶戈鲁什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叶戈鲁什卡很久。他俩一声不响,觉得有点别扭。沉默很久以后,叶戈鲁什卡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的孩子的脸颊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贴着石头,睁大眼睛,努动嘴唇,用沙哑的低音回答说:

“基特!”

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仍旧拿眼睛盯紧叶戈鲁什卡,同时用脚后跟摸索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顺势登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面凝神瞧着叶戈鲁什卡,好像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叶戈鲁什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后,伸出胳膊搂着膝盖,低下了头……炎阳晒着他的后脑壳、脖子、背脊。悲凉的歌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在停滞而闷热的空气里飞过。小溪单调地淙淙响,马嚼吃食,时间无穷无尽地拖下去,好像也呆住不动了似的。仿佛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难道上帝要叫叶戈鲁什卡、马车、马儿,在这空气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变成石头,永远定在一个地方?

叶戈鲁什卡抬起头来,用无精打采的眼睛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叶戈鲁什卡跟在奔跑的远方的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叶戈鲁什卡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杰尼斯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什么东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来,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说:

“该死的鬼东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气才好!”

然后他走到溪旁,喝饱水,洗了很久的脸。他的喷气声和泼水声把叶戈鲁什卡从昏睡中惊醒。男孩瞧着他那挂着一颗颗水珠、点缀着大雀斑、像大理石一样的湿脸,问道:

“我们马上要走了?”

杰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回答道:

“大概马上就要走了。”

他用衬衫的下襟擦干脸,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用一条腿跳来跳去。

“来,看咱俩谁先跑到薹草那儿!”他说。

叶戈鲁什卡给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跟着他跳。杰尼斯卡已经将近二十岁,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是还没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放鸽子,玩羊拐,追人,老是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和争吵。只要主人一走开,或者睡了,杰尼斯卡就玩起来,比如用一条腿跳啊,丢石子啊。凡是成年人,看见他真心诚意、十分入迷地跟大孩子们一起蹦蹦跳跳,谁也忍不住要说:“好一个蠢材!”孩子们呢,看见这个大车夫闯进他们的世界里来,却不觉得奇怪:让他来玩好了,只要不打架就成!这就好比小狗看见一只热心的大狗跑过来,开始跟它们一块儿玩耍,它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奇怪的。

杰尼斯卡赶过了叶戈鲁什卡,而且分明因此很满意。他了眼,为了夸耀自己可以用一条腿跳到随便多么远去,就向叶戈鲁什卡提议要不要顺着大路跳,然后一刻也不休息,再从大路上跳回马车这边来。叶戈鲁什卡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他喘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忽然,杰尼斯卡做出很庄重的脸色,就连库兹米乔夫骂他或者向他摇手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他注意地听着,悄悄地屈一个膝头跪下去,他的脸上现出严厉和惊恐的表情,人只有在听到异教邪说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他用眼睛盯紧一个地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握成一个空拳头,忽然扑下去,肚子贴着地面,空拳头扣在青草上。

“逮住了!”他得意地喘着气说,站起来,把一只大螽斯举到叶戈鲁什卡眼前。

叶戈鲁什卡和杰尼斯卡用手指头摸了摸螽斯那宽阔的绿背,碰一碰它的触须,以为这样会使得它感到舒服。然后杰尼斯卡捉到一个吸足了血的肥马蝇,送给螽斯吃。螽斯爱理不理,好像跟杰尼斯卡早就相熟一样,活动着像护眼甲那样的大下巴,一口咬掉了马蝇的肚子。他们放了螽斯。它把翅膀的粉红色里层闪了一闪,跳进草里去了,立刻唧唧地唱起歌来。他们把马蝇也放了。它张开翅膀,尽管没有肚子,却仍旧飞到马身上去了。

马车底下传来深长的叹气声。那是库兹米乔夫醒来了。他连忙抬起头来,不安地瞧一瞧远方,他的眼光漠不关心地掠过叶戈鲁什卡和杰尼斯卡;从他的眼光看得出,他一醒来就想起了羊毛和瓦尔拉莫夫。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起来,到时候了!”他着急地说,“别睡了,已经睡得误了事!杰尼斯卡,套上马!”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醒来,脸上仍旧带着睡熟时候的笑容。他睡过一觉,脸上起了很多皱纹,以致他的脸好像缩小了一半似的。洗完脸,穿好衣服以后,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又小又脏的《诗篇》来,脸朝东站着,低声念起来,在胸前画十字。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库兹米乔夫责备地说,“该走了,马已经套好,您呢,真是的……”

“马上就完,马上就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嘟哝着说,“圣诗总得念……今天还没念过呢。”

“留着以后再念也可以嘛。”

“伊万·伊万内奇,这是我每天的规矩……不能不念。”

“上帝不会惩罚您的。”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脸朝东,一动也不动地站了足足一刻钟,努动嘴唇;库兹米乔夫几乎带着痛恨的神情瞧着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肩膀。特别惹他冒火的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每次念完赞美辞总要吸进一口气,很快地在身上画十字,而且故意提高声音连念三次,好叫别人也在身上画十字:“阿利路亚,阿利路亚,阿利路亚!赞美吾主!”

末后,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把《诗篇》放回口袋里,说:

“Fini!”

过了一分钟,马车在大道上走动起来。马车仿佛在往回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们看见的景致跟中午以前看见的一模一样。群山仍旧深藏在紫色的远方,看不见它们的尽头。眼前不住地闪过杂草和石头。一片片残梗断株的田地掠过去,然后仍旧是些白嘴鸦,仍旧是一只庄重地拍着翅膀、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鹞鹰。由于炎热和沉静,空气比先前更加停滞了。驯顺的大自然在沉静中麻木了……没有风,没有欢畅新鲜的声音,没有云。

可是末后,等到太阳开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气却已经受不了压迫,失去耐性,筋疲力尽,打算挣脱身上的枷锁了。出乎意外,一团蓬松的、灰白的云从山后露出头来。它跟草原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天色就阴下来了。忽然,在停滞的空气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猛然刮起一阵暴风,在草原上盘旋,号叫,呼啸。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发出怨诉声,灰尘在大道上卷成螺旋,奔过草原,一路裹走麦秸、蜻蜓、羽毛,像是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暗了太阳。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风滚草踉踉跄跄,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黑斑点,不见了。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戈鲁什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

大道旁边有一只小鸨在飞。它拍着翅膀,扭动尾巴,浸在阳光里,看样子像是钓鱼用的那种小鱼形的金属鱼钩,或者像一只池塘上的小蝴蝶,在掠过水面的时候,翅膀和触须分不清楚,好像前后左右都生出了触须……小鸨在空中颤抖,好像一只昆虫,现出花花绿绿的颜色,直线样飞上高空,然后大概给尘雾吓住,往斜刺里飞去,很久还看得见它一闪一闪地发亮……

这当儿,一只秧鸡受了旋风的惊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草地里飞起来。它不像所有的鸟那样逆着风飞,而是顺着风飞,因此它的羽毛蓬蓬松松,全身膨胀得像母鸡那么大,样子很愤怒,很威武。只有那些在草原上活到老年、习惯了草原上种种纷扰的乌鸦,才镇静地在青草上飞翔,或者冷冷淡淡,什么也不在意,伸出粗嘴啄坚硬的土地。

山后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刮起一阵清风。杰尼斯卡欢喜地打了个呼哨,拿鞭子抽马。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库兹米乔夫拉紧帽子,定睛瞧着远山……要是痛痛快快下阵雨,那多好啊!

好像再稍稍加一把劲,再挣扎一下,草原就会占上风了。可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压迫力量渐渐镇住风和空气,压下灰尘,随后像是没出什么事似的,沉寂又回来了。云藏起来,被太阳晒焦的群山皱起眉头,空气驯顺地静下来,只有那些受了惊扰的凤头麦鸡不知在什么地方悲鸣,抱怨命运……

这以后不久,黄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