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队停在一个离码头不远、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栈门口。叶戈鲁什卡从货车上爬下来,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有个人搀他下来,说:
“我们昨天傍晚就到这儿了……今天等了你们一整天。我们原想昨天赶上你们,可是在路上没碰见你们,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皱呀!你可要挨舅舅的骂了!”
叶戈鲁什卡细瞧说话人的那张像大理石般的脸,这才想起他就是杰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这时候在客栈房间里,”杰尼斯卡接着说,“他们在喝茶呢。去吧!”
他领着叶戈鲁什卡走进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里面又黑暗又阴森,就跟他们县城里的慈善机关一样。叶戈鲁什卡和杰尼斯卡穿过前堂,走完一道阴暗的楼梯和一条狭窄的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果然,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正坐在房间里茶桌旁边喝茶。两个老人一看见小男孩,脸上现出又惊奇又快活的神气。
“啊哈!叶戈尔·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用唱歌似的声调说,“罗蒙诺索夫先生!”
“啊,贵族老爷!”库兹米乔夫说,“欢迎欢迎。”
叶戈鲁什卡脱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来。
“喂,一路上怎么样,puer bone?”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替他斟了茶,问他,脸上照例带着愉快的笑容,“恐怕腻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们,万万别叫我们坐货车或者骑牛赶路了!上帝宽恕我们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总是一片草原,铺展开去,跟先前一样,看不见尽头!这不是赶路,简直是受罪嘛。你为什么不喝茶?喝呀!在你随着那一串货车赶路,还没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圆满地办完了。感谢上帝!我们已经把羊毛卖给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让大家都这么顺利就好了……我们赚了一笔钱。”
一看见自家人,叶戈鲁什卡就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愿望:要想诉一诉苦。他没听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话,只是想着怎样开口,主要诉什么苦。可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声调显得很不好听,刺耳,妨碍他集中注意,搅乱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没坐满五分钟就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里躺下。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惊奇地说,“你怎么不喝茶?”
叶戈鲁什卡一面仍旧在想诉什么苦,一面用额头抵着沙发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重说一遍,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儿,“叶戈里,你怎么了?你干吗哭呀?”
“我……我病了!”叶戈鲁什卡开口说。
“病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慌了,“这可不好,小兄弟……在路上怎么能生病呢?哎哟,你怎么啦,小兄弟……嗯?”
他伸出手去放在叶戈鲁什卡的额头上,又摸摸他的脸蛋儿,说:
“对,你的额头很烫……你一定着了凉,要不然,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向上帝祷告吧。”
“给他吃点奎宁……”伊万·伊万内奇说,慌了。
“不。应当给他吃点热的……叶戈里,要喝点汤吗?嗯?”
“不……不想喝。”叶戈鲁什卡回答说。
“你觉着冷还是怎么的?”
“先前倒是觉着冷,可是现在……现在觉着热了。我浑身酸痛……”
伊万·伊万内奇走到长沙发那儿,摸一摸叶戈鲁什卡的额头,慌张地嗽一嗽喉咙,回到桌子那儿。
“这样吧,你索性脱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你该好好睡一觉才成。”
他帮着叶戈鲁什卡脱掉衣服,给他放好枕头,替他盖上被子,再拿伊万·伊万内奇的大衣盖在上面。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开,在桌旁坐下来。叶戈鲁什卡闭上眼睛,立刻觉得好像不是在旅馆房间里,而是在大道边上,挨近篝火。叶美里扬挥动胳膊,德莫夫红着眼睛趴在地上,讥诮地瞧着叶戈鲁什卡。
“打他,打他!”叶戈鲁什卡嚷道。
“他说梦话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低声说。
“真是麻烦!”伊万·伊万内奇叹道。
“得拿油和醋来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会好了。”
为了要摆脱噩梦,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对火望着。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已经喝完茶,正在小声讲话。神甫幸福地微笑着,看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赚了一笔钱。使他高兴的,与其说是赚了钱,不如说是想着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围,狡猾地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瞒住他们大家,说他按照比实价低的价钱把羊毛卖了,然后他就拿出一个肥大的钱夹交给女婿米海罗说:“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该这样做!”库兹米乔夫好像还不满足。他的脸上跟先前一样表现出一本正经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这样的价钱,”他低声说,“那我就不会在家乡把那三百普特卖给玛卡罗夫了。真要命!不过,谁知道这儿的价钱涨上去了?”
一个穿白衬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点亮墙角上神像前面的长明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那个人做出诡秘的脸相,就像在搞阴谋似的,仿佛说:“我明白了。”然后走出去,不久就又回来,把一个容器放在长沙发底下。伊万·伊万内奇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被褥,打了几回呵欠,懒洋洋地做完祷告,就躺下去了。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我认识那儿的圣器看守人。做完弥撒我应当去看看主教,不过据说他病了。”
他打了个呵欠,吹熄了灯。现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长明灯放光了。
“据说他不见客,”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继续说,脱去衣服,“这样一来,我只好见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他脱下长衣,叶戈鲁什卡看见眼前站着鲁滨孙·克鲁梭。鲁滨孙在一个小碟里搅动什么东西,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小声说:
“罗蒙诺索夫,你睡着了?起来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这是很灵的,你只要向上帝祷告就行了。”
叶戈鲁什卡连忙翻身坐起来。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脱掉孩子的内衣,耸起肩膀,断断续续地呼吸,好像谁在呵他的痒似的。他开始擦叶戈鲁什卡的胸膛。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小声说:“趴好,背朝上!……这就行了。明天病就会好了,不过以后别再造罪了……你烫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风雨的时候,你们正在路上吧?”
“正在路上。”
“那还有不生病的!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那还有不生病的!”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擦完叶戈鲁什卡的身子以后,给他穿上内衣,替他盖好,在他身上画个十字,就走了。后来,叶戈鲁什卡看见他向上帝祷告。大概这老人背熟了许多祷告词,因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许久,小声念着。他念完祷告,对着窗口、房门、叶戈鲁什卡、伊万·伊万内奇一一画了十字,在一张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没垫枕头,拉过自己的长衣盖在身上。过道上一只挂钟敲了十下。叶戈鲁什卡想起到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烦恼得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不再努力摆脱那些矇胧的、郁闷的梦景了。可是早晨却远比他预料的来得快。
他觉得他躺在那儿,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并没过多久,可是等到他睁开眼来,斜射的阳光却已经透过小客房里的两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不在房间里。房间已经打扫过,明亮,舒服,有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气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干的矢车菊的气味(在家里,他常用矢车菊做洒圣水用的刷子和神龛的装饰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气味)。叶戈鲁什卡瞧着枕头,瞧着斜射的阳光,瞧着自己那双现在已经擦干净、并排摆在长沙发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来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东西样样都是干的,看到天花板上并没有闪电和雷,倒觉得奇怪了。
他跳下长沙发,开始穿衣服。他觉得身体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点儿痕迹,大腿和脖子还有点发软。这样看来,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见的轮船、火车头、宽阔的河流等等,于是连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码头上去看一看。他漱洗完毕,穿上红布衬衫,忽然门锁喀哒一响,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门口出现了,戴着高礼帽,帆布长衣外面罩着棕色绸法衣,手里拄着长木杖。他面带笑容,满脸放光(刚刚从教堂回来的老人总是满脸放光的),把圣饼和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祈祷过后,说:
“求上帝怜恤我们!哦,你身体怎么样?”
“现在好了。”叶戈鲁什卡回答,吻他的手。
“感谢上帝……我刚做完弥撒回来……我刚才去看一个我认识的圣器看守人。他约我到他家里去喝茶,可是我没去。我不喜欢一早就上别人家里去作客。愿上帝跟他同在!”
他脱掉法衣,摩挲一下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解开那个小包。叶戈鲁什卡看见一小罐鱼子、一小片风干的咸鱼肉和一块法国面包。
“瞧,我路过一家活鱼店的时候买来的,”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平常日子原本不该这么奢侈,可是我想,家里有病人,这就可以原谅了。鱼子酱挺好,是鲟鱼的……”
穿白衬衫的那个人端来茶炊和一个放着茶具的盘子。
“吃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把鱼子抹在一片面包上,递给叶戈鲁什卡,“现在尽管吃啊玩啊都没关系,可是你念书的时候就要到了。记住,念书要专心,用功,也好有个出息。凡是应该背熟的,你就背熟;遇到你应当用自己的话来说明内在的含义而不涉及外部形式的,那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要努力把各门功课都学好。有的人算术学得挺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彼得·莫吉拉;有的人倒知道彼得·莫吉拉,可是又不会说明月亮。不行,你得把书念到样样都懂才行!要学好拉丁文、法文、德文……当然还有地理啦、历史啦、神学啦、哲学啦、数学啦……等你不慌不忙,一边祷告上帝,一边勤奋地学会了各门功课,那就要出去做事了。要是你样样都懂,那就任什么行业干起来都便当。你只要用功念书,求得神恩,上帝就会指点你做什么样的人。医生啦,法官啦,工程师啦……”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一小片面包上抹了一点点鱼子,放进嘴里,说:
“使徒保罗说过:不要学古怪的、邪道的学问。当然,如果那是巫术,不合法的技术,或者像扫罗从另一个世界招来鬼魂的法术,或是于人于己全没用处的学问,那就还是不学的好。你应该只学上帝所赞同的那些学科。你得学……神圣的使徒们用各种语言讲话,那你就学各种语言。伟大的巴西尔研究数学和哲学,那你就学数学和哲学。圣涅斯托尔写历史,那你就学历史,写历史。要学圣徒的榜样……”
赫利斯托福尔用茶碟喝茶,擦了擦上髭,摇一下头。
“好!”他说,“我受的是老式教育,现在我已经忘了许多,不过我跟别人还是生活得不同。比都没法比呢。比方说,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去赴宴或者参加大会,说上一句拉丁话,或者提到历史或哲学方面的事,人家听了就会满意,我自己也满意……或者区里的法官们来了,要人主持宣誓仪式,别的教士怕难为情,可是我跟法官啦,检察官啦,律师啦,却随随便便,毫不拘礼。我谈吐文雅,跟他们喝喝茶,说说笑笑,问问他们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也挺愉快。就是这么的,小兄弟……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念书吧!当然,念书是很难的,现在念书要化不少钱……你妈是个寡妇,她靠抚恤金过活,可是呢……”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战战兢兢地瞧一下门口,接着小声说:
“伊万·伊万内奇会帮忙的。他不会不管你。他自己没有子女,他会帮你的。别担心。”
他做出严肃的脸容,更加小声地说:
“只是你要记住,叶戈里,别忘了你母亲和伊万·伊万内奇,求上帝让你别忘记。十诫教你孝敬母亲,伊万·伊万内奇是你的恩人,等于是你的父亲。要是你将来有了学问,求上帝不要让你因为别人比你笨就讨厌别人,看不起别人,那样一来,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举起手来,小声重复了一遍:
“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唠叨起来,如同俗话所说的,讲得津津有味;看来不到吃午饭的时候绝不肯罢休。可是门开了,伊万·伊万内奇走了进来。舅舅匆忙地打个招呼,就在桌旁坐下,开始很快地喝茶。
“好,所有的事全办妥了,”他说,“今天可以回家了,不过叶戈尔的事还得操一下心。得把他安置一下。我姐姐说,她有个朋友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住在此地一个什么地方,她也许肯收留他在她那儿寄宿和搭伙。”
他在皮夹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抽出一张揉皱的纸,念道:
“‘小下街,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自己购置的房子里。’得马上去找她才成。真是麻烦!”
喝完早茶以后过了不久,伊万·伊万内奇带着叶戈鲁什卡走出客栈。
“真是麻烦!”舅舅嘟哝道,“你像牛蒡似的粘在我身上,去你的!你们要学问,要争做上等人,却要我倒霉,为你们受罪……”
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货车和车夫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一清早就离开此地,到码头上去了。院子里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黝黝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那几匹枣红马,正在吃燕麦。
“再见,马车!”叶戈鲁什卡想道。
起先,他们顺着大街爬上坡去,爬了很久,然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市场。在那儿,伊万·伊万内奇向一个警察打听小下街在哪儿。
“喔唷!”警察笑了笑,说,“路还远着呐,顺这条路要一直走到牧场!”
他们一路上遇见好几辆街头马车,可是只有碰到特殊情况,或者遇到大节期,舅舅才容许自己享受一下坐马车的乐趣。叶戈鲁什卡和他在铺着石板的街上走了很久,然后又在只有人行道而未铺路面的街上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了既未铺路面也没有人行道的街上。等到他们的腿和舌头把他们送到小下街,他俩都满脸通红,摘下帽子擦汗了。
“劳驾告诉我,”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坐在街门旁边小凳上的老人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老人想了一想,答道,“也许你找的是契莫盛科吧。”
“不,托斯库诺娃……”
“对不起,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
伊万·伊万内奇耸一耸肩膀,慢慢往前走去。
“您用不着再找!”老人在他们后面叫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听着,老大娘,”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在墙角摆小摊卖葵花子和梨的老太婆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老太婆惊奇地瞧着他,笑了。
“难道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现在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问道,“主啊,自从她嫁了女儿,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的女婿,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现在她女婿住在那儿呐。”
她的眼神仿佛表示:“你们这些傻瓜怎么会连这样一点儿小事都不知道?”
“那她现在住在哪儿呢?”伊万·伊万内奇问道。
“主啊!”老太婆惊奇地叫道,合起掌来,“她早已租房子另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女婿已经有八年了。您这是怎么啦?”
她大概料着伊万·伊万内奇也会吃惊得叫起来:“这不可能呀!!”
然而伊万·伊万内奇很平静地问道:
“那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儿?”
这个女小贩卷起袖口,用赤裸的胳膊指点着,同时用尖细刺耳的声音嚷道:
“照直走,照直,照直……等到走过一所小红房子,左边就有一条小巷子。您走进小巷子,找到右边第三个门就是……”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走到小红房子那儿,向左拐弯,走进小巷子,直奔右边的第三家门口。在很旧的灰色街门两旁伸展着灰色的围墙,墙上有着很大的裂缝。右面那部分围墙大幅度向前倾斜,有倒塌的危险,街门左边的围墙却往后面,往院子里面歪斜。街门本身倒笔直立着,好像没有选定往哪边倒才方便一点:究竟该往外倒呢,还是往里倒。伊万·伊万内奇推开一个小小的边门,他和叶戈鲁什卡就看见一个大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和牛蒡。离街门一百步远,立着一所小房子,红房顶,绿百叶窗。有一个胖女人,卷起袖口,撩起围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在往地下洒什么东西,用一种跟女小贩那样尖细刺声的声调嚷道:
“咕!……咕!咕!”
她身后有一条生着尖耳朵的红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见客人,就往小门这边跑来,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声(凡是红狗都用男高音叫)。
“您找谁?”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
“您好!”伊万·伊万内奇也叫道,一面挥动手杖,赶走那条红毛狗,“劳驾告诉我,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这儿吗?”
“就住在这儿!您找她有什么事?”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朝她走去。她怀疑地瞧着他们,又问一遍:
“您找她有什么事?”
“也许您就是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吧?”
“嗯,就是我!”
“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您的老朋友奥莉迦·伊万诺芙娜·科尼亚泽娃问候您。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呢,也许您记得,就是她的亲弟弟伊万·伊万内奇……您原是我们县城的人……您生在我们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随后是沉默。胖女人呆呆地瞧着伊万·伊万内奇,好像不信他的话,或者没听懂他的话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合拢两只手,她围裙里的燕麦撒了下来,眼睛里迸出了眼泪。
“奥莉迦·伊万诺芙娜!”她尖叫道,兴奋得直喘气,“我最亲爱的人!啊,圣徒呀,我干吗像傻子似的呆站在这儿?我的漂亮的小天使!……”
她搂住叶戈鲁什卡,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哭得泪人儿似的。
“主啊!”她说,绞着手,“奥莉迦的小儿子!真是招人疼!跟他妈像极啦!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可是你们干吗站在院子里啊?请到屋里坐吧!”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着,喘着,讲着。客人们跟着她走。
“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呢!”她说,领着客人走进一个闷不通风的小客堂,那儿装点着许多神像和许多花盆,“啊,圣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叶窗打开!我的小天使!这孩子有多漂亮,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不知道奥列琪卡有这样一个小儿子!”
等到她安静下来,跟客人们处熟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就要求跟她单独谈一谈。叶戈鲁什卡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儿放着一架缝纫机,窗口挂着一只鸟笼,笼里装着一只椋鸟,这儿跟客堂里一样,也有许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缝纫机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也不动,脸儿给太阳晒黑,腮帮子跟基特一样胖乎乎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花布连衣裙。她眼睛一也不地瞧着叶戈鲁什卡,大概觉得很窘。叶戈鲁什卡瞧着她,沉默一会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声答道:
“阿特卡……”
这意思是说她叫卡特卡。
“他准备住在您这儿,”伊万·伊万内奇在客堂里小声说,“如果您肯费心的话,我们就按月给您十卢布。他倒不是宠坏了的孩子,挺安分的……”
“我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伊万·伊万内奇!”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含着眼泪叹道,“十个卢布倒很好,不过带领别人的孩子却叫人害怕!他也许会生病什么的……”
等到叶戈鲁什卡被叫回客堂去,伊万·伊万内奇已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在告辞了。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他留在您这儿了,”他说,“再见!你待在这儿吧,叶戈尔!”他对外甥说,“在这儿别胡闹;你得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再见!我明天再来。”
他走了。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又搂抱叶戈鲁什卡,叫他小天使,流着泪,准备开饭。三分钟以后,叶戈鲁什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喝着又油又烫的白菜汤了。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头枕在一只手上,静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讲话。她呢,时而笑,时而哭,对他讲起他母亲年轻时候的事,讲起她自己的婚姻,讲起她的子女……一只蟋蟀在炉子里地叫,灯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女主人低声讲着,在兴奋中不时地把顶针掉在地上。她的小孙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详叶戈鲁什卡的脚。叶戈鲁什卡听着,半睡半醒,瞅着老太婆的脸、她那生着毛的痣和一条条泪痕……他觉得难过起来,很难过!他给安置在一只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嘱咐:要是他晚上想吃东西,可以自己到小过道里窗台上拿点童子鸡吃,它上面覆盖着一只盆子。
第二天早晨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来辞行。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很高兴,正要烧茶炊,可是伊万·伊万内奇忙得很,摇摇手说:
“我们没有工夫喝茶吃糖!我们马上就要动身。”
在分别以前,大家坐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长叹一声,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神像。
“好,”伊万·伊万内奇站起来,开口说,“那么你留在这儿了……”
忽然,那种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他脸色微微发红,带着苦笑说:
“记住,你要用功读书……别忘记妈,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要是你念书的成绩好,叶戈尔,那我不会不管你。”
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夹来,扭转身去,背对着叶戈鲁什卡,在零钱里摸索很久,找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就递给叶戈鲁什卡。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为叶戈鲁什卡祝福。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要好好念书,”他说,“用功念书,小兄弟……要是我死了,那就在你祷告的时候提到我。喏,我也给你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叶戈鲁什卡吻他的手,哭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
“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我已经在中学里报过名了,”伊万·伊万内奇说,听他的声调,仿佛在这客堂里停着一具死尸似的,“到八月七日,请您带他去参加入学考试……好,再见!愿上帝跟您同在!再见,叶戈尔!”
“您至少总该喝杯茶呀!”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用悲哀的声调说道。
叶戈鲁什卡的眼眶里含满泪水,没有看见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怎样走出去。他跑到窗口,可是他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刚才汪汪叫的红毛狗从街门口跑回来,现出已经尽了职责的神气。叶戈鲁什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跳起来,飞出房外去了。等他跑出街门,伊万·伊万内奇摇着弯柄的手杖,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摇着长木杖,刚刚转过弯去。叶戈鲁什卡这才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齐像烟似地永远消失了。他周身发软,往小凳上一坐,用悲伤的泪珠迎接这种对他来说现在还刚刚开始的、不熟习的新生活……
这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18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