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天风调雨顺,也不见蒸人暑气。
“如此年份,定有好事将至。”
某位公卿在日记里如此写道。
可惜,坏事却发生了。
坏事将至的这段时期,片桐且元人在京都,每日忙碌。这段时期,方广寺的大佛与大佛殿已然竣工,大梵钟也铸造完毕,如今只等落庆大供养了。这场盛大仪式,从策划到进行,一切都需且元坐镇指挥。
“京都将盛开迟来的樱花。”
这场大供养仪式在京都备受好评。比叡山与高野僧众,无不翘首企盼这天的到来,为此京都众裁缝无不连夜缝制法衣。而在堺这边,为准备法会专用的锦缎和装饰配件,无论商家店头,还是承包的手艺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从大坂到京都的街道,运送这些物品上京的队伍和马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贵族王侯宅邸更是热闹非凡。此次大供养仪式,除天子之外,所有贵族都在出席之列,席位次序如何安排?仪式程序如何安排?三位以上官宦该如何安排?四位、五位该在什么地方?六位以下的官吏是否应入门进场?……诸般会议每日上演。
“恐怕这场仪式要比天正十六年的聚乐第行幸[1]还要盛大吧。”
前权大纳言日野辉资兴高采烈地如此预测,实际却并非仅限如此。京都应该下至庶民都大街小巷欢歌热舞,为大供养仪式而沸腾雀跃,所以这场仪式必然会成为京都有史以来最为热闹的空前盛世。
“据说吉日当天,天上会掉下黄金的莲花瓣呢。”
有男人四处宣扬。他说黄金花瓣将代替莲花花瓣从空中撒下。
——哎呀哎呀,弄不好是真的呢。
市民中竟有半数对此信以为真。秀吉大举开采佐渡等诸国的金山银山。他还在世时,垄断矿山事业,定为官营行业,为此大坂城藏着能将天守阁都压垮的无数金银财宝。那些财富被秀赖继承,在那同时举行亡父秀吉供养仪式的黄道吉日,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遍撒金银,动静如此之大,也确实像诸事都爱惊天动地的丰臣家所为。
——这场法会之后,京都将恢复昔日繁荣吧。
这种期待也在京都商贾中酝酿发酵。秀吉死去,政权移向江户之后,京都便日渐凋敝,此番会不会借这空前盛世之风,再度恢复昔日繁华呢?
“只要能圆满举办此次盛典,老夫就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老道世故的片桐且元也常对家老山本丰久如是说。
“保佑天下太平的大佛。”
且元像说歌枕[2]似的,无时无刻不把这段话挂在嘴边。重建大佛是家康的建议。秀赖听取建议,倾其财力将之实现。可以说,这大佛是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共营事业,也是两家今后和平共存的象征。而工程是在且元指挥下完成的。战争一触即发,而建造大佛便是避免战火的唯一途径,提出建议的家康必定也是如此看法。此事关乎且元的社会生存问题,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也不敢不信。两家和平共处,则且元也安泰无虞,世间万灵也安稳无疑。如此说来,纵观古今东西,或许还真没有比此次重建大佛更辉煌的“政治举措”了。而此次工程也顺利完工,毫无纰漏。
容我再重复一遍,且元人在京都。这段时期——庆长十九年七月——的二十三日清晨,未明时分,这且元的宿馆门前,来了一个叫门的人。
“在下是所司代派来的使者。”
门卫出门一看,只见那人也不下马,稳坐在马鞍之上通传口信。他说罢,便策马绝尘而去。他通传口信的对象是且元。
——请速来所司代一会。
这是口信内容。
(岂有此理。——)
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心道。召唤我家主公过去?这是什么道理。片桐市正且元是丰臣家家老,换做是当年,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仓伊贺守胜重之辈,也只配在且元鞍前牵牵缰绳而已。
“看来此事十万火急呀。”
听完山本丰久的报告,且元已经开始动手更衣了。儿小姓们连忙将衣物呈上前来。
“且慢且慢,平常的衣服恐怕不妥。”
且元让小姓去拿出肩衣。山本丰久稍觉愕然。
“主公,不就是去见那个甚平殿下(板仓胜重以前的名字),何须穿肩衣去?”
他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
可且元却毫不在意,说:“当然是穿肩衣去了。”
用且元的话来说,对方是上方最高的幕府代表,作为丰臣家家老,对他再恭敬也不为过。
“不过,这一大早的,到底所为何事?”且元嘟哝道。
一直以来,倘若有事,京都所司代会派人来跟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沟通。这次却是指明要见且元。而且还是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且元出面一会。
“是呀,”山本丰久也不知其所以然,“莫不是为落庆供养的日期?”
正如山本所言,眼下东西双方一直为日期问题纠缠不休。丰臣家将日期定为八月三日。不想德川家却横插一刀,要求分开举行大佛开眼供养与堂供养。就连日期,也指定了不同于大坂的一天。德川方指定的日期是八月三日开眼供养,八月十八日堂供养。其目的之一,自然是让丰臣家消耗更多资金。
然而八月十八日正值秀吉的十七年祭,丰臣家打算在这一日举行盛大的丰国临时祭。说到丰国祭,庆长九年以来,已隔十年之久,所以众人一致认为这一次必然较以往更胜,洛中洛外也必将热闹非凡。德川方害怕看到那样的景象,也为此故意将堂供养之日指定在丰国祭那天。
“开眼八月三日举行,堂供养是八月十八日。”
倘若两个仪式重叠,丰国祭的感觉也会被大大冲淡。
——此事绝无可能。
对此,淀殿断然反对,她下令且元驳回德川家的提案。对丰臣家而言,秀吉的年祭才是重点,他们想在这一天遍请天下大名,举办盛大祭奠活动。倘若依了德川家的提案“与堂供养一起办”,那么世人对秀吉祭祀活动的印象就会大打折扣。
——市正为何对关东如此唯唯诺诺?
淀殿呵斥道。
且元也不由地心想,至少应在日期一事上对关东强硬些,否则自己在丰臣家地位难保。于是他终于拿出强硬姿态,对天海和崇传僧人不断加码的要求,都一一回绝,决定日期一事,也一直拖到今日。
——大概是为决定日期一事吧。
山本丰久说:“属下也这么认为。日期一事,再努力一把,还是能够说定的吧。”
不就是个日期吗?且元心说。对于关东的蛮横之举,且元觉得并非不能巧妙驳回,好好加以安抚,再多费些口舌,也不是不可以让事态冷却下来。
“总之就是相互欺骗。”
片桐说。关于这“相互欺骗”的说法,之后记录在了片桐家家老山本丰久的笔记中。
“家康公心怀大坂,思虑不断。”
意思是家康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各种圈套。山本的文章继续如下。
“片桐市正尤恳志。”
意思是家康与且元关系甚密。
“亦有诸事。”
说的是二人之间进行了各种密谈密议。
“市正非智谋不足之人。”
山本丰久夸赞自己主公是权谋高手。
“故作姿态,唯唯诺诺,顺从御意(家康的意志),然二人实为相互欺骗。”
说的是故意做出唯唯诺诺、顺从家康所言的样子,实际上却是相互欺骗,相互敷衍。家康被后人称为“狸猫老头”,不过山本丰久的笔记,大概算是首次有人在书面明确记载相互欺骗一事吧。
且元坐上轿子出了门。坐轿中,这个男人心中忽然冒出一丝想法。
(若是只为日期之事,有必要这么早召自己去所司代那里吗?)
但是,且元并无往更深层分析的想象力,这想法也就一闪而过了。
抵达二条的所司代府时,太阳已升到东山之上。阳光斜照,树木的阴影变得更深。且元的轿子来到门前,大门就像久候多时一般,大大敞开。穿过大门,地面也已浇过水。且元下轿,往大玄关一站。
板仓胜重从屋内迎出来,在式台上与且元相视而立。
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一阵寒暄之后,他立刻说:“这边请。”然后亲自走在前方,将且元迎入书院之间。与往常不同,显得格外客气。
“今日所为并非旁的事。”
胜重郑重地说。他眼皮略垂,半开半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且元。不过比起这事,且元更觉得口干舌燥。
“谈正事之前,能否先讨一碗茶喝?”
且元一脸卖乖地讨要茶喝。不料胜重只嘴上说了句“要喝茶呀”,便没其他反应了。他默然地盯着且元,半晌终于开口。
“既然是市正殿下的要求,自是无论茶酒,在下都愿欣然奉上。”他说。
“不过,接下来在下所要通传之事非同小可,市正殿下的回复也可招来双方兵戎相见,烽烟四起,所以在下必须先把此事通传于市政殿下。”
——什么?
且元终于注意到胜重的态度。心脏剧烈收缩,血液随之强烈涌动,通过胸口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且元故作镇静,啪地打开了扇子。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说完又把扇子合上。
“骏府大御所殿下相当不快。”
板仓胜重只说了这么一句。且元闻言大惊,追问家康不快是为何事,但胜重却缄口不语,剩下的只由且元自己去想象。且元自是心急如焚。
“哎呀,日期,是为日期的事吧。哎呀哎呀,若为日期一事,大坂固执己见,触怒殿下也是情有可原,那在下立刻按关东的指示来办,如此便行了吧?”
且元说完,胜重表情终于缓和下来,非常惋惜地说:“这个,日期一事,根本不足为道。大佛供养和堂供养,所有仪式,无一例外……”
“哦,无一例外……”
“全部取消。这是关东的命令。”
“啊?”
且元窒息了。
“这,这究竟,是为何事?”
“这个,在下也不知。”
胜重其实是知道的,不过他故意含糊其辞。这样出拳杀伤力更大。第一拳要在对方还摸不清情况时给以重击。这是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天海和崇传等人共同谋划计算的策略。而挥出第一拳的人,便是板仓胜重。
且元百般央求胜重。若不知道理由,让我如何请罪,如何想对策才好?然而,胜重只说了句在下真不知是为何事,一个劲地摇头。
“去请教一下传长老或天海殿下,或许能知道原因吧。”
半晌,胜重忽然指出一条明路。对胜重而言,他是完全按照剧本要求来演这出戏的。
且元连忙回到下榻之处,向骏府的天海派出一匹快马。书信三日便到达。
天海的回信传回京都时,是七月二十九日清晨。来往信件的速度之快,甚至刷新了过往记录。
“京洛上下震骇。”
有记录如此写到。天海发出的信件,内容就是这么震撼。
“大御所殿下近日心情上佳,然读完此番钟铭文章,脸色大变,激怒难抑……”
书信下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不过总的来说,就是家康命令将上栋、开眼、堂供养等仪式无限延期。
“无限延期一事既已定下,不必再因此事紧急会面。”
而且信最后还有这么一句,暗暗透露出一种近似断交的口吻,实在异常。
且元连忙将这异变到来之事,通知素来亲近大坂的醍醐三宝院义演等人,同时快马加鞭返回大坂。
京都日渐人心惶惶。高野山僧众本为准备供养仪式上京而来,此时如风吹尘散一般逃离京都而去。大街小巷流传的传言则更是骇人听闻。
——要打仗了。
恐慌在世人心中蔓延。家康要打大坂城了,这一传言甚至传入此时来到上方传教的南蛮传教士耳中,喧嚣不安的事态被他们记录到了文章中。
且元返回大坂城,立刻觐见淀殿与秀赖,上奏此事。
此时,秀赖一反常态,亲自开口提问且元。
“说什么骏府殿下激怒云云,他究竟觉得上梁记牌或钟铭如何不妥?”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可且元却也不知如何不妥。可就这么耗到谜底揭晓那日,恐怕事态会更加恶化。总之,必须恭恭敬敬接受家康的“延期”指示。为此应尽早发出书信才是。这便是且元的焦虑所在。
“不知修理殿下意下如何?”且元问身旁的大野修理。
不料修理微微一笑,说:“骏府的老人是想打仗了吧。”
且元连连摇头说这可不是在下战书,只要老实道歉,就能求得谅解。
待他说完,修理说:“为何非要道歉?连个理由都不知道,教人如何道歉?再者,丰臣家是家康的主人。主人向家臣低头,连理由都不知就闷头道歉,乞求原谅,哪有这样的道理?”
且元多次用扇子打断修理发言,同时重新转向淀殿和秀赖,请二人将此事交予自己负责。淀殿也只得交由他负责。因为大坂与关东的传声筒,一直是且元一人垄断的。
“相互欺骗敷衍。”
当时片桐且元应该是这番打算吧。他立刻遣飞脚急忙赶赴骏府,带去回信:延期一事,谨遵指示。此时最好服软,低姿态应对。若真像修理那般硬碰硬,恐怕唯有兵戎相见了。
就在且元发出信的同时,金地院崇传与本多正纯二人也向且元发来了责问状。
“大坂所为,不可原谅。”
责问状是这样的内容。其中也抨击了上梁记牌与钟铭之事,但具体如何,却只字未提。只是起草文章的清韩本是当时妇孺皆知的学问僧,又是有名的文人,可信里却写:“此钟铭为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匹夫所作。”
拐弯抹角地将清韩写成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匹夫,关东在此事上的叵测居心,可见一斑。
文中,有一行写道:“写入御名讳。”
这里的“御名讳”,便是德川家康中的“家康”二字。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家康这一名讳并未写入钟铭才对呀。)
即使现在,且元也未注意到“国家安康”这四字与关东有何关联。正如山本丰久所言“市正非智谋不足之人”,且元并非蠢人,这也只能说是关东的计划太过严密了。
关东的部署之周密,在崇传与正纯这封联名信的结尾处,体现得淋漓尽致。结尾处写的是“至于钟铭之善恶,请由五山众僧判别。”
说的是让且元把钟铭示于京都五山(南禅寺、相国寺、天龙寺、东福寺、大德寺)的学问僧,由他们来审判钟铭含义善恶。这招的意图是让五山众僧这一代表日本的知识人群体来证实钟铭的确“冒犯家康名讳”,引起家康个人的不满,并假众僧之手,向世人公布论告。
五山众僧想必会配合家康做出批判论告吧。为这件事,关东之前还不忘给五山众僧热身,这点前文也已提过。
但是,且元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深信只要将供养仪式无限延期,再好好赔罪道歉,就能化干戈为玉帛。这段时期的片桐且元,简直像天使一样纯洁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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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聚乐第是丰臣秀吉在京都修建的宅院。天正十五年(1587)竣工。翌年,后阳成天皇行幸至此,此事无疑向天下大名展示了秀吉的权威和力量。
[2] 歌枕,和歌用语。古典和歌中常提到的名胜古迹。古典和歌中,有一些可以在和歌中使用的特定地名,这些特定地名都是有典故的。例如“逢坂之关”,原本指的是东海道、东山道上近江国与山城国的国境关卡,后引申为阻隔在人与人之间的障碍,所以常用在咏唱相思之苦的和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