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已数次谈及大坂城及其地形。
大坂是一片低湿地带。若论地势高且干燥的地方,只有南北向延伸、中间高两边低的“上町高地”。古时候,上町高地一带是海角或岛屿,隔海与淡路岛相对。后来,淀川及其支流大和川带来的砂土逐渐堆积,形成了一个芦苇丛生的低湿地带。秀吉修建大坂城时在这个低湿地带上建起了名为“船场”的商业区。
家康率领的几十万东军,包围了这个高地(除了面向大海的船场)。进攻地点都在上坡上。
上町高地北端是大坂城,耸立在坚硬的岩石地基上。大坂城再往北是一条大河(淀川的下游天满川),地势在这里下陷。高地北端的城门叫京桥门。
高地南端自古以来就是四天王寺。这在上文已经提及。在攻防战中,幸村把野外决战的主力布置在四天王寺及其附近的高地,可谓是英明之举。
家康只能从高地的南端发动进攻。因为攻陷此处后,只要从高地背后往北走两公里,就能到达大坂城的南端。大坂城南端易攻难守,没有河流等天险可据守。
秀吉为此十分头疼,挖掘了巨大的外护城河(于清水谷附近)以弥补地势上的不足。然而,这条护城河也在冬之阵后因家康的诡计而被填埋。简而言之,对东军而言,只要打败四天王寺附近的守兵即可。在那之后,他们在高地上走两公里,便可到达大坂城下。为此,东军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天王寺口的决战中。
家康数次逃跑。
率领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胜券在握,总司令官本人却东逃西窜,可谓史无前例。
“真田幸村神出鬼没。家康被幸村追杀险些丧命。”
大坂的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就算这种说法略显夸张,也离史实不远。若家康的兵力与大坂方持平,他必败无疑。这场合战,大坂方打得有声有色,东军则不堪一击。东军不过胜在人多而已。
“家康这时战死了。活到第二年(元和二年)的家康是个替身。”
江户时期在大坂及堺一带的百姓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显然,这并非事实。
幸村对家康大本营发动了两次进攻。
闻名天下的“六文钱”旗帜逼近到本多正纯眼前,可见两军已近在咫尺。
真田军第一次进攻时,家康就已逃走。因此,当幸村发动第二波攻势时,家康早已不在营中。
幸村的第二次进攻也十分猛烈。德川家的旗本上山弥四郎无处可逃,冲进家康帐中,把家康的食案踩得粉碎。可见当时的情形多么混乱。
守卫家康大本营的亲卫部队乃本多正纯及松平定纲的部下。他们被打得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才返回本营。刚一回到大本营,早已狼狈不堪的本多军的一个物头看见松平军大喊“啊!是真田军!”,因此本多军的铁炮足轻拼命开枪射击松平军,松平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又一次落荒而逃。
为了取家康首级而拼死一战,冲向大本营的不止真田幸村一人。
毛利胜永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这日,毛利胜永头戴银色头盔,身着秀赖赐予他的织锦阵羽织,巧妙指挥麾下的混编部队英勇作战。东军两位老将目睹胜永的英姿不禁心生感慨。
这两位老将是黑田长政与加藤嘉明。二人因与丰臣家渊源极深而无缘直接参加战斗,处于所谓“观战者”的位置。
“此人是谁?”黑田长政问嘉明。
筑前大人(长政)竟然不知?此人乃毛利壱岐守之子丰前守(胜永)。听到嘉明的回答,长政十分吃惊。他说:
“他的父亲壱岐守在世时,我曾见过他一次。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胜永此时也已年近不惑,若长政所言非虚,那么他见到胜永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上文曾谈及胜永所在的毛利家与中国的毛利家无关。
胜永之父胜信(也叫吉成)出身于尾张,没有显赫的家世。秀吉担任织田家低级将领时,身边只有一两个家臣。从那个时候开始,胜信就跟在秀吉身边。起初他不过是个中间[1]。顺便说句题外话,从秀吉手下只有几名中间开始就跟随他,尔后成为大名(胜信享小仓六万石俸禄)的只有胜信一人。他的性格想必十分笃实。
胜信最初姓“森”。在他成为大名后,秀吉为了帮他掩饰卑微的家世,请求中国的毛利氏允许胜信使用“毛利”这一姓氏。
胜信虽是秀吉手下的老谱代,却对丰臣家的政治斗争毫无兴趣。关原之战时,胜信“为了秀赖大人”加入了西军。战败后,胜信与其子胜永一同被流放到土佐,最终客死他乡。从胜信的性格来看,死前必然给胜永留下了“若大坂生变,你一定要去保护秀赖大人!”的遗言。冬之阵前,胜永在土佐受到国主山内家的厚待。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放弃土佐的生活,冒险出逃,进入大坂城。只因毛利家的建立全仰仗秀吉。晚年的秀吉一味指望凭借家康等大名的忠心来保障秀赖的安全。他似乎遗忘了一路跟随自己的毛利胜信、胜永父子。绝大部分进入大坂城的浪人将领,不是希望借此机会重振家声,就是希望借由投身这场东西决战的大赌局展示自己的实力。胜永的言行举止一贯很有分寸,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野心。或许只有胜信、胜永父子对丰臣家的忠心最为纯粹。可惜,胜永之名只出现在此次大坂之阵中,在历史上默默无名。
在天王寺口的战斗中,胜永之子——十六岁的式部少辅胜家初次上阵杀敌,斩获了敌军一个物头的首级。当他兴高采烈回到父亲胜永跟前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时,胜永大大表扬了他的勇敢。紧接着,胜永告诫他“此后无论斩获多少首级皆弃于原地”。上文说到胜永早已向全军将士下达了“无需带回首级”的命令,表明他早已看清了己方不可能获胜的事实。
并非胜永血亲,因同姓之谊而在胜永入城后在他手下担任物头的毛利勘兵卫重能日后对人说:
“丰前大人极富同情心。”
顺便说一句,秀吉还在世时,毛利勘兵卫重能就是有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晚年著有日本最早的数学专著《归除滥觞》,乃江户时期日本数学的鼻祖。
在秀吉的建议下,毛利重能也曾致力于算盘的普及。不过,他的性格中有浓厚的武士色彩,一开战便上阵杀敌。毛利胜永不忍见他如此,很早就对他说“战死沙场是我的使命。勘兵卫你要好好活下去。”毛利重能称胜永为“极富同情心”指的或许就是此事。由此也不难窥出胜永早已决心战死。
无论如何,胜永确实势如猛虎,一举杀入了家康的大本营。
然而,这一切发生在家康被幸村追杀之后,他早已不在大本营里。胜永命令部下全力寻找家康。奉命展开搜索的是长井传兵卫、永野伊右卫门等人。在搜索过程中,他们一次次迎头痛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东军部队,屡次打退他们的进攻。此时被胜永打得狼狈不堪的乃是本多正纯之弟本多大隅守忠纯。
一种说法认为家康在胜永手下的长井传兵卫及永野伊右卫门率领的队伍追赶下,逃进了玉造村的山谷里。但玉造村与这一时期家康所在的阿倍野大本营相距太远。
据另一个流传于大坂的传说,家康沿奈良街道逃跑,藏身于龙华村(八尾市)的大字竹渊的庄屋盐川惣右卫门家中。且不管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当地仍流传着这个传说,盐川家也延续至今。
还有一种说法,因幸村或胜永的突袭数度受到惊吓的家康逃出盐川家,藏匿于龙华村龟井的真观寺中。把家康这副狼狈相代代流传下来的摄河泉三州的老百姓想必为此拍手称快吧。
战况如此,德川家自然不会留下关于家康行动的准确资料,民间传说或许更为可信。只是今时今日这一切已无从考辨真伪。
以家康本营为目标的远不止幸村、胜永两人。身为大坂方七军团首领之一的明石全登也杀向了此处。
“扫部(全登)大人埋伏于船场待命。”
这是幸村制定的作战计划。当初幸村计划命明石全登组织骑兵团,潜伏在船场百姓聚居的地方。待天王寺口东军的先头部队全部出动后,骑兵团再迂回前进,如疾风般奇袭家康本营,取彼老匹夫首级。这在上文已提及。
无奈,幸村的计划因毛利军团前线的渡边糺等人提前开战而落空。天王寺口的战局突然进入近距离作战阶段,明石全登的部队沦为无用的残部。
明石全登认为“战机已逝”,只好率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队赶往松屋町方面。
当他沿着生国魂明神的坡道往上走时,幸村军团早已在大军围堵下全线溃退,胜永也已退守城内以期战死于秀赖身旁。
东军一路追击撤退的胜永军。明石全登率领三百骑兵从侧面对这群追兵发动了进攻。十字架在队伍的前方开道,六面绘有圣雅各布像的旗帜迎风飘扬。
明石全登不断高喊:“冲向家康大本营!”但他不知道家康大本营在何处,便一路往南杀去。一路上,明石军打跑了藤堂的队伍,令水野胜成的队伍溃败而逃。但他无力对抗漫山遍野、蜂拥而来的东军,再加上半数部下都已战死,明石全登只好掉转马头前往城东方向,浴血奋战逃出了枪林弹雨之地。
明石全登早就说过“教义所禁,不能自杀”。所以他没有回到大坂城内。可真田军与毛利军都已经从战场上消失,白白送命也毫无意义。话说回来,明石全登之所以进入大坂城,并非出于他对秀赖的忠心,而是因为秀赖答应他“若获胜则允许天主教布教”。对明石全登而言,既然这个愿望已不可能实现,自然要想办法逃命。事实上,他也成功逃了出来。至于他日后到底如何则诸说纷纭无一定论。只知他确实逃到了遥远的九州。时人相传他在那之后乘船亡命于南蛮。对他而言,大坂之阵不过是一场解放天主教的战争。
幸村放弃原定计划改为野外作战的同时,也放弃了位于茶臼山的阵地。随后,松平忠直麾下的越前兵登上茶臼山,高举“松黑旗”,把旗杆深深插进了地底。
放弃茶臼山后,幸村带领部队时而分散兵力夹击敌人,时而集中兵力杀入敌军腹地,并两次突袭家康本营。至午后二时,幸村部下非死即伤,兵力所剩无几。
幸村命人通知胜永“退守城内!在下殿后”。他让大坂方幸存的士兵往北逃,自己主动承担了撤退战的掩护工作。由此亦可见幸村已决心战死沙场。
自正午开战以来,大坂方捷报频传使得东军十分恐慌。无奈大坂方兵力不足,从战事对他们最有利的那一刻开始,等待他们的便是失败。大坂方士兵被如同海浪般蜂拥而至的东军所吞噬,兵力像日出后的白霜一样开始减少,令人唏嘘。
对开始撤退的大坂方而言,地雷的爆炸可以说是夏之阵的最后一个高潮。
幸村设计了地雷战,并教会胜永如何操作。地雷被埋在四天王寺旁的毘沙门池的堤坝及附近路上的几个地方。胜永于撤退之际令士兵点燃了导火索。火药箱轰然爆炸,不断掀起漫天沙尘,吓得东军心惊胆战。
幸村在西门附近听到了地雷的爆炸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在这场战役中的所有使命,开始沿一心寺门前的下坡往西去。
马跑了没几步,右侧出现了一个小森林。森林里有一座供奉安居天神的神社。
幸村进入神社境内,刚一穿过鸟居就从马上滚了下来。他坐在地上,两手支地,全身沾满了血和沙,身上有十多处伤口。从昨夜累计至今的疲劳让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也早已模糊。
就在这时,越前武士西尾久作(后改名为仁左卫门)走进来,报上了姓名。幸村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西尾轻松取下他的首级。
西尾久作虽取下幸村首级,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幸村,直到回到营中认识幸村的原隼人告诉他才知道。西尾突然大吼一声“五万石!”,随后便陷入令人可笑的狂喜之中。因为“家康说‘斩获幸村首级者赏五万石’”的谣言早已传遍全军。
家康似乎确实吐露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家康在这方面极端吝啬。在检验首级时,他问了西尾久作两三个问题。
西尾久作得意忘形,添油加醋说了一番。用实录的笔调来写便是“交谈几句之后”与幸村正面交锋,奋战一番,自己也身负轻伤,才将其制服。家康脸色骤变,大喝一声:“说谎!”言外之意,是日幸村从天未亮就开始奔波,白天在乱军之中四处奔走,最后沦为败军之将,单枪匹马好不容易才逃到那个神社里,不可能还有精力举枪迎敌。“你竟敢说谎!”西尾久作害怕得全身发抖,五万石随之化为烟云。
据《山下秘录》一书记载,幸村的家臣与手下的武士悉数战死无一人生还。
不可思议之武士。真田军中武士无一人生还,一同战死沙场也。
检验首级仪式后,东军将士群集而来,许多人因“欲效其武勇”剪下幸村几根发丝藏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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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间,对部分武家仆役的称呼,其地位介于武士与仆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