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家说卷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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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公十四论

“六月癸亥,公之丧至自乾侯。戊辰,公即位。”割戊辰之前以君昭公,正戊辰之始以君定公,《春秋》之义例,鲁人之情,意如之有惮而托乎礼,三者合也。意如无惮,则鲁人不得以畅其情;鲁无其情,则《春秋》不得以存其义。故知礼者,先王束不肖于义而尽人之情也。凡民之所畅,君子之所存,不肖者弗敢异焉。

然则夫礼者,虽不肖之情莫之或违也,不然,孰迫之惮而必遵此哉?祭仲之心乎嫡也,叔武之未忍于君兄也,宁殖之死而不忘悔也,其情亦可反之正矣。而国安于无礼,无以约之,则不足以生其惮心,不肖者冥行自是,而国人习焉,于是而圣人莫能为之例。郑仪、卫剽与出奔者而并称君,卫叔武非丧而称子,生死存亡,一彼一此,无义之例,圣人弗能正也。故凡民之所习,不肖者之所惮,君子之所正,相须而成乎典礼,义不诎矣。

公子宋逆丧于乾侯,其犹授受也。五日而殡,殡而践阼,其犹顾命也,季氏不纯乎贼矣。故治贼者严,鞠贼者辨;鞠不辨,治不得严。驱季氏以等于祭仲、元咺、孙林父之刑,彼何惮而不早为其已甚者与?文亏则求之质,质亏则求之文,文质两无可原,而后刑之不贳。鲁人有情,质未浇也;意如有惮,文未害也。子曰:“我爱其礼。”礼在而成之,不忍诎也。文以留情,质亡于一时而存于后世,圣人犹且爱之,岂徒爱其文哉,爱其欲畅之情,有惮之志也,无庸深求之矣。

观诸瘵者,非固瘵也。适有所因,炅气乘之,拙工为之诊曰:“此他日之必瘵者也。”遽而攻之。攻于所已病,而助病力之未逮;攻于所未病,而导病以入。五攻五入,病周乎藏,于是乎而瘵成。拙工固曰:“吾信他日之必瘵,岂妄也哉!”忌其为毒而攻之,攻而必得其不胜。故忌瘵者恒得瘵,忌敌者恒得敌,忌亡者恒得亡。

吴之通晋而叛楚,因为晋而窥楚,未能如楚何也。晋之请已勤,如试之州来,浮动之炅也,奚其必楚瘵哉?楚于是而殚力以事吴。抵于阖庐之七年,兵加于吴者七。吴固不勤于伐楚,楚自勤于伐吴。吴一伐楚,而君死原野;楚七伐吴,而败者六。长岸不胜,鸡父熸。卒于舒鸠氏之诱,未浃两岁,而入郢之祸烈。夫破楚者诚吴也,虽然,吴奚有破楚之志哉?一伐再伐,殚于七伐,楚未尝不朒也。是楚召吴骄吴坚吴,以贸吴而一往不返,不可御矣。吴其如楚何哉!忧之如无忧,谋之如无谋,争之以不争,防之以无所防。曹丕曰:“囚权于江,锢亮于山。”诚哉其审于敌也,而吴、蜀不能为魏瘵矣。

楚昭王之反也,吴怨酷矣。置吴以授越,而不夹越以攻吴,故越为楚灭吴,而终蕴于楚。侧、婴齐、建之不逮此,况囊瓦之区区者乎?呜呼!夷狄非吾瘵也,师一举而地一丧,再举而地再丧,五六举而天下随之。无曹丕、楚昭之知,不瘵以死者几何邪?

有拾仁,无拾义;有拾地,无拾人。仁,人心也,拾而固保之,则仁归之,因心之不远也。义,制也,非我制之,天下之制无有于己,而终不制也。地,从人者也,偶从之,因而保之,或欲与争,而抑难矣。人,不相从者也,彼失之,不必此之得也。拾而得之,如抟沙之不能须臾也。

晋定公之为君,范鞅、荀寅之为政,召陵之大义,召陵之大众,介然拾而用之。《春秋》纪诸侯大会于召陵,而终之曰“侵楚”,犹以一纶之丝束千株之条枚,而置诸独轮之上也。侵楚者,拾义者也。楚有可侵之义,而晋拾之。晋固无侵楚之义于怀,而抑不能灼然持之以侵楚也。蔡曰“楚可侵”,诸侯曰“楚可侵”,弗已而侵之,楚自诒侵,而晋何有焉?十八国之诸侯集,而晋主之者,拾人也。楚遗陈、蔡、郑、许、顿、胡于四达之衢而莫之收,晋乃淡然相遭而拾之,齐、鲁、宋、卫、曹、莒、滕、薛、杞、邾乍惊其拾之众,弗已而从之。乃诸国者固无依晋之心,晋亦固无收诸国之志也。合而会,会已而离,不谋其来,不保其往,旋拾之而旋失之,晋亦不戚戚焉。

呜呼!使义而可拾也,则商纣之世,人得为天子也;使人而可拾也,则陈涉之戍卒,翟让、李密之饥民,足以定天下于俄顷矣。且夫拾义拾人者之奚但无成哉,拾义而义不保之,乃以怵废于义而益保利;拾人而人不保之,天下益以知其无能为主而离矣。故荀寅之贪,至召陵而剧;晋之失伯,至召陵而不可救也。《春秋》之书此,犹以一纶之丝束千株之条枚,置之独轮之上。《传》曰:“化工赋像,情不得遁。”征矣。

无小国则大国孤立。大国孤立,则相逼而互以相亡。故君子治三代之衰,尤为小国念也。小国之羸,则既不足以自存矣,于是因人以存,又不必因者之可怙也。怙非其怙,犹免于亡,君子之所弗责;怙似可与怙,怙之以亡,君子之所弗嘉。

夫鲁莽而驱入于人,无宁延旦夕以有冀,小国不获已之谋也。驱使之动而以亡,无宁置之而犹存,大国不获已而亦以宁小也。一动焉,一招焉,一驱焉,一若有怙而果不可怙,昔之尚为冠戴之伦者,今陆沉而受非类之戎索,犹且曰慕义,义其以亡人之国者乎?顿、胡、沈、许之戴楚也,小国之逆,伯者之耻也。乃其以戴楚故,而不趣亡于楚,则犹守先王之侯服,崇明祀以待王者之兴也。

呜呼!蔡一动,晋一招;动之弗动,招之不前,而疾为沈矣;动之动,招之至,而终为顿、胡、许矣。沈亡之后,二岁而许亡,又八岁而顿亡,又阅岁而胡亡。胡亡之逾年,而蔡以围于楚。夫此诸小国者,从未尝一执玉于晋廷者也。晋无此诸国而诸国存,诸国一有晋而诸国速灭,然则即不执玉于晋之廷,而何莫非三代之提封邪?

四国驱亡而陈、蔡不立,陈、蔡不立而中原解,中原解而七国孤,七国孤而必并于一。周之所以亡,三代之所以讫,七国之所以鱼烂而终,此祸之不爽于远者也。陈、蔡、顿、胡、许一受命于晋,而齐、鲁、郑、卫之去晋也如惊。得小而丧大,得名而丧实,此祸之不爽于近者也。周公曰:“君子德不及焉,不享其贡。”保人以自宁也。晋定之为君,士鞅、荀寅之为政,而大会天下于召陵,君子之所深为天下念也。

俘人之君,甚矣!甚其无忌而为之也。襄、昭以前,灭人之国者不及其君,犹有忌也。楚之以蔡献舞,夷之乱中夏也。晋之以潞婴儿,伯之治夷狄也。夷之乱中国,固无所忌;伯之治夷狄,固可弗忌也。均为分土之诸侯,俘其君,将臣仆之,以加人者,人得而加之。当其淫以逞而不知忌,夫岂有人之心哉?蔡以之加于沈,郑以之加于许,宋以之加于曹,鲁以之加于邾,国失其所以为国,君失其所以为君,不相驱以亡而不得矣。

且夫势果有定乎哉?俄顷之势,而乘之以为名,天下之至贱而安忍者莫是过也。沈一不会于召陵,而疾被俘杀。召陵以前,新城以后,蔡之宜得俘杀者百年,而以责沈于一旦,曰吾有名而固有义也,所为至贱而安忍者也。故灭人之国,贪也;俘杀人之君,忍也。贪者吾将惩之以仁,可使勿贪;忍者吾将惩之以义,不可使无忍。苟忍而袭义以为名,即有名矣。有名而义不得施其惩,故君子甚恶夫安忍而蹈乎至贱,无从而救之也。孟子曰:“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俘人之君者当之。

“庚辰,吴入楚。”当从《公》《谷》。 目言吴,以免蔡也。柏举之战,蔡为之,郢之入,非蔡为之也。不许吴之入楚,故目吴免蔡以专乎吴。不许吴之入楚,非不许蔡之入楚也。吴入楚,而楚他日报怨于蔡。楚非所报,而蔡徒得怨。蔡徒得怨,则使蔡与于入楚之役,蔡且免于报矣。非我类者,喜怒不可以理求。苟可以强,而强非我罪。苟可以强,而终以强慑之,彼且慑焉。然则蔡猛于战楚,而惮于入楚,吴专其咎而蔡免。蔡之不足以自免,始于此矣。

楚之强,无有大折之者,大折之以入郢之衄,蔡又惮而不与吴终其事,君子之所大悯,故词免而实不免。惜夫楚之大衄,授之吴而成其恶,靳之蔡而不竟其功也。盖蔡之惮楚久矣,志惮而实惮之,实惮而名亦惮之。蔡固以宗周视楚,战之者,不胜其一旦之忿焉耳。忿已事裂,而恧然不居。天下之不勇于义者,非义之不能为勇也,一旦之忿,不惜其素所宗周视者,遽引封豕长蛇以相攻,蔡固不义,苟袭义而义亦馁也。

忿,实也;义,名也。非所据而据,非所困而困,楚得以争曲直于吴,而蔡为怨府。故无实而奄其名,神守先丧,而败随之。蔡恶敢毅然以入楚?不敢入楚,而又恶得免于败之郑?故蔡之恧然不居,取怨之招也。

属人为与,而委怨于人,未有不失人者也。故《姤》之二曰:“包有鱼,不利宾。”象曰:“义不及宾也。”义不及宾而委之宾,是委义也。宾本无鱼,而委之鱼,鱼在宾矣。鱼不及宾,而我及之,宾不固获鱼,而鱼不固怨宾,是委宾以鱼而委义于宾矣。义之所不及者,利之所违。身任天下者,虽欲不慷慨自任而不能。义,吾义也;利,吾利也;怨,吾怨也;未见怨之可委者也。

晋失诸侯,郑首叛之。然则治郑者,舍晋其谁任哉?晋任之,然后与诸侯图之。晋不忌郑怨而以为功,诸侯不邀郑功而安于无怨。伯者之以属诸侯,纠天下,固非此而不得。晋之不能而委讨郑于鲁,则何如勿讨之为得乎?鲁能服郑,则鲁不必晋,而可以逞于诸侯,郑将蛊鲁以亢晋,晋无庸矣;鲁不能服郑,则鲁之不利,晋之不利也,鲁小损其实,而晋大丧其名,晋无幸矣。

鲁无固争郑之心,薄伐于郑,而郑不固怨。鲁方责郑之亲晋,郑方觊鲁之合齐,兵加之而不怨,鲁意且释,而郑是听,晋不能必鲁之不叛,而况郑乎?鲁弗固怨郑,郑弗固怨鲁,无故而激人以相怨,鲁且自丧其所谓而怨晋之嗾己,晋无辞也。

呜呼!委怨于人者,人之力且穷,人之愤且平,人之相酬也亦藉手以告无过,进不能为之图功,退不能为之任祸。故鲁一侵郑,再侵齐,齐、郑益急鲁以蛊鲁,而鲁长舍晋以东合矣。故知委怨于人之失人,义之所违,即利之所穷也。

晋尝失郑矣,郑移祸于宋,晋不使宋当郑,而自任之,悼公之所以服郑也;晋尝失齐矣,齐移祸于鲁,晋不使鲁当齐,而自任之,平公之所以下齐也。服郑而宋益亲,下齐而鲁益固。悼、平之伯,伯之微者也,而自任也且然,况桓、文之盛乎!晋委郑于鲁,乃以委鲁于郑。诸侯之兵竞起而散,非固委也,人抑末能收之也。

观其表,知其里,可以喻天下之心;观其行,知其志,可以测君子之权。故鲁之侵郑,非竞郑也;鲁之侵齐,非竞齐也。奚以谂其然也?侵者,无意之兵也。公羊子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精云者,壮也;粗云者,浅也。鲁无怨于郑,而抑不觊利以兴兵,故不壮于竞郑;齐临鲁以兵,而实觊合于鲁,鲁知其故而无深怨,故不壮于竞齐,浅用其师以动之,不执罪名,不叩国都,姑以侵焉,可以释则释矣。是以逾二年而平齐,又逾年而平郑,聊以瓦之会谢晋,而终于无竞。故郑、齐之师不得信之为竞也。弗察其中情而信其表之竞,为愚而已矣。

夫君子将许之乎?曰:由君子之许鲁以平齐,知其许鲁以平郑矣。奚以谂其然也?十年春,鲁及齐平,夏,会于夹谷,孔子相。诺其甲车三百乘之从,受其归田之谢,是以知君子之志也。书及齐平,无贬词;书及郑平,抑无贬词,是以知君子之许平齐以平郑也。诸侯之从王也受命于天,其从伯也受命于天。从伯之受命于天,何也?小役大,弱役强,天也。强弱无恒势,从违无恒理,昔之强者而弱,昔之从者而违。天有革命,而人奚得不从哉?天命以从伯,势以成乎理也;天命以从王,理以成乎分也。势不可为典要,分不可为推移。故春秋诸侯之背王也,为重伤之,迟回而不之听;其背伯也,可以听而即听之,无待也。分司典要以饬人之纪,势善推移以劝人之功,无当于人纪而功可起焉,君子胡为而为之迟回邪?

势在伯,则许其从伯;伯不给伯,则许其自为功。自相平,自相伐,相与谋其邦交,以辑宁其国。伐而非以竞,平而非附于夷,虽许之焉可,是以君子躬行之而赞其成也。

伯之不伯,诸侯无攸保,将自保也。自保者,立国之本计;邦交者,人伦之大节。并行而弗相夺,君子之道不当如是邪?伯之不伯,舍之而弗为之迟回,非君子之薄也。伯之不伯,姑系之而只以自伤也。

齐桓之伯也,成乎宁母以通王贡。为通王贡之名者,王贡由齐而输也。诸侯致贡于伯,伯致于王,则不纯乎王,而贡者多矣,是犹季氏之尽征而贡于公也。齐始之,晋因之,悼公改之,平公增之。观夫子产之争,叔孙豹之请视邾、莒,则竭侯国之力以供亿一伯久矣,大夫又从而私索之,然则将欲自保而姑系于伯,内虚其国,外弗与恃,国势之所必诎。故诸侯之奉伯也,名小诎而实大诎也。南宋谂金之必亡,而不能自绝于岁币,金亡而随之,迟回而不舍,宋以天下毙焉。百里之提封,其不足以胜此,明矣!

竭立国之资,上不以媚王,中不以修备,下不以纾民,委之于孱惫之壑而意又睽焉,是将以国命民膏贾长厚之名。君子之厚也,非此之谓也。《诗》云:“鲂鱼赪尾。”劳民以奉君也,文王以之。以文王之事殷者事伯,殆乎愚子割肌以疗母之后夫也。使伯不以列国为腴,列国不以伯为渔,伯不以列国为薪,列国不以伯为斤,虽失其道,犹将依之也。苟得其道,南国之所以戴文王也。《诗》云:“父母孔迩。”君子岂欲人之轻去其父母哉?《春秋》书鲁之平齐、郑以背伯,惟其非父母也。

记《礼》者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靳礼于上而专刑于下,不足以语王道矣。彼将见庶人之不足备礼,而大夫有议贵之科也,泥于一端,概以全节,斯恶知政本之与礼意哉!王者之法,刑尤详于贵,礼必逮于下。大夫以下,刑有不足施,王者弗治焉。不治而欲弭其乱,则修礼以自严,而销天下之萌于词典。知此,可以知《春秋》之议刑矣。

封建之天下,递相臣也。递相臣,则赤递相君也。天子臣诸侯,诸侯臣大夫,大夫臣陪臣,相递以尊而分各定。故诸侯专则夺之,大夫窃则诛之;目言其所专所窃,以正罪名而致之辟。专兵则目之,专地则目之,祸施于国、背凌其上则目之。大而不降,小而不遗。《春秋》之以刑治诸侯大夫者详矣,而惟陪臣则不然。阳虎之乱也,觊杀其主,挟其君公,据邑反兵,蹀血于都市而播恶于邻国。藉大夫而有此,栾盈、华定之诛所必严矣,而《春秋》甚略之。略之者,非谓其罪为不当刑也,以其人为不足治也。人不足治,则罪亦不足刑。故刑有详于大夫,降于士,而宥于庶人。王者乃以统贵治贱,而不与天下争生死也。

刑所不详,治所不屑,有以治之,而不恃治于法,王者之治太平也固然。而猝逢其乱,起于愚贱,王者将听之而弗治乎?曰:可弗治者,固弗治也;所必治者,不可弗治者也。故阳虎之欲杀其主,挟其君公,据邑反兵,结强邻,蹀血都市,胥弗治也。其窃宝玉大弓,固不终窃也,然而必治也。所弗治者何?王者端本以议刑,恶肇于季氏,终滥于陪臣。大夫陪臣,统贱也。两贱而不相为讥,治其本、贳其末可矣。故刑有不下逮于士,而无不上于大夫之说也;议贵者,非此之谓也。所必治者何?王者之齐天下,置刑而尚礼。齐者,贵贱一矣。宝玉大弓者,先王之以礼镇元侯而显之于器与名。惟器与名,王者之以一天下而观之以礼也。虽暂窃之,必固诛之。出乎礼,入乎刑,为弗赦矣。故刑之所至,礼必至焉。礼修于上,而必达乎下,庶人之不能备物,非其不能备礼也。

以刑治者,治人者也;以礼治者,自治者也。大夫之渐贵,诸侯之迤尊,非其亲之可亲,则其贤之可贤,亲者弗率,贤者弗能自奖,贳而弗治,独奈何忍以责之卑贱?故王者治人,不专于贱、略于贵也。若夫以礼下达,缘礼而议贱者之刑,则王者不但治卑贱,而先以自治矣。故书盗窃宝玉大弓,又书得宝玉大弓,自治之词也。自治而乃以治人,出乎典礼而后即乎典刑。王者之治卑贱,惟自治焉耳。自治而治人略矣。后世之议刑者不然,多求卑贱者于法,而宽之于礼,曰:礼者不下庶人者也,刑者大夫以下之所详也。束湿钳网,一以不道无将之辟,摘愚贱之冥趋而禁之。至于国家之大典,人道之大伦,吝以晓然播告于天下,逮其显相背犯,则又以过误而宽之。此无他,自弛于礼,弗能修明,而后恃刑以劫天下,刑礼上下之间,颠倒混施,而上慢以下贼也。故刑日繁,礼日圮,人而致之禽,生而致之死,可胜悼哉!

十一

宋兼殷、周之道以立国。用殷者,从世守也;用周者,从侯度也。故微子之诗曰:“亦白其马。”“亦”云者,亦彼亦此之谓与?殷之盛也,则有若伊尹、仲虺、甘盘、巫咸、傅说以起而在位;其亡也,则犹有祖己、胶鬲、商容以立乎其廷,皆非同姓之胄也。是故终殷之代,有取亡之主,而无取夺之臣。周先同姓而世卿启,崇世卿而君无固权,鲁、晋、齐遵周之侯度以终始者也。夫不保其无取亡之主,无宁无相夺之臣,即不保无倡乱之由,无宁无怙权以移君之事。奚为其然也?天尊地卑,而其位定。《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立人之道灭矣。宋用周也,是故戴、宣、武、穆之族,世乎位而不替;亦用殷也,是故迭相执政而权犹司之于君。《春秋》所书,鱼石之于彭城,华向之于南里,辰、佗、驱、大心之于萧,不出则不能叛,不叛则不能专。盖宋有叛臣而无怙权自安之臣,所由与晋、鲁、齐异者久矣。

不能保臣之无叛,犹夫不能保主之无取亡也。有亡主而无亡之之臣,是故文王之圣而纣犹不灭;有叛臣而无怙权自安之臣,是故据彭城,连强楚,分南里,据国都,据大邑,聚不逞,而卒如萤死之光,不能久也。惟夫拥权自安之臣,不必叛也。不必叛,而无可为讨逐之名,天下之所不诛;不必叛,而国如其国,君寄生其上,而一听其生死。故《乾》之极曰:“亢龙有悔。”《坤》之初曰:“履霜坚冰至。”君无位而臣固其居,乾坤之所以毁也。无位而毁,不必有取亡之主而亦亡。冰驯至而坚,阴不劳而坐困其阳矣。

兼殷以为道,故终春秋之世,君恒亲将而兵柄一。兵柄一,是以不叛而必不敢制其君。乃抑兼周以为道,是故不登立谈之相,不容羁野之臣,而国犹有与守。故三王之道,相终始者也,相参伍者也。故曰亢则害,承乃制;不亢不承,而害不深,制不逆。《春秋》详宋之叛臣,以为犹可得而治之也。

十二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何谓也?谓夫一书而群言该,一言而群意摄,无庸缕尽者也。该群言而不遗,摄群意而不罔,其惟知务者乎?君子知务以通词,不知词以通务,故以例言《春秋》者,怵盛夏之凉雨,而谓之凛秋者与!《春秋》称大夫而里克殊,以里克之名大夫,同诸泄冶之名大夫,未有谓其可者也;称世子而商臣般、止殊,以商臣、般止之名世子,同诸陈款、郑华之名世子,未有谓其可者也。故世子之称,惟商臣、般止殊,而蒯瞆不与。蒯瞆之名世子,常也,无殊乎陈款、郑华之词也。常斯正,正斯顺。故子曰:“必也正名乎!”

《春秋》书卫世子蒯瞆,正名效也。灵公存而为世子,是灵公之犹有子矣;灵公没而犹称世子,是与蒯瞆以终为灵公之子,而特夺辄之不使有父也。夫蒯瞆之不肖,史册有余恶矣,而不失其为世子者,则在出奔之举也。谓蒯瞆之弑母者,戏阳速之辞也。速之辞,固二五优施寺人柳之辞也。先乎世子,而公叔、北宫、赵氏逐矣;后乎世子,而公孟逐矣。巨室去,廷为之空,批根椓秀以冀其仆者,世子也,何患乎无戏阳速之为江充乎?

世子将欲无去邪?为申生矣。申生死而不去,君子曰“共”,而不可以为“孝”。然则以申生之孝,而犹不许以孝者,惟不去耳。蒯瞆去,而父子之恩犹未贼焉。蒯瞆行顺,而申生心顺,均以世子称,未大失乎世子之道也。道不失,位不可夺;位不可夺,名不可已,匪直辄也,公子郢亦胡得而攘之?是以知谓郢为当立者,不足与于《春秋》之旨也。无已,灵公卒,辄恶逞,蒯瞆其可以已乎?可已而不已,而后父子之伦夷矣。

虽然,蒯瞆之于辄,其犹责善之过也。责善于枭獍之子,洵不知,而或曰不仁,则已酷矣。不知以责枭獍之子,夺之不使为辄之父,而蒯瞆分恶;非不仁以逃嬖邪之祸,予之为灵公之子,而辄恶无所分。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两书卫世子而言顺矣。引商臣、般止之例,以词诬意,言恶得而顺?事恶得而成?故曰:知务以通词,贵成事也。

十三

天下之方动,尤知者之所持矣。夫惟有为而应者,介于动而不容已于起者,而足以自静,而端居之与振掉,皆无容心此。君子以之养德,豪杰以之养力,岂徒不介其会而为之淫乎?抑将乐其间而以自旌矣。

晋之不伯,郑始叛之,齐乘郑以收鲁、卫。鲁东折,齐西向,卫居冲而听之。其无与动而因以静者,惟宋焉耳。青、兖、豫、徐之交,心淫气偾,师师跃蹶,而无止势,宋无事焉。宋亲晋也,抑非靳以亲晋也,国大而得晋久,诸侯所不能动也。怙诸侯之所不能动,而宋亦乐以自静。乃夫介天下之动而能自静者,一动之,制而弗动矣;再动之,三动之,不失其制者,或寡也。然介天下之动,其易与之淫而不制者,惟乍一动之为难持耳。一动之而持之也不失,则夫再动之,三动之,亦犹是焉耳矣。是故能以持始而以持终者之难,亦惟是持终于始之难,而无难于终。而庸人之失,恒难其所无难,已持之而终不禁于一动。惟然,故其动也,未有不咎者也。

宋接郑、卫之壤,其夙与郑怨深矣。宋恒挟晋以加郑。郑不辑于晋而恒泄之宋。是郑之背晋,以东合齐,北合卫,宋之所宜大戒也。会咸以后七年矣,宋自持而郑无如何之也。夫郑之背晋,以逃役也;卫之合郑,以缓逼也。宋可以知其无能大作而听之矣。听之而养德,王者之修也;听之而养力,伯者之谋也;听之而即未有养焉,彼恶知吾之不重有所养于中也?范中行乱,齐、卫庇乱以亢晋,夫岂果足以残晋而散天下之交乎?宋乃遽起而伐郑。始制之于诸方瓦解之日,终淫于小丑佻达之际,郑于是而知宋之无以自养也。知不自持,勇不自制,始于不可测,终于不足畏。《困》之上曰:“动悔有悔。”殆是谓与!未逾年而罕达之师加于宋矣,动而悔也,宋之所以召郑侮也。动悔而悔,吉也。既恶于郑,而宋终违齐、卫以自立也。虽然,困之吉,亦吉之困矣。欲以持天下之动,逮有悔而始悔也,不已晚乎!

十四

咎不与祸期,祸必乘焉。故君子不畏祸,而不迎咎。不迎咎者,不求祸也。岂徒祸哉,咎之所生,非尽其期于咎也。卞急者祸至而弗假愚钝者以从容之谋;或方在祸,而若有可乘以利用而释害。斯二者,抑弗获已而与咎逢矣。

从容弗假而气易张,是故郑、卫背晋而晋不容已于遽求焉,然而咎在晋矣。咎者何也?莫能为主而亟责之也。方在祸而有释害之机,则捷乘之以制人,是故晋方迫卫于淇、濮之间,范中行一旦以朝歌而东附卫,宜可以缓晋逼而操晋命以自安也,然而咎在卫矣。咎者何也?奖叛人而干宗国也。

夫晋知迫卫于淇、濮之间,而孰知捷以荀、范授之卫,卫即挠我于淇、濮也?乃卫知挟荀、范之内溃,因晋人而以难晋,又孰知即以蒯瞆授之晋,因卫人而以大义临卫也?晋逼卫于邯郸,而衅即生于邯郸;卫胁晋以内难,而即以内难胁于晋。晋不能多得之淇、濮而所丧者多,卫乘晋之叛臣而晋保卫之生父。故夫以咎报咎者,祸报其祸,祸不必意中也。晋之逼卫,固不测荀、范之且为卫用;卫之乘晋,又恶知蒯瞆之且为晋用哉?然而君子知之矣。知者何也?知咎之不期祸,而祸应若响也。咎之相报,祸之相沿,每加无已,而后受者烈矣,祸烈而咎深矣。故《春秋》于卫、晋之争,详蒯瞆而没荀、范,授晋以讨卫之实也。

哀公十六论

楚之围蔡,楚复振也。楚复振,而《春秋》以伯者之词许之。挈随许之君,伸楚之长,不戒楚之复振也。楚之振,《春秋》之所戒旧矣,至是而天下之戒不系于楚,君子弗戒焉。

君子与时消息者也,故戒楚者,殊楚于中国也。殊楚者,以中国之伯殊之也。伯不足以殊楚,而犹系之望,则君子犹慭留之。至是而晋匪直殊楚之不给矣。天下之大纪,侯之不淫而王,大夫之不淫而侯。均此者,冠带之国,殊此者,蛮貊也。楚之殊,殊以其侯而王尔。楚侯而王而不足以王,名王而实不王,殊以不侯而非即不侯也。晋至是而侯不安于侯,大夫且将侯焉。大夫之必侯,匪直名侯,而实亦侯矣。大夫而侯,则将大夫而王。故其终,晋之大夫与楚之君,侈然而并王,是则天下之大戒,舍楚而移之晋。且晋不能治楚,而楚能治吴,楚抑贤矣。治蔡者,治吴者也。故楚之事可伸,而随、许得长楚以摈吴。楚有功于诸侯,其殆伯者之遗烈与!

一时之大戒在吴,无穷之大戒在三晋。伸楚以戒吴,予楚者,所以戒吴也;舍楚以戒晋,不戒楚者,戒晋之深也。是故君子之喜怒,有一至之理,无一至之人。理至而天下之经立,人不至而天下之时顺。盈虚消息,与时偕行,随时之义大矣,此之谓也。

楚之治蔡,以治吴也。或曰:楚不能报吴,而释憾于蔡,何为其能治吴也?曰:义有大小,略有远近。一旦之义,硁义也,一旦之谋,堕谋也;故举大而不遗小,举小而大遗矣,规远而不失近,规近而远失矣;大义遗,远谋失,虽欲成其一旦之志而必堕。故硁者,必堕者也。今欲修一旦之怨,不踌躇经宿而谋之果,则固曰楚必报之仇,而与为存亡者,吴也。乃夫吴岂固有挞尸处室之成心,不介蔡而必为之,且一破其都,熟尝之而必再至者乎?且使楚奋以一旦,计以一旦,空国而向吴,又将竟如之何邪?楚之不能久吴,犹吴之不能久楚也。吴幸而入郢,而吏士习轻于楚,楚不能必有入吴之幸,而新败之余,吏士惮吴,率习于惮者之余烬,深入于习轻者之穴,是捐国以觊万一之胜也。

抑吴之入郢,越入其都矣。吴之有越,犹楚之有秦也。忕秦之尝救己,信为亲己而弗防,则越之承吴豢吴者,尤可忕也。秦之救楚,心忌吴之有楚尔。楚亡而秦存之,楚命操之秦矣。武关通,江、汉之险失,而抑挟以虎狼之心,楚空国以向吴,而秦不生拊背之心,无能为秦保者也。楚之大患在通秦,吴为秦驱者尔。吴不能以初起之势,越江、淮而更难楚,其于秦倍蓰之势也。吴持之不得入,秦拊之不得归,蔡乃收江、汝之小国,梗西道以乘其敝。君必死,士必熸,国必覆,虽欲如入郢之难,更得救以复全,不可冀已。国再破,宗庙再夷,鬻熊氏之国馁而,而况平王之宰木乎?

故楚昭之惩此也,收顿胡,降蔡而以临吴,地益集,习于惮者之心益定,师不远劳,而秦不能乘。然而吴之臂已断于西,而坐困于江介。坚持之数十年,而吴不为楚举者,未之有也。故吴之亡于越也,越速而楚缓耳,且吴亦楚实掣之,而越始逸于收邪?是楚之报吴也,不忘吴焉足矣。弗悁悁于一往,弗泄泄于四顾,所以不忘吴者深矣。故曰:楚之治蔡,治吴者也,非近小之知所能睹也,君子许之焉可已。

天下有略外之义,无义外之略。略者,一事也,义者,终古也。一事载终古之义,而后其略也不近矣。楚之姑舍吴以报蔡,以为略也,亦非遗义以为略也。报仇之义,非一逞而遂义也,归于报焉耳。一逞而不振则朒,朒则终不能报,而抑下之。是故刘禅以通好于孙吴,宋高以称臣于女真,虑及于败,弗恤而以社稷人民殉之乎?抑将有不能殉,无已而下之也乎?决于殉,是周党之见讥于君子也。以社稷殉,是欲贸小孝而以大不孝贸之也。

且夫一旦之气,信宿而馁,无穷之情,见迫而迁。知不深,勇不固,人役之才而不为人下者鲜。事求可,功求成,以邀功名则陋,以期全其忠孝,则规模宏远矣。故能蹈义者,虑义者也。略不可遗义,犹义不可遗略也。

且夫吴、蔡之于楚,怨亦均矣。非吴必报而蔡不必报者也。吴犹虿也,蔡事楚宗楚,得国于平王,而疾酬之以祸,是苗酿螟生而螟食苗死也。《诗》曰:“秉畀炎火。”恶其于此生而贼此也。纾吴以先蔡,而吴不敢复兴争蔡之师;纾蔡以先吴,蔡睨楚而必要其后,非但其势然,抑有以服其心与否也。故报吴而先之以蔡,其名正,其志伸,其谋允,其事顺,四者义之属也。君子以义配气,小人以气将义。义者,理之中,事之制,非其人不行;一旦之忿,恶足以胜之哉!

鼷鼠之食牛,鲜矣。而数食鲁之郊牛,数于其所不恒,异矣。异者,殆天警之与?君子不言警也。君子于己而言警,警其异焉耳。

且夫人之畏天,以为天之权任祸己而畏之,是小人之畏也。君子不以天之福己而媚之,不以天之祸己而畏之。故曰:“天作孽,犹可违。”违之可,奚畏其孽哉!

臣之事君,子之事亲,邀其福,避其祸,明君之所迸,慈母之所弃也。彼操炎炎而此惴惴,胥史之以事酷吏者也。替之于君父,而靖之于胥史,以为愿则志狡,以为恪则志淫,以为知而疾入于愚。故违天之孽,犹近乎义,邀天之福,必绝乎理。绝乎理,绝乎天矣。

警异者无适警,畏天者有适畏。无适警,不以牛之灾而求之于郊;有适畏,则虽牛不灾而固不敢轻言郊也。子曰:“君子畏天命。”非君子则不知命。不知命,妄亿其或然,畏之而益以狎之。善为修省之说者,尤慎之于此。

许迁于叶,非中国之故许矣。蔡迁于州来,非中国之故蔡矣。许迁于叶,而楚有许,是以灭于郑。蔡迁于州来,而吴有蔡,是以灭于楚。吴有蔡,则是吴之蔡也,故君子许楚以报蔡焉。《周官·调人》曰:“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楚以蛮夷拘中国之元侯,诉晋侵之,以吴入之。蔡非无义之可执,而胡许楚以报邪?

夫义者,甚恶乎其为名也。名袭义,袭以一旦者也。义集而充,非一旦而可为名也。中国之治夷狄,惟中国之得治尔。吴之蔡而许之治楚,则尤劣于许吴以治楚。君子不许吴以治楚,而况乎吴之蔡乎?且今之为吴之蔡,昔未为吴之蔡而为楚之蔡久矣。厥貉以还,蔡绝迹于中国,公子燮仅一思晋,而通国仇杀之。然则蔡者,楚之肺附也;蔡侯,吴之复封;楚封之而蔡受之,是舍楚而天下无蔡久矣。以楚之蔡,乘楚之敝,忮楚以残楚,旦立其廷,夕操之刃,藉许蔡以义名,是恶人之不孝而使其子诛之也。

蔡之忮楚而残楚者,岂以蛮夷不足与而舍之哉?囊瓦之贪于得裘,蔡申之吝于失裘,均之为瓮缶之知,市驵之争尔。瓦以一裘而拘人之君,申以一裘而残人之国,牵帅天子之元老、十八国之冢君为之争一裘之吝,为之名曰“背夷而即华”,将谁欺邪?生死戴之百年之中,国亡而不愤,君斫、世子烹而不悯,俨然受茅土于其廷而不怍,去一称王之楚,得一断发文身之吴,而以社稷委之,犹曰“蔡义”,杀可勿仇邪?是义果惟妄人之袭,而义为贼矣。

谢枋得之拒聘也,必正名其未尝一日降元而后可拒也。刘知远之在晋阳也,必不为契丹下而后可代晋也。“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晨楚夕吴,假手而噆之,诗人之所为恶背憎与!中国无蔡,一楚一吴,《春秋》详之,非为蔡恤也,悲诸姬之子孙,自亡自灭,而为天下咎,非一日矣!

盗杀郑大夫,先言盗而后言郑,不系盗于郑也;盗弑蔡侯申,先言盗而后言蔡,不系盗于蔡也。贱士陪臣,从乎君,称人而系国;逆乎君,称盗而不系国。诸侯之国,有恒大夫,无恒士,从则其人,逆则非其人。诸侯之国,有分土,无分人,其以为天下之通盗耳。

大夫奔而待放,放而籍不绝,尊其固尊,亲其固亲也。贱士陪臣无恒尊亲,合则留,违则去。载贽而出疆,用不极其贵,刑不治其族,周之道也,而春秋因之,是以知春秋用周之道也。

降士于尊亲,以劝天下之厚,公士于天下,以劝天下之贤,故周之道至矣。大夫有固尊而不失,刑而犹不失也,仕于他国而后失之。故君大夫交相劝以厚而邦固。

士,陪臣之贵也,因乎上之庸之,而无固亲也。无固亲,则于此于彼,而皆其士,士亦有以自劝于贤矣。其逆也,于此于彼而为天下之通盗,士愈以自惩于不肖矣。

周之道,封建之法,尊尊,贤贤,亲亲,罪罪。交相维,而各有其精意,圣人因以制《春秋》之法。呜呼,微矣!

君弑而贼不讨,则不书“葬”。书“葬蔡昭公”,贼已讨也。卫杀州吁、齐杀无知之必书,录功也,蔡诛弑君之盗不书,盗不足以名见,诛盗不足以为功也。书“得宝玉大弓”,不书盗之逐;书“葬蔡昭公”,不书盗之杀,弗足当于《春秋》之法。君子以是知赏罚之权矣。

故有国者恃弭盗而不恃诛盗,盗诛焉而不足以纪,则弗弭于先而议功其后,不已陋乎?匪直陋也,刘裕挟驱孙恩之功而篡晋,朱全忠挟背黄巢之力而移唐,成尺寸之功,获不赀之赏。赏淫权替,而国随之以亡,可弗戒与!

且夫张角、翟让、黄巢之祸逮天下,非不可芟除之患也。其始也,得虞诩、张纲而已瓦解矣。彼其志力亦犹是胠箧之雄耳,非有莽、卓、操、懿植根于深也,非有契丹、女真、鞑靼之各类而不相下也。酿之于微,戕之于著,国破君亡,乃始侈血刃之功以为己绩。有人之心者,未有不惭者也。贤者不以惭居功,王者不以惭行赏,故合天下之知,纠天下之勇,尽人臣之节,以名垂史册。而人主奉天以行赏者,攘夷狄,上也,除权奸,次也;盗无与焉。唯夫偷中国而主之者,惴然恐失其非据,乃操重罚,悬 赏,以求除盗之切。何也?己盗而妒人之盗,盗之恒情也。

《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一则贞,二则淫,故君子之法,审夫不一以定于一,恶有因人之贤而姑俯之,因人之不肖而故仰之哉?《传》曰:“卫辄辞位以避父,则卫人拒蒯瞆而辅之可也。”是其为说,浮游其法于不一之涂,为沽名者俯,而为椎钝者仰,劝天下以伪而便于贼恩也。

且夫使辄辞位以避父,其志必于避与?抑志游于可避可弗避,以观国人之情与?如其志于必避也,则未有悠悠之国人能移孝子之心者也。《诗》云:“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母不能得之子,而臣民能得之君乎?国人其孰辅焉?夷、齐求仁,仁斯得矣。为仁由己,未闻其由人也。如其无固避之心而姑为避也,则以试其欲取固与之术,贸臣民之戴己而委恶于父也。

择子道而不知其至,观天下以伪而贼其仁,良亦酷矣。天下未有不至而善者也,至善者,一而已矣。一者仁也。求仁而得仁,贞于一而守之约也。故君子以心尽道,以道立法,以法立名,以名定礼。孔子之于鲁治叛人,治之以礼;于卫治逆子,治之以名。礼无二制,名无二称。正名之曰“卫世子蒯瞆”。正蒯瞆为灵公之嗣也。父方为世子,子必不得为君,正辄之必不可立也。辄不可立,卫人必不可扳辄而立之。贞一以断,复奚问辄之避与不避哉?

惟不可立,故必避。既已当避,又奚立?曹丕、司马炎以降,篡者未尝不固辞也,而奸益不可掩,况父子之际哉!言天下之赜而不乱,无他,诚而已矣。诚斯一,不诚斯二。为此说者,吾知其诚之未至也。诚不至,仁不精,执不固,将欲言道,而导天下以淫,儒乃以伪为世笑。可不戒诸!

求仁而得仁,未闻求仁而得位者也。求仁而得仁,则无怨矣,未闻求仁得位而以安者也。求仁而得仁,无所贪也,未闻求仁而得位,不待贪而自获也。

蒯瞆之出,辄压于王父而不得伸其孝养。灵公薨,辄可伸矣,奚但辞位而避之已哉?请于国人,迎父而嗣国。国人听,是国人之为君子成孝子之美也;国人弗听,是国人者皆辄不共戴天之仇也。诚压于王父之命而不得报,死之可矣。辄必不肯立乎其位而仇国人,国人之贤者感以自悛,必不固裕先君之蛊,其党南子而为谮人以乱国者,且心惮辄立之仇己,复奚辅哉?

辄避,而国人能强之,辄之为子可知矣;必授之辄,而辅之以拒父,国人之为臣可知已。无他,归于不仁而已矣。不仁之人而为之酌其可,何其谬也!

《春秋》书卫世子,而《鲁论》论夷、齐,大义炳如日星,乃犹悬立一国人辅辄之说,以疑天下。洵然,伯夷之去,孤竹之臣民亦可迎夷以归,逐叔齐而立之乎?复奚辨!

为此说者曰:仁未尝不利也。辄辞,而国人固可辅,则夫天下之为利计者,亦当于仁焉求之也。辞则得,不辞则失,人亦恶可不自勉于仁哉?呜呼!婴儿之争饵也,以授之不争者,而相劝于不争,此老妪之教也。君子纳天下于大伦,而立说垂教,以婴儿之知愚天下乎?辅之云者何也?助之以终拒父也。人方避父而我辅之以拒,岂但婴儿之哉?强人而禽之,先自禽矣。

十一

礼有可推而准者,有不可推而准者。可推而准者,虽异而贯;不可推而准者,虽同而殊。故曰近不必比,远不必乖。一色之谓章,异色之谓文。知乎同异文章之情,而后可以言礼。

丧不数闰,非言葬也;葬不废闰,葬非丧也。丧非葬、葬非丧之际微矣。丧之不数闰,谓以年断者也。三年之丧二十七月,闰之积率二十七月而得一闰,则虽有闰,亦二十七月中固有之日矣。天子之葬七月,诸侯之葬五月,大夫之葬三月,士之葬逾月。由逾月而极于七月,其为闰也微矣。闰积而要归乎岁,闰微而受裁于月,天之纪也。

丧者,哀死之情也;葬者,送死之事也。哀死者从情,情恶其不足;送死者从事,事恶其不虔,苟虔而事可举。故从乎死者而为之制,是以自天子逮庶人,丧之期均,而葬之期不齐。故讥葬速之不虔者,允矣;讥葬速之不怀者,非也。自天子达于庶人,有异事,无异怀。信乎速之不怀与,是天子之怀长而庶人之怀短,岂情也哉!情恶其不足,则归闰于岁以尽之;事惟其已虔,则数闰以月而仍之。葬有事焉,自天子降,烦简以差,各得其日月而虔。物以庀,功以蒇,同轨同盟外姻以期必至,是已虔矣。已虔而又需之,惧执事者之虔弛矣。

《春秋》书“闰月葬齐景公”。葬在闰,从其实而言闰,未尝有讥于其臣子也。丧之与葬,同而异,近而不比,异以成文。呜呼,微矣!审之于微,纤而辨,殊而归一。是以善言礼者,不仅恃夫推也。

十二

成乎恶者,志为上,事为下,刑因之,而以施诸弑君之贼则不然。故灭宋冯而督罪当。冯不以分督之恶,阳生不以分陈乞之恶,其法一也,而乞为甚。

奚以言乞之甚邪?督之弑君,为冯弑也;乞之弑君,名为阳生弑,而实非为阳生弑也。乞之恶不得以视督。传者以为为法受恶,拟诸里克之列,是犹拟卫鱄于季路也。陈乞于齐景之父子,纵之敛之,迎之随之,斗之以自毙,而己乃以有齐。途之人不可欺也,孰是君子而顾为之欺邪?立荼者乞也,逐阳生者乞也,入阳生者乞也,弑荼者乞也。阳生不得以有为其国,简公不得以自保其死。陈氏之邪心,非一旦一夕之故矣。华督于冯与与夷之间,未尝有是阱也,况里克之于夷吾哉?前乎荼之弑,而高国逐,以空齐也。空齐而后乞之弑成,弑成而后陈氏之威福独伸以无耦。

刘裕之于晋恭,萧衍之于齐顺,何恩焉而必刃一主以立之邪?裕、衍不以为恩于晋恭、齐顺而操戈,则晋恭、齐顺不以为裕、衍所立而分恶,天下后世无间辞焉。《春秋》之法,亦用人心之无间者而已矣。然则阳生勿立乎其位,不尤善乎?夫阳生者,虽欲勿立而不得者也,立之而乃以夺之,阳生不能禁其不夺,则不能制其不立。谓阳生之歆于立者,将必阳生之亦歆于夺邪?阳生愚而畏死,其立也,冀以贳余生也,然亦未有不惴惴者矣。故阳生、晋恭、齐顺立于弑君者之手,而不与宋冯等逆,陈乞、刘裕、萧衍弑一君以立一君,而不但与华督均罪。弗获已,而仅使视华督之刑,姑从其事而刑之焉耳。

十三

“叔还会吴于柤”,公志也;“仲孙何忌帅师伐邾”,季孙志也;“公会吴于鄫”,公志也;“公入邾,以邾子益来”,季孙志也。狂主乱臣,各携其心而以国试,互相制而姑相从。吴不有越之难,齐不有陈氏之恶,鲁亡矣。

邾,公室之附庸也。邾存而季孙不得以为利;邾割而地蕴于鲁,终季之有矣。公不能于臣,而荫吴以自庇。鄫之会,吴责季孙曰:“国君道长,大夫不出门。”公与吴之情可知已。故意如逆,而鲁始大有事于邾。定公有为于国,而邾、鲁睦。哀公立,季亟兵邾,而公亟通吴。季朘邾以朘君,君惩邾而怙吴。邾非公之乐朘,吴非季之乐怙者也。乃季欲朘邾,公不得止,非徒勿止,以躬亲之,公非为季靡也。公欲怙吴,季不得沮,吴人来伐,季受盟焉,季非为公顺也。相妒以情,相制以阱。公虽可止季而弗止,季虽可沮公而弗沮。公淫逞于邾,而齐、吴交至,乃以委怨于季。公外怙吴,而季固困邾以激吴怒,示吴之弗可怙,而过在公。

呜呼!狂主不能戢其臣,阴谋之,阳徇之,试国于凶危,若将临万乘之敌而操其敛纵。逆臣测主志而交相制,姑听之,终挠之,睥睨以为口实,若将挑仇雠之衅而陷之危亡。子贡巨贤也,子服何良大夫也,乘除于掩抑背憎之中,莫能挽而或因之。呜呼!小人之术百变,将盈庭之士有不及尽亿者与?抑亿之已中,各有辞焉,虽欲沮之而不得邪?故阴鸷之谋,腹妒之术,贞人无所施其正,知人无所用其觉。败亡未著,而盈庭束手以听之,死君破国之相积,惟此而已矣。

且微仅祸其国也。季以之而逞害于邾,遗祸于齐;公以之而投衅于齐,导争于晋。天下釜沸,而皆鲁之炀焉。越不起,吴不熸,邗沟开,中原溃,蚩尤之祸将遍天下,而鲁其先矣。吴不亡,公不必更而恃越;吴不亡,公不肯改以平齐。齐敝于吴,而报在鲁。齐噬之,吴腹之,鲁之存百不得一也。吴亡,公且失怙而戚,亦孰知公之戚者乃其幸乎!

哀公之于季,则不如昭公也。昭公弗忍,以身殉之;哀公弗忍,以国殉之。志愈狂,祸愈昌矣。季孙之于君,又不如赵鞅也。鞅下吴、楚以仅保晋,肥挑吴、齐以亟残鲁。保晋则犹有晋,残鲁则欲无鲁。保晋而小人誉,君子不能诘;残鲁则国人怨,邻国有词。鞅终得晋,而季终失鲁。虽均盗与,其成败也亦因之乎得失也。竞愈粗,情愈毒,志愈诡,迹愈廋,为谋愈下。施及战国,田文、周最、韩朋、黄歇之徒,行贾诈于君,以内挑而外合,上害百而己利一,歆然以为奇秘之府。通人视之,虫豸之营也。宵虑之,旦趋之,芒芒然相驱以即于毙,不亦哀夫!

十四

入其国,毁其庙社,绝其世,不有其国,目之曰“灭”,均之乎有其国也。有其国,其世不绝,亦目之曰“灭”,均之乎绝其世也。楚人溃萧,萧地入宋,《书》曰:“楚子灭萧。”继此而萧遂绝矣。郑已得许,许复见《经》,书曰:“郑游速灭许。”许地已蕴于郑,楚复封之他壤,非故许矣。齐、郑入许,地蕴于郑,犹游速也。仅书“入”者,许叔之返,返其故许也。宋公入曹,曹遂以亡,犹之萧也,仅书“入”者,曹因而亡,宋未疆曹也。故《春秋》之立义精矣。精斯严,严斯辨,辨斯恕。严以恕,仁义在己,而以诛天下于仁义,无有铢累不施权衡,道乃建于天下而无穷。

不得之仁,求之于义,义未戕者,犹冀其仁之动焉,不得于义,求之于仁,仁未椓者,犹留以待他日之为义者焉。宋不兼曹之地,郑庄不殄许之嗣。恕以求之,圣人所以全天下于仁义也。至不仁者,义未戕而固非其义,势不便也,勿使托于义以免;至不义者,苟免于不仁而固非其仁,力不逮也,勿使托于仁以免。楚不得越千里而有萧,许胤在楚而郑不敢问,推其心而无可免,圣人所以正仁义于天下也。全天下于仁义,而仁义不绝于天下;正仁义于天下,而天下不诡于仁义。虽已毁人之庙社,而仁义犹不绝者,性也。君子所谓性,善体天下而登之也。犹未有其国,绝其世,而不可使诡于仁义者,下愚之固于为恶,力穷而心不衰。不可使诡也,命也。受命有贞淫,而下愚不移,圣人弗假之以贼道也。圣人兼君子之大,君子未至于圣人之精。《春秋》有君子之辞焉,有圣人之辞焉。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十五

善利之间,舜、跖之差,舍心以言迹也不得。虽然,亦无难知者也。心之所系,迹不可掩。故王通曰:“心迹之判久矣。”君子谓其不知道也。鲁哀公入邾,以邾子益来,齐人取 、阐;归益于邾,齐人归 、阐。以迹言之,两相释,两相改,善之徒也。乃即其迹而言之,两跖之相为往复,亦不待叩心而知矣。此眈眈于邾,彼逐逐于邑,虽欲谓非两跖之相劫也不能。此失 及阐,旋归益于邾;彼见益之归,遽归 及阐。如筑气于革囊,一泄而枵然皆尽,即欲谓非两跖之相慑而相昵也,亦不能矣。

何也?跖之所为动者,利焉耳。鲁不道而入邾,齐无必讨之责,或以其琐琐姻亚而为之起与,既非义矣,其相报也,置邾而亟兼 、阐,无以酬邾人之望而不恤。是则鲁得邾而齐得 、阐,浸假不归邾子,而齐尤为之志满也。贸他人之国以偿利于己,琐琐之姻亚固非齐所急矣。

鲁之入邾,吴兵渐至,宁盟城下而不释,旦失 、阐而夕归其君,知邾之新集,不如 、阐之固有也。虽知得邾不如 、阐,无宁少待以示不即劫于齐邪,而鲁抑又不能。非不能待也,以利行者,唾之不舍,挞之不置,覆得不利而疾熸,其心所素喻者既已专也。故如手足之捍头目,无须臾之势矣。于是而齐遂以 、阐归之齐,亦不能姑待也。非不能待也,鲁返益于邾,齐以遂丧其所据,初不期鲁之释邾,以必求之于 、阐,以名激,以实应,出于其所不虑,如吹狸耳而不能自保其所嗛也。

春秋诸侯之不以利为兵好者鲜矣。疾以利怒,疾以利惴,疾以利迁,未有若是之甚者也。《春秋》所书者迹也。而仓遽卞躁堕谋丧志之情,并其隐而绘之。是以天下无不迹之心,无不心之迹。君子洗心以藏密,莫之藏也,而况于利人乎?利人者,无不遽也,无不躁也,谋无可沉而志无可守者也。跖之为跖,此而已矣。故望而知其为舜之徒者,无他,得之也思,失之也思,拟之而以言,议之而以动,知其为善之致矣;望而知其为跖之徒者,无他,得之也惊,失之也惊,俄然而长,俄然而消,知其为利之迷矣。善利或隐于心,静躁必应于迹,岂难知哉!

十六

获者,不善之辞也。公羊氏云:“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斯其得于传者不妄也。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非惟仲尼之已也,尧、舜、文、武百王之道已也。道已而凤不至,图不出,麟见获,圣人无征以兴百王之道,圣人之所谓穷也。《春秋》之作,本鲁史以明王道,必假乎鲁史者,鲁足征焉耳。明王道者必有征,行王道者必有征。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言承尧也。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言承太王、王季也。圣人无所承,欲行帝王之道而无所绍。无所绍而始有为,有为而尚或不信从,始有忧。夫子承鲁史作《春秋》,所绍者已非尧之绪,太王、王季之基,则有为而有忧矣。有为有忧,圣人所不吝也。有为,故退时人之所誉,进时人之所毁,予时人之所诎,夺时人之所信;有忧,故先事而惧,已事而思,因其畏心而加之戒,因其惭心而为之讳,王道乃明。

顾圣人之忧而有为也,必事之尚可忧而措之为也。五伯之事,鲁史之文,得圣人而为之,即事而疾变于王道。韩起观《春秋》而赞之,以其近乎王也。近王,则变之也易矣。道托文以传,文不足以传道,不可以为圣人之征。文因事以著,事不能善其文,则圣人虽征之而不可以有为。是故哀公之中年,《春秋》之所可绝笔也久矣。鲁之会楚,史犹为之讳也,楚之先晋,史犹内晋而长之也,是天下犹有耻也。齐桓之兴,天下无特会,晋文之兴,天下无特伐,是天下犹有统也。未有伯,天下之争折中于齐、鲁;既有伯,天下之争折中于伯,是天下犹有与也。臣逆而弑,贼不逸讨,国乱而大夫杀,犹假于法,是天下犹有名也。有耻则可劝,有统则可理,有与则可与,有名则可正。耻不竞,统不壹,与不亲,名不审,圣人之所忧,犹可为之忧也。

卫盗杀君兄,蔡盗杀君,陈盗杀执政,天下移于盗而无名矣。宋、郑相伐相取,俘杀无度,而邻国无与折中,天下散于战而无与矣。特相盟而背之无禁,特相伐而执私怨以为词。晋食北,楚食南,秦食西,吴、越猝胜以相食于江东,天下析为五,分而无统矣。吴先晋,而鲁不为存其名;鲁会吴,而公不以为讳,天下甘于戴吴而无耻矣。天下师师不知其正,鲁史无藉以善其文。鲁史无善文,革之则疑,因之则妄,圣人无征以存其道。故夫子立乎获麟之年,溯已往之事,因旧文,立新法,谓夫哀、定而上之天下,道犹可行也;得哀、定以上之鲁史而征之,道犹可明也。断之二百四十二年,励其不竞,收其不壹,洽其不亲,定其不审,封建之宇宙可维,百王之常道不远,圣人之道未穷,圣人不欲已也。事不足以善文,文不足以传道,忧之则已伤,为之则无所承,人理殚于下,天道迁于上,东孛出,麟见于西郊而被获,然后圣人信其已穷,而决谓百王道终于已矣。前乎百王之道穷,后乎中国之道不得而不息。故仲尼没,圣人不复作。天固不忧,而无欲为于中国之心。夫子之泣,岂徒然哉!

夫百王之道,中国之统,有三纪焉:人纪者,井田、封建之所准也;天纪者,凤、麟、河《图》之所诏也;地纪者,中国夷狄之所限也。获麟,天纪之衰也。更四百余年,而三代之天下亡,井田铲,封建灭,人纪乱矣。更四百余年,而胡氐、羌狄、鲜卑十有六族,更王天下,地纪裂矣。故夫圣人道穷之叹,非独谓一圣人之道也。先之前古之法,后之万年之人,而无有不穷也。道不穷,圣人不置,故前乎获麟,而圣人犹忧天下,犹欲有为焉。故《春秋》修,王道立,尽人以俟天。君子之学乎《春秋》,学是焉耳矣。

《春秋家说》卷三下终

《春秋家说》全书终