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在平野乡吃午饭时,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打算派一个有战略眼光的人去当探子。
“老夫倒想看看大坂那群人如何部署。”家康嘟哝道。
他希望探子不仅能弄清大坂方采取的阵形,还能洞察敌军的内情,如敌人的士气。只是他没有明说。到了这个阶段,不理解家康真正意图的人无法胜任探子的工作。
“让三弥去吧。”家康停下筷子,扫视了周围一圈。家康口中的“三弥”指本多佐渡守正信之弟三弥正重。说句题外话,三弥正重的名字与正信二儿子政重的名字同音。政重这一时期担任加贺前田家的付家老,此刻正前往冈山口方向。三弥正重与这个政重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年是元和元年,三弥正重六十九岁。年轻时,他和侄子政重一样,想要“遍览诸国”,于是离开三河,先后跟随泷川一益、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等人。简而言之,他不同于其他不谙世事的三河武士,自诩熟知别家兵法,对战场形势有独到的见解。庆长元年,家康把这个老人召回,给予他千石俸禄。此番家康特地把他安排在大本营,就是希望“万事通”三弥正重能帮上忙。
三弥正重很高兴。被家康誉为“有战略眼光的探子”可是无上的光荣。
转眼间家康又改变了主意,恶毒地说“算了,三河长大的蠢才干不好这事”。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有时就是这么毒舌。家康真正想说的是三河人作为武士十分勇敢,可他们缺乏立足大局看问题的眼光。三河人适合当“战术”探子,却不适合当“战略”探子。
“让甲州长大的蠢货去干吧。”
家康的意思是派了解家武田信玄兵法的人去。家康自年轻时起就十分畏惧武田信玄。此刻他身边有几个过去武田家的家臣——小幡勘兵卫、初鹿野传右卫门(军中目付)及横田甚右卫门(军中目付)。
“勘兵卫别去。”家康一开始就淘汰了勘兵卫。勘兵卫为此很不高兴,想反驳几句。不过,一想到家康虽然一把年纪在战场上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勘兵卫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吧。”家康冲初鹿野、横田抬了抬下巴。两人一动不动。
“怎么了?”
“是按德川家的方法侦察,还是按甲州流派的方法侦察?”
“按甲州流派的做法办吧。”家康下令。
两人迅速离去。意外落选令勘兵卫怅然若失。战略战术是勘兵卫花了半生时间研究的课题。日后,这个男人还建立起一门名为“军事学”的学问,成为这一学科的鼻祖。这个任务,舍他其谁?而深知这一点的家康却没有派勘兵卫前去。
“这个大将怕我私通大坂方面吧。怕我在路上遇见大坂方的熟人泄露家康所处的位置。”
若是如此,他不可能一直跟随怀疑自己的人。即使自己在此番合战中立下战功恐怕也没什么指望。
“勘兵卫。”家康边吃饭边说。他似乎察觉到了勘兵卫心中的想法,开始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你太重‘调味’”。“重调味”本指在食材中添加了太多的醋或盐,这里指勘兵卫提供的情报夹杂了他的主观判断。而初鹿野与横田只是据实禀告观察到的敌情供家康判断。“所以老夫没有派你去。”
“原来如此。”
勘兵卫虽俯首称是,却并未觉得高兴。若时运相济,勘兵卫不乏问鼎天下的自信。这在家康看来或许很可笑。家康从年轻时开始就没有参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个罕见的人物。家康只需要对自己的战略、战术有利,又忠心耿耿、没有个性的探子,不需要有想法、善于对情报进行种种“调味”的下属。
“老夫身边无需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之流。”家康说。
竹中、黑田乃是秀吉壮年时的参谋。家康强调自己不需要那样的人。他只需要二流人才做他的部下,一流人才对他而言反而是绊脚石。眼下家康麾下没有一个“军事天才”。更准确地说是家康不喜欢所以“不要”。家康需要的是“手脚”,而非“头脑”。
“这下我更得退隐了。”
勘兵卫内心一阵苦笑。这场战乱结束后,自己只能退隐江湖,系统地研究军事学了。德川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所以,自己必须在这场合战中上阵杀敌,赚点俸禄。勘兵卫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秀赖这个混蛋!”
勘兵卫无端迁怒于秀赖。
“你若把总指挥权交给我,说不定现在我就能和家康漂漂亮亮打一仗了!”勘兵卫心想。不过回头想想,秀赖虽然拥有真田幸村这样的将才,不也只让他指挥野战,始终没有把总指挥权交给他吗?
“幸村真可怜!”
在勘兵卫看来,幸村恐怕是抱着担当丰臣家军师,开创一番大业的想法从九度山上下来的。结果却受到如此对待,恐怕死也不能瞑目吧。
“和他相比,我这点失意又算什么呢?”
想到幸村,勘兵卫如此安慰自己。
另一方面,幸村在茶臼山的大本营迫切等待秀赖的到来。
“还没看见右大臣家的马标吗?”他问松树上的侦察兵。对幸村而言,比起开始出现在前方阿倍野一带的敌方人马,秀赖是否亲自出马更为重要。若秀赖打着太阁传下来的金葫芦马标出现在前线,不仅能激励大坂方的士气,还将大大动摇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大名的决心。
幸村认为秀赖一人“相当于十万兵力”。早已无计可施的幸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秀赖出马对敌我双方造成的冲击上。
幸村把秀赖的指挥中心安排在四天王寺西门的石牌坊前。他早已派人将那里打扫干净,禁止其他人踏足。
这一带的大坂军队以真田军为主力。四天王寺旁的茶臼山山顶上插着唐人笠[1]的马标。从山顶到山脚,数十面红旗迎风飘扬。东军逼近后,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这番光景。
幸村把主力部署在茶臼山的南谷。手下的将领包括:幸村才十几岁的长子大助幸纲、关原之战时属于石田阵营威名远扬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长子吉胤(幸村的妻弟)、槙岛玄蕃允重利、名岛民部少辅忠纯、长冈式部少辅赖贞、江原左近高次、藤挂土佐守定方、真田采女正元信、福岛伊予守正重、福岛武藏守正之、吉田玄蕃助好是、津田左京亮信纯、结城权之助胜朝等。伊木七郎右卫门远雄等作为预备队在幸村大本营的后方待命。
与幸村协同作战的毛利丰前守胜永坐镇四天王寺南门。
毛利军团由胜永之子胜家与山本丰种打头阵。先头部队布阵于四天王寺围墙南侧的庚申堂附近。庚申堂以东由僧人模样的武将竹田荣翁(以下省略官称)、渡边糺镇守。其左右有石川数矩、篠原忠照、汤浅忠寿、小仓行春、樋口雅兼、织田信次、稻木教量等人。
冈山方面军部署如下:
大野主马的军团布阵于味原池一带,他的部将包括新宫行朝、御宿政友、冈田政繁、冈部则纲、中濑宗纯、二宫长范、僧正德院、长冈良平、山川贤信、北川宣胜、樫野昌孝及三浦义也等人。
由幸村提议而部署的机动部队埋伏于四天王寺,暨今天的椎寺町附近的草丛中。由自秀吉时起便任七手组组长的速水守久、堀田正高、真野赖包、野野村吉安、中岛氏种等人率兵。
幸村还提议设立了全军的机动部队,由司令官明石全登率三百轻兵布阵于船场。这些武士都是天主教信徒。明石全登身背十字架图案的马标——浅蓝色旗帜上阴文印染着白色十字架。士兵身后的旗帜上也画着十字架。这三百骑兵是负责发动突袭的轻骑兵部队。他们唯一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由船场迂回至茶臼山南面,袭击家康大本营,取家康项上人头,是支令人恐惧的部队。
丰臣秀赖本想亲自出征。他从大野修理口中得知幸村的方案后,立刻表示同意,天还未亮就开始做准备。
他只问了一句“修理,你会跟在我身边吗?”
修理自认为是镇守大本营的实际上的主帅,自然要作为亲卫队跟在秀赖身旁。不过,他得先赶到秀赖计划扎营的地方。为此,他对秀赖说“属下先行一步”,于天亮之际率军到达四天王寺东南的毘沙门池附近。
城内已下达了“主公亲自出征”的命令,秀赖的旗奉行[2]、传令兵、侍卫长等负责镇守大本营的人马于上午八时齐聚于樱门内的小广场上。
野外大本营的布置沿袭秀赖以来的传统——五十面暗红色旗帜,金色葫芦图案的大马标,金色刀刃图案的小马标。包括备用马匹在内共五匹坐骑,金色泥金画[3]的马鞍上点缀着太阁桐花叶家徽图案。
上午九时,身穿盔甲的秀赖光彩夺目地从本丸走了下来。
“秀赖公颇有大将之风。”
山本丰久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颇有”一词指秀赖的能力而非仪容。这个一步步从石梯上走下来的年轻人穿着军装,威风凛凛,令众人屏息。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对历史上的秀赖而言最为滑稽的事。淀殿身边的两个年轻侍女连滚带爬地跑来匍匐在秀赖跟前,说:
“主母大人请您回本丸一趟。”
就连秀赖也皱起眉头,小声说“此时岂有离去之理”。
侍女们离去,稍后又回来。秀赖再次把她们打发走。第三次来的使者带来淀殿的口信——有要事相商,再三恳请秀赖回去。秀赖不胜其烦只好让一群人原地待命,自己返回本丸。
秀赖进入本丸的大殿,侍女在玄关迎接他。进入淀殿居住的一角,秀赖发现侍女们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看见他就马上跪伏于地。她们脸上的表情异常欢快,与刚才目送秀赖离去时的表情完全判若两人。
“发生了什么事?”
连秀赖也察觉到了她们的变化。小书院里有几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女人,她们年纪有的大有的小,另外还有一个身穿道服的男人。
“那不是金座的后藤吗?”
秀赖记得这个冬之阵议和时从中斡旋的町人。坐在主宾座上的人是母亲的妹妹,同样在冬之阵时为议和费尽心力的京极家未亡人常高院。
秀赖在上段落座。此时家康正从枚冈前往平野乡。
淀殿从侧面靠近秀赖。她的行为比平常更加怪异,一直到看起来要把秀赖抱在怀里才停下来。她右手扶地,抬头看着秀赖,说:
“请上样务必答应此事。”
常高院坐在远处,后藤跪伏在她身后。淀殿说他们带来了对丰臣家而言不容错过的好消息——议和。
常高院和后藤都说家康对已故太阁的感激之情常人难以想象。家康说他实在是不忍与右大臣家兵戎相见。虽然三十万大军已包围了大坂城,可这绝不是他的本意。实在是因为秀赖太过不明事理,他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过,一切都还不晚,只要秀赖为了天下太平能够罢手,自己马上就退兵。
家康说议和的条件是秀赖同意冬之阵议和后提出的转封大和一事。如果秀赖不喜欢大和,可以选择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他肯离开大坂。秀赖是自己的孙女婿,看在可爱孙女的份上自己也下不了狠手。为了丰臣家,请秀赖一定要听我这个老人的劝。
“如何?”
淀殿催促秀赖改变主意。塙团右卫门战败于泉州樫井,后藤又兵卫战死国分,木村长门守重成战死若江,如今野外全是东军的部队,战线缩小到了上町高地一带。这一切淀殿都知道。就连身为女人的她也知道败局已定。
淀殿再三劝说秀赖此次一定要相信家康的诚意。
“对家康大人而言,攻破大坂城不过是动动小拇指的事。”
淀殿把后藤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秀赖。她说眼看胜利在望,家康还说“一定要救救右大臣家。把大和一国封给他吧。”不知道说他仁慈好,还是说他忠心好。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骏府翁不是个坏人。上样,您不这么认为吗?我们在这说话的时候,关东的军队还在步步逼近。上样,请您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骏府翁提出的条件吧。
“您意下如何?”淀殿居高临下地说。
这时,七手组组长速水甲斐守守久走进小书院。他担任伏兵部队的队长,本来埋伏在四天王寺附近的草丛里,被自称秀赖使者的人——实际是淀殿派出的使者给叫了回来。
速水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震惊,小声说“这是个骗局”。不过,碍于一旁的常高院,他没敢多说什么。
因“主帅未到”,被秀赖撇在樱门的亲卫部队一直在烈日下曝晒,加上听说“关东提出议和,主公有所动摇”,因对战局绝望而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就此萎靡。
位于茶臼山本营的幸村再三催促秀赖出马。在不知第几次派出的探子回报“常高院大人入城,主公有谈和之意”后,冬之阵以来累积的疲劳一股脑袭向了幸村。
紧接着城内派来使者,传达了秀赖“暂缓开战”的旨意。瞬间,幸村识破了家康的阴谋。假如城内将士抱着必死的决心布阵于上町高地南段的四天王寺,家康想要打破这道牢固的防线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先通过“议和”摧毁大坂方的士气,然后再让秀赖、淀殿下令暂停作战,借此动摇将士们必死的决心。在战场上,军心一旦动摇,将士们就不可能再坚定如初。
这时,幸村不禁对儿子大助说“骏府翁真乃旷世奸雄!”他的这句话一直流传到了后世。即便如此,幸村仍没有放弃希望,他对儿子大助说:
“你把队伍交给其他人,马上回城,一定要说服右大臣家,请他亲自到四天王寺来。”
大敌当前,大助不愿离开战场,再三恳求幸村。无奈幸村不允,命十二人护卫大助撤回城内。
家康正准备离开平野乡时,甲州人初鹿野传右卫门回到营中。
他向家康汇报了大坂方的布阵情况及士气如何。
“连足轻都一脸令人恐惧的模样,血战到底的决心极强。”
家康轻轻点点头,说“辛苦了。用不了多久派常高院去耍的小手段就会奏效,城里那些傻瓜肯定会像烈日暴晒下的青菜那样被打蔫。”虽然他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可从他咬指甲的动作不难看出家康内心仍有一丝不安。
* * *
[1] 唐人笠,头盔的一种,深盔兜,宽帽檐。
[2] 旗奉行,官职名,负责守护旗帜。
[3] 泥金画,在日本被称为“蒔絵”,日本独特漆器工艺装饰品。用漆画好图案后,再用金、银、锡等的颗粒及色粉涂在上面以表现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