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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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勒里·拉尔波

华勒里·拉尔波(Valery Larbaud)于一八八一年生于维希(Vichy)。自十七岁起,他就开始旅行了,他的足迹遍于全欧。在他所到的地方,他完全应合当地的生活。他至少懂得七种语言,他能用英文或西班牙文写他的作品,像用法文一样自然。

使他在文坛上一举成名的是《巴拿波思诗抄》(Poesies d’A. O. Barnaboth)和《巴拿波思日记》(Journal Intime d’A. O. Barnaboth)。其他的名作有《费尔米娜·玛尔葛思》(Fermina Marquez),短篇集《儿童的》(Enfantimes),中篇集《情人,幸福的情人》(Amants,Heureux Amants)等。

在现代人心理的解释《巴拿波思的日记》、儿童心理的分析《费尔米娜·玛尔葛思》上,拉尔波得到了极大的成功。他的文学具有一种使人惊讶的光彩和力量。他对于古代语言和外国语言的深切认识,给予了法国现代语言一个新的成就,不但如此,他还替法国现代文学发现了许多新的形式。

他还是一个有力的翻译家,于他的介绍,法国才认识了勃忒勒(Samuel Butler)、乔士(James Joyce)、赛尔拿(Ramon Gomez de la Serna)等等。

这里所译的这篇《厨刀》(Couperet)系自他的短篇集(Enfantimes)译出。

——献给昂德雷·季德——

下午两点钟左右,“先生们”都到屋前面的花园里抽烟去了。这些都是出色的人物,巴黎的先生们:他们之间,有一位省长和一位上议员,坐在绿色的长凳上,两腿交叉着。他们在尝他们雪茄烟的味儿,在那离开村庄有十六基罗米达的旷野的浓厚的寂静中,懒懒地躺着。

在八月的天空中,田野在花园的尽头伸张开去。它们先是平伸着,随后爬上那这一面的视线遮住了的山丘。山脊上是一个田庄,是一带白色的长屋,屋顶是棕色的,它小得像书上的一幅插画,背景是白色的天。

“这个田庄不是在我的产业之内的。”勒皮先生向他的客人们说。他倒还谦虚:人们不能一切都占有。

特文塞那个庄家发着喉音笑了起来。随后,一边不住地用他的肥手掠过他的嘴,这举动加重他这番话的力量。“这个村庄勒皮先生几时要它,就几时能得了它的。照他那种生活,冬天在磨伦赌钱,不怕你见怪,夏天在丽佛克莱交女人,葛勒乃这小子不久都要吃光了。勒皮老爷,你别着忙,两年以内,您花一块面包,便什么都是您的了。”

“好像这田庄已经抵押过好几次了。”勒皮先生叽咕着说。

爱米尔·勒皮到八月的二十九号,就是八岁了,他一天一天地算着,好像这个日期要带给他生命一个大的变迁似的。弥罗(爱米尔的小名。——译者注)喊着特文塞:“喂!下星期我要拿我的钱来买这个田庄,因为我快成人了。”

他不高兴,因为别人没有注意到他,并且特文塞的嗓音使他生气。他讨厌这个生着又红又肥的面庞的笨头笨脑的人。他想找一句话骂他,然而一时找不着,并且觉得被特文塞粗笨的神情和别人在他周围说的那些严重的话所压倒了。这些关于算计利益的问题,他是不能懂得的,是他能力所不及的啊!刚巧在他一切都失望的时候,他找着了这套话:

“我啊!等我大了,我要像葛勒乃小子那样,我把一切都吃光了,随后我死在稻草堆上。”

“这句话不中用!”特文塞发出一声假笑,他觉得爱米尔很古怪。然而这支箭并没有虚发:勒皮先生显出忧愁的神气来了,因为他想使他父亲不乐意,现在成功了。——真的,他为什么和他的朋友们老是谈这些暧昧而丑陋的事物:如家畜赁贷契约,使用收益权,合同,抵押等等呢?还有那些大人物说他们特有的语言的字眼的那种声调。弥罗真想打这些大人们几下嘴巴……“使用收益权”是一个掉在草里的烂了的苹果,在十一月天的雨下,全都皱了皮而裂开了(Usufruit前半是Usu与解释“陈腐的”Use相仿佛,后半是Fruit译为“果子,”合起来是一个陈腐的果子,因此弥罗误会它是一个烂苹果。——译者注),“抵押”是人们架在白色屋子前面的那些可怕的黑色的鹰架(这里,弥罗大约把Hypotheque误解为Hypostyle。——译者注)。

弥罗打完主意再也不听那些大人所谈的话了。他在他坐着的那条长凳上退后了一些,地方让给唐罢和小罗士这些虽不是被人注意的人物,但是比特文塞和爸爸一切的朋友却更值得别人关心。

若说唐罢是弥罗的知心朋友和兄弟,还说得不够。他就是弥罗自己,不过是看不见的,而且是成了人的,不为现实所拘束而能计划到将来的。唐罢游遍了地图上别人所看见的各地和加里哀尼中佐书上所载的各国(弥罗不喜欢徐尔·万耳乃,因为他所讲的事情没有实现)。唐罢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要去看看这世界是怎样做成的,他戴着一顶白色的盔帽,经过富打揶陇(西斐洲的一个小国,法国属地。——译者注)前去,参观贝尔(西斐洲民族,阿拉伯和黑人杂血。——译者注)和都古勒人(斐洲杂色人种。——译者注)的国家。人们看见他坐着小汽船,带着小队属地士兵,向尼日耳河流域前进,已经有四次了。河流的隆起的大背脊慢慢地向远处的河岸间滚去,两岸上满布了棕树、橡皮树和蔓草。一只扬着法国旗的小艇,漂流在水上阳光的反射中,驶向不知名的荒茫中去。

小罗士是被一个阿拉伯人因报仇而从她父母那里偷去的孩子。她的年龄和弥罗相仿。她从阿拉伯人的草屋里私逃出来,但她到了法国军营附近,守兵开了枪,小女孩便昏倒在地,折断了一个手臂。她是一个金发而很温和的孩子(她有点像去年夏天弥罗在丽佛克莱儿童舞会里看见的那个瑞典小女孩)。她折断了的手臂到如今还感觉着疼痛。但弥罗和唐罢收留了她,保护着她,现在她差不多已变为一个幸福的孩子了。

有一个时期,弥罗、唐罢和小罗士离开斐洲到树林去散步,那树林是从爱思比那丝屋前的台阶上可以看得见的。这是蒲尔彭乃的一角,法国最温和的一个地方。一排有树木的山丘间隔着,有勿勒利哀尔寺的高山在后边填着空隙:我们可以看见勿勒利哀尔的钟楼和教堂。再后边,有一大片淡青色的土地,在那里,在落日下,有时闪着弥罗的窗户。弥罗和他的看不见的同伴们,跑到松林的边境上,在勿勒利哀尔的下边。他们坐在别人看得见的路旁的荫盖下。那松林中的一阵清气,直向他们吹来。他们呼吸着……忽然,弥罗的神思跑回到他的身体坐着的长凳上。唐罢和小罗士却远远地去了(大概向斐洲去)。弥罗感觉纳闷,就跑进屋子去找他的外祖母索伦太太。

他在膳室里找着了她。她坐在近窗户的一个位子上,她从那里可以观察院子里、厨房里和厨房周围的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在监督着用人。但是,假如她在勒皮太太的用人中间的一个身上,抓住了一个错儿,她就能高兴地对勒皮太太说:“我的女儿,你不会管理你的用人。”

她终年住在爱思比那丝,除了冬季的两个月,她住在孟吕宋的勒皮的家里。在那地方,勒皮先生有一个很大的农具制造厂。她自己的用人都是乡下人,而她女婿的用人却全是城里人。“没有比这些人再坏的了。”索伦太太说。她满满地坐在安乐椅上,不断地注视厨房里发生的事情。

弥罗跳到安乐椅上,无拘束地坐在外祖母的腿膝间。全家之中,这外祖母算是他最爱的一个人。这六十二岁的老太太,比勒皮太太更快乐,因为勒皮太太的快乐被关心家事、她丈夫的统驭和不可了解而讨厌的所谓“本分”所减轻了。索伦外祖母却相反,像她周围所有的人所说似的,她算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她高声讲话,用斩钉截铁的口吻,从来也不犹豫。她讲的话很有力量,充满了她故意用的方言。

她的判断是一定的:“这个女孩子在结婚以前已经生了孩子,这是一个坏女人。”散步的时候,她对弥罗说:“小心,别踹在普鲁士人身上。”

小孩自然本能地趋向到这种充满了确定的精神和什么不能损害的性格上去了。当然,她不是属于弥罗理想世界的人。在现实世界和普通生活里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升进到弥罗的看不见的世界里,到他所创造的生活里去。这是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虽然索伦太太疼爱她的外孙,但她始终没有被介绍给那些“看不见的人”的光荣。弥罗想起了在他外祖母前提到唐罢的名字,也会觉得头有些晕晕地。

虽然如此,弥罗却也能由索伦太太那里得到些乐趣,这乐趣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的。譬如,他请索伦太太唱歌,他并不听歌的词句,然而那歌的调子却能伴着他理想世界的种种幻觉。

索伦太太知道好些歌曲:她年轻时的流行小曲,和索伦先生所喜欢的关于国事的歌曲,例如:“我的瑟利纳的朴实的情夫……”“哎!小羔羊!”“学生大爷们到茅屋去”“服弥德良知的神”等等。

“外婆,给我唱个歌听!你知道关于耶稣教士的歌么?”

索伦太太用着强调的嗓音唱着,一边继续地注视厨房的窗户。在壁炉上,罗梭和服尔德的半身像亦在听着:

  一个教皇放逐了我们,

  他害疝气病死了,

  别的一个召我们回去……

啊!雄壮的美的音乐啊!在这音乐上,穿金盔甲的骑士们的马艺,在一个毛来士侯爵和米松没有到过的地方,在一个地理学家所谓不知名的地方,而弥罗却念其为不知名的祖国。(地方Patrie和祖国Patrie的拼音相仿。——译者注)歌唱完得太快了。

“好了,让我去看看他们在厨房干什么,”索伦太太说,“你呢,你去找茹丽亚去,她在走廊上做活。”

他在小客厅里遇见了特文塞·茹丽亚。她坐在一张很好的安乐椅上,正在替她父亲补袜子。茹丽亚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庄家的女儿,年纪虽小,身体很壮,生着棕色的头发,两只美丽的黑眼睛和两片玫瑰的颊儿。自从她母亲死后,她父亲把她在一个南方的亲戚家里寄养了三年。在这寄养的时期,她染了些轧丝公(Gascogne法国南方旧省名。——译者注)方言口音和一些好态度,因此她从来不用一个蒲尔彭乃地方的字眼,除非她轻视本地的人,想讥笑他们的时候。但是她对所有的人讲话都很有理性,像一位小老太太似的。她总不会忘记请安问好。每年,在长长的假期中,她总有七八个故事讲给勒皮先生听。

索伦太太当她是一个世上最天真、最老实的小女孩,她在假期中把她留在爱思比那丝住两个月,供给她衣、食,还送她些东西。茹丽亚为报答她起见,替她补点衣服,暗中替她监视用人,陪伴爱米尔少爷,因为她受了照顾他的使命。在这时候,她装作在补索伦太太的袜子。

“啊!我对你有点腻烦了!……爱米尔少爷,你知道那新闻么?没有,那么,我来替你解谜。”

“什么谜?你又要造一段废话来麻烦我了,可恶的茹丽亚!”

“可怜的爱米尔少爷,你是多么不幸呀!这可恶的茹丽亚要替你解谜。我告诉你,在爱思比那丝来了一个新的牧羊女,她叫茹斯蒂纳,十一岁。她是个私生子,她母亲以前是不规矩的,她是一个轻贱的女人:到教堂做弥撒的时候,他们两人占去一张椅子,因此她们都只坐了一半。她母亲是勿利乃的女仆。这茹斯蒂纳是个不幸的东西。她遭遇那么多的不幸,以致她成为一个古怪的人。你想吧!她耽在一个老头子那里,这人狠狠地打她,又不给她吃饱。她常生病,但是他还要叫她做工。有一次,她把拴住一匹野性母牛的绳子卷在手臂上,她被那母牛在荆棘和树林中拖了二十分钟。别人把她血淋淋地带回村庄去。还有一次,她用厨刀削葡萄园用的木桩,左手受了很大的伤。总之,她受过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和不幸,以致我看见了她,便不得不笑起来。你看,一想到她,我就大笑,我就要笑得前仰后合,我要笑死了。少爷,你要不要我在地毡上打个滚看?”

“不要,我不喜欢看你装母狗。”

“抱歉得很!”

茹丽亚把针线放在桌上,向上伸出手臂,又尽量地伸了个懒腰,一边说道:

“啊!我困得很!”

随后她很快地又说:

“再来说那个私生子厨刀茹斯蒂纳小姐吧,这倒是一件使你感到好玩的事情:我们要不要再使她不幸些,把她的东西偷去,让她挨太太的骂,把她吃的东西去给猫吃,你说怎样?”

“是的,不错,我们来把她的生活弄得不能忍受。”

弥罗本来就喜欢对他外祖母的小狗儿发气。想到可以使一个女孩子受苦,他当然很高兴。

“那么你领头吧,爱米尔少爷,她不会怨恨一个主人的少爷的。明天,我们开始使她受罪,我说给你听应该怎样做。现在,这儿没有别的人,你在这安乐椅上跳着玩吧。你的外祖母已经叫人安置了新的弹簧了。来吧!”

“你知道外婆不愿意别人跳上安乐椅去的。”

“如果我听见她的声音,我会告诉你的。”

她帮着弥罗上了那个她自己已经站上去的安乐椅上。他们开始把全部重量按在弹簧上,这弹簧起初弯了下去,随后松开,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于是加紧动作,一二一二。随后,他们按着节奏,一上一下,手臂紧贴着身子,又直又硬,好像木头人一样。他们飞着,翱翔着。在他们底下,那安乐椅轧轧作响,颤动着。当然一个弹簧快要断了。但是弥罗糊涂了,他对于这一切全不关心:因他已经离开了地面。

忽然,茹丽亚跳下来跪在他面前的地毡上,他还没有问完她为什么这样做,那房门已经开了。——索伦太太站在门口,看见这犯规矩的事气得呆了。茹丽亚跑到她面前哭丧着:

“太太,已经有半点钟工夫我求爱米尔少爷走下安乐椅来,他不肯听我的话,你看,我还跪在地下哀求他呢。”

“说诳的!说诳的!她还假装哭!”弥罗喊起来,还站在安乐椅上。

“那么你下来不下来,小无赖?”索伦太太问着。

“啊!我的好东家太太,不要太责备他了。”茹丽亚含着眼泪低声地说,还跟索伦太太的手接了个吻。

这只是个短时间的遭难:老太太轻轻地埋怨了几句,弥罗抱着她,很诚意地悔过。她回里边去了,安乐椅的灵魂也就安静下去了。

“我的好茹丽亚,我托你看管爱米尔少爷。当他不老实的时候,你就来告诉我。”

弥罗用眼看着茹丽亚光着的腿,想选择一部分,可以狠狠地踢她一脚:踢在她前边骨头上,太疼了。但是茹丽亚走近他,两手拱在胸口,眼睛湿着。

“啊!爱米尔少爷不要打我,不要再这样的踢我了,这能踢死我的。假如你再碰我,我要自杀了!你看我将我的小刀插到我心里去。我受不了别人的虐待。况且,我害了你什么?当我听见太太的声音,我预先告诉你的。是你自己不懂,这不是我的过失。”

假如弥罗敢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那么他就会哭了出来的。受了一个大冤屈的感觉使他难受。他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中是那么伟大,而且是永远胜利的!

“爱米尔先生,做好事罢。我跪着向你求恕,你宽恕我吗?真的,啊!我真快活,我再也不使你恼怒了。那么,我来背着你玩罢!骑在我背上,手臂围在我颈上,不要怕弄疼我,紧紧地抱着我。现在你能打我了,我喜欢受虐待。但是不要抓我的头发。背死猪啊!背死猪啊!你真的不重呀!我想虽然把你父亲的钱全吃完了,你还是不会有老骨头的可怜的‘娃娃’!”

在主人的膳室里,挂灯已经点着了。可是从遮窗板缝里漏进来的一道微青色的光,却显得外面天还亮着,太阳还照在花园和田野上。开了盖子的汤锅在桌子中间冒着气,勒皮先生对仆人说:

“彼得,你去把新来的牧羊女孩叫来。”

爱思比那丝的客人们将借此消遣消遣。

门开了。

“这个小女孩真可爱。”上议员先生说。从汤锅里蒸发出来的水汽里,弥罗望见一个金发的生物,头发剪得短短的,没有打着卷(真的,要看见她的围裙和短裙,方能确实知道她是一个女孩子)。

她的眼睛是青色的,鼻子宽而稍长,她颊上生着红斑。她很老实地把两只红色的小手交叉在蓝白色方格布的围裙上。

弥罗看她的手,发现了很深的厨刀伤。还有,头一眼看去,茹斯蒂纳就使人想到她的苦楚,以及许多小牧羊女的生活的艰难。她试着把她的苦恼隐藏在温和而细致的微笑中,但是她的苦恼还是看得出来,在她的周围闪耀着,好像一轮圆光。在她未说话以前,她立刻就跑进了弥罗的理想世界里去,和唐罢与小罗士并列。她没有像小罗士那样地受过苦么?(至少,她是真受过苦的。)你受苦,别人却并不爱你,总是对你硬声硬气地说话。所以我要去迎接你,用手扶着你,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靠近我的王位,在我做国王的地方。

“De lavav que t’es,gatte?”(你是哪里人,女孩?——译者注)勒皮先生问她,显得他是懂土语的。

茹斯蒂纳回答说是依格浪特的人。索伦太太用尖锐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的孩子,你是饭吃得多呢?还是信神得多?”索伦太太问。

当别人向一个我们最爱惜的人问话的时候,那好像就是向我们问话一样,那个回答的人就是替我们回答。茹斯蒂纳迟疑的视线碰到了弥罗的视线。她看出她该怎样说可以使索伦太太高兴。

“我饭吃得更多,太太。”

人们笑了,做做手势让她出去。当她走了以后,人们还在笑着。弥罗很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大成功的事情。

此后,茹斯蒂纳便成了他生活的,他的真正的生活的一分子。那生活便是他在理想世界中所过的生活,在那里,他是伟大而胜利的。

在爱思比那丝,弥罗不像在孟吕宋一样地睡在大床上,他和他母亲在一间卧室,睡的是小床。

勒皮先生占了旁边一间屋,门是开着的。到了半夜,经过了三小时的失眠,弥罗忍不住了:“妈妈呢?妈妈呢?”

“什么?”

“妈妈,我要给你讲些事情。”

“那么你讲吧。”

“我想编一个故事。”

“一个什么?”

“一个故事。”

(弥罗很知道他要编的故事,在诗库里是叫作诗歌。但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讲得很响亮的字眼。因为他觉得这字有点奇特,有点夸大,并且太美了,他怕说这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要发颤。)

“你想编一个故事?说些什么?”

“一个叫作‘厨刀的苦运’的故事。”

“为了这点事你把我唤醒来么?你这人真可笑,怎么一把厨刀会穷苦呢?这真傻,还是睡着好吧。”

那不知道到底自己为什么害怕母亲看出这新来的牧羊女和厨刀之间的关系的弥罗,这时觉得放心了,预备讲出他计划好了的故事来。

但那些字眼,所有法文的字眼,像军队似的排列着,拦阻了他的路,他很勇敢地向他们冲去,先攻击那他看见在第一排上而他又认得很清楚的两三个字。但就是这两三个字也把他打退了。于是所有字的军队全把他围了起来,动也不动,又深又高,像一座城墙似的。他试着最后的冲击:啊!只要能克服一百来个字,并且勉强它们来说这一件他所要说很要紧的事情就好了!最后的努力使他的精神紧张,他的脑筋要膨胀得破裂了,这是一根失望得僵硬了的筋:他忽然屈服了,抛弃了他的企图;被一种要作呕的感觉压住了,并且觉得在他自己身上有一种无限的虚空。

在这时候,他忽然找到了一个不可解释的包含着那关于题名为“厨刀的苦运”这故事的一切字眼。他把头缩在被里,用手拦住了嘴,轻轻地叫着:

“茹斯蒂纳……茹斯蒂纳……茹斯蒂纳……”最后他睡着了。

黑色而冒烟的地球,在众天使欢呼之下,跳进了朝晨。弥罗在一间鲜洁的屋子里醒了过来。

在他周围,一切都很明亮,在白色窗帷的襞折上,有细而青色的影子。但他忽地有一阵不舒服,好像那晚上睡时身体很好,而早晨醒的时候感觉喉管深处有一种刺痛并且说着“我又要伤风了,母亲会生气”的那种时候一样。但这不舒服并不是从嗓子里来,却是从这句在心头回响着的说话而来的:“我们来使她的生活不能忍受吧。”

他怎样去阻止茹丽亚虐待茹斯蒂纳呢?当她问起为什么他不愿意玩这个玩意儿的时候,他该怎样说呢?他想找些诳语,但却找不着。或者在回答的时候,灵机自然会来的吧。不过最好还是早点让大地把茹丽亚吞了去。

“天呀!天呀!让她立刻就死了吧。”

但他害怕这祈祷已经被执行了。

“天呀!我求你,别让特文塞·茹丽亚死去。”

起床之后,他平静了些。但他的主意已经决定了,他将要用尽心计不使茹斯蒂纳受茹丽亚虐待。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把茹丽亚踢死,于是他一脚一脚地踢着梳妆台下的两扇门。

八月二十九那天到了(弥罗的生日。——译者注),并没有带些什么特别的事情来。不过,弥罗得到了人们在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他心爱的人在眼前(他每天远远地看见茹斯蒂纳两次,当她到田野去和她赶着母牛回来的时候)。他生日那天,不过是和平常一样的一天罢了。

人们和他接吻,希望他乖些。他母亲又叫他在客厅里索伦先生的半身像前站了一次。他父亲也以此为然:

“对了,这便是应当奉为模范的高尚人物。”

“但是,他总也学不到他外祖父的一丝一毫。”勒皮太太说,这一种可以使世上最坚强的意志力失望的口吻。

弥罗战栗着,将他仇视的视线盯住在他家里大人物的画像上。这大人物是做过上议员,并且认识刚必大的。自从有一次他母亲责罚了他,逼他跪在外祖父面前求恕以后,弥罗便把那位已故的索伦先生视为他最讨厌的仇人。然而这缩在二次帝政时代的时新外套中的索伦先生,倒有一种聪明而诚实的中产阶级绅士的态度。弥罗大着胆抵挡着画像上的视线。这两只眼睛中有一只在暗影中偷偷地侦探他。弥罗好久以前就想用特文塞·茹丽亚的小刀把这两只眼睛挖了去,不过假如有眼泪和血从破了的画幅上流下来怎么办呢?在画像旁边有一个装好框子的像,显出一个又矮又胖的人:刚必大。

“爱米尔,”勒皮太太说,“你该预允你外祖父,将来成为一个像他一样诚实而被尊敬的人。说吧。我的外祖父,我预允你……”

勒皮先生有点不自在,离开了客厅。弥罗很顺从地在背着预允的话,然而立刻加上了一句:

“那么对戆大(刚必大Gambetta是法国大政治家,弥罗误作Graud’bete。——译者注)该预允些什么呢?”

刚必大在勒皮索伦家里是一个上帝,一个被人虔诚祭祀的家神。弥罗吃了一计耳刮子。

打得他并不觉疼,但是这多么屈辱!他母亲平素很少用这种责罚的。他向母亲转过去,带着一种要杀死她的意思。然而她已经走出去了,客厅的门关了起来,弥罗一个人在刚必大和索伦先生严肃的视线下耽着。他并不哭,但他却低着头,不敢看这两个偶像。他觉得他眼睛所含的恨意,足以使那外祖父和那民众伟人从框子里跑下来。

在一阵旋风似的思想中,他回忆起这民众伟人,在一八七〇年巴黎围城之役曾乘了气球离开巴黎,穿过敌人的阵线。弥罗觉得自己已处身在敌人的阵线里,戴着一顶尖头的盔帽(他很以此自傲!)。他很注意地望准这气球。在悬篮里,可以看见这民众伟人戴着大礼帽,穿上大礼服,在对云彩演说。枪像他母亲的耳刮子一样突兀地开去,气球坠下来,破裂了!

“打倒共和国!普鲁士人万岁!”

第一声是颤抖着低微地喊出来的。然而不久他的嘴已习惯于这种肆意侮蔑了。大着胆,弥罗镇定地说:“打倒共和国!普鲁士人万岁!”喊的时候不换一换气,而且使着尖锐的小嗓子的全力。过了三分钟,嗓子哑了,他便不得不停止,然而他很希望法国所有的共和党人都已听见了。于是他向索伦和刚必大先生瞟了一个蔑视而差不多怜悯的眼色,他已经把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蹂在脚下:这两位好好先生已不使他害怕了。

他战栗着。特文塞·茹丽亚刚走进客厅来。这是勒皮太太对她说的:

“去找弥罗去,把他弄端正了来吃饭。”

茹丽亚用她细长柔顺而矫饰的眼睛注视着弥罗,很快地走近他:

“爱米尔少爷,你哭过了。”

“说诳的,我恰恰笑了呢。我开了个玩笑,却受了罪啦!你想……”

他一口气把他的计划告诉她听:当他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他要从他父母家里逃跑,到普鲁士军队里去入伍,并且……

“又是那一套傻话,爱米尔少爷!”

“然而我却要这样做的,哦,你瞧着吧!”

她不说什么,把他拖到她自己坐着的安乐椅上。他随势坐下去,鼓着嘴。

“我是不配和爱米尔少爷在一起的。我是他的小女仆,他父亲的种田人的女儿,一个小乡下女人……”

他看着茹丽亚,对于这种没有听见过的口吻,有些吃惊,她低声地继续着说:

“少爷,你愿意做个好事,赏一个吻给你的小女仆么?”

当他凑近的时候,她发着命令:

“脖子上,快一些。嗳!我自己来把头发拿起来。你总是拉我的头发。快一些,怕有人来。”

在小耳朵下边,他的嘴唇触着了白色的肌肤。在那白色的肌肤下面,有细弱的青筋跳动着。这是很软的,他只吻了她一次,很想咬她一口:这茹丽亚是多么坏!

“你看出来么?”她说,“我……我可不吻你。你愿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么?”

“啊!你又要撒诳了!”

“不,这完全是真话,我可以向你发誓。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个秘密。”

“说罢,我要你说,这是我命令你说的。”

“是的,随后你向你的母亲去重说一遍。你是那样的不懂事。只要你的父母对你好一点,就是他们不问你什么,你也会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们的。然后你还会奇怪他们借了你所告诉的事情来折磨你。我呢,简单得很:我从来也不对我父亲说什么。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更觉得不幸!譬如去年冬天,我玩着把银的食器藏在楼顶上的荞麦堆里了。我父亲找了好几天,人人都冤枉到了。我心里急着要向他说在什么地方么?我没有那样傻!爸爸下手是很重的。他不愿意找了。有一天,我给他找着了银叉子,他十分高兴。你瞧我多么会说诳。假如爱米尔少爷能瞒得住些东西,我有时将要多多地告诉你!”

“那么你现在的秘密呢?”

“好了,不要哭了,我来给你解谜吧!”

“还是这种无聊的话!”

“比你有意义得多。”

“我真想有些气力来打你两万下嘴巴呢!”

“别作声!有人在喊少爷吃饭。我是要到厨房吃饭去,那是我的位置。假如不幸你把我告诉你的秘密讲了出来,我就说你强迫我和你亲嘴,说我撞见那个私生子正在教你坏话。啊!真的,我忘了不该去惹那位茹斯蒂纳小姐。”

“吃饭了,坏孩子,”母亲开着门说,“留心不要在我们客人面前给我丢丑。啊!无赖,你能说你好好地开始过你的九岁吗!”

“太太!”茹丽亚胆小地说,“我给爱米尔少爷讲了一通道理,我告诉他说他的父母待他多么好。他已经悔过了,并且他答应再也不使你难受了。”

爱思比那丝的客人们在吃午饭,谈得比平常更起劲:因为这是个生日酒,而在每一个客人面前,大酒杯旁还有一只香槟酒的细长的杯子。

弥罗在他座位上,由膳室的两扇窗子里望着野景,由短篱分隔着的田,迤逦着的山丘,两个树林之间的勿莱丽爱尔的镜楼。田野很安静地在日光下,它并不祝贺弥罗九岁的生日。它还能知道这是八月二十九号么?

“拿香槟酒来祝贺我们的承继者。”索伦太太说。

“只要他随随便便地喝就好了。”上议员先生微笑着说。

弥罗已经忘了客厅里的那幕戏剧了。他很高兴,而他的那些被溺爱的孩子的坏脾气,便又发作起来了。他对客人提出了些问题,又把手肘撑在台布上。

“你的承继者倒不是一个懒散的人。”有人这样说。

“这是一个配承继的承继者。”索伦太太喊着,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气,这触动了在座的中产阶级人们的心,当他们想到他们的地位,他们的进款和他们的希望的时候。一种充满了这些幸福的神气和烤鸡的味儿,一起在桌上浮荡着。

上议员问勒皮先生关于本地出产的详细情形,有什么可以生利的事情没有,于是谈到煤矿、模范田庄、经济铁路等等。勒皮先生举出了人们提起时不能不微笑的城市来,好像在乡下有人说起一个行动稍为自由一点的漂亮女人一样:

“我们有丽佛克莱雷本……”

丽佛克莱……这个名字把和公园似的一些带有阴荫和阳光的远景重新引到小孩的脑筋里去了。这公园里,唱着“马茹加”舞曲,一些穿白花边衣服的太太在那里经过。她们藏在面幕里的脸儿,美丽得像天堂一样,而在她们带白手套的手里,还拿着钱袋和金钿盒。

这个城只是当它的生命好的时候,才值得存在的。它在春天方醒过来,整个夏天都生活在枫树的树荫下。人们以为自己是在外国:在街上,人们讲着不懂的语言,晚上,在屋子的灯光灿烂的平台前边,拿波里人在唱“法兰西斯加”。

夜间,在繁华的俱乐部里,可以看见裸着手臂束着缎带的女人,窈窕的身上妆满了花、首饰和绸缎。在那些旅馆的门口和那些花园的树荫下,我们可以遇到一些人。那些人,如果并非不可接近又并非属于另一世界,那么我们便永远忘不了他们的风采,我们便会一直爱他们到死。这微红色的赭石沙泥印上了“昂达卢西”最美丽的脚底狭窄的痕迹。在儿童舞会,一些穿短裙裸膝盖的英国大女孩和一些讲话像我们这里的溪水流转的声音的小斯拉夫女孩,听着“马茹加”的音乐跳着舞。在夏季的中心,有三个鲍里未总统的女儿,很年轻,比人们在梦里所看见的一切女孩都要温柔,美得像圣女的像一样。

弥罗又看见那些大旅馆在那里,当夏天的晚上,“美”睡在芬芳里。这是刺面残忍的“美”、豪富的美,她的外表使人目眩,并且使我们的心弦紧张。当人们只见过她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就是她的回忆也可以使人难受,弥罗把他整个的灵魂都逃避到对于茹斯蒂纳的思想中去了。

他不动弹地坐在椅子上,但他整个的灵魂却在茹斯蒂纳身边,在茹斯蒂纳的手掌里,在她哭过不知多少次的眼前,他把丽佛克莱的那些在簪满了花的头发里微笑着的外国美女的回忆全抛开了。“茹斯蒂纳,我握着你的手。”他竟敢去碰这受过厨刀伤的小手。他携着茹斯蒂纳的手腕,这样妥当一点,两人向法国的美丽而宽阔的大道步行前去。她疲乏了,他把她抱在臂里。她饿了,他替她到村庄去乞食。“为你所受一切的痛苦,我无论怎样爱你总是不够,我愿意受你所受过的一切痛苦,那么我才配得上你。”

在弥罗的周围,大人们在那里讲话。他们注意到弥罗的将来。吃饭的时间延得很长,烤鸡的味儿掺杂了酒的味儿刺激着弥罗。勒皮先生在讲话,弥罗准他父亲的话走进他自己的世界里去:

“靠着我留给他的地位,我的儿子可以期望一切。用功地学法学,然后……”

“是呀,政治是路路通的。”

“无论怎样,本区里是很稳的;别人再也不敢拒绝索伦先生的外孙的。”外祖母说。

弥罗从两个窗户里看着阳光下的乡间的恬静。这好像是一种严肃的显露,因此他感到一种苦的安慰。这些大人物们,在替弥罗安排将来,很使小孩厌恶。他很想骂他们,羞辱他们,随后对他们说他所知道的那些粗俗的话:猪猡、婊子、魔鬼……

“啊!一定的,”上议员先生说,“那是一定的,拿勒皮先生留给他的地位,我们的小朋友,很可以有一天做到共和国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

“啊!只要是总长或是殖民地总督就够了。”勒皮先生说。

“啊!你们不该在这孩子面前说这番话,你要把他弄得太骄傲了。”

弥罗轻蔑地微笑着。他们的共和国么?他今天早晨已经否认过了。而这些先生们多少有点像刚必大!他受不住了,想做点声势出来。

“不过,茹斯蒂纳,你受了苦,却没有说出你的雇主们所有的凶暴。”从此弥罗将以为他的父母真是些雇用他而使他不幸的雇主。他将拒绝他们一切的温存。他再也不会像今天早晨那样发怒了,凡是他听了使他难受的,他将藏在心里,为的是可以更受些苦。“为的和你同样地受苦,为爱你,茹斯蒂纳。——从今天起,”他想,“我要做一个仆人了。”

“我们还没问他的意见呢,”上议员先生笑得很响地说,“我的朋友,当你大了的时候,你想当什么?大将军,或是大总统?”

“或是驻外大使?”

“或是国家学会会员?”

“我啊!”弥罗说,“我要当一个听差的!”

这是九月下半个月的一个早晨。客人们离开爱思比那丝至少也有一星期了。天空没有八月时候那么高,晚间,太阳光在消逝以前久久地躺在草地上。

弥罗今晨像平日一样地起身。不,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像平常一样的早晨,他已决定了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从容不迫着。他该选择一个仆人们有的在房间里,有的在家畜棚里忙着,而厨房里又一个人也没有的时间。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厨刀刚巧挂在石槽旁的木架上,弥罗把左手平放在石槽上,张开了手指,这就是茹斯蒂纳受伤过的无名指。弥罗看准了,右手拿着厨刀审度着,闭了眼。

沉闷的一响,那只发颤的手重放下了厨刀。于是他张开眼睛,涌出来的血和他的视线刚巧相遇。这是很可怕的:一个很大的伤口,和“她的”相同。不过这并不疼。血流得很慢,小小地振动着。茹斯蒂纳将来会知道的。她或许会这样想:

“呀!主人的少爷遇到了和我同样的事情,在同一只手上,在同一个指头上。”

不过最好还是她永远一点也不知道。假如偶然,她猜着了……

石槽上已经有像一条山溪似的血了,它缓缓地向那铁边儿的圆洞中流下去……平常,人们要洗洗伤口。她的伤口准也是洗过的,弥罗单用他右手,拿着一个小洋铁盆,放在水管下面,注满了水。把他的血淋淋地左手浸进去,冷冷的水刺痛着他的新创口。

血从水里升起来,好像一阵被空气压下去的浓烟一样。不久,血在盆底里凝成一种油一般的黑黝黝的沉淀。太多了。弥罗换了水,一次,两次,三次,每次有五分钟的间隔。

血继续流着。现在弥罗把右手浸在水里,不久他看见到处都有了血,脸上,脖子上,绒布短衫上……这血不停地流着!

他试着动一动这在凉水里冻僵了的手。嘿,这是什么?他把手再擎起来,看见受了伤的指甲挂着,一半离开了指甲盖。

于是他害怕地奔了出去,跑到屋子里。在放下了的帘子的安静中,他母亲在绣着花。他进了屋子,脸色惨白,看起来很可怕,好像被勒了脖子的孩子。作为一幕悲剧的末了一场,这算成功了!他只有说句话的力气:“啊!妈妈,你看我玩厨刀弄成这样!”

天花板转着倒下来,弥罗躺倒在地板上。

假期末了的一星期,十月底第二个星期到了。在爱思比那丝的高原上,已经有了秋意了。一阵凉风不断地吹过草地的平面,穿过了篱笆、小榛树和树林。天空呈着那冷而凝着的青色。安静的范围在蒲尔彭乃扩大起来了。

一天早晨,弥罗又遇见了他去年冬天的衣服,好像人们又遇见了他忠实的朋友一样。他抚摸着发暗的厚厚的布,看看前面将要到来的冬天。在绑带和黑皮指套中的他的手指已经好得多了。不过他差不多后悔当时不把右手也伤了,因为念书和做功课的时期快到了。先生说:“你的默书呢?”他可以指指他的伤指,回答说:“先生,我不能够写字。”

勒皮先生和太太预备着离开爱思比那丝,而索伦太太还要和她的仆人在那儿留几个星期。他们已经预先把满满的箱子运到了孟吕宋去。在弥罗看来,这好像是已经走了一样。他想象中觉得自己已经在孟吕宋的家里黑暗的屋子里。在他的玩具、唐罢、小罗士和最温和的牧羊女茹斯蒂纳之间,他在那里组织了一种最美的生活。

因为茹斯蒂纳很可以留住在爱思比那丝,一直到明年的暑假。弥罗把自己对于她的爱情,对于她的回忆和她的影像带到他看不见的世界里去。而且这样在她跟前更好,她是在他脑筋里。他就是想望见她的念头也没有……

有一天早晨,是动身的一个早晨。在锁柜子、壁橱以前,当人们预备车子的时候,大人们对孩子们说:

“到外边玩去。”

弥罗和特文塞·茹丽亚走下花园的小路,一直到树林里。他们都静默着,因为大人们的意志是使孩子们分离的厄运,这厄运是不言自明的。最后,为了打破这默静起见,弥罗肯定地说:

“我的手指头好些了。”

(实在说,这于他是不相干的。)

“给我看看。”茹丽亚说。

他脱下那戴在指头上的套子,又把绑带褪下,便看见一个没有指甲的破碎的指头,裹在药棉花里。

“啊!这多难看!……实在说,我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的,你这娇嫩的小少爷。”

“会……什么?”弥罗很忧愁地说,带着一种急促的嗓音。

“哼!你还瞒起来么?……不错,你真的爱她么?那个姑娘!”

弥罗愣住了,晃摇着,仿佛受了雷打似的。有一个邪气的动物刚把他的“看不见的人们”的圣洁弄污了。

“这真是发了疯!但是我和你说,我相信你太娇嫩了。”

“茹丽亚!茹丽亚!茹丽亚!茹丽亚!”

弥罗吼着,为的想把这亵渎神圣而卑下的嗓音压服下去。随后他又求着,威吓着。

“住口!你要再说,我便要做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要挖出你一个眼睛,或者我伸手到你的短裙下去!住口。你可要我给你几个钱买住你的嘴么?”

但是住口的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好了,你安静些罢,爱米尔少爷……别害怕,只有我一人看出来,你是知道我永远不会传话的。你瞧着。第一是因为在那第二天当你拒绝使她受罪的那时候,你同我闹了一场,这便使我思索了一下,我知道这中间,你曾在膳室里遇见过她。其次是你对我讲到她时的那种神气,你假装忘了她的名字,或者假装不认识她,当她从田野回来的时候,你为了等她竟在窗口等一点钟。你以为这瞒得过我么?还有那厨刀!”

“茹丽亚!茹丽亚!”

“好了,别再提了。可是你可以看出,自从这件‘意外的事’发生以后,我对于你是很和气的;并且当你发寒热的时候,我总是很老实地陪伴你。我没有提过一次说我解了你的谜,可是我真有想说的念头呀!还是,那是上星期发生的事情。那些母牛因为睡在草地上,奶都裂开了。人们向你说过,我又和你说这使它们变质并且挤奶的时候都危险。于是爱米尔少爷喝着坏的牛奶,心不好受,便去找磨塞的妈妈,向她要一些奶。他叫她比平常早一点钟,把所有的牛都挤了奶。你才喝了一碗热奶没有皱眉!这一些都为的是让“那一位”不挨打。这是很明显的,唉!你永远不会为了我的缘故做这些事情的,为了我这……唉!”

茹丽亚陡然地哭起来了。

“你还假装哭,说诳的!你想感动我。我呀,我才不理那一套,你瞧,我还笑你。”

“啊!”茹丽亚哭得更起劲了。

“你装假!你装假!假如你继续这样,我要用拳头打你。”

茹丽亚走近弥罗,靠在他身上,为的使他觉得她的整个儿身体都因为呜咽而抖动着。

弥罗狐疑着,默默地不响。

于是她出了口气说道:“我呢?”

“什么?”

“要整整儿一年不看见我的美丽的小主人,我可不是要厌烦死吗?”

“啊!算了吧,我知道这在你是没有关系的,”弥罗带一种战栗的声音说道,“至少,你答应我不使她受苦吗?……一些也不和她说起……”

正在这个时候,勒皮先生的呼唤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弥罗!弥罗!车子——预备好了。”

于是他们从小径跑回去,彼此一句话也不说。茹丽亚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他们在台阶前止住了,喘着气。车子等在那里。围绕着仆人的索伦太太,看着他们动身。就不见茹斯蒂纳,她已到田里去了。特文塞老爹带着笨重的神气,忙着跑了来。

“呃,只等你了,”勒皮先生说,“再见了,我的小茹丽亚,要继续这样贤惠……喂!孩子们,你们互相亲吻吧。哙,弥罗,和女孩子拥抱的时候,带着这种厌烦的神气么?别人可以看得出来,你是永远没有爱过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