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衣”[1]是一种布制的、像气球一样的东西,用竹制骨架把大袋子撑起来做成的。它被视为负责守护主帅的优秀将校的标志。把母衣插在铠甲后面,在马上疾驰的武士被称为母衣武者。他们同时也是传令使(传令将校),负责把主帅的命令传达给前线各个部队。
在进攻城南真田丸的前田利常部队里,有一个名叫森权大夫的母衣武者。他一边大叫“让开!让开!让开!”,一边在前线四处奔跑,传达利常发出的撤退命令。这个时候,除了撤退已别无他法。面对真田方的猛攻,如果继续这样任人宰割,东军首屈一指的大军或许就会消失在硝烟之中。负责传达撤退命令的母衣武者森回到阵地一看,发现他的防箭袋上有四十八个弹孔,可见真田丸的火力多么猛烈。空气仿佛都变成了铅弹四处飞蹿。真田幸村的可怕之处在于,掌握了防守要塞的奥妙。在日本战争史上,他织出的这张“火网”可谓空前绝后。
“东军大败”的战报传到了将军德川秀忠那里。秀忠这个虽然平庸却凡事谨慎的人也不禁踹翻折凳跳了起来,下令“发起总攻!”。
只不过,不管这个第二代将军如何大声地下令,他的命令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必须先获得家康的首肯。家康在茶臼山山顶上。秀忠必须派使者到那里去。这一次,由秀忠的高官土井利胜担任使者,前往茶臼山。
土井利胜爬到了山顶上。家康像往常一样,坐在被铁盾牌包围起来的营帐之中。
听完土井利胜的话,家康立刻说“这样没用”,不同意秀忠发起总攻的提议。
土井利胜年轻气盛,比起门第,他是靠才能而被提拔的。他反驳家康:“虽如您所言,可那样的话会影响士气吧?”
“没听见吗?我说了这样没用!”
家康发起火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土井利胜吓得不敢再多说什么,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他回到秀忠身边,据实向他复命。秀忠勃然大怒。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家康感到怒不可遏,大吼:
“大御所大人也老了。人称‘战略天下无双’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难怪秀忠乱了阵脚。东军在城南连吃了几天败仗,伤亡惨重,而大坂方几乎未损一兵一卒。
对东军而言,真田丸就像是个吸血泵。在这个据点里耸立着上百面没有花纹的红色旗帜。真田丸的营旗——“六文钱”旗帜,一直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屹立不倒。
东军不光在真田丸打了败仗。
在不过三十分钟的攻守战中,东军的井伊直孝与松平忠直旗下就有三百士兵接连在城南的谷町口战死。这是木村重成指挥防御作战立下的功劳。紧接着,东军又有二百余人在八町目口战死。
“过于好战!”
前线的各支部队为了争名夺利不断打败仗,这让家康很头疼。可他又不能发出“过于好战”这样的军令。家康打算用别的办法扭转不利的战况。使用谋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老翁对本多正纯说:“给真田左卫门佐撒点饵。最好能骗他上钩”,并让正纯进行部署。
“饵”是这一时期东军的军事用语。所谓的“饵”指“若投靠我方就赐予大片领地”。家康早已用饵让大坂方的织田有乐及其族人答应与他勾结。
家康身边不乏能够为他与真田幸村牵桥搭线的中间人。幸村的兄长信之(后改称信幸)是信州上田俸禄九万五千石的城主,此番亦在东军阵营之中。信之与幸村的叔父真田隐岐守信尹也在军中。
家康召来隐岐守,对他说:
“你是个精明人,我就把这事交给你办了。你去告诉左卫门佐‘若投靠我方就赐予你信州一万石俸禄’。明白了吗?”
隐岐守虽然年事已高,却不是什么精明人,竟把家康说的话当了真,一再向他道谢,说:
“对真田家而言,没有比这更值得感谢的事了。”
随后,他独自一人作为使者前往敌方阵营。隐岐守在长长的竹竿上挂上斗笠,举着它靠近真田丸。这是战国时代以来公认的身为军事谈判使者的标志。
幸村从真田丸往外看,发觉“那个身着便装的人不是叔父吗?”。同时,他也洞察到了隐藏在落日余晖中走来的叔父背后的故事。
“家康是在放诱饵吧。”
幸村下令“打开城门,放他进来”。因为在军营之中,幸村没有让隐岐守登上瞭望塔。他在栅栏内的地上摆了两条小折凳,与隐歧守对面而坐。
“这里真是坚固啊!”
隐岐守转动一张小脸,四下张望,似乎为这个用大树搭建起来的内墙的厚度而震惊。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小要塞的坚固。
“话说,”隐岐守说道,“你的威名在这两次战役中传遍了天下。这也是我们真田家的荣誉。”
据隐岐守说,最佩服他的是大御所。他说家康常说“在大坂武士中,有五个我想要的人”。
这五人是真田左卫门佐、后藤又兵卫、木村长门守、塙团右卫门和山县三郎右卫门。家康每天都在念叨:“没人能把这事转告他们吗?”
“这是阴谋!”
幸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这个出身于武家名门的男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家康每天念叨的话以各种形式传遍了整个大坂城。家康算计到了这一点,甚至看穿了被点名的那些人会为此感到高兴。他也算到了由此他们通敌的谣言会在大坂城内传开,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幸村很清楚这一点。
隐岐守传达了家康对幸村的美意。
“赐予你信州一万石俸禄”是家康开出的条件。幸村虽然没有答应的念头,却也不禁为家康的吝啬感到惊讶。把东军四十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自己,换算成土地,竟然只有这么点价值?!
“不对,他说的或许是十万石。这个我没听清。”隐岐守说道。
幸村笑了起来,说:
“鄙人若享十万石俸禄,岂不是凌驾于兄长之上了?”
隐岐守没有领悟幸村言外之意。总之,家康的意思是“会优待你的,到我们这边来吧”。
很多书用戏剧性的表达方式记录了幸村此时的回答。如《武家闲谈》、《武边咄闻书》、《真武内传》等。各书大意如下:
“是右大臣家给了我机会。在那之前我的处境如何呢?失去领土,与亡父一起被流放到高野山蛰居,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正眼看我们,终日郁郁寡欢。右大臣家把我召来,一下就让我统率八千人。”
幸村说一万石俸禄至多率领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统率八千人相当于俸禄五十万石的大名。不过,幸村并没有说在丰臣家得到了优待。实际上,他就连一百石领地都没得到。在物质待遇方面,当然是家康提出的一万石更好。然而,幸村对秀赖的感激之处在于,是秀赖发现了自己的才干,给了自己用武之地。据守这座天下无双的名城,率领八千人与天下大军抗衡。好男儿应该志在于此,而非在意获得多少领地。
隐岐守似乎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回到家康那儿,回禀家康“谈判以失败告终”。
家康还不死心,又说:
“赐给他信州一国怎么样?带着这个条件,你再去一趟吧。”
信州一国俸禄为五十万石。德川体制已经稳定下来,至多能从日本国中拿出一万石多余的领地。要从这已经成熟的体制中抽出信州一国,很可能引发导致德川幕府解体的大骚乱。信州有很多掌握着德川家经济命脉的直属领地,由十多个大名统治。要想赐予幸村信州一国,除非让那些俸禄两三万石的大名搬到中国、印度去。也就是说这是家康为了耍手段而撒的弥天大谎。
“这绝非谎言。”家康说道。
“可以让上野(本多正纯)写下宣誓书证明这不是谎言。”
隐岐守颇为欣喜,再次拜访真田丸,向幸村开出了这个条件。
幸村被家康的这种执拗激怒了,说道:
“叔父大人,看来我之前说的话,您一点都不明白。”
幸村说我的目的不在于领地。要说多少次您才明白?我是为了一生的荣誉,才守在这真田丸里的。您想想看,我活了四十几年一事无成,如果右大臣家没有把我招来,我只能在高野山山麓像虫子一样悲惨地死去。因此,如今我身处意外的幸福之中。您似乎还不了解这一点,才会问我“赐予你信州一国如何?”,想用诱饵来改变一个男人的志向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您回去告诉家康:“就算他把日本国分一半给我,我左卫门佐也绝不离开大坂城!”
隐岐守很震惊,立即起身回到家康处复命。
“他说不愿意啊。”家康只一脸不快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家康打起了心理战。
他命令诸位将领挖掘地道。
家康想的是,把地道一直挖到大坂城下,接着再拼命挖到本丸下面,然后埋上炸药,炸掉上面的天守阁。这个看似真实的计划,其实也是这个老人想出的谎言。
首先,这个时代还没有威力那么大的炸药。不过,家康告诉自己人“松平正纲精通此法”。
松平正纲是相模国甘绳人,原本姓大河内,是家康的鹰匠。家康赏识其才能,不断提拔他,赐他松平姓,让他当上了小大名。
松平正纲在家康授意下,立即召集了三百个淘金工人(矿山的小工),在能够看见大坂城八町目口的地方开始挖一个大坑。
松平正纲到处扬言“要一直挖到大坂城的本丸下面”。
关于炸药,他说:“轻而易举。”
据正纲说,他要准备大量火药,把它们和小石子掺在一起,然后埋到本丸下面。有人说:“导火线会被水弄湿吧?”正纲说:
“那有何难!我有祖传秘方。”
他说把棉线巧妙地捻在一起,即使浇上水火也不会熄灭。正纲还说:
“万一失败,我就亲自潜入本丸地下,点上火,与秀赖公同归于尽!”
家康的目的在于让这件事传入城内,打击城内将士的士气,所以正纲想怎么说都行。
家康在这方面下了很多工夫。他命藤堂高虎也来挖地道,还特意招来了住在京都的土木专家兼贸易商角仓了以的家人,说:
“你们曾经挖掘过高濑川,挖个地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不过,角仓家的一家之主角仓了以在这年七月十二日已经去世,享年六十一岁(虚岁),从京都来的是他的族人。家康利用了角仓了以响彻天下的名声,让人宣传说:“是角仓了以在挖掘地道。”听到了以之名,大坂方会大吃一惊吧。
在古代,大坂城所在的上町台一带似乎是海角。大坂一带地基最为坚固,若真想把地道挖到本丸下面,恐怕要花十年时间。总之,所有的挖掘工作都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山口休庵曾亲眼看见藤堂军挖的地道,据他所言:“坑道出入口宽四米,高二米。洞中支着用扁柏做成的柱子。柱子上架着横梁。每隔三尺有一个这样的木框。往坑道里看,里面只有一盏灯。坑道只有这么一个洞,没有再往深处挖,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
家康的企图不在于成功挖出一条地道,他期待的是此举产生的心理效果,所以并不像休庵说的“根本不起作用”。
家康实施的心理战并没有让城内之人动摇。
相反,大野修理还说:“让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
他把秀吉传下来的大石火矢(被称为“佛郎机”的青铜炮)摆在城内自己的宅邸旁。秀吉把这个青铜炮命名为“日本丸”,之后由难波大夫进行管理。难波大夫给日本丸装进重约一贯[2]的火药,把四匁、五匁的炮弹哗啦哗啦倒进一升的炮口,点火,轰然发射,吓破了进攻军的胆胆。这种榴弹炮从松树中间飞过去时,威力足以把松枝吹飞。听到日本丸的炮声,东军将士全都惊慌失措地躲在竹盾牌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看来,反而是大坂城射出的这些炮弹对东军心理产生的影响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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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衣,防箭袋。装在铠甲的后背,用于防御流矢或装饰的布。
[2] 一贯约为3.75千克,一匁约为3.75克,一升约合1.8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