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人生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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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效果

艺术常被人视为娱乐的、消遣的玩物,故艺术的效果也就只是娱乐与消遣而已。有人反对此说,为艺术辩护,说艺术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灵的。但他们所谓“美化人生”,往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装饰;他们所谓“陶冶性灵”,又往往是附庸风雅之类的浅见。结果把艺术看作一种虚空玄妙、不着边际的东西。这都是没有确实地认识艺术的效果之故。

艺术及于人生的效果,其实是很简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对艺术品时直接兴起的作用,及研究艺术之后间接受得的影响。前者可称为艺术的直接效果,后者可称为艺术的间接效果。即前者是“艺术品”的效果,后者是“艺术精神”的效果。直接效果,就是我们创作或鉴赏艺术品时所得的乐趣。这乐趣有两方面,第一是自由,第二是天真。试分述之:

研究艺术(创作或欣赏),可得自由的乐趣。因为我们平日的生活,都受环境的拘束。所以我们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们对付人事,要谨慎小心,辨别是非,打算得失。我们的心境,大部分的时间是戒严的。唯有学习艺术的时候,心境可以解严,把自己的意见、希望与理想自由地发表出来。这时候,我们享受一种快慰,可以调剂平时生活的苦闷。例如世间的美景,是人们所喜爱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现。我们的生活的牵制又不许我们常去找求美景。我们心中要看美景,而实际上不得不天天厕身在尘嚣的都市里,与平凡、污旧而看了的环境相对。于是我们要求绘画了。我们可在绘画中自由描出所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们可使它终年不消,又并不冷。虹是转瞬就消失的,但我们可使它永远长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赏。鸟见人要飞去的,但我们可以使它永远停在枝头,人来了也不惊。大瀑布是难得见的,但我们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间或寝室里来。上述的景物无论自己描写,或欣赏别人的描写,同样可以给人心一种快慰,即解放、自由之乐。这是就绘画讲的。更就文学中看:文学是时间艺术,比绘画更为生动。故我们在文学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欢,以遣除实际生活的苦闷。例如我们这世间常有饥寒的苦患,我们想除掉它,而事实上未能做到。于是在文学中描写丰足之乐,使人看了共爱,共勉,共图这幸福的实现。古来无数描写田家乐的诗便是其例。又如我们的世间常有战争的苦患。我们想劝世间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乐业,而事实上不能做到。于是我们就在文学中描写理想的幸福的社会生活,使人看了共爱,共勉,共图这种幸福的实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是一例。我们读到“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等文句,心中非常欢喜,仿佛自己做了渔人或桃花源中的一个住民一样。我们还可在这等文句外,想像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活来,以发挥我们的理想。有人说这些文学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而已。其实不然,这是理想的实现的初步。空想与理想不同。空想原是游戏似的,理想则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错,理想不妨高远。理想越高远,创作欣赏时的自由之乐越多。

其次,研究艺术,可得天真的乐趣。我们平日对于人生自然,因为习惯所迷,往往不能见到其本身的真相。唯有在艺术中,我们可以看见万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们看见朝阳,便想道,这是教人起身的记号。看见田野,便想道,这是人家的不动产。看见牛羊,便想道,这是人家的牲口。看见苦人,便想道,他是穷的缘故。在习惯中看来,这样的思想,原是没有错误的;然而都不是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因为除去了习惯,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岂可如此简单地武断?朝阳,分明是何等光明灿烂,神秘伟大的自然现象!岂是为了教人起身而设的记号?田野,分明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与人家的产业何关?牛羊,分明自有其生命的意义,岂是为给人家杀食而生的?穷人分明是同样的人,为什么偏要受苦呢?原来造物主创造万物,各正性命,各自有存在的意义,当初并非以人类为主而造。后来“人类”这种动物聪明进步起来,霸占了这地球,利用地球上的其他物类来供养自己。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便假定万物是为人类而设的;果实是供人采食而生的,牛羊是供人杀食而生的,日月星辰是为人报时而设的;甚而至于在人类自己的内部,也由习惯假造出贫富贵贱的阶级来,大家视为当然。这样看来,人类这种动物,已被习惯所迷,而变成单相思的状态,犯了自大狂的毛病了。这样说来,我们平日对于人生自然,怎能看见其本身的真相呢?艺术好比是一种治单相思与自大狂的良药。唯有在艺术中,人类解除了一切习惯的迷障,而表现天地万物本身的真相。画中的朝阳,庄严伟大,永存不灭,才是朝阳自己的真相。画中的田野,有山容水态,绿笑红颦,才是大地自己的姿态。美术中的牛羊,能忧能喜,有意有情,才是牛羊自己的生命。诗文中的贫士、贫女,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于世故尘网之外,这才是人类本来的真面目。所以说,我们唯有在艺术中可以看见万物的天然的真相。我们打破了日常生活的传统习惯的思想而用全新至净的眼光来创作艺术、欣赏艺术的时候,我们的心境豁然开朗,自由自在,天真烂漫。好比做了六天工作逢到一个星期日,这时候才感到自己的时间的自由。又好比长夜大梦一觉醒来,这时候才回复到自己的真我。所以说,我们创作或鉴赏艺术,可得自由与天真的乐趣,这是艺术的直接的效果,即艺术品及于人心的效果。间接的效果,就是我们研究艺术有素之后,心灵所受得的影响,换言之,就是体得了艺术的精神,而表现此精神于一切思想行为之中。这时候不需要艺术品,因为整个人生已变成艺术品了。这效果的范围很广泛,简要地说,可指出两点:第一是远功利,第二是归平等。

如前所述,我们对着艺术品的时候,心中撤去传统习惯的拘束,而解严开放,自由自在,天真烂漫。这种经验积得多了,我们便会酌取这种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把人世当作艺术品看。我们日常对付人世之事,如前所述,常是谨慎小心,辨别是非,打算得失的。换言之,即常以功利为第一念的。人生处世,功利原不可不计较,太不计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计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实在太冷酷而无聊,人的生命实在太廉价而糟蹋了。所以在不妨碍实生活的范围内,能酌取艺术的非功利的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温暖而丰富起来,人的生命高贵而光明起来。所以说,远功利,是艺术修养的一大效果。例如对于雪,用功利的眼光看,既冷且湿,又不久留,是毫无用处的。但倘能不计功利,这一片银世界实在是难得的好景,使我们的心眼何等的快慰!即使人类社会不幸,有人在雪中挨冻,也能另给我们一种艺术的感兴,像白居易的讽喻诗等。但与雪的美无伤,因为雪的美是常,社会的不幸是变,我们只能以常克变,不能以变废常的。又如瀑布,不利用它来舂米或发电,作功利的打算。但不要使人为的建设妨碍天然的美,作煞风景的行为。又如田野,功利地看来,原只是作物的出产地,衣食的供给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实在是一种美丽的风景区。懂得了这看法,我们对于阡陌、田园,以至房屋、市街,都能在实用之外讲求其美观,可使世间到处都变成风景区,给我们的心眼以无穷的快慰。而我们的耕种的劳作,也可因这非功利的心情而增加兴趣。陶渊明《躬耕》诗有句云:“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便是在功利的工作中酌用非功利的态度的一例。

最后要讲的艺术的效果,是归平等。我们平常生活的心,与艺术生活的心,其最大的异点,在于物我的关系上。平常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对峙的。艺术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一体的。对峙则物与我有隔阂,我视物有等级。一体则物与我无隔阂,我视物皆平等。故研究艺术,可以养成平等观。艺术心理中有一种叫做“感情移入”的(德名Einfüluny,英名Empathy),在中国画论中,即所谓“迁想妙得”。就是把我的心移入于对象中,视对象为与我同样的人。于是禽兽、草木、山川、自然现象,皆有情感,皆有生命。所以这看法称为“有情化”,又称为“活物主义”。画家用这看法观看世间,则其所描写的山水花卉有生气,有神韵。中国画的最高境“气韵生动”,便是由这看法而达得的。不过画家用形象、色彩来把形象有情化,是暗示的;即但化其神,不化其形的。故一般人不易看出。

诗人用言语来把物象有情化,明显地直说,就容易看出。例如禽兽,用日常的眼光看,只是愚蠢的动物。但用诗的眼光看,都是有理性的人。如古人诗曰:“丰牛亦乐,随意过前村。”又曰:“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推广一步,植物亦皆有情。故曰:“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又曰:“可怜坟上柳,相见也依依。”并推广一步,矿物亦皆有情。故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曰:“人心胜潮水,相送过浔阳。”更推广一步,自然现象亦皆有情。故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曰:“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此种诗句中所咏的各物,如牛、燕、岸花、汶上柳、敬亭山、潮水、明月、春风等,用物我对峙的眼光看,皆为异类。但用物我一体的眼光看,则均是同群,均能体恤人情,可以相见、相看、相送,甚至于对饮。这是艺术上最可贵的一种心境。习惯了这种心境,而酌量应用这态度于日常生活上,则物我对敌之势可去,自私自利之欲可熄,而平等博爱之心可长,一视同仁之德可成。就事例而讲:前述的乞丐,你倘用功利心、对峙心来看,这人与你不关痛痒,对你有害无利;急宜远而避之,叱而去之。若有人说你不慈悲,你可振振有词:“我有钞票,应该享福;他没有钱,应该受苦,与我何干?”世间这样存心的人很多。这都是功利迷心,我欲太深之故。你倘能研究几年艺术,从艺术精神上学得了除去习惯的假定,撤去忘我的隔阂的方面而观看,便见一切众生皆平等,本无贫富与贵贱。乞丐并非为了没有钞票而受苦,实在是为了人心隔阂太深,人间不平等而受苦。唐朝的诗人杜牧有幽默诗句云: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看似滑稽,却很严肃。

白发是天叫生的,可见天意本来平等,不平等是后人造作的。

学艺术是要恢复人的天真。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陂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绔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像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怜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闲”在过去时代是一个可爱的字眼;在现代变成了一个可恶的字眼。例如失业者的“赋闲”,不劳而食者的“有闲”,都被视为现代社会的病态。有闲被视为奢侈的,颓废的。但也有非奢侈,非颓废的有闲阶级,如儿童便是。

儿童,尤其是十岁以前的儿童,不论贫富,大都是有闲阶级者。他们不必自己谋生,自有大人供养他们。在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①以前,除了忙睡觉,忙吃食以外,他们所有的都是闲工夫。到了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的时候,虽然名为读书,学商或做工,其实工作极少而闲暇极多。试看幼稚园,小学校中的儿童,一日中埋头用功的时间有几何?试看商店的学徒,一日中忙着生意的时间有几何?试看田野中的牧童,一日中为牛羊而劳苦工作的时间有几何?除了读几遍书,做几件事,牵两次牛,捉几根草以外,他们在学校中,店铺里,田野间,都只是闲玩而已。

在饱尝了尘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闲”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些终身高卧空山上,或者独坐幽篁里,他们也极愿意。在有福的痴人,“闲”也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吃饭便睡,睡醒便吃,终生同猪猡一样,在他们正是得其所哉。但在儿童,“闲”是一件最苦痛的事。因为“闲”就是“没事”。没事便静止,静止便没有兴味;而儿童是兴味最旺盛的一种人。

在长途的火车中,可以看见儿童与成人的态度的大异。成人大都安定地忍耐地坐着,静候目的地的到达,儿童便不肯安定,不能忍耐。他们不绝地要向窗外探望,要买东西吃;看厌吃饱之后,要嚷“为什么还不到”,甚至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于是领着他们的成人便骂他们,打他们。讲老实话,成人们何尝欢喜坐长途火车?他们的感情中或许也在嚷着“为什么还不到?”也在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只因重重的世智包裹着他们的感情,使这感情无从爆发出来。这仿佛一瓶未开盖的汽水,看似静静的,安定的;其实装着满肚皮的气,无从发泄!感情的长久的抑制,渐渐使成人失却热烈的兴味,变成“颓废”的状态。成人和儿童比较起来,个个多少是“颓废”的。

只有颓废者盼羡着“闲”,不颓废的人——儿童——见了“闲”都害怕。他们称这心情为“没心相”。在兴味最旺盛的儿童,“没心相”②似乎比“没饭吃”更加苦痛。为了“没心相”而啼哭,为了“没心相”而作种种的恶戏;因了啼哭和恶戏而受大人的骂和打,是儿童生活上常见的事。他们为欲避免“没心相”,不绝地活动,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们极少有继续静止至半小时以上者。假如把一个不绝地追求生活兴味的活泼的孩子用绳子绑缚了,关闭在牢屋里,我想这孩子在“饿”死以前一定先已“没心相”死了。假如强迫这种孩子学习因是子静坐法,所得的效果一定相反。在儿童们看来,静坐法和禅定等,是成人们的自作之刑。而在有许多成人们看来,各种辛苦的游戏也是儿童们的犯贱的行为。有的老人躺在安乐椅中观看孩子们辛辛苦苦地奔走叫喊而游戏,会讥笑似的对他们说:“看你们何苦!静静儿坐一下子有什么不好?”倘有孩子在游戏中跌痛了,受伤了,这种老人便振振有词:“教你(左要右勿),你板要,难(现在)你好!”③其实儿童并不因此而懊悔游戏,同成人事业磨折并不懊悔做事业一样。儿童与成人分居着两个世界,而两方互相不理解的状态,到处可见。

儿童的游戏,犹之成人的事业。现世的成人与儿童,大家多苦痛:许多的成人为了失业而苦痛,许多的儿童为了游戏不满足而苦痛。住在都会里的孩子可以享用儿童公园;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购买种种的玩具。但这些是少数的幸运的孩子。多数的住在乡村里的穷人家的孩子,都有游戏不满足的苦痛。他们的保护人要供给他们衣食,非常吃力;能养活他们几条小性命,已是尽责了。讲到玩具,游戏设备,在现今的乡村间真是过分的奢求了。孩子们像猪猡一般地被豢养在看惯的破屋里。大人们每天喂了他们三顿之外,什么都不管。春天,夏天,白昼特别长;儿童的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看了真是可怜。无衣无食的苦是有形的,人皆知道其可怜;“没心相”的苦是无形的,没人知道,因此更觉可怜。人的生活,饱食暖衣而无事,远不如为衣为食而奔走的有兴味。人的生活大半是由兴味维持的;儿童的生活则完全以兴味为原动力。热衷于赌博的成人,输了还是要赌。热衷于游戏的儿童,常常忘餐废寝。于此可见人类对于兴味的要求,有时比衣食更加热烈。

在种种简单的游戏法中,更可窥见人对于“闲”何等不耐,对于“兴味”何等渴慕。这种游戏法,大都不需设备,只要一只手一张嘴,随时随地都可开始游戏,而游戏的兴味并不简单。这显然是人为了兴味的要求,而费了许多苦心发明出来的。就吾乡所见,最普通的游戏是猜拳。只要一举手便可游戏,而且其游戏颇有兴味。这本来是侑酒的一种方法,但近来风行愈广,已变成一种赌博,或一种消闲游戏。工人们休息的时候,各人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摆在地上,便在其上面开始拇战,胜的拿进铜板。年纪稍长的儿童们也会弄这玩意;他们摘三根草放在地上,便开始猜拳。赢一拳拿进一根,输一拳吐出一根。到了三根草归入了一人手中,这人得胜,便可拉过对方的手来打他十记手心。用自己的手来打别人的手,两人大家有些儿痛;但伴着兴味,痛也情愿了。

年幼的儿童也有一种猜拳的游戏法,叫做“呱呱啄蛀虫”。这方法更加简单,只要每人拿一根指头来一比,便见胜负。例如一人出大指,一人出食指。这局面叫做“老土地杀呱呱(即鸡)吃”。因为大指是代表老土地,食指是代表呱呱的。又如一人出中指,一人出无名指,这局面叫做“扁担打杀黄鼠狼”。因为中指是代表扁担,无名指是代表黄鼠狼的,又如一人出食指,一人出小指,这局面叫做“呱呱啄蛀虫”。因为小指是代表蛀虫的。这游戏法的名称即根据于此。其规则,每一指必有所克制的二指,同时又必有被克制的二指。即:“老土地杀呱呱吃”,“老土地踏杀蛀虫”。“呱呱啄蛀虫”,“呱呱飞过扁担”。“扁担打杀老土地”,“扁担赶掉黄鼠狼”。“黄鼠狼放个屁,臭杀老土地”,“黄鼠狼拖呱呱”。“蛀虫蛀断扁担”,“蛀虫蛀断黄鼠狼脚跟”。所以五个手指的势力相均等,无须选择,玩时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视机缘而定胜否。像这几天的长夏,户外晒着炎阳,出去玩不得;屋内又老是这样,没有一点玩具。日长如小年,四五六七岁的孩子吃了三餐饭无所事事,其“没心相之苦难言。幸而手是现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费钱去买。两人坐在门槛上伸出指头来一比,兴味来了,欢笑声也来了。静寂的破屋子里忽然充满了生趣。

更有一种简单的猜拳玩法,流行于吾乡的幼儿间,手的形式只有三种,捏拳头表示“石头”,五指平伸表示“纸头”,伸食中二指表示“剪刀”。若一人出拳头,一人出食中二指,叫做“石头敲断剪刀”,前者赢。一共有三句口诀,其余的两句是“剪刀剪碎纸头”,“纸头包石头”。这玩法另有一种形式:以手加额,表示“洋鬼子”,以手加口作摸须状,表示“大老爷”,以食指点鼻表示“乡下人”,玩时先由两人一齐拍手三下,然后各作一种手势。若一人以食指点鼻,一人以手加口,叫做“乡下人怕大老爷”,后者胜。其余两句口诀是“大老爷怕洋鬼子”,“洋鬼子怕乡下人”。乡下人就是农民,大老爷就是县长,洋鬼子当然就是外国人。这三句口诀似是前时代——《官场现形记》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但是儿童们至今只管沿用着。听说儿童是预言者,童谣能够左右天下大势。或许他们的话不会错,现在社会还这般,或者未来的社会要做到这般。

近来看见儿童间流行着一种很可笑的徒手游戏,也是用五官为游戏工具的,但方法比前者巧妙。例如一人问:“眉毛在哪里?”另一人立刻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头答道:“耳朵在这里。”一人问:“眼睛在哪里?”另一人立刻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答道:“嘴巴在这里。”……诸如此类,凡所指非所答,所答非所问的,才算不错。详言之,这游戏的规则,是须得所问,所指,所答,三者各不相关,方为得胜。若有关联,反而认为错误,算是输的。这游戏的滑稽味即在于此。顽皮的孩子,都会随机应变地作这种是非颠倒的玩意儿。正直的孩子玩时便常常要输,他们不能口是心非,不会假痴假呆,有时只学会了动作的虚伪:例如你问他“鼻头在哪里”,他便指着耳朵回答你说“鼻头在这里”,便是半错。有时只学会了言语的虚伪:例如你问他“眼睛在哪里”,他指着眼睛回答你说“耳朵在这里”。也是半错。最正直的孩子,一点也不会虚伪:你问他“耳朵在哪里”,他老老实实地指着耳朵回答你说“耳朵在这里”,那便是大错,而且大输了。我于此益信儿童是预言者,儿童的游戏有左右天下大势之力。现今的世间是非颠倒,已近于这游戏;未来的世间的是非也许可以完全同这游戏中的一样。

上述数种游戏都是用口和手指为工具。还有仅用手的动作的游戏与仅用口说话的游戏,更加简单。有一种互相打手心的游戏叫做“拍荞麦”。其法:二人相对同声拍手三下,作为拍子快慢的标准。第四下即由一二人各出右手互相一拍。第五下各自拍手,第六下二人各出左手互相一拍,余例推。总之,其方法是自拍一下,交拍一下,相间而进行。“劈啪劈啪”之声继续响下去,没有限制。谁的手心拍得痛了,宣告罢休,便是谁输。大家怕输而好胜。就大家不惜手掌,拼命地互相殴打。直到手掌拍得红肿而麻木了,方始罢休。孩子们的被私塾先生或小学教师打手心,好像已经上了瘾,不被打是难过的。所以在放学之后,或假期之中,没得被先生打,必须自己互相打一会手心来过过瘾。而且这种瘾头,到他们年纪长大时恐怕也不会断绝。有许多大人们欢喜被虐待,不受人虐待时便难过。他们也常在自己找寻方法来过被虐待狂的瘾,不过不取拍荞麦的形式罢了。不用手而仅用口的游戏法,如唱歌猜谜等皆是。然而唱歌需要练习,猜谜需要智力,在很小的孩子们嫌其程度太高。他们另有种种更简易的言语游戏法,像“夺三十”便是其一例。夺三十者,是两人竞夺一月的末日——三十日——的一种游戏。其法每人轮流说日子名目,以一日或两日为限。譬如甲儿说“初一初二”,乙儿便接上去说“初三”,甲儿再说“初四”,乙儿又说“初五初六”。总之,说一日或二日随便,但不能说三日或以上。说到后来,谁夺得“三十”,便是谁胜。大人们看来,在这游戏中得胜是很容易的,只要捉住三的倍数,最后的一日总是归你到手。换言之,开始说的人总是吃亏,他说一日,你接上两日去,他说两日,你接上一日去。这样,三的倍数常轮到你手里,“三十”总是被你夺得了。但是很小的孩子都不解这秘诀,两人都盲从地说下去,偶然夺到“三十”的孩子便自以为强。在旁看他们游戏的大人便觉得浅薄可笑。等到其中一人夺了“三十”而表示十分得意的时候,大人们插进去叫道“三十一!月底被我夺到了!”便表示十二分得意。“夺三十”原是旧历时代旧有的游戏法,以三十为月底最后一日。现在虽然用阳历为国历,但乡村的儿童还是沿用着旧有游戏法,不知道一月有三十一日。世间原有种种新时代的游戏;然都需要很复杂的设备,很高价的玩具,只有都市的富家子弟有福消受,乡村的小儿是享用不着的,穷乡僻处的儿童,从他们的老祖母那里学得些过去时代的极简单的徒口游戏法,也可聊解长闲的“没心相”了。

倘若不是徒手徒口而能得到一种极简单的物件,怕“闲”的人们便会想出更巧妙的种种游戏法来。譬如夏天,几个没心相的儿童会集在一块,而大家手中拿着折扇的时候,他们便会把折扇当作玩具的代用品。男孩子大都欢喜模仿卖艺者的手技,把折扇抛起来,叫它在空中翻几个筋斗,仍旧落到手中。这就可以比较胜负:例如定三十个筋斗为满额然后各人顺次轮流地抛扇子,计算筋斗的和数,先满三十者为胜。倘落地一次,以前所积的筋斗就全部作废,须得从新积受起来。这种玩法有江湖气和赌博气,女孩子就不甚欢喜弄。她们拿到扇子,自有一种较文雅的玩法,便是数扇骨。她们想出四个字,叫做“偷买拾送”。把扇骨一根一根地依照这四字数下去。数到末脚一根扇骨倘是“偷”字,便认定这扇子是偷来的,而和这扇的所有者相揶揄。余例推。有的人又加三个字,合成七字:“偷买拾送抢骗讨”,玩时花样更多。倘某人的扇子的骨数到“抢”字上完结,余人就都叫她“强盗!”

几个没心相的人倘会坐在桌旁,就可以利用桌子为玩具而作“拍七”的游戏。这是大人们也常弄的玩意儿。但年长的孩子们玩起来兴味更高。玩法:六七个人空手围坐在桌旁,其中一个人叫“一”,其邻席的人接着叫“二”,以下顺次周流地叫下去,轮到“七”却不准叫,须得用手在桌缘的上面拍一下,以代替叫。他拍过之后,以下的人接着叫“八”“九”……到了“十四”又不准叫,须得用手在桌缘的下面向上拍一下,以代替叫。即前者“七”称为“明七”,须在桌缘上面拍;后者十四称为暗七,须在桌缘下面拍。以后凡“十七”“廿七”等皆是明七,轮到的人皆须向桌缘上面拍;“廿一”,“廿八”,“卅五”等皆是暗七,轮到的人皆须向桌缘下面拍。倘然不小心,轮到明暗七时叫了一声,其人便输;大人们以此赌酒,孩子们以此赌手心。叫错拍错的人都得被打手心。但这玩法需要智力,没有学过算学的很小的孩子都不会玩,须得稍大的小学生方有玩的能力。且玩时叫的数目有限制,大概到七十为满。七十以上的暗七,为九九表所不载,大人们玩起来也觉太吃力了。曾经有位算学先生大奖励这个玩法,令儿童常常玩习。并且依此例推,添进“拍八”,“拍九”等同类的玩法来教他们做,说这是可以补助算学功课的。但是说也奇怪,被他这样一提倡,孩子们反而不欢喜玩,当作一种功课而勉强地实行了。

孩子们没心相起来,虽在废墟中,也能利用瓦砖为玩具而开始游戏。他们拾七粒小砖瓦,向阶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只棋子模样,便以阶沿石为游戏场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将七粒砖头随意撒散在阶沿上,然后选取其中一粒,向上抛起,趁这空的机会,向下摸取另一粒砖头,然后回过手来,接取上面落下来的那一粒。手中就拿着两粒砖头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抛起,乘机向下摸取一粒,回过手来接了上面落下来的一粒,于是手中就拿着三粒砖头了。这样抛过六次之后,七粒砖头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后便是收获了。但收获不是完全享乐,仍须得费些气力来背出斤数来。即将七粒砖头从手心里全都抛起,立刻翻转手背来接。接住几粒,便是收获几斤。孩子们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会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丰收了。一人收获之后,把七粒砖头交与第二人,由他照样工作且收获。游戏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预先议定三十斤为满,则轮流玩下去,先满三十的便是得胜。但规则很严: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来的粒子,或在取子时带动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败,须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让给别人;而且以前收获所积蓄的斤数全部“烂光”。烂光,就是“作废”的意思。倘然满额的斤数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为满,一百斤为满,这玩的工作就非常严重。到了功亏一篑的时候,尤加紧张。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尽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种种,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进手里去,是最简易的一法。更进步的,叫做“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抛时摸取一粒。第二次抛时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抛时要摸取三粒。在这时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虑。撒子时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时摸两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时容易带动旁的粒子。撮子时须考虑其余六子的位置,务使其余六子分作相当隔远的三堆,一粒作一堆,二粒作一堆,三粒作一堆,然后摸时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这“么二三”时摸子就容易失败。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带动了旁的粒子,就前功尽去了。所以孩子们玩时个个抖擞精神,个个汗流满面。一切的“没心相”全被这手技竞争的兴味所打消了。

近来大旱,河底向天,农人无处踏水,对秋收已经绝望,生活反而空闲。孩子们本来只要相帮大人刈草,送饭,现在竟一无所事了。但春间收下来的蚕豆没有吃完,一时还不会饿死。在这坐以待毙的时期,笑也不成;哭也没用,只是这些悠长如小年的日子无法过去,“没心相”之苦真难禁受。就有种种简单的游戏发现在日暮途穷的乡村间。这好比囚徒已经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与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寻些笑乐吧。都会里用自来水的人闻知乡间大旱,在其同情的想像中,大约以为农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号哭;或枕借地在那里饿死了。其实不尽然,号哭的饿死的固然有,但闲着,笑着,玩着而待毙的也还不少。不过这种种玩笑乐实比号哭与饿死更加悲惨!

①捉草,方言,意即割草。

②“没心相”,方言,意即无聊。

③板要,方言,意即一定要。

晨梦

我常常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晨间,将醒未醒的时候,这种情形最多,这不是我一人独有的奇癖,讲出来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近来我尤多经验这种情形:我妻到故乡去作长期的归宁,把两个小孩子留剩在这里,交托我管。我每晚要同他们一同睡觉。他们先睡,九点钟定静,我开始读书,作文,往往过了半夜,才钻进他们的被窝里。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鸟儿地在我耳边喧聒,又不绝地催我起身。然这时候我正在晨梦,一面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喧聒,一面作梦中的遨游。他们叫我不醒,将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声疾呼“爸爸!起身了!”立刻把我从梦境里拉出。有时我的梦正达于兴味的高潮,或还没有告段落,就回他们话,叫他们再唱一曲歌,让我睡一歇,连忙蒙上被头,继续进行我的梦游。这的确会继续进行,甚且打断两三次也不妨。不过那时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寻找梦的头绪,继续演进,一面又能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唱歌声的断片。即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的事,一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有梦游的假我,同时又有伴小孩子睡着的真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梦完结了的时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下床,“今日有何要务”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头的时候,梦中的妄念立刻被排出意外,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人生如梦”,这话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认的。那么我们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的了。这念头一起,疑惑与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体,使我终于无可自解,无可自慰。往往没有穷究的勇气,就把它暂搁在一旁,得过且过地过几天再说。这想来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见,讲出来一定有许多人表示同感吧!

因为这是众目昭彰的一件事:无穷大的宇宙间的七尺之躯,与无穷久的浩劫中的数十年,而能上穷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宝藏,建设诗歌的美丽的国土,开拓哲学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这脆弱的躯壳损坏而朽腐的时候,这伟大的心灵就一去无迹,永远没有这回事了。这个“我”的儿时的欢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乐,名誉,财产,恋爱……在当时何等认真,何等郑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没有“我”的一回事了!哀哉,“人生如梦!”

然而回看人世,又觉得非常诧异:在我们以前,“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却又置若不知,毫不怀疑地热心做人。——做官的热心办公,做兵的热心体操,做商的热心算盘,做教师的热心上课,做车夫的热心拉车,做厨房的热心烧饭……还有做学生的热心求知识,以预备做人,——这明明是自杀,慢性的自杀!

这便是为了人生的饱暖的愉快,恋爱的甘美,结婚的幸福,爵禄富厚的荣耀,把我们骗住,致使我们无暇回想,流连忘返,得过且过,提不起穷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气,糊涂到死。

“人生如梦!”不要把这句话当作文学上的装饰的丽句!这是当头的棒喝!古人所道破,我们所痛感而承认的。我们的人生的大梦,确是——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的。我们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的事,一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我们有梦中的假我,又有本来的“真我”。我们毅然起身,披衣下床,真我的正念凝集于心头的时候,梦中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同梦的朋友们!我们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记了这个“真我”,而沉酣于虚幻的梦中!我们要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而常常找寻这个“真我”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